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穿著一身灰色的極其不惹眼的粗布麻衣倚靠在牆邊,臉上還抹了一把灰,大街上人群熙攘,再過不多久,送嫁的隊伍就要從這裏經過了。


    他從天沒亮的時候就開始等,不是因為拿人錢財,而是睡不著。


    在知道自己要幹這件大事之後,二虎迴去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這件事情無論做得成做不成,他都沒法在翊城待了。


    故而,他將那處僅能遮風避雨的破屋子賣了,收拾了生活必備的細軟,住進了便宜客棧裏。


    隻等事情結束之後,立刻出城,遠離紛爭。


    若是換作往常,崔守知絕不會出府。


    但今天,是禮部尚書黎胤之大婚,但凡是在朝官員,不管是對立黨派,還是沒點交情的,多多少少都在收到請帖之後前往相府,無非是在宴席上待的時間長短罷了。


    二虎嘴裏叼了一根幹稻草,半眯著眼睛,抱著雙臂靠在立柱上,視線從狹窄的眼縫中投射出去,將那些嘈雜的聲音全都屏蔽在外,全神貫注地注意著即將走到他這條街的送嫁隊伍,嗩呐的聲音高亢激昂,穿透雲霄而來。


    人潮在遠處洶湧,片刻間就已到了眼前。


    二虎吐出嘴裏已被嚼得稀爛的幹稻草,抹了一把臉,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朝身後不遠處的一麵破牆扔了過去。


    石子落地的聲音很輕,完完全全被興奮的人聲掩蓋。


    二虎轉身遁入人群中,就像水滴落入大海,瞬間消失不見。


    連銳坐在樹枝上,一條腿往下垂著,入秋的樹葉落了不少,卻也能勉強遮擋住他的身影,啟陽書院裏的學生目前還在上課,外麵行走的多是步履匆匆的老師,沒一個抬頭看一眼。


    對麵不遠處的窗戶裏,岑遊正伏案寫著什麽。


    “還寫個什麽勁兒呢,無親無故的,遺書寫了也沒人看


    。”連銳垂頭摸了摸腰間掛著的長劍劍鞘。


    若是換作是他,死了也就死了,管他死後洪水滔天呢?


    沒多會兒,院外傳來喜慶的奏樂聲,岑遊停筆看了眼窗外,沒發現連銳,隻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之後,又低下頭去繼續寫。


    連銳算了一下時間,差不多了,隨後就看見一顆石子從外頭扔了進來,不輕不重地正好落在花叢裏,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崔府大門外,馬車已經停好,沒多會兒,崔守知就慢悠悠走了出來。


    這條街偏靜,但那邊不遠處的聲音還是傳了過來,隱隱約約能從中聽到令人歡欣的笑鬧聲。


    車夫站在馬車旁,手裏拿著新製的鞭子,崔守知看了他一眼,踏上了木梯。


    車輪轉動,距離鬧市越來越近,崔守知閉著眼睛安坐在車內,身體微微左右晃動著,鞭炮炸開之後的煙火味順著晃開的馬車簾飄進鼻下,有些嗆人,崔守知抬手就拉上了車窗上的擋板。


    馬車外,車夫用力一甩韁繩,馬蹄噠噠,混在那一片蓄勢待發的殺意中。


    片刻後,崔守知的身子往右歪了一下,他睜開雙眼,眉心鎖住一片疑惑,以及隱隱的不安,他伸手拉向車窗上的擋板,露出一條縫,外麵的街道沒什麽人,但喜樂仍能清楚地鑽進他的耳朵。


    “是不是走錯了?”


    車夫的聲音從外頭傳來:“迴大人,另一條道堵死了。”


    崔守知重新將擋板合上,伸手按住了莫名開始狂跳的胸口,隻一下,馬車突然整個往後仰了一下,崔守知的身體沒有著力點,整個人也往後倒去,後背狠狠撞在車廂上,疼得他臉色倏地發白。


    “怎麽迴事?!”


    “迴大人,有小兒扔了沒炸完的鞭炮,馬驚了!”


    車夫的聲音毫無驚慌之意,崔守知瞪大了眼睛,忙爬起來去掀車門,可手指還沒觸到門邊,馬車便又狠狠往旁邊撞去。


    “讓馬停下!”


    此番,外麵沒有再傳來車夫的聲音。


    “讓馬停下!”崔守知慌亂起來,手腳並用地狼狽爬起,好不容易在動蕩如海麵的馬車裏坐直身體,卻怎麽也打不開馬車的門。


    有人要殺他。


    這是崔守知思緒迴籠的第一反應。


    要如何殺他?


    是誰要殺他?


    崔守知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有伸手入袖,空空如也,隻餘一枚用以裝飾的玉佩,毫無用處。


    他記起來了。


    原本是打算帶一柄匕首的,可府裏伺候他更衣的妾室說,不過是去一趟馬上就迴來的,更何況還是人家的大喜日子,地點又在相府,哪個不長眼的敢在相府裏鬧事?何必帶這些沾了煞氣的東西?


    是,他們不敢在相府裏鬧事,卻敢讓他死在相府外。


    崔守知想著那名容姿萬分合他心意的妾室,通體生寒。


    車門不知什麽時候開了,搖搖晃晃地打在車壁上,崔守知收攏慌亂的情緒,忙向外爬去,卻見車夫早已不見蹤影,馬匹果真是驚了,烈聲嘶鳴著,馬蹄亂甩,街道兩旁的人群因著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全都擁擠在一起。


    馬車突然從無人關注的拐角處衝撞出來,人群發出驚慌的哄鬧聲,物什被撞翻在地,有人猝不及防,踩住了別人的衣裙,或腳背,一時間,人禍四起。


    崔守知著急忙慌地想要從馬車裏出去,待在馬車裏,隻有死路一條。


    那車夫估計也是對方的人,還有那個讓他不要帶武器在身上的妾室,等他活著迴去,等他活著迴去,一定要她生不如死!


    崔守知幾乎將自己全身上下都摸遍了,沒有任何一件可以拿來防身的東西。


    他扒在車門邊向外望去,人群紛紛後退,全是百姓,根本不會有人衝上來救他,而送嫁隊伍的喜樂聲還在隔壁那條街上喧囂。


    崔守知試圖讓驚馬停下,但每次都在即將夠到韁繩的時候被彈迴車廂內。


    最後一次嚐試,崔守知拉住了半空中無主亂甩的韁繩,他唇角笑意方方揚起,餘光處卻瞥見一道寒光,直刺他麵門而來。


    韁繩再度脫手。


    而他,滾落馬車。


    有誰混在人群中,朝著他的腰部狠狠踢了一腳,崔守知悶哼一聲,整個人原本是想借力滾到街邊,卻因為這一腳硬生生地滾到了馬蹄下。


    萬籟俱寂。


    鮮血在身下緩緩流淌開去,崔守知睜著眼,大張著嘴,胸膛快速起伏著,卻不知為何再也到達不了心髒,隻覺得冷,萬分的冰冷,像是胸前破開了一道口子,冷風止不住地往裏頭灌,將他的血脈骨頭全都凍了個結結實實,然後又在下一秒寸寸碎落。


    崔守知隻覺得自己仿佛被人用一隻錘子,一點一點得敲了開來,露出裏頭最肮髒不堪、最不為人知的醜陋。


    “救……救……”


    破碎的聲音從那把蒼老的嗓子裏飄出來,而後散在圍攏的百姓的視線中。


    送嫁隊伍長過一條街,吹著喜樂,敲著喜鼓,那條街上人人歡欣鼓舞@看書就去@,說著喜慶的話,在地上撿著隨意被拋灑下來的喜糖,每個人臉上都想沾著這一份運氣,一直到年尾去。


    二虎攏了攏袖子,從懷中掏出一顆喜糖,剝開糖紙塞進嘴裏。


    說實話,確實挺甜的。


    他轉身朝著巷子深處走去,自路邊撿起一顆石子,隨手揚起,將那顆石子扔進一道圍牆裏。


    啟陽書院中那棵樹上,連銳改坐為靠,手指摩挲著劍柄已經有小半刻鍾了,第二顆石子落入草叢裏,似乎砸在了什麽硬處傷,隻聽“噠”的一聲脆響,窗戶裏的岑遊抬起了頭,往外頭看了一眼,沒看見什麽,複又低下頭去。


    連銳緊了緊唇角,抿出一條冷硬的線,他扶著樹幹站了起來,眼睛向下瞟去,尋了一處平坦的地方跳了下去,隻一瞬,身影便出現在了岑遊所在房間的屋頂上。


    “岑先生,崔大人請您後門一敘。”屋子裏,一個小廝開口道。


    岑遊抬起頭,思索片刻,放下了筆,隨那小廝往後門而去。


    “今日不是黎尚書大婚嗎?崔大人怎會來此?你確定讓你來叫我的是崔大人?”岑遊雖說跟著去了,路上卻還是不停地問。


    那小廝在前麵帶路,連連點頭:“確實是崔大人。”


    一直到後門打開,岑遊站在門邊,望著空無一人的外巷,不由得蹙起眉頭。


    “崔大人人呢?你莫不是……”


    岑遊有些被耍了的生氣,轉過頭卻不見小廝,唯有胸膛處泛上來的一陣涼意。


    他張了張嘴,往後退了兩步。


    “是……是誰?”


    連銳抱著長劍,從旁邊的一處牆外探出半個腦袋,笑容掛在唇角,宛如天邊朝霞,燦爛又豔麗。


    “是我。”


    岑遊斷斷續續地喘著氣,見連銳伸手拔出自己胸膛上的小刀,而後又抬手插入了另一個地方,疼痛卷入大腦,岑遊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他不甘心。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


    他不甘心!


    “誰要你……來……來……殺……”


    連銳低著聲音,笑容不減:“當然是……崔大人。”


    岑遊瞪大了眼睛:“不可……不可能……”


    小刀再度被拔出,而後又捅入,鮮血濺上連銳的臉,他抬手擦了擦,最後一刀,幹脆利落地劃斷岑遊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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