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成來的時候,覺得楚陽郡公沈謙是給他設計了一個,足以埋掉林家全員屍骨的大坑。


    以為他明明想把李念綁迴京城,偏還讓他去追查什麽鏈子的事情,做出一副要開鎖的假樣子。


    虛偽得很。


    可走的時候,他腳步緩慢,覺出了不一樣的可能性。


    他有點相信沈謙了。


    一屆知州,尚且能看出***不同尋常,那在朝野核心摸爬滾打這麽些年的楚陽郡公,沒理由看不出來。


    他站在院子裏,隔著月季花叢,迴眸望向正廳內。


    金燦的天光下,李念在左,依舊低頭看著那口供冊子,兩指夾著書頁,慢慢翻過去。


    而右邊,沈謙手握書卷,目光卻始終落在李念身上。


    林建成背手站在那看了很久,心裏忽然閃過個令他自己也一哆嗦的念頭。


    興許***翻牆逃出宮內這件事本身,就是沈謙做給天下眾人的一計,是他以身入局幫了***一把也說不定呢。


    “哎……”他長歎一聲,轉身同一旁等在身邊送客的北息,笑道,“北侍衛,有句話,幫我帶給你們家主子。告訴他,不管是什麽計謀,什麽打算,這太極殿裏,永遠隻能有一個李氏帝王,隻有那一人,擁有受萬民擁戴的資格。”


    “切記、切記!”林建成說完,抬手振了下衣袖,轉身邁出去。


    直到他消失在門口,沈行之才收迴注視著李念的視線,望向他離開的方向。


    他嘴角的笑意散了。


    邵安迴來的時候,日已西斜。


    朱紅色的夕陽自萬裏長空如潑墨般撒下來,透過窗口,將坐在窗邊桌後的沈行之,照成一道深灰色的剪影。


    他已有近兩個時辰沒抬過頭,左手端著右手手腕上的鏈子,寫了很久的字,沉默著一言不發。


    公文堆在書案右上角,隻有北息時不時將已經批複完成的冊子一摞一摞抱出去,再送些新的進來。


    幾個時辰過去,那公文山包不減反增,更大一些。


    李念自知此時此刻不能多嘴多事,便讓北息搬來躺椅,睡了一下午。


    如今,夕陽西沉,她是再也睡不著了,可又因為這該死的鏈子,不能離開他身邊,整個人像是條喪失理想的鹹魚,無聊得不得了。


    “佩蘭。”她實在憋悶,便翻了個身,“幫我揉揉腰。”


    本以為多睡就會痊愈的腰,如今越發不好起來。


    青州確實潮濕,她光是躺著就能感受到地麵上一股潮氣往上升騰著,把她本就酸脹的後腰,熏得更加隱隱作痛。


    片刻後,沈行之忽然開口。


    “還疼?”他問。


    李念看不到他的表情動作,趴在那哀嚎連連:“你整個人的體重一下全砸下來,沒砸斷已經是我福大命大,這幾日青州天氣又陰沉,實在是疼的有些悶脹起來,難受的緊呢。”


    她話音剛落,就聽門口傳來咣當一聲。


    接著是珠簾雜亂作響,一震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待道身旁拔劍聲刺啦響起。


    李念一愣。


    但佩蘭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論力道、節奏,乃至細節,都未變動分毫。


    說明沒什麽威脅。


    她正疑惑,便見空中飛起那些沈行之放在案頭的公文,寫滿小字的紙張如雪花片一般落下來。


    隨後咣啷啷幾聲,筆架飛出老遠,硯台在地上滾動了好幾圈,墨汁甩到四周都是。


    北息冷漠的聲音從她身邊傳出:“邵二公子,自重。”


    聽到是邵安,李念腦袋裏有根筋,崩一下斷了。


    她頓覺額頭兩側突突直蹦,也顧不得得體,忙從躺椅上爬起來。


    此時她才瞧見,邵安滿麵怒容,長劍指著沈行之的腦袋,而北息也不示弱,長劍已經抵在他的心口,隻需要再往前一寸,必會見血。


    李念一股熱血衝上頭頂:“你們在幹什麽?”


    她看向沈行之,屋中獨獨他一人,仍舊端坐著,連頭也沒抬起,低眉看著筆下信紙,依舊奮筆疾書。


    “沈行之!”邵安脖子上的筋凸著,雙眼猩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啊!”


    聞言,李念倒抽一口冷氣:“放肆!”她手臂顫抖,大聲道,“你是不是瘋了?!”


    不在宮內,她又沒有表明身份的意思,若此時沈行之以衝撞京察的身份真的拿下邵安,甚至都不需要眨眼。


    怎麽辦?


    一邊是世帝欽點,在禦史台有特權,可以先斬後奏,查辦一切地方官員的京察。


    一邊是邵侯爺的二兒子,京中紈絝。


    隻消這麽一想,她便頭皮發麻,連唿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甚至顧不得去想邵安為什麽發瘋,為什麽劍指沈行之,抬手指著屋外,厲色道:“出去!”


    先把他們分開,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可邵安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鼻翼微顫,持劍的手腕攥到發白。


    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來啊!殺了我啊!”


    至此,沈行之才停了筆。


    他緩慢抬起頭,看著麵前激憤的男人,哼笑一聲:“邵二少爺是以為我不敢麽?”


    “那你動手啊!動手啊!”


    “動手了之後呢?”沈行之微微眯眼,目光中帶著幾分嘲諷。


    他目光在桌上掃了一遍,自淩亂的紙張下摸出擱筆,將手裏的白雲筆放下。


    “我為聖上欽點的京察,你劍指著我,便是意圖刺殺朝廷命官,光這一條,就足以令你邵侯府萬劫不複。”他淡然道,“我殺你,隻點頭一瞬而已,你死了,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損失。”


    李念抿嘴。


    她背心滲出虛汗,伸手拉扯著邵安的一角:“別鬧了,放下劍。”


    說罷,又看向沈行之,艱難求情:“都是誤會,犯不著上綱上線。”


    沈行之沒說話。


    他此時的不疾不徐,不緊不慢,仿佛嘲弄,一刀一刀紮出去,傷人於無形。


    李念心如擂鼓,咚咚直跳。


    她看看強硬的沈行之,再看看一步都不退讓的邵安,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李念伸手去推邵安的胳膊,聲音更大一些:“邵秋山,你出去!出去啊!”


    邵安仍舊不動,他死死盯著沈行之,那眸子裏俱是翻滾的洶湧殺意。


    而沈行之坐在太師椅上,就那麽看著他。


    李念深吸一口氣,心中大罵:這兩個該死的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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