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下,沈行之俯身看著麵前身姿嬌小的女人。


    她換了女裝,又是盛夏,肩頭衣衫輕薄,隱隱能看到肩胛上的骨線。


    他抿著嘴,背在身後的手緊了又緊,慢慢別開視線。


    李念被他突然的火氣震了下,半晌才道:“秋山與我一同長大,我也常隨他去京城街頭遊玩,知道些他家的事情,也不奇怪……”


    “不奇怪?”沈行之打斷她的話。


    他伸手握著李念手腕,將傘從她手心裏一點一點抽出來,哼笑道:“邵二公子春圍狀元,此事說起來楚陽郡公也有不小功勞,隻聽你念叨著給邵府送禮,楚陽郡公就不配也有一份?”


    李念看著他手持傘柄,站直脊背的樣子,無端從那張帶笑的麵頰裏覺察出幾分冷意。


    她別開視線,迴頭看著佩蘭,幹笑一聲:“這……反正也不知道郡公喜歡什麽,你隨便買點東西送去算了,他什麽都有怕是也不稀罕我送的那仨瓜倆棗。”


    佩蘭站在原地沒動,眼珠子往沈行之的方向瞟了下。


    這誰敢迴應啊!


    “可真是令人大開眼界。”沈行之轉身就走,還額外吩咐身旁南生,“你也去送一份禮,日後同朝為官,低頭不見抬頭見,禮數得周全。”


    他頓了下腳,盯著南生:“就以我與夫人的名義,好好送。”


    南生連連點頭。


    沈行之腳步飛快,李念跟在後麵,幾乎是跑著追進去的。


    府衙門口,佩蘭鬆了口氣。


    南生一手背在身後,忍不住問:“這禮怎麽送?真送啊?”


    佩蘭站在原地,她也皺著眉頭:“人情禮,得送啊……”


    南生望著她,兩人都愁眉苦臉,不知該怎麽辦。


    宅院三進,是南生按照沈謙密信的要求,提前買下來的。


    書房裏買了李念喜歡的躺椅,廂房中兩張床並在一起。


    蜀地六月已是灼人的熱,沈行之自進了院子就一副低氣壓的模樣,他周身發散出一股莫名的怒意,徑直走到桌旁,撩袍坐下就開始處理公文。


    一個多月的路程裏,除了急事,他大多時間都在看書。


    耽擱的書信公文堆在新書案上,累成個山包。


    李念自顧自坐在躺椅上,也不敢打擾他,始終歪著頭琢磨他那句話。


    確實,楚陽郡公這次功不可沒。


    先是喊他迴京讀書,又在春圍上給他留了個位置,種種機緣下,邵安才拿到狀元。


    李念知道邵安不傻,但還真不知道他竟然聰明至此,以狀元能耐當起京城紈絝,還藏了這麽多年。


    如今狀元及第,再加上邵侯府的運作,他應該不會被發送去做個縣令之類,大概率會留在京城六部裏。


    李念是打心底為他能踏上自己的仕途高興。


    但側麵一想,又有些擔憂。


    她看不透楚陽郡公的意思。


    京城誰不知道邵安那小混混,帶壞了***,兩個人一個是狐假虎威的大魔頭,另外一個就是真誰也不敢惹的小魔頭。


    單看這一層也還好。


    問題是,楚陽郡公和***有婚約。


    一個男人費勁心思,著急忙慌地把未婚妻的發小好友,又是留位置,又是特殊提攜。


    李念手指支著下顎,半晌收緊了眉毛。


    “這楚陽郡公,別是個斷袖之癖,看上邵安了吧?”


    書房內寂靜無聲。


    公文批到一半的沈行之仿佛被誰從身後猛捶一把後腦勺,震驚持筆:“什麽?”


    李念見他有空,側過身,有理有據道:“我這又不是瞎揣測,我有證據啊!”


    “你看,賜婚三年,說出來你不信,我除了知道他姓沈,祖上有開國功勳,是我那弟弟的好兄弟之外,我連見都沒見過他。”她咂嘴,繼續道:“你說正常的賜婚,會三年都不見一麵的麽?”


    沈行之抿嘴,這事上他確實理虧。


    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他確實三年都沒有正麵和李念見過,甚至宮宴還會稱病躲過去。


    現在被單獨拎出來提到這一點,他還真沒法說對。


    “對吧!不會啊!”李念繼續道,她目光灼灼,“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裏麵大有文章。”


    沈行之無語。


    最初分明是因為李念一門心思想退婚,他那時不知李念意圖,隻當她是胡鬧的混不吝,在花時間討好這樣的公主和多幹正事之間,選了後者。


    後麵則是因為清楚了她想要從宮牆內走出來的心。


    既然要離開,就不讓她多生羈絆,不見才是最好的安排。


    當時誰也沒想到,日後會有這麽一根鏈子,讓他不見也得見。


    “說出來你不信,我一連三年,想方設法戳著楚陽郡公退婚。但每次去他府上,他要麽公務纏身不在,要麽去外地探查什麽事,總歸就是見不到人。”李念歪嘴,“後麵逼得我沒辦法,寫了不少信給他,開頭我是和顏悅色說不少寒暄話,繞著讓他退婚。”


    她說到這,似乎頗有不滿意,側過身盯著沈行之:“哎你們文人寫信是不是都那個樣?他不去退就不去退,直說便是,非要洋洋灑灑寫四五頁,從春花寫到冬月,我打著燈籠看都找不出一個退字來。”


    沈行之慢慢點頭。


    確實,是他幹的事兒。


    那時沒有這一兩年能沉住氣,朝野裏事情也多,腳跟也沒有現在站得穩,迴信時考慮的更多是如果信被劫了,寫少了定會被說怠慢公主,難免有人大做文章。


    沒想到這根迴旋鏢,轉了這麽久,在今天戳在自己腦門上。


    他無法反駁,無話可說,隻能點頭。


    “別看洋洋灑灑寫那麽多,我知道他也是順手瞎寫,糊弄我呢。可我為了找個退字,硬是一字不漏全看完了。”李念深吸一口氣,“氣人就氣在,那人文采是真的好!雖然滿紙廢話,都念‘不退’,但遣詞造句確實頗有水平。現在想想,反倒是明白了。”


    “這麽費勁巴拉地哄著我,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為了邵安,拿我做擋箭牌呢啊!”


    沈行之怔住。


    “你看,又是給邵侯府寫信,督促他好好讀書。又是提前給他準備個春圍的位置。你和他都是京察,你天天都被公文淹入味了,他人在千裏之外,還能惦記著邵安的仕途,親力親為給他鋪一條路。”李念搖頭,“他自己未婚妻子丟了都不找找,這麽大事說按下來就按下來了。”


    “這兩個人要是……”


    “夠了!”


    咣一聲。


    沈行之將毛筆拍在桌上。


    他眸子裏壓著翻滾的怒意,幾乎沉著嗓子,擠出四個字:“胡言亂語。”


    李念被他震了下,坐在躺椅上,不敢再開腔。


    她就那麽看著他,深吸一口氣,著袖口拾起筆,蘸蘸墨,又繼續批桌上的公文。


    屋外陽光正好,飛鳥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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