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毒未解,能做解藥的人卻先死了。


    李念迴到***府時,王崇古正抱著藥箱等她。


    這兩個月,他來得極為頻繁。


    因著在李世頭疾這件事上,他屬實已經沒什麽好發揮的,餘生的重心便全都偏移到李念這裏來。


    堂室小坐,診脈片刻,王崇古眉間的陰霾始終沒散。


    “得虧前麵四顆解藥順利拿到了,不然這氣血虧損的情況還要更糟糕。”他捋一把胡子,思量片刻道,“脈象滑膩,帶著氣團,今日再調一下藥方,力道下得再大一些試試看。”


    李念點頭。


    中醫理論,她一個詞也聽不懂,隻知道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還暫且沒什麽解法。


    “我還有多長時間?”


    王崇古正思量藥方,聽她這麽問,緩緩抬眸。


    他琢磨些許,有些猶豫。


    “但言無妨。”李念微笑,“我什麽結果都能接受。”


    王崇古抿嘴,沉默些許搖搖頭:“倒不是不能說,隻是不好說。”


    他解釋:“這脈象變化無常的,前梁後宮常有妃嬪爭寵用過這樣的手段,臣見過解毒成功的,也見過解毒失敗的,您這倒成功不成功的……確實也曾見過。”


    他將手裏的毛筆放下,看著麵前空白藥房前後晃動幾下身子。


    “那時臣剛跟隨師父學醫,得診三位秘密看診的女子,把自己包裹得極為嚴實。後麵才聽師父說,她們都是前梁後宮的婕妤,入宮沒多久,貴妃擔心三人承寵後威脅自己的地位,於是對她們用了這藥。之後控製她們做事,斷斷續續也隻給了半幅解藥。”


    “三位娘娘都覺得自己應該是死定了,才從宮內出來,尋找續命的法子。臣的師父當時也沒見過這種毒,隻能治標,不能治本,結果便是三人的命……也不能說到底保住沒有,前梁滅國太快,從我第一次見她們,到你祖父破了皇城城門,至多隻有十年。”


    “梁朝的後宮女子沒有好結局的。有氣節的,皇城破門時,要麽懸梁,要麽服毒。怕死的跑出宮外去的,又因為梁皇先前太奢靡享樂,引百姓憎恨,導致那些女人隱姓埋名,不敢說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歎口氣,搖搖頭:“也正因此,都是黑戶,沒有戶籍,就隻能幹最低賤的活來維持生計。”


    “最後不願意出宮,也不想死的那一批人,被你祖父安排出家,一輩子青燈古佛,為自己先前的奢靡生活贖罪。”王崇古說到這,捋一捋胡須,為難道,“是以,雖有前車之鑒,但卻不知她們最終結果如何,會不會是在這三種之外。***殿下問臣還有多久時間,臣確實拿捏不準。有可能隻剩下幾個月,也有可能吃藥調理著,能頤養天年。”


    “但是。”他話音一轉,“此生無子,已是定局。”


    李念微微點頭。


    此生無子,她倒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本就不是受封建禮教教導長大的人,出身鄉野草莽,中途又想起了前世閑雲野鶴的生活,有沒有孩子,對她而言無所謂。


    但王崇古顯然不這麽想。


    他甚為惋惜,甚至覺得這都是他的錯,要是他的醫術能再精進一些,興許李念就不會受這個罪。


    “別這麽想。”李念笑道,“人各有誌,我本就誌不在深宅後院,也不想生個孩子給未來李家的江山添亂,如此一來都是命,也沒什麽不好。”


    “可……”王崇古還想說什麽,但見她笑容那般坦蕩,那些話便如鯁在喉,到底也沒說出口。


    也是,如今的李念,早就不是初見時那個莽撞周旋於兩個男人之間,左右為難的那個人了。


    她雖是女子,但手腕果敢,再也沒人說她是被青梅竹馬衝昏頭,不學無術的***了。


    邵安死時留下的那封信,她拿在手裏隻遲疑了片刻,便扔進炭火中燒了個幹淨。


    那隻小狗木雕,她反倒是留下來,收在自己的博古架上。


    隻說了一句經曆過的事情沒法改變,但過去就過去了,不能給未來添堵。


    那般從容淡然,著實不像是二十出頭的女子,倒像是看透一切,平靜的可怕。


    這樣的她,前無束縛,後無無慮,生不生子,有沒有夫婿,確實已經不重要。


    “臣鬥膽問問,楚陽郡公……您怎麽看?”王崇古眸子裏帶著幾分期許。


    那目光倒是勾起李念的好奇,她問:“王禦醫和他是如何認識的?僅僅隻是皇城裏一麵之緣,你就那般信賴他?”


    王崇古垂眸想想,搖頭:“我自皇城離去時,他還是個毛頭臭小子,我都不記得那日麵前有這麽一個人。”


    他“哎呀”一聲,“我當時覺得,大梁沒了,新的皇朝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子,興許也是一塌糊塗。我就想,哪裏能治病救人,哪裏能讓我畢生所學有用武之地。”


    那時,北境突厥看準了大梁天下大亂的時機,也想來分一杯中原的羹。


    林家軍既要鎮守邊疆,又要和四處起義的雜兵交手,身後大梁又亡國,連糧草都供不上。


    眼瞅林老太太白發人送黑發人,自家的男人全都戰死,已經到了女兒媳婦一同上陣的存亡之時。


    王崇古翻山越嶺,逆著逃難的人群,自請要上玉門關。


    路上,正巧碰到了連幾天的好日子都沒過,帶著大軍往北境馳援的沈邵寧一家。


    “我著急趕去,他們也著急趕去,有車馬定然比我腳程快,我就蹭了沈邵寧的馬車。”他抿嘴,“一上車,就瞧見個發熱半昏迷的孩子。”


    他震驚極了,覺得行軍打仗怎麽還能帶個病重的男孩?


    結果沈邵寧非常抱歉地和他解釋,說那日皇城大雨,自家兒子淋個透心涼,出京城的時候還沒事,走了半程就成這樣了。


    如今兵荒馬亂,也不好把他半途扔掉,幹脆拉過去,死馬當活馬醫。


    李念半張著嘴巴,一邊聽一邊點頭:“雖然我沒見過他爹,但我覺得沈家人確實能幹出這種事情來。”她頓了頓,“你就沒說他兩句?”


    王崇古哼笑一聲:“我把他打了。”


    邊疆策馬,一刀斬殺敵軍將領的沈邵寧,被王崇古抄著藥箱在馬車裏打的“哎呀哎呀”直叫喚。


    他之後花了幾日時間,用有限的藥材,將沈謙的高熱壓下去。


    “我本來想著他不熱了,帶他先就近找個鎮子,調理一下。結果那小子,騎上馬,領了一小隊人,趁夜衝進敵營,把對方的糧草輜重,還有兩麻袋的治傷藥草給搶迴來了。”


    王崇古拍一把大腿,鄭重道:“當時我就覺得,這家夥能行,未來定是一員大將,得讓他活!”


    他“哈哈”笑起,“看,我這老頭子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吧?”


    李念應聲豎起大拇指,稱讚:“相當不錯。”


    “那……你覺得他如何啊?”王崇古繞了一大圈,依然追問,“他沒了爹,之後我一直跟隨他,雖然是下屬,但也是看著他長起來的。我想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問問您對他,到底怎麽想的,你們倆有沒有那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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