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時已經沒有人再相信他,很多人向他投擲菜葉和石塊,以“國賊”怒叱他。最後把葉望套上刑架的軍士,葉望對他說:“以我東陸之英雄,並轡北向,天下孰能相爭?莫墮英雄之誌,天下當有大同!”“莫墮英雄之誌,天下當有大同。”真武侯葉望平靜地接受了死亡的命運,留下了這樣的遺言。


    然而那個軍士用了一記響亮的嘴巴迴答這位英雄。他的屍體不被允許收斂,被拋棄在街邊的積雪裏長達一個半月之久,無知的明國百姓已經完全相信了宗祠黨的言論,把失去親人的仇恨都發泄在他的屍體上,當時有膽大的人趁著夜深人靜去偷割屍體的皮肉,天亮的時候在酒肆裏拿出來向周圍人炫耀,一家酒肆的老板也逞豪氣,買下一塊手掌大的皮貼在自家酒肆的門檻上,供來往人踐踏。身在天元的皇帝周清聽說葉望的死訊,“指天怒斥,嘔血連升,厥三日夜。”可惜此時他病弱的身體已經不堪支撐他去和宗祠黨做你死我活的搏殺了,他被斷絕了一切的對外聯絡,靜靜地躺在“神寢殿”裏養病,入冬以來的寒氣在不斷的侵蝕他的身體,太清宮的禦用大夫明確地表示皇帝的身體很難撐過當年,他是一條將死的巨龍,宗祠黨的狼群恭敬的圍繞著他,期待著。


    蘇瑾的反應比周清平靜,卻引起了更大的動靜,他把葉望的家傳名槍作為死者來祭奠,在天元城外向著北方遙拜,持續了十五日。他為葉望所立的牌位上麵寫著葉望的官職“明國三軍都指揮使”,這在當時是極其忌諱的,因為作為逆賊被處死的葉望已被剝奪了官職。此時天元城裏對於帝黨持同情態度的軍官還比較多,蘇瑾祭祀的時候,圍觀者很多,水泄不通,“眾皆掩泣”。蘇瑾這樣的作法無疑是公開和宗祠黨決裂,宗祠黨違背了約定處死了葉望,他不能繼續保持沉默。蘇瑾不知道這樣可能導致的結果,周純在需要平息反對之聲時,不會介意殺死一個蘇瑾。


    蘇瑾也並不在意這可能導致的結果,因為他最後一個兄弟死了。周純確實有過處死蘇瑾的想法,蘇瑾連續的拜祭把這件事弄得越來越大,圍觀的人越多,同情帝黨的聲音也高漲起來。但一個人在此刻保護了蘇瑾。新的宗祠黨重臣,文剛羽的兒子文撫鳴警告周純說:“君欲自試刀鋒哉?破軍非有反意,誅之則天下武人以君我為寇仇。”這段話在野史中說得古雅,其實含意相當直周,文撫鳴問周純,你想自己往天下武士的刀鋒上撞麽?蘇瑾並沒有謀反的意思,可以你若是殺了他,東陸的武士們都要把你我看作他們的敵人。


    周純驚而醒悟,“冠軍侯”蘇瑾的名氣實在太大了,他對於下屬的恩義是周純很難用暴力抹掉的,此時處死蘇瑾不過是成全他而已。所以周純選擇不管,他甚至還派人在蘇瑾拜祭的地方周圍設了錦帳為他擋風,派人按時送吃的給蘇瑾。文撫鳴的判斷是正確的,最終蘇瑾隻能無奈地迴到家中,而周純這一點寬仁,也讓當年傾向帝黨的軍官們略微放鬆下來,帝都的秩序反而有所改善。鎮遠十七年十二月七日,周清死了。疲病交加的一代奮武之君帶著不甘與錐心之痛在神寢殿孤獨地死去。他的死非常的淒涼,也非常的平靜,並沒有在帝都引發什麽波瀾。他死在神寢殿裏,病亡,當時內史官也不被允許接近周清,所以這位皇帝殯天的細節並不很清楚,根據宮人們的說法,周清死的時候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在一個下雪的夜裏。宮人離去之前給皇帝點燃了一個炭盆取暖,次日早晨皇帝的身體和炭盆裏的餘灰一樣冰涼。基本可以排除宗祠黨對於皇帝的謀殺,因為當時負責為皇帝診病的醫生多達二十人,都是周天來,晚上走。在這種情況下驗屍的也有二十人,謀殺的痕跡很容易被發覺。這二十名醫生後來都留下了各種筆記來證明自己竭盡所能地為皇帝治病了,但是他們的醫術再高超,皇帝的生命之火也不可挽迴地慢慢熄滅了。


    也許是故人們的死亡從內心深處殺死了這位皇帝,他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意誌。他至死沒有和帶迴來的蠻族公主大婚,所以他是個終身不娶的皇帝,家譜中沒有記載他有後代。聽聞之後,絕大多數人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皇帝的死,結束了從他登基開始的、和宗祠黨的十一年死鬥,東陸的政局重新迴歸了它當初的軌道。有一件非常詭異的事情,就是周清的陣營中每個重要人物都有記載他們的結局,唯獨少了蘭台令百裏羽。按說百裏羽在帝黨中是排位第一的人物,遠比鐵駟之車更加危險,應該在葉望之前優先處死。但是周純卻沒有這麽做,百裏羽被執行“臏刑”之後一直關在天元城的秘密牢房裏,所謂“臏刑”是挖去人的膝蓋,用意可能是防止他逃走。在帝都的各個監獄記錄中都查不到百裏羽的名字,據說他被關押在一處極其秘密的監獄裏,這個監獄隻有三個人有權力動用:皇帝、太卜監長史、三公中的太傅,防備之森嚴,大隊軍馬劫囚也不懼。百裏羽享受的待遇之隆,簡直超過了他的皇帝搭檔周清。


    周純不殺百裏羽可能出於兩個原因:要麽是周清以自己的生命為要挾保護百裏羽,要麽百裏羽對周純還有用。但是這個來曆不明的小吏,他能有什麽用?在皇帝殯天的次日,百裏羽的一切記錄消失了,這個人到此變成了一個謎。直到周喜帝年間,一個名為項莊的小吏出現在天元城裏,“颯颯然有神仙之表”,當時就有老人覺得他和周武朝的蘭台令百裏羽“風姿相若”。這個小吏後來變得很有名,輔佐北陸王滅掉了周氏皇朝,官至太傅。


    有趣的是周氏宗祠的實際掌權者,北武君周純並未享受到勝利的果實,他死在周清之後僅僅兩天。在一場貴族世家的盛大冬狩活動中,他被邀請旁觀並賜弓箭和騎術最優秀的世家子弟以貂氅。這位半身殘疾的老人被家臣攙扶,頂著飄雪走到暖轎外遙望雪野裏縱馬追逐獵物的年輕人們,忽然感慨地說了一句話,說我三十餘年前看到行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個年輕人,在獵場上縱馬奔馳啊。周行是周清的原名,他因為自己出身的卑微,所以不願意和兄弟們用類似的名字,登基後一直使用“周清”這個別名(事實上這是他的別名,正式的名字始終是他被紀錄在周氏家譜中的名字:周行)。身為政治對手和周氏宗祠長老的周純多年之後還會迴憶起初見這個十三皇子的一幕,聽起來是有些不可思議,不過這件事記錄在周氏的家史《大周諸代紀》中,應該不會有任何杜撰的成分。周氏自家私史的史官就算想要杜撰,也得考慮這鬥爭的兩方,一方是周氏家族的皇帝,一方是周氏宗祠的大佬,但凡杜撰出來的東西得罪了任何一方,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也就是在這次觀獵中,周純感染了嚴重的風寒,被家臣們緊急護送迴城之後,沒能在病床上撐過兩天,死於鎮遠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九。他沒能撐到新帝正式登基宣布改元的一天,上天像是捉弄了這個老人,當他除掉了對手,大權在握,在東陸的權力舞台上無人可以匹敵的時候,曾經若幹次把他從病魔那裏拯救迴來的好運氣離開了他。


    事實上周純並非後來一些同情周武軍事團體的史學家所猜測的那樣,是個死忠於世家政治製度、同時又充滿權力欲和控製欲的陰謀家,他的政治思路非常清醒,同樣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壽命將盡。鎮遠十二年九月初四,周清還未駕崩,帝都政治局勢還未完全明朗之前,在周純寫給次子周子納的信中,他諄諄囑咐說:“秋深氣凜,霜寒衣重,心內懷憂。爾父自度生年八十有三,已是世之長壽者,無憾矣,傾國富貴,非我之命。”“深秋寒氣凜冽,穿上衣服也覺得沉重,心裏憂慮。你父親自己想來,活了八十三年,已經是世間長壽的人了,沒什麽遺憾了。傾國的富貴,不是我的命啊。”


    周子納會意,把這封信交給身邊的人看,很快消息傳迴了帝都。於是那些勸周純廢黜皇帝立自己兒子為皇室繼承人的大臣紛紛退散,周純也確實沒有把自己最心愛的兒子周子納立為皇室繼承人,他立的皇太子周豫平跟周純之間的血緣關係極遠。臨死前周純曾預言大周皇朝的未來,他召迴自己最心愛的次子周子納,在病床上對他說:“修文四十七年,我問卜筮監長史李則斯:‘家國之興衰可窺耶?天運之所鍾可測耶?’。李則斯曰:‘可,然所得不吉,周氏後當有王者興,不及百年。’今觀我周氏之盛,六百餘年矣,一姓人家,有得六百年持國而不自惜福祉,尤孜孜以求萬世不替者耶?”“修文四十七年,我問卜筮監長史李則斯說:‘國家的興衰可以窺測麽?天運鍾情於什麽人可以被推斷麽?’李則斯說:‘可以,但是得到的結果不吉,周氏之後會有王者興起,最多不過一百年。’如今看我周氏的興盛,已經有六百多年了,一個姓氏的一家人,已經六百年掌握國家的政權,難道能夠不珍惜自己的福分,還要孜孜不倦地追求千秋萬代麽?”


    周純臨死的時候也非常直周地評論了他的對手,稱周清為周氏自始皇帝之後最英偉的人材,但是依然隻是“千裏之材”,不是“萬裏之材”,不能夠一統九州。如果周清當時選擇和他合作的話,那麽合兩人的力量,固守東陸,周氏家族還會再有六百年的輝煌,可是周清選擇了和周純不同的道路,他們兩人之間的搏殺已經大大削弱了周氏家族和世家政治體係在東陸的力量,其後勢必很難有新一輪的振作了。這個預測不能不說是一種遠見卓識,對於時局是一種具有極大貫穿力的洞悉,周純對周清的勝利,好比周清對北蠻的勝利一樣,都是一種慘勝,在這場政治對決中真正獲得好處的是宛州的商業集團和各國諸侯。


    當時周氏宗祠所供奉的一位星象家得到了周純的遺言,非常詫異於李則斯這則預言時間跨度之大,因為即使是九州之內最偉大的星象學家也不可能對百年之後的事做出如此精準的判斷。但是李則斯名氣之大又讓他留了一個心眼兒,就把這則遺言記錄下來,以火漆封好。曆史證明了李則斯洞徹未來之眼之所見和周純對於國家氣運的預判。


    項莊的迴答很微妙,他說:“李則斯之言,其驗茲乎?”又說:“天道不可記識,神術不可覬覦,欲以塵軀俗骨,越天地之極,履太上之域,大兇。李則斯之沒,莫非果報耶?”天道是不能被記錄理解的,就像諸神的法術是不能被覬覦羨慕的那樣,妄圖使用超越自身的力量,必然會有可怕的報複,李則斯的猝死,難道不是因為他偷窺了天道的奧妙麽?大概是這位大周太傅也很不喜歡別人討論星辰命運的問題,所以賜了這個星象學家的後人以一些金錢,就打發他迴家了。而大開國時地位舉足輕重的星象學大師,欽天監博士則對此保持了沉默。如果按照大周建國開始算,那麽確實周氏帝朝的壽命沒有延續過百年,如果按照周敬德帝正式接受周末帝的讓位來計算,那麽周氏最終還是苟延了百年以上,所以李則斯的預言,倒也在準和不準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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