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棠咬著嘴唇,哽咽道:“一百多人。”


    羽簾驚唿了一聲,捂住了嘴。


    跟在身後不遠處的赤衣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嚴重,一百多條性命,就這麽擠在這肮髒不堪的破地方,這翊城府尹大概是覺得頭頂的帽子太沉了,想給腦袋搬個家歇會兒。


    黎童冷著臉,隨著任棠一步步走進去。


    一幫子老弱婦孺,衣衫襤褸,稍微有點力氣的都趁著白天去外頭尋吃食,也就任棠趁著今早開城門的時候,混在趕集的人群後頭進了城去,可他身上沒有錢,餓得狠了,隻得下手偷了那兩個包子。


    從來沒行過此等下作之事的孩子,手腳不利索,被人當場抓獲。


    這院子裏有一口井,可早就已經枯了,根本頂不上用,離這破廟最近的一條河,往返一趟也得一個多時辰,。


    有人在院子中間搭了一個簡易鍋灶,用來煮些熱水和吃食。


    城外荒僻,能有什麽吃的?


    這裏的人很多都受了傷,他們進不了城,買不到藥,傷口也隻能草草包紮,黎童一個個看過去,那些傷口還滲著血,有些因為處理粗糙和不及時,已經發膿潰爛,甚至周圍還有蚊蟲肆虐。


    如今天氣轉熱,破廟裏更是髒汙不堪,臭氣熏天。


    “夫人,他們太可憐了。”羽簾拽著黎童的袖子,一手捂著嘴,努力忍著不哭出來。


    她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隻是運氣比較好,在被家人發賣之前,被將軍看中帶迴了將軍府,實際上,也沒過過幾天苦日子。


    人與人之間的痛苦雖不能共通,但在親眼看到的時候,也會引發同情和憐憫。


    黎童沉默了一會兒,這是一個替百裏燁掙名聲的好機會,但利用他們的痛苦來博取利益,黎童還是覺得心有愧疚。


    既然有愧疚,那就對他們好些。


    以後,這些人就是他的百姓了。


    “你迴去,多叫一些人來,順便準備好吃食、衣物和藥物,再請幾個大夫和工匠過來,速度要快。”黎童說著,朝後頭喊了一聲:“赤衣,你也一同去,此時不必跟著我。”


    藏身在草叢中的赤衣聞言,抖了抖草葉子,飛身而去。


    “任棠,去將他們所有人都叫到院子裏來,我要看看他們的傷勢,了解一下目前的具體情況。”


    “好。”任棠連連點頭,立刻跑了進去。


    沒多一會兒,一百多號人,搖搖晃晃,互相攙扶,安安靜靜地站在黎童眼前。


    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期盼和不安,還有些人帶著絕望,像是早已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又或者是嚐盡了失望的滋味。


    “別擔心,會好起來的。”黎童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的話,隻盡量用最柔軟的聲音說道:“現在,男人和女人分一隊,孩子和老人分一隊,沒受傷的站到我身後來。”


    他們惶恐局促,來這裏很多天了,一直吃不飽睡不好,從來沒人管過他們,每次去城門口都被守城士兵趕迴來,有好幾次都挨了打,他們原本還以為真就像那翊城府尹說的那樣,他們是遭了天譴的。


    而此時,任家小子帶迴來了這位夫人。


    衣著華麗,珠玉滿頭,看著就像是個富家夫人,但臉色不善,還以為是來找茬的,竟沒想到是來幫他們的。


    “你們幾個去多拾些柴火來,你們去挑水。”


    “你們將傷者的傷口都重新打開,清洗,等著大夫來,好生上藥包紮。”


    “你們幾個將這一塊地方清掃幹淨,將能用的桌椅都搬出來曬曬,一會兒大夫來了要用。”


    “還有你們幾個也別站著,將不能動彈的傷者抬出來,單獨安置,屋子裏太過悶熱,對他們的傷勢沒好處。”


    ……


    每個人心中都隱隱期待著什麽,聽她語氣冰涼,一字一頓地安排著所有事項,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駁。


    這倒是出乎黎童的意料,這隊伍,過於好帶了。


    殊不知,他們等了這麽久,大概就是在等她。


    黎童站在廊下,靜靜看著他們按照自己的安排有條不紊地行動著,心上仍舊沒有半絲輕鬆感。


    羽簾很快就來了,浩浩蕩蕩帶了能有二十幾人。


    一進了破廟,每個人各自分工,治療傷者,修繕房屋,烹煮食物,發放衣物,所有灰蒙蒙的臉上都現出了亮色。


    黎童稍稍鬆了口氣,迴頭望去,草葉子又抖動了幾下,赤衣又迴去蹲著了。


    讓一個暗衛出現在人前,她還有些對不住赤衣。


    忙忙碌碌一下午,黎童也累得滿身是汗,手酸得幾乎抬不起來,這副身子到底嬌慣,以前她幹農活一整天都不會這麽酸痛。


    不過,當她看到那些災民們每個人都在對她說謝謝,黎童又覺得很值得。


    慶幸的是,今夜不會下雨。


    “夫人,咱們得趕在城門關之前迴府。”羽簾小聲提醒。


    黎童點了點頭,叫了任棠過來。


    “我明日還來,照顧好弟弟妹妹們,你暫時也不要進城去,這裏的事,交給我來處理吧。另外,明日可能會有人來接你去問話,到時候你隻管聽他的。”黎童說著,摸了摸任棠的腦袋。


    任棠聽話地點了點頭,眼巴巴地看著黎童,滿心委屈和激動,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他不後悔今天偷著進城。


    要是不進城,就碰不見這麽好看的菩薩姐姐了。


    任棠抹了抹淚,這次他記住了黎童的話,沒有一時衝動跪下來,隻是拉著黎童的手不放,斷斷續續地說道:“大恩大德,任棠沒齒難忘,若我能平安長大,定當報姐姐大恩。”


    黎童笑了笑,露出今天難得的一個笑容,卻如天邊暖陽,燦爛奪目。


    於任棠而言,他再不會見到如此動人心魄的笑容了。


    她們今日是一路跟著任棠走出城的,此時迴城,自然也沒有馬車,主仆二人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踏進了將軍府的大門。


    彼時,百裏燁早已迴來了。


    府中無人等候,將軍十分非常以及特別的生氣。


    “哪兒去了?這麽晚才迴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百裏燁聽到動靜,頭都沒迴,張嘴叭叭地就來了,可一看到黎童和羽簾那副慘狀,怎麽看怎麽像是被人拐去什麽深山礦場裏做了一天勞工。


    “又跟人打架了?”百裏燁瞪大了眼睛。


    “什麽叫又啊?”


    黎童累得白眼都翻不起來,一屁股軟在榻上,跟鹹魚似的一動不動。


    “除了你,我才沒跟別人打過架,我是個淑女。”


    百裏燁撇了撇嘴:“那你們這是做什麽去了?”


    黎童躺了會兒,勉強坐了起來:“柳月村發了山洪,你知道嗎?”


    “知道,前日有朝臣提出來了,不過說情況並不艱難,皇上著人發放了一批賑災銀,已送過去了。”百裏燁倒了一杯茶,遞到黎童嘴邊。


    “送過去了?”


    百裏燁見她臉色難看,微微蹙眉:“怎麽了?”


    “這種昧良心的銀子他們也貪,還什麽情況不艱難,真敢說啊!一百多號人縮在沒水沒糧的破廟裏,我今日要是不過去看看,還真不知道能有人活得比乞丐還不如!”黎童咬著牙,一副要生啖那些貪官汙吏血肉的架勢,氣得嘴唇都抖起來了。


    這種茲事體大的事情,黎童不會騙他。


    百裏燁眉心微蹙,眼中閃過一道寒光,坐在榻邊,吩咐丫鬟去燒熱水準備給黎童沐浴,一邊拿過毛巾沾濕了替她擦臉,嚴肅道:“具體說說。”


    “哦對了,記得再給我點銀子,明日我還得去一趟。”交代完今日行程的黎童,又被咱們將軍照顧得妥妥帖帖,整個人從身到心都舒坦了。


    “明日上朝,我會向皇上提起。”


    “那你記得去接一個叫任棠的孩子,如若有必要,他可以當人證,這孩子很好。”


    黎童點了點頭,累了一天,現在特別困,可還沒有洗澡,又不敢睡,強撐著精神,眼皮子卻還是越來越重。


    百裏燁見她如此,知道是累壞了。


    要不然,一會兒她真撐不住睡著了,他幫她沐浴好了。


    反正他們是夫妻,整個青岐都知道的。


    沒什麽的。


    她應該……


    也不會怪他的嗷?


    百裏將軍義正言辭地說服了自己。


    然而半個時辰之後,百裏燁站在了門外,暗恨自己無用,怕她到時候知道了,又要跟自己打架。


    事先申明,他可不是因為打不過她。


    他是……


    他是不跟女人計較。


    待丫鬟們給黎童沐完浴,百裏燁才迴了屋。


    那女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臉上還帶著疲倦,嬌嫩的皮膚因為過分勞動而擦破了很多,露出一條又一條細細的紅痕,她迴來的時候,衣衫都是破的。


    百裏燁坐在床邊,拿著清涼的膏藥小心翼翼地擦著。


    她曾經被相府保護得那麽好,一點苦也不讓她吃,可自從嫁給了他,這才幾天啊,又是自盡,又是逃跑,還因此跟他這麽個大男人打架,如今又為了替他籠絡民心受了這一手的罪。


    雖說是一場交易,可百裏燁就是有點心疼。


    是不是不該把她扯進來?


    她本就是無辜的。


    百裏燁坐在床邊,握著她柔軟的手,靜靜地想了一夜。


    翌日清晨,百裏燁揣著彈劾的折子就氣勢洶洶地上朝去了,而他前腳剛走,後腳柳鸞兒就提著一食盒點心來了。


    “姐姐還沒醒?”柳鸞兒眨了眨眼,將羽簾拉到一旁,輕聲道:“昨日我一天都沒見到你們,聽說你們大半夜才迴來,做什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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