蘇怡笑了笑,琥珀色的雙瞳裏意味深長。“嗬嗬,我們這種苦力,隻是趕車累了,過來歇歇腳罷了。”邊大繼續拾起煙杆,卻不再看向蘇怡。這隻老狐狸……這隻狐狸精……雙方心裏暗暗給對方下了結論,不再搭話。嘩啦一聲,門又響了。這次走進來的是一個戴著鬥笠的男人,龍澤的整張臉藏在鬥笠裏,隻有幾縷銳利的額發從鬥笠的邊緣刺突出來。第六個!邊大開始撓頭,這是什麽要人命的任務?而且這次進來的男人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一把“刀”都更像刀。新來的男人走到屋子裏唯一空著的最後一張桌邊,沒有聲響地坐了下來,然後把鬥笠摘去,擱在沾著厚厚油汙的木桌上。他那張帶著橫貫刀疤的臉整個露了出來,剛硬的臉上不帶表情。


    滿身油煙的掌櫃這時候從廚房走了出來,佝僂著走到門口,一聲不響地合上了店門,最後重重地插上了歪歪斜斜的門閂。荊六離轉過身,後脊發出令人牙酸的一陣爆響,原本駝著的背挺直了,頭頂幾乎夠著了矮小的房頂。他臉上的表情也已經改變,一臉膽怯的小酒店掌櫃突然變成了戰場上一個統率千軍的將領。“我是第七個人。”荊六離說。邊大撓頭撓得更兇了,他認識這個可怕的荊六離。這個荊六離的地位和身手在本堂裏都算是臻至上品的,早該不再執行實際的刺殺任務而調去督管某一地的全局才是。以利大的自負,也不敢想自己超過了荊六離。


    “這次行動的所有參與人都到齊了,正如你們所猜想的一樣,這次是罕有的七人小組行動。”荊六離慢慢地說著,“你們都是上三家精銳的刺客,也不用我多說什麽,大家自己看吧。”他走到屋子正中的那張桌邊,伸手探到那張油膩烏黑的舊木桌子下方,隻聽見哢嗒一聲輕響,整張桌子翻轉了過來,激起一陣小小的塵土。密密麻麻的文字被刻在桌麵下,那是一封信,落款上居然還有刀刻的印章。“這次的行動代號,叫做‘北辰’,我們這個小組這次需要殺掉的目標隻有七個。”荊六離的話說得不溫不火,剩下的六人也已經看見桌上刻的第一行字:“緹衛七衛長。”“不是七衛長蘇晉安,”荊六離補充說,“是所有的七個衛長。”見鬼!這是所有人的第一個念頭。緹衛,這支屬於欽天監的武裝力量,在欽天監入駐天元後迅速膨脹,幾乎達到了軍隊的規模。幾千人的隊伍,分為七個衛所,每個衛所的衛長都是欽天監裏舉足輕重的人物。


    連“寂”、“陰”、“陽”三個教長都分身兼任其中,可以說是欽天監在天元乃至全國的精銳力量。是誰逼迫他們這個以殺人立身的組織這些年在帝都裏陷入了互相殺戮的沼澤?不就是緹衛嗎?犧牲的本堂精銳,是折在誰的手裏,不還是緹衛麽?早能消滅緹衛,豈不是帝都裏的欽天監高階教徒都被他們殺盡了?七個人不夠……邊大想,也許七百個人才夠


    吧?“我知道諸位心裏想著什麽,”荊六離掃過臉色陰晴不定的眾人,“但是你們可以說是本堂最強的六把刀,而這次的計劃也是本堂經過長時間準備的,目的是一擊必殺,萬無一失。”“聖王八年那次,本堂調集六把刀刺殺蘇晉安失敗,似乎也是荊六離為首的,”邊大懶洋洋地說,“不知道這一次我們這六把刀是比上一次的更加精銳嗎?一擊必殺?萬無一失?”荊六離的地位在本堂已經可以被稱為師範了。桌上有些人臉色變了,他們都是精銳中的精銳,但是荊六離自幼就是天才,第一次出手殺人才十歲,比他們年長了近乎一輩,有些後起之秀還沒有機會和這位堪稱傳奇的殺手對麵。“上一次的六把刀裏有駱鴻業,他是龍家的血脈,代號‘寸牙’。”荊六離淡淡地說,“諸位未必比他更精銳,但是本堂的要求必須完整被執行,一擊必殺,萬無一失。”隨身永遠帶著六柄不同的刀的“寸牙”,被殺的人出現在他麵前他至少有二十種不同的技法能夠采用,龍家頂尖的好手。這個名字鎮住了在場的所有人。“還有白發鬼。”


    荊六離還是淡淡地說。那個妖魔也在嗎?安樂在心裏歎了口氣。殺人這個活兒,所謂的“萬無一失”,永遠不存在!邊大在心裏冷冷哼了一句,卻也沒法再說什麽,對邊二使了個顏色,兩人趴在桌邊,認真揣摩那封信中的內容。九宮看著荊六離的眼睛,裏麵有一些讓人難以捉摸的神色。守望人?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們吧?他搖搖頭,決定不去想這些問題,有些問題想了也不會有答案,走一步看一步,會活得開心很多。安樂看完了計劃,微微點頭,這次她的角色是收屍人,負責善後和撤退工作。看來會比想象中輕鬆不少呢。龍澤則坐在角落,臉上沒有表情,那條可怖的刀疤卻有些發亮,那是興奮的訊息。很好!這次的對手很有趣,他的“刺蛇”會很喜歡。蘇怡纖長的手指輕輕滑過那張刻痕密布的木桌,上麵關於自己的條目清晰可辨,她無聲地上揚嘴唇,她喜歡這次的任務和角色。本堂的老家夥們知道她的特長,她被安排在合適的位置上就會無與倫比。六個人悄無聲息地圍在桌邊,過了很久,才陸續抬起頭來,眼裏那些猶豫和迷茫卻都已經一掃而空。是份完美的計劃,前所未有的周密。荊六離很滿意,雖然這次是棘手的任務,但是這群人都是本堂最銳利的刀。他點了點頭,環視了眾人一眼,“大家都清楚自己的任務了嗎?”“明白了。”迴答的聲音有三個,是九宮、安樂和蘇怡,利大和利二隻是微微點了點頭,龍澤倒是咧嘴笑了笑,像一匹狼。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密密麻麻的計劃書上,第一行隻有五個小字:貪狼蘇金。第一個目標,緹騎衛所七衛長蘇金。唐國,南淮城,百裏家後院。一座不大的石亭裏,黑衣的老人和年輕人難得地坐在一起,簡單雕花的石桌上是一壺清茶。“北辰的第一顆星是什麽?”老人咳嗽了一聲。“天樞貪狼。”黑衣的年輕人躬了躬身子。“貪狼嘛……真是個好名字。”老人深陷的眼窩裏看不清表情。“蘇晉安也是個好名字。”


    年輕人的嘴角帶笑。“嗯,越好的東西總是越容易壞的。”老人端起茶杯,輕輕對著杯裏滾燙的清茶吹了口氣,“蘇金一直都對自己很自信。”“越自信的人總是越容易死。”年輕人接過話頭,看著老人抿了一口清茶。“南淮貢芽真是好茶,清而不淡。”老人享受地嘖了嘖嘴,“他也是‘刀耕’的執行者嗎?”老人揉著指節,發出輕微的脆響。“屬下還沒有確切的情報,但是從時間上來說,他曾經參與的可能性很大。”年輕人起身,給老人的空杯裏添上了茶。“很好,那麽就將他第一個抹去吧。”老人伸出拇指,輕輕覆蓋了石桌上正在爬行的一隻螞蟻。“屬下也是這樣想的。”年輕人盯著老人的拇指,若有所思。老人的手指壓了下去,空氣中隱隱有什麽東西爆開的聲音。“那麽,還有什麽疑問嗎?”荊六離看著眾人,粗獷的臉上雙眼亮得異常。“暗號是什麽?”問話的是金發的蘇怡,她的聲音很隨意,眼神在桌上肆意地遊移,有意無意地打量著其他眾人。“紫琳花。”“他一定會走這條路嗎?”九宮低聲問,聲音不緊不慢。“這是從七衛所去朱五宅邸的必經之路,第一個岔口之前的直道,他沒有其他選擇。”“他會不會上朱五的馬車?”九宮似乎想到了什麽,補了一句。“絕對不會,他有些怪癖,不願和人合乘馬車,上次還差點因為這件事和六衛長照姬鬧翻了臉。朱五一介商人,他更不會給什麽麵子。”


    “會不會有替身?”邊大徐徐吐出了一口煙。“緹衛的七衛長,雖然是棘手的敵人,卻不算天元的高官,為他配備替身的可能很小。而且生日的時候,赴宴的路上,使用替身的機會更小。”“他隨身的衛士不超過十六名,不會有錯?”邊二眯起了眼睛,擠成了兩條線。“絕對不會,七衛雖然是緹衛七個衛所中較大的一個,但總共隻有一百八十四人,那一天一百六十七人當值。所以,蘇晉安最多隻有十六個隨從。”“這十六個隨從的孫葉被驚得完全清醒過來,一共十五人的小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估計得有幾個時辰了,換班的弟兄發現屍首的時候,屍體都已經有些發硬了。”“仵作呢?他們怎麽死的?”“仵作說……”稟報的人變得吞吞吐吐起


    來。“說!”“仵作說,我們這些弟兄,都是被一個人殺的。”“放他媽的屁!”孫葉大步走到那些“屍體”麵前的時候,才知道仵作並沒有說謊。切口整齊的肉塊橫七豎八地堆積在城牆一隅,讓孫葉有一種反胃的衝動。“快,快去通知緹衛。那些該死的天羅,又來了!”孫葉大聲嘶吼起來,雙眼裏都是恐懼,仿佛看見了妖魔一般。不遠處的一個街角,一個戴著鬥笠的背影悄無聲息地沒入了天元的黑夜裏。胤匡武帝聖王十一年,四月初三。“棋子們都到齊了嗎?”蒼老沙啞的聲音再一次在暗室裏響起。“嗯,他們馬上將相互聯係上,屬下給他們的計劃也將會傳到他們手裏。”黑衣的年輕人依舊低著頭。“這次的計劃也一樣是萬無一失吧?”


    “如果,裏麵沒有欽天監的種子的話……”黑衣的年輕人欲言又止。“沒事,我很期待能看一場好戲。”老人輕輕舉起了枯樹般的右手,給了年輕人一個鼓勵的眼神。“我們也一樣。”年輕人如釋重負。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起身走出了暗室。黑衣的年輕人直起了身子,拍了拍手,幾個精壯的黑影走進暗室,站在他身後。“盯緊那七個人,不要放過每一個細節,一定會有人露出馬腳。”年輕人的聲音和剛才已經截然不同,冷得像一塊冰。“是。”迴應的聲音簡短有力。“還有,”年輕人似乎想到了什麽,頓了一下,“不管他們遇見什麽事,都不要出手相助。這些人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兄弟了。”“明白。”迴應的聲音依舊平靜,然後那幾個精壯的身影也離開了暗室。黑衣的年輕人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棋局已經開始了,剩下他所需要做的,隻是在一邊靜靜欣賞而已。欣賞那些死亡下的詭計和掙紮。四月初五,天元城,樂善坊。昔年繁華的集市現在變成了天元最臭名昭著的罪惡之地,在這個滿是血腥和白骨的亂世裏,湧入天元的平民、武士、商戶,甚至一些下級貴族都聚集在這裏,雖然緹衛在白天有例行的巡邏,但是到了夜晚這裏便儼然是流民們的天下。小巷裏,一麵毛邊酒旗瑟瑟地飄在風裏,發黃的酒旗下麵是一間門麵破敗的小酒肆。安樂站在酒肆的門口皺了皺眉,雖然早就習慣了種種惡劣的環境,但是天元的聯絡點還真不是個討喜的地方。她掀起沾滿油煙的門簾,發現裏麵已經坐了一個人。


    還是一身白衣,臉上總帶著些“你們誰都不明白我”的孤高笑意,那個男人靠在椅背上仰頭對著窗外的陽光,陽光透過的窗紙之後昏黃而柔軟,男人微微眯著眼睛,像是靠在那裏睡著了。但是隨著門響一聲,他的眼瞳裏劃過一道冷厲的光,一個臉龐小小、眉毛細細、眼睛深深的女孩兒走了進來,扛著一隻花筐,背著手站在門邊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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