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流沒說話,在看完所有人的屍首之後,他將視線投入靈堂裏麵。


    那具小小的棺槨裏,躺著他們汪家這一輩最小的孫子,也是這群人中,死得最慘的一個,其餘人或可斷手斷腳,或可割喉穿胸,唯有他,被削去半個腦袋。


    他還隻有十歲。


    汪流眸色深沉,黑得見不到底,濃濃的恨意被壓抑著,仍舊從四肢百骸流淌向外,汪延站在他身後,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這小孫子來之不易,被一家子寵壞了,雖因家規不曾在玉城中囂張跋扈,但也經常不聽長輩所言,四處玩耍。


    城外的遊牧,他們早就警告過不止一次,可還是出了事。


    西陵兵蠢蠢欲動,他們早就知道了,本以為也就隻是小打小鬧,其實按道理來說,若非這小孫子不是汪家的孩子,這一次也的確跟往常的偷襲搶掠沒什麽區別。


    但,汪流仍舊覺得有一層陰霾蓋在頭頂,那是陰謀的味道。


    “翊城那邊來消息了嗎?”汪流問道。


    “還未曾,聽聞朝堂上已經吵了很久了。”


    “出兵,還是不出兵,對嗎?”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汪延還是點了頭:“是。”


    青岐穩固民生還沒有幾年,此時若要開戰,難免容易被其他國家趁虛而入,雖然西麟曾戰敗,也曾當著全天下人的麵向青岐遞了降書,但這麽些年下來,仇恨無時無刻不在侵擾著西麟子民的神經。


    玉城有汪家駐守,想正大光明地出兵,就得有個名目。


    現在,名目有了。


    倘若青岐皇帝不出兵,那就是讓汪家忍氣吞聲,汪家世世代代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皇帝卻不願意為汪家出頭,汪家軍恐怕裏裏外外都會有不滿,搞不好就來個擁兵自立,與青岐皇帝決裂。


    但倘若青岐皇帝讓汪家出兵,那麽糧草、人馬、時間,全都成了問題,而西麟此時說不定已經與別國建立了某種盟約,又說不定在動手之前就已經集結人馬,可能性實在太多太多。


    汪家軍裏並不是沒有動心思的人,隻是都被暗中摁死了,剩下的要麽有心思卻藏了起來,要麽對汪家和青岐皇室死了心,剩下的才是忠誠的。


    “無論如何,先整合兵馬。”汪流抬了抬手,神色冷峻,無論這場仗打不打的起來,他都得做準備。


    “是。”


    “細數糧草,磨銳兵器,加重巡防。”


    汪延點了頭,快步而出。


    先撩者賤,汪流很清楚,倘若皇帝不同意出兵,那這口怨氣,他隻能逼著汪家所有人都往裏咽。


    青岐如今不穩。


    朝堂之上,仍舊爭論不休,百裏冼的臉色越來越沉,玉城實在離得太遠,消息不通,或許他們在爭吵的時候,那邊搞不好已經打起來了。


    “行了!”百裏冼終於耐不住,吼了一聲。


    霎時間,大殿內,鴉雀無聲。


    百裏燁宛如被冰霜凍結的臉終於有了一絲動靜,他輕輕挑了眉,靜靜看向自家這個向來不動聲色的大侄子。


    “一群半個身子都踏進黃土的人,這點事都弄不明白,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皇上息怒。”眾大臣齊齊惶恐。


    百裏冼扯了一下嘴角,有些頭疼地揉了一下眉心,說道:“都迴去好好想想,明日上朝若再拿不出具體方案,還是如此吵鬧不堪,一人挨五十板,上宗祠跪著去!”


    憤怒的退朝之後,百裏冼又讓應榮留下了黎相和百裏燁等一眾重要大臣。


    禦書房內,百裏冼有些焦躁,但性格中的內斂讓他沒法流露出真正的情緒,隻是眉目深鎖間,還是能讓人看出他的不安。


    百裏燁看向黎相,黎相又看迴來。


    兩人視線交錯,隨後一起看向兵部尚書漆明彥。


    漆明彥:“……”你們看我幹什麽?!


    剩下的四位都是帶過兵的將領,有兩個是跟著百裏燁的,另外兩個是老將,因為在戰場上受了傷,不得不退迴翊城。


    這些個人裏麵,百裏燁和黎相態度不明,但年輕將領想打,就因為他們年輕,上過的戰場次數不多,迫切需要軍功傍身。對他們來說,枯坐在皇城根下是不會升官的,隻有戰功才是實打實捏在手心裏的。


    而兩名老將,一個想打,一個不想打。


    想打的那個,年輕時候本就脾氣暴躁,禁不起激,如今西麟兵殺了汪家的小孫子,這是明擺著踩到臉上來了,不打不行。


    另一個不想打的,心中顧慮也能理解,國庫並不豐盈,打仗勞民傷財,若是他國趁虛而入,青岐會再次陷入險境。


    “黎相認為呢?”經過漫長的沉默之後,百裏冼突然點名。


    “玉城路途遙遠,不知真實情況。”


    “黎相有何想法?”


    “近年來,汪家軍中常有居心叵測之徒,此次事件,有兩種可能,一是西麟兵故意挑釁,二是汪家軍中有小人。”


    這兩種情況,無論哪一種,都令人遐想不已。


    西麟主動挑釁,背後必然有他國勢力,青岐貿然出兵,恐折損汪家兵力。


    汪家軍中有小人,要麽是奸細,要麽是汪家有了反意。


    但他們遠在翊城,事實究竟為何,根本無從得知,非常被動,就算百裏冼一早就安插了自己的人在汪家軍中,可這麽多年過去了,或許那個人也早已沒了最初的忠誠。


    人心,是最不可估量的東西。


    “既如此,不如皇上派人前往翊城查探事實真相為何,倘若是西麟挑釁,那便想辦法探出於西麟合謀的是誰,之後再從長計議。”一個年輕將領說道。


    那位不想打的老將此時也點了頭:“若是查出乃汪家軍中/出了問題,便也可以借此機會重洗汪家軍。”


    百裏冼沉默著思索,抬頭看向一直沒說話的百裏燁。


    叔侄兩個一對視,百裏燁就張了嘴:“前往玉城的人還得皇上慎重挑選。”


    “四叔認為誰最合適?”


    “我不宜離開翊城。”百裏燁立刻將自己摘了出來,相當厚臉皮。


    百裏冼又轉而看向黎相,黎相眨了眨眼,又將頭扭向漆明彥。


    漆明彥:“……”你老看我幹什麽?!


    “漆大人?”百裏冼疑惑開口。


    漆明彥戰戰兢兢:“臣以為……不如讓吳老將軍去吧?”


    反正他不去,愛他媽誰去誰去。


    吳數,吳老將軍,就是那個提議不想打的老將,年輕時候也是能以一當十的猛漢,隻不過在一場戰役中,不慎摔落了馬,馬蹄踏斷了他的腿骨,如今走路都還有些跛,不得已從前線退了下來。


    因為他不想打,所以他會更客觀。


    而吳數,出了名的直腦子不會撒謊,跟季吞山不相上下。


    但,隻他一個人去是不行的,還得再派一個人。


    百裏冼從那兩名年輕將領中選了個相對性格沉穩些的,倘若到時候真不可避免要打,那麽他也能幫上忙。


    二人即刻迴去收拾行囊,準備點兵出發。


    為了以防萬一,百裏冼還在之後修書赤都,準備糧草和兵馬,隨時準備應戰。


    “要打起來了?”黎童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嘴裏還叼著半塊點心,驚訝地看著正從大街上打聽消息迴來的朱佩佩。


    “也不一定,如今還沒弄明白,到底是故意挑釁,還是軍中有變。”朱佩佩塞了兩塊點心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不過,大街上都在傳,說不定就是汪家想要自立。”


    黎童微微蹙眉,她不相信娘親的娘家人會反,若是想要自立,早幹嘛去了?非得等到新君登基這麽多年過去之後,還犧牲了汪家最小的孫子,那也太狠了吧?不至於不至於。


    “夫人,您說,皇上會派將軍去玉城嗎?”


    黎童一怔,但很快就否決了這個答案。


    當初百裏燁從邊關迴來,就是為了不讓皇帝擔心,功高蓋主這四個字很危險,哪怕他們是親叔侄。


    如今玉城在危險邊緣徘徊,朝中武將不是沒有,能打的也不是沒有,更何況現在還隻是在試探,不必非得百裏燁出馬,就算皇帝讓他去,百裏燁恐怕也不會去。


    但他不去,不代表他的人不去。


    果不其然,賀源混進了前往玉城的軍隊之中。


    從皇宮離開之後,百裏燁沒有直接迴將軍府,而是被黎胤之拉去了酒樓喝酒,自從定下婚事之後,黎夫人就同意黎胤之出門了,隻是不能再去花樓,去一次就打一次。


    無奈之下,黎胤之隻能退而求其次,不去花樓看姑娘,那去普通酒樓喝酒總可以吧?


    “你幹嘛不去玉城?”黎胤之醉眼朦朧,其實神智非常清晰。


    “我幹嘛要去玉城?”百裏燁飲下一口酒,眉峰微動,這酒不錯,喝著很清冽,還帶著一股果香,說不定夫人會喜歡,一會兒帶點迴去給她嚐嚐。


    “難得立功的機會啊!”


    百裏燁瞥了他一眼:“我需要這點戰功嗎?”


    “也是。”黎胤之晃了晃腦袋:“你別不是想退了吧?”


    “確實有點兒。”百裏燁不動聲色,隨意地夾了一顆花生米,嚼了幾下就咽了下去:“我一直在等青岐什麽時候能真正穩定下來,這樣我就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了。”


    “你想做的?”


    百裏燁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意:“帶心愛的人去遊山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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