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州草原上的生存之道,遠遠比東陸史書中波瀾壯闊的王朝更迭更加殘酷。盡管大部分的曆史沒有留下文字記錄,隻能從依偎在姆媽懷中聽到的故事和歌手在篝火旁彈唱的歌謠之中,遙想古老的傳奇。


    那些充滿血與火的壯麗詩篇中,總是從對神的讚頌開始的。


    草原人的神,他生著狼的頭、熊的背;他的一隻眼睛是金色而另一隻眼睛是貓眼一樣變化著的瞳孔。分別是日和月;


    他的雙腳是一對犛牛的蹄子,背後有雄鷹的雙翼——這就是盤韃天神,他一手持著開辟天地的斧頭,一手持著毀滅生靈的戰刀,就在天空中慢慢地旋轉。


    他每轉一圈,天地就誕生和毀滅一次,他的刀上嵌著穀玄。


    盤韃天神賜給草原人他們鷹的眼睛、虎的威猛、狼的敏銳和犬的忠誠。


    而鷹、虎、狼、犬也成為蠻族四支最古老家族的圖騰,這四支家族被稱為黃金氏族。


    在有文字記載之前的曆史中,隻有出身於這四支黃金氏族的成員才能成為貴族,他們掌握著部落的權力,而出身於其它家族的平民永遠也不可能對權力有所染指,至於奴隸,則更是永無出頭之日。


    在征伐和傾軋之中,人口和牲畜取代家係成為實力對決的決定因素,新的部落崛起,舊的部落消亡,非四大黃金家族的小姓家族也逐漸興盛起來,但他們也很快成為了新的“舊式貴族”,他們依然牢牢地把持著部落內的權力。


    蠻族著名的英雄“遜王”阿堪提統一了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阿堪提是個奴隸崽子,沒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誰。


    遜王並沒有自稱皇帝,而是創立了庫裏格大會,將所有部落的主君都召集到了一起議事。


    “庫裏格”在蠻族語言中意為“都坐下”,表示平等。


    在大會上,不論部族大小,都有機會平等地坐下來說話。這時庫裏格大會還是一種原始的民議製度,大君的人選是由各部共同推舉的,因此遜王當之無愧地成為了第一任大君。


    但各部落的內部事務是大君無權管理的,他隻負責召開庫裏格大會決定諸如戰爭、遷徙以及處理部落之間的糾紛等等大事。


    然而遜王擔任大君僅僅七年,朔北部的主君殺了遜王,自任大君。


    又過了不到兩年,碩風部第一代主君殺了朔北部的主君,為遜王報了仇,成為了第三任的大君。


    但事實上,在朔北部攻入北都的戰役中,正是碩風部的士兵混入亂軍之中幫助朔北部攻下了北都城。


    碩風部第一代主君鐵爾沁出身於沒落的黃金家族,他的血管中流動著隻有最強大的武士才能擁有的天武士暴血。


    暴血血使擁有它的武士上陣時可以不知疲倦地揮舞武器,他們也不知道疼痛,甚至不分敵我,隻知道不停地殺人,一個人甚至可以消滅一支軍隊。


    鐵爾沁為了把這個血脈傳給自己的兒子們,就殺死了自己姐姐和妹妹們的丈夫,與自己的親生姐妹們媾和。


    他有許多個兒子,其中有九個繼承了天武士之血,憑借這些兒子,他最後消滅了所有的敵人,占據了草原。


    從此以後,庫裏格大君成為楚氏碩風家家族父子傳承的世襲尊號。


    出身於沒落的黃金家族、以白狼為圖騰的楚氏碩風家族從此被稱為白狼家族,宣告了舊的黃金家族從此走向衰落。


    至此,整個草原上的部落在庫裏格大會的部落同盟之下形成了一個名義上統一的民族國家,再由部落同盟細分為聚集在不同圖騰下的部落,每個部落中又根據姓氏劃分為不同的氏族,同一個姓氏的氏族之中又分為不同的家係。


    以楚戈為例,他擁有五重身份,分別是他這一支家係的家長、楚氏碩風家族的族長、碩風部的主君、未來的庫裏格大君以及盤韃天神在瀚州草原上的最強大的使者。


    在蠻族的神話中,包括唯一的主神盤韃和他的使者譜係。


    整個天空就是盤韃天神的象征,而盤韃天神通過在人間選取使者從而傳遞自己的意誌,這些使者就是各部落中的主君。


    而盤韃天神在派出使者的同時,還會派出一名智者將神選擇使者的消息傳遞給凡人,這個智者就是部落裏的巫薩。


    部落中的巫師首領被稱作巫薩,而整個草原上最偉大的巫師被稱為大巫薩,大巫薩所追隨的主君當然就是庫裏格大會的主人——庫裏格大君,因為那是盤韃天神告訴他、並讓他追隨服侍的最強大神使。


    神話是如此,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大巫薩產生的實際過程是完全相反的,在任何一個時代,每一個想要意圖染指庫裏格大君寶座的部落,都會有一個巫薩站出來宣稱自己所追隨的主君是盤韃天神最強大的使者。


    但盤韃天神囑意的無疑隻能有一個,所以最後“事實往往會證明”那個憑借實力獲得統治地位的庫裏格大君身邊的合薩才是最接近神的意誌的,所以他無疑是最智慧、最偉大的,也就是大合薩的不二人選了。


    因這個關係,在蠻族的政治體製中,王權與神權從來都是合一的。貴族們既壟斷了政治權力,也壟斷了宗教權力,不僅宗教首領由主君擔任,輔佐主君管理宗教事務的巫師也隻能從部落中大姓氏族的貴族子弟中選取。有才能的貴族子弟跟隨著巫師經過多年的經文和秘術修習,直到他的老師死後,才能繼承巫師的稱號。


    而這些貴族子弟中氏族背景最大的才有資格跟隨巫薩學習並繼承巫薩的位子,由於巫薩一般不會由部落主君的本族中產生,所以部落中第二尊貴的位置往往與部落內部的政治交易緊密相連。


    從東陸人的眼中看來,草原人並沒有完整的職官製度。


    庫裏格大會確認各部落的疆域,再由部落主君將部落的人口按千戶為單位分配給本部落的各個氏族,小氏族則往往會選擇共同生活,而大氏族的族長還會繼續按照家係進行進一步的劃分。


    掌管千戶的便被封為千戶長,其中再細分為十個百戶,除千戶長直接統治一個百戶以外,另設九個百戶長。


    同樣,每個百戶也會分為十個十戶,設九個十戶長。


    這樣,就實現了生產、行政、作戰合一的領戶分封製度。


    平時,他們就在各自的領地上放牧、圍獵、繁衍生息,戰時就能迅速凝聚成一支龐大的軍隊。


    部落主君會另設一名或幾名萬戶主持軍務,所以,萬戶僅僅隻是軍事統帥。而大的部落中,往往會出現統治數個千戶的大氏族,他們的族長一般會被封為汗王而不是萬戶。


    汗王並非世襲,若汗王死了,他的兒子隻能繼承他的土地和人口,卻失去了爵位。隻有一種汗王能夠把爵位傳給自己的子孫,那就是大汗王,能獲得大汗王爵位的,要麽是獨一無二的武士,要麽是曾經在存亡關頭挽救過碩風部的人。他們會獲贈一件信物,作為大汗王身份的象征。


    碩風部大汗王的信物是白色的貂尾。


    同時,主君還會有一支專屬的親衛部隊,他們駐紮在主君的帳殿周圍,護衛主君的安全。親衛部隊完全從親貴子弟中選拔,他們的指揮官也是主君絕對信賴的武將,他們往往是和主君一起長大的伴當。


    部落中能稱為文官的一般隻有兩種人,即“古蘭亞”和“蔑兒赤”。


    古蘭亞翻譯成東陸語即斷事官,蠻族部落沒有固定的律法,除了《鐵沁圖說》和《石鼓卷》等典籍中流傳千年的“規矩”外,主君的敕令就是法律。


    古蘭亞就負責根據這些規矩和敕令處理部落內的庶務,由於手中操著生殺大權,古蘭亞的地位十分崇高,一般會由各氏族首領公推一名德高望重、有智慧的貴族擔任。


    蔑兒赤最初是“傳令人”的意思,即是親衛中專門負責傳達主君敕令的人。


    後來逐漸開始輔佐主君處理一些基本的政務,便演化成事務官,東陸語又稱為“帳隨”。


    蔑兒赤中又有負責冠服、弓矢、食飲、文史、車馬、廬帳、府庫、醫藥、卜祝、牧羊等等事務的分工。


    盡管是相關事務的負責人,但蔑兒赤並不像他們的東陸同行那樣享有崇高的地位,他們充其量隻能算作主君指令的執行人,甚至除了包吃包住以外沒有任何薪俸,但這對於蠻族子弟來說,也是崇高的榮耀,況且若是在政務中有極為出色的表現,也是有可能獲得土地和人口封賞的。


    蠻族的形勢體係根據古老的歌謠《遜王傳》的記載,遜王率領的察沁部落統一草原的時候,瀚州大地上除了察沁、瀾馬、陽河、朔北、九煵、沙池和瀛棘七個最大的部落,還有一百多個小部落。


    遜王宣布召開第一次庫裏格大會,用了兩百多個最快的騎手,他們每人帶三匹馬,兩匹用來換乘,一匹用來馱著幹糧、肉幹和淡水。他們聚集在遜王的帳殿外,將遜王的命令背熟,然後便出發離開部落,日夜兼程地趕路。這些信使中隻有一半人在出發前有明確的目的地,其餘的則要深入遼闊的草原,尋找未知的部落,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沒有迴來。


    接到信的部落都尊敬遜王,他們的主君帶著自己的侍從從四麵八方紛紛趕來,參加這次蠻族史無前例的大聚會。


    “我們是來參加遜王的大會的”,隻要這樣說,沿途就不會遭到任何部落的攻擊。據說最近的部落隻要一天就到了,最遠的部落則要走兩個月。


    不斷有各部落的主君帶著他們的侍從趕來,遜王就讓他們在自己的帳殿周圍支起帳篷,每天開宴會,用美酒和肥羊款待他們。


    各部落到齊之後,遜王的金帳坐不下這麽多人,就在城外聚會,搭起高高的烤架,一次能烤上百頭肥羊,古爾沁的烈酒碼得像小山丘一樣高。


    一百多個部落的主君站在遜王座前,等待他說話,遜王說的第一句話是“給尊貴的客人們拿墊子來,大家坐下說。”


    後來,這次大會就叫作“庫裏格大會”,“庫裏格”翻譯成東陸語就是“都坐下”,意思是所有的部落不分大小,都有說話的權利。


    然而遜王死後,“庫裏格大會”就慢慢變了味道,雖然與會的主君們還是坐在一起,但碩風部取代了察沁的位子,而原來的一百多個小部落則越來越少,而他們說的話也不再受到重視。


    碩風部滅掉瀛棘部以後,草原上實際上隻剩下了碩風、瀾馬、陽河、朔北、九煵、沙池六個大部落和三十多個小部落,而真顏部則是在風炎第二次北伐後才躋身七大部落的。


    英雄在嚐試締造曆史,這一次登上曆史舞台的英雄,名叫阿堪提,後世尊稱他為——“遜王”。


    “鷹王”阿堪提,並不是現在的碩風主君楚戈。


    而是“神之右手”阿堪提。


    “蠻族皇帝”阿堪提。


    “古爾沁的獅頭雄鷹”阿堪提。


    他的尊號一點不少,然而這所有尊號加起來,都無法描述他對於蠻族人的重要意義。他是第一個把蠻族從數百個亂戰的部落合並為一個國家的人,從他開始,蠻族有了名義上的最高領袖——“大君”。


    他的繼承者直到五百多年後才出現,碩風部的主人楚塵年·阿蘇勒·碩風秉承遜王的意誌,進一步把蠻族的政治製度推進到君主製,建立了草原曆史上第一個國家——“楚國”。


    這是“遜王”阿堪提窮一生之努力意圖實現的目標,但是在堪堪觸到這個終點前,他倒下了,曆史因為他的倒下延後了五百多年,蠻族人普遍認為如果遜王能夠再活三十年,他就可以帶領蠻族稱霸九州,建立屬於蠻族的國度。可他偏偏死了。


    曆史學家們說即便阿堪提在最榮華絢爛的壯年不幸薨逝,他仍舊是蠻族曆史上最偉大的領袖,沒有“之一”。


    可以說他的力量把蠻族的曆史強行提前了數百年,把蠻族變成一個東陸華族的對手。可這個締造奇跡的人卻沒有姓氏,因為他卑下的出身。


    他是個奴隸,蠻族把這種失去牛羊和自由、生命都歸屬於主人的賤民稱作“孛斡勒”。東陸史官有些時候把遜王稱作“阿堪提·古爾沁”,但這是錯誤的,古爾沁並非阿堪提的姓氏,是指阿堪提建立的“神王部落”,“古爾沁”在蠻語中就是“神王”的意思,是指受到神的授權管理一個世界的人。


    皇室僅僅控製天元城為核心的“王域”這塊土地,所以皇帝的命令並非是通達東陸的。


    恰恰相反,皇帝無力控製諸侯的軍隊、稅收、戶籍等等重要的實質工作,僅僅是名義上的主宰。


    皇帝每年需要根據帝都欽天監對於星相的觀測,下達四道重要的指令:“春啟”、“夏饗”、“秋狩”、“冬儲”。


    這四道命令表示根據天相和氣候,皇帝決定諸侯可以開始春天的播種(春啟)、夏季的采摘(夏饗,這是一個果實成熟的季節)、秋天的狩獵(秋狩)、冬天的糧食儲備(冬儲)。但是這些指令是根據天元城所在地方的氣候來決定的,對於諸侯國其實並無絕對的參考意義,譬如寒冷的青洲,在帝都開始盛大的春啟大典的時候,山城還是皚皚白雪,莫說開始耕種,人們還在破冰取魚喝著小酒等待嚴酷的寒風過去。


    但是這四道命令異常的隆重,也暗示了許多的事情,比如春啟之令到來的時候,諸侯必須派出使節奔赴帝都,把今年要做的大事奏聞,包括軍隊的征伐、新城的建築、諸侯世子的確立等等。


    而秋狩之時,也是糧食收獲的季節,諸侯便要把當年收獲的糧食數量,以及要供奉給皇室的數量都具表呈報上去。


    諸侯當然可以拒絕這麽做,但是那也意味著對皇室的不尊,皇室則有權以此為由號召其他諸侯討伐之。一旦皇室號召了,那麽對某一諸侯的戰爭便是正義的,其他諸侯往往不會反對。


    所以諸侯出於這一點,對於皇室還保有表麵上的尊敬,雖然他們會在稅賦和糧食收獲的數量上進行數額巨大的欺騙。


    除了這四道命令,皇帝還負責對外抵抗侵略,對內教化人民,和調停諸侯之間的鬥爭。前兩者是些虛無的權力,兵力有限的皇室不能獨立地守衛國土,教化更是一句空話,但是調停諸侯之間的鬥爭是非常重要的權力。


    在諸侯之間產生戰爭的時候,皇帝勢必派出特使進行調停,特使會聽取雙方的意見迴報給皇帝,皇帝將因此判定哪一方是正義,哪一方是非正義的。


    皇帝會派出少數軍隊,象征性地幫助正義的一方,這被看作是很大的恩典,而被判定非正義的,將遭到圍攻。某些時候皇帝也會狡猾地判定雙方皆有理由,任其廝殺,一切皆取決於皇室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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