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榮五六歲的時候就進了宮,因為跟百裏冼年歲相仿,所以被選中,一直陪在百裏冼身邊。


    百裏冼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


    心思敏銳,感情細膩,性情溫和有禮,就算有人在他麵前大喊大叫,他也能克製自己不去與人對撕。


    明明是自己的事,他偏偏遊離在外,好像是個局外人。


    有時候,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坊間傳言,他早已知曉,一直也不敢往這位年輕皇帝耳邊遞,就怕他多想,可後來一尋思,他早晚也得知道。


    當流言越鬧越厲害的時候,應榮就知道,瞞不住了。


    那位將軍,本就是個很能耐的人。


    這皇位,本也該是他的。


    隻是出了點意外。


    而這意外,就像橫在他們親情中間的一根刺,若要拔除,需得傷筋動骨,皮開肉綻。


    “他是想要的吧?”百裏冼輕輕摸著屁股旁邊那張的椅子,忽然笑了出來:“那又如何呢?我又不會給他。”


    一步之差,所以也是有緣無分。


    下了朝,百裏燁在外頭溜達了一圈,然後決定深刻貫徹自家夫人說的暫避鋒芒,他去了禦書房。


    自從百裏冼登基以後,他叔侄二人似乎很少有單獨相處的時候。


    一是他除了上朝,基本不往宮裏來,二是心裏過不去。


    百裏燁其實並不是一個喜歡藏心事的人,以往的他,仗著有大哥在,行事衝動魯莽,肆無忌憚,囂張跋扈,隻要不鬧出人命,大哥總有辦法替他擦屁股。


    後來,大哥戰死,數千兄弟因他命喪異國他鄉。


    他才不得不成長,不得不學會收斂情緒,不得不縛住自己的手腳。


    他有想過要好好輔佐大哥的兒子成為一個好皇帝,可漸漸的,總有人在他耳邊說百裏冼並不適合當一個皇帝。


    說得多了,他也就信了。


    至此,禦書房也就幾乎不來了。


    “四叔怎麽來了?”百裏冼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三棍子打不出一句髒話。


    百裏燁露出些許不滿,而後弓腰作揖:“微臣是因近日朝上之事而來。”


    百裏冼略一挑眉。


    “是這樣,如今謠言甚囂塵上,雖說皇上頒布詔令,不得妄議,但嘴巴長在人家身上,無論如何也是堵不住的,越堵反而越讓人覺得有欲蓋彌彰之嫌。”


    “所以,微臣想暫時離開翊城一段時間。隻要臣走了,謠言不攻自破。”


    百裏冼在那唿吸間想了很多種可能性,卻獨獨沒有想到他會提出暫離,不由得有些驚訝,可那驚訝存在於眼眸之中片刻,就已消失不見。


    “朕相信四叔,絕不會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百裏燁再度作揖:“多謝皇上信任,雖說謠言止於智者,但臣也正好借這個機會帶夫人出去遊玩一番。”


    “四嬸?”


    “是,她天天在臣耳朵邊上念叨想去別的地方玩玩,臣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百裏冼笑而不語。


    之前就聽說百裏燁很寵新夫人,比之前娶的那幾位都要寵,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要什麽給什麽,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放她手心上。


    如今聽百裏燁這麽一提起,百裏冼陡然間覺得這位丞相家的三小姐或許不是傳聞中那麽癡傻。


    起碼,能握得住鼎鼎大名的百裏燁。


    “好,既然四叔都這麽說了,那朕便應允吧,索性如今國無戰事,四叔也的確該好好遊玩一番,享受享受我青岐大好風光。”百裏冼說得真誠,麵上笑容比一開始的時候燦爛了分毫。


    百裏燁當即謝恩。


    “此次謠言,臣以為是有人從中作梗,故意離間臣與聖上之間的感情。再加上近些時日臣深/入民間,做了一些事,鬧出了一些動靜,怕是有人以為臣要做些什麽了。”


    “還請聖上明鑒,臣過慣了軍營生活,在邊疆之時,便常與百姓打交道,什麽下地種菜收稻抗災,這都是常有的事。自迴了翊城之後,酒肉常伴,疏於練習整日隻知享樂。”


    “此次柳月村山洪及汴州水患,讓臣又憶起了邊疆的生活,實在分外想念。”


    百裏冼麵不改色:“原來如此。”


    見百裏冼沒再往下說,百裏燁挑了挑眉,抿了口茶。


    敵不動我不動。


    “不知四叔有何良策?”


    百裏燁笑了笑,放下茶碗:“這幫子大臣整日裏正事不幹,成天不是彈劾這個就是彈劾那個,臣救個災都有人說三道四,他們是不下地不知民多累,臣以為是時候讓他們好好幹幹活了,體會一下勞苦百姓的艱難生活,他們就能珍惜如今來之不易的安穩日子了。”


    百裏冼尋思了一下:“好主意,確實該如此。”


    “既然四叔決定出去,不如替朕走一趟涑州吧?”


    百裏燁望過去,叔侄二人心照不宣。


    涑州,好地方,山美水美,物產豐饒,商賈遍地。


    隻是朝廷派去那邊的知府,去一個死一個,皆為病逝,怪異得很。


    叔侄兩個又麵和心不和地聊了會兒天,百裏燁才假惺惺地裝作不舍得,一步三挪地準備離開。


    豈料,半個身子剛踏出禦書房,迎麵就跑來一個急吼吼的小宮女,頭也沒抬,一個猛子紮進百裏燁懷裏,將他狠狠往後撞去。


    百裏燁的腰本就傷著,一個不防,背撞在門框上,恰好碰著傷口,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臉色立刻慘白了下來。


    應榮就站在他附近,隻這一下撞,其實不重,卻沒料到這位大將軍這麽不經撞。


    那小宮女大概是沒想到會撞著人,一骨碌跪了下來,渾身抖如篩糠。


    百裏冼微微蹙眉,認出了這小宮女是皇後的人:“怎麽迴事?如此不懂禮數?”


    百裏燁疼得說不出話來,衝著想要過來扶他的應榮擺了擺手,扶著腰走了,他此時一門心思隻想迴將軍府去,跟皇帝聊得有點多了,沒注意時辰,出來才發現已經過了午飯的時間很久了。


    若換了以往,這小宮女怕是沒命活。


    應榮眼尖,一下就瞅見了百裏燁指縫間隱約露出來的紅色痕跡。


    那是血嗎?


    “迴皇上,皇後不小心落入荷塘,如今昏迷著了,請皇上快過去看看吧!”小宮女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擺駕!”


    應榮立刻吩咐下去。


    索性,皇後隻是一時不慎,落入了荷塘,而非後妃使壞,黎胤賢身為宮中太醫,早已用最快的速度進了鸞鳳宮。


    隻道,喝了幾口髒水,沒什麽性命大礙,吃幾服藥,睡一覺就沒什麽事了。


    黎胤賢的醫術,百裏冼是放心的,聽他這麽說,他又陪著皇後坐了會兒,就迴禦書房去了。


    “聖上,奴才有一事要稟。”


    百裏冼前腳踏進禦書房,後腳應榮就湊了上去。


    “說。”


    “大將軍的傷口好像裂開了。”應榮刻意壓低了嗓子。


    百裏冼筆下一頓:“裂開了?看清楚了?”


    “是,方才那小宮女撞了將軍一下,將軍便疼得臉都白了,若不是正好撞到了傷口,裂開了,應是裝不出來的。”


    百裏冼眉心微鎖,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折子,正是彈劾百裏燁借汴州水患中飽私囊的折子。


    百裏冼去汴州,隨行人員當中有一半是他百裏冼的人,百裏燁究竟有沒有中飽私囊,與汴州知府私相授受,他最清楚不過。


    汴州驛站遇刺一事,他早已知曉。


    筆下用力一甩,折子被扔出去,應榮看了一眼,上麵赫然寫著兩個字:放屁!


    這大概是百裏冼為數不多的幾次說髒話。


    看來明日上朝,這位大人得遭殃了。


    百裏冼從不在人前給人難堪,即便是被大臣指著鼻子罵,他都非常好脾氣地給人台階,隻是事情過了以後,他就會用點手段讓那位大臣知道什麽叫做君顏不可犯。


    讓人悶聲吃暗虧,是百裏冼常用的招數。


    而那些吃了暗虧的大臣,也從不敢在人前說自己被這麽個無能軟弱的年輕皇帝算計了。


    “擬旨,從明日開始,各大臣全都跟著朕一起下地,體察民情,體驗民生,朕身為天子,以身作則,親自監工,誰若是敢倚老賣老稱病不去,那日後也就不用上朝了!”


    應榮身子一抖,當即伏下:“奴才遵旨!”


    馬車裏,百裏燁疼得冷汗直冒。


    剛才不覺得,現在才恍惚明白過來,剛才那個小宮女是故意的,故意低著頭朝著自己衝過來。


    那是皇後的人。


    皇後?


    黎家的人?


    皇帝的人?


    百裏冼抽出手來,傷口果然裂開了,一手的血,看著瘮人。


    “碧雨,先不迴府,找個清靜地方,替我處理一下傷口。”百裏燁掀開馬車簾,咬牙道。


    碧雨一甩韁繩,本該直行的路,立刻拐進了一條無人的小巷子。


    他們這些習武的人,常年身上都會帶金瘡藥等必備用品,碧雨停好馬車,立刻鑽了進去,而百裏燁已經自己解開了腰帶,將一幅幅掀了起來,傷口滲出的血已經染紅了後腰。


    碧雨微微蹙眉,不敢多問,當下就動手拆了繃帶。


    “不許告訴夫人。


    “屬下明白。”


    “迴去之後,立刻收拾行李,我們明日出發涑州。”


    碧雨微微一頓:“要跟夫人說嗎?”


    “帶夫人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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