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和邱家結了親,黎胤之在相府的日子就不大好過了。


    邱心兒的脾氣簡直跟年輕時候黎夫人如出一轍,要不是兩人不同姓,黎胤之都覺得這是不是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


    原本隻有黎夫人會說他,現在多了一個邱心兒。


    婆媳兩個第一天就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一致對黎胤之,從早到晚能將他說得啥都不是,堂堂禮部尚書在家裏的地位一落千丈。


    而黎相,作為地位好不到哪裏去的存在,也跟著笑而不語。


    言道,他不跟著落井下石就算是還存著點父愛了。


    黎胤之:“……”


    不想活。


    但怕死。


    他宛如一個孤兒。


    慘。


    黎胤賢向來是這個家裏看得最清楚的人,從不跟黎夫人對著幹,甚至見天兒地拿著黎夫人嘔心瀝血的曠世著作認真拜讀。


    黎胤之嗤之以鼻。


    也正因如此,黎夫人向來不拿好眼色看他。


    兩個兒子都是她生的,怎麽這覺悟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呢?


    書房裏,黎胤賢坐沒坐相得整個人癱在椅子上,手裏還捏著一個橘子上下拋著玩兒,拋夠了就一點一點剝開,揪下一瓣橘子往嘴裏塞,霎時間他一張俊逸的麵孔上,所有五官都不由自主地擠在了一起。


    緩過那一陣,黎胤之吐了吐舌頭,往嘴裏倒了半杯茶。


    “怎麽這麽酸?誰送來的?”黎胤之隨手將剩下的橘子扔到了桌上。


    黎相瞥了他一眼,涼涼道:“莫浪費。”


    黎胤之撐著下巴,眼瞅著那還剩大半的橘子,想了半天,點了一下頭:“知道了爹,一會兒我就拿去給媳婦兒吃。”


    黎相:“……”


    他是這意思嗎?


    黎相終於正視起這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兒子:“你現在不怕死了?”


    黎胤之縮了縮脖子:“怕,但是一想到她吃到這瓣橘子快樂的臉,我就又不怕了。”


    黎相:“……”


    太慘了。


    他兒子終於瘋了一個。


    黎胤賢很少來書房,但這次不知道怎麽就來了,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見黎胤之說的話,不由得皺了皺眉。


    他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書房門被敲響,黎胤之暫停幻想,然後被黎相踹了一腳:“開門去。”


    黎胤之卻不想動,朝門口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誰?”


    黎胤賢手臂一伸,徑直推開書房門,麵無表情地瞅著屋裏的黎相和黎胤之。


    “爹,大哥。”


    對於二兒子,黎相向來是隻要他開心就好,想幹什麽都行,教育方法與黎胤之完全不同,黎胤之可謂是從小就在打罵和陰陽怪氣中成長的,思想沒歪算是天資聰穎的了。


    不過,黎胤賢也明白,自己的個性並不能夠在波雲詭譎的朝堂上適應,他更適合直來直去的溝通和交往。


    而醫術,是他從小就想掌握的東西。


    黎胤之盡管看起來不靠譜,但在人際交往上,確實要比他強得多。


    起碼明麵上,朝堂中的文武大臣沒有一個是跟他交惡的。


    反觀黎胤賢,就算是被他親手從鬼門關拉迴來的人,多少也對他抱著不那麽友好的視線,因為他嘴巴太毒。


    很多人都說,就算他不會醫術,光那張嘴,都可以把人氣活過來。


    “賢兒,有事嗎?”


    黎胤賢走進門來,靜靜地轉身將書房門合上,兀自走到桌邊坐下,說道:“皇後有喜了。”


    黎相不動聲色,但還是沒忍住抖動了一下眉梢。


    “嗤!”


    黎胤之笑了出來,隨後抖著腿,說道:“小皇帝還挺有心思。”


    黎相白了他一眼:“沒心思也坐不到現在。”


    “你早就知道了吧?”黎胤之想起來那日他還在跪祠堂的時候,黎胤賢被突然叫進宮去的事。


    黎胤賢點了頭。


    這件事他思考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告訴自家爹爹和大哥,畢竟皇帝是想讓他守口如瓶的。


    但這件事很大,皇後懷著的那可是皇嗣,未來的皇帝。


    皇帝明顯不太相信黎家,但又因為他的醫術而不得不相信他,又或許禦醫院裏有誰是皇帝不能信任的。


    比黎家尤甚。


    他被召進宮去,是逼不得已。


    可他到底是黎家人。


    倘若自家爹爹和大哥真的有異心,就算是天大的錯,他也得跟著一起。


    一家子,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他知道這些年黎相是如何養他的,他們都不想他涉足朝堂,總想著若是有一天家裏出了事,或許還可以因為他救過不少達官貴人而博一些憐憫,求一條生路。


    可黎胤賢不想。


    他的脊梁被養得比任何人都直,苟延殘喘這個詞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他的生命裏。


    他救人,不是為了讓別人來救他。


    “賢兒,你以為如何?”


    黎胤賢猛地抬起頭,這是長這麽大,黎相頭一迴問他的意思,以往要麽都是替他安排好,要麽就是他自己做好了決策去通知一下黎相和黎夫人。


    通常來說,他們兩人從沒有不同意過,以一種詭異的信任澆注在他身上。


    黎胤賢搖了搖後槽牙:“兒子不知道。”


    “不知道就對了。”黎胤之在旁邊非常欠揍地補刀。


    黎胤賢一個眼刀扔過去,嚇得他小腿一陣哆嗦:“你知道?”


    黎胤之扭頭看黎相:“爹,怎麽說?”


    黎胤賢:“嗬!”


    黎相若有所思地摸著嘴唇上修剪整齊的兩片小胡子,說道:“皇帝誰都不信,禦醫院裏恐怕有鬼。皇後有喜是大事,絕不可掉以輕心,前朝後宮全都盯著她的肚子,以往她沒懷上也就罷了,如今這個時候懷上,不是好事。”


    黎胤之沉默著點頭。


    “皇帝同樣也不相信我們,可賢兒,你不一樣。”


    黎胤賢抬起頭,一雙眸子清澈如碧潭,沒染上半點肮髒的世俗色。


    這是整個黎家養出來的。


    “你雖是黎家人,但你不涉朝政,對身外之物毫無野心,一心隻求醫術。”黎相感慨地歎了口氣:“所以他願意分一點信任給你。”


    對此,黎胤賢表現得有些難以接受,繼而臉色微微鐵青。


    看自家二弟這副樣子,黎胤之收起了打擊他的心思,反而勸慰道:“你畢竟是黎家人,他本就不該把全副信任都交給你,將來若是出了事,他也沒理由怪責到你頭上。”


    黎胤賢看了他一眼,並沒有感受到安慰好嗎?


    受人信任,是一件能讓人從心感受到被需要的快樂的事。


    可現在這件快樂的事,被打碎了。


    “賢兒,不必覺得抱歉,為人君者,便是如此的。”黎相淡然道:“為君之道,在知人善任,在平衡人心,他還差一著,且有的學。”


    黎胤賢忽而抬起頭看向黎相,他眯了眯眼睛,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仿佛被利用了,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會不會是自己的錯覺。


    他有什麽可利用的呢?


    來坦白,也是他自己認真思索之後的結果,並沒有人逼迫他。


    若說皇後有喜這件事,皇帝瞞得緊,若不是半夜叫他進宮,恐怕宮裏宮外都不會有人知道。


    黎胤賢想不大明白。


    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琢磨醫術上,對於旁的,他不懂。


    “此事不必細究,賢兒,這事你藏在心裏,就當沒有說過。”黎相唇邊掛著淺淺的笑意,說道:“明白嗎?”


    黎胤賢皺了皺眉,隻覺得心頭縈繞著一股怪異的薄霧,點了點頭,沒一會兒就告辭離去了。


    望著自家二弟猶疑轉身的背影,黎胤之伸手拿過桌上的橘子,揪了一瓣塞進嘴裏,足以讓他整個人宛如過電一般的酸澀立刻奔湧全身。


    方才想得太入迷,他怎麽忘了這橘子?


    黎相:“……”


    他怕不是真的生了個傻兒子?


    “不行,我現在就要拿去給媳婦兒嚐嚐!”


    黎相還來不及阻止,亦或者說,他壓根兒就沒打算阻止,眼瞅著黎胤之飛奔而去,心裏開始琢磨是不是相府過幾日就該辦白事了。


    那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白事。


    要辦也行,先留個後吧。


    然而,沒出一盞茶的時間,黎胤之就青著一隻眼睛風流倜儻地迴來了。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恢複了之前整個人癱在上麵的狀態,黎相見怪不怪,問道:“這迴下手算輕的了啊?”


    黎胤之冷哼一聲:“就這點小手段,都比不上娘動手的一成。”


    黎相沒理會,這皮糙肉厚的從小揍到大,一點不擔心。


    “你覺得,皇帝這番舉動,是何用意?”


    “試探吧?”黎胤之抖著腿:“皇帝沒法從爹和我身上獲取關於黎家的消息,小妹又嫁到了將軍府去,也隻能從二弟身上下手了。”


    “而且,玉城之前還出了事,雖然最終結論是西麟兵挑事,但是真是假,誰知道呢?”黎胤之摸了摸發青的眼眶,倒抽一口涼氣,還是有些疼的。


    黎相抿了口茶,指尖順著杯沿輕輕地摩挲著,看向秋風乍起的院子,眼神晦暗不明。


    “很快,就是太後壽辰了啊,要準備什麽賀禮呢?”


    黎胤之眨了眨眼,理所當然地說道:“白玉做的麻將牌唄,老太後一定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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