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規規矩矩地待在原地,未曾挪動一步。


    直到腳步聲自前方傳來,她才抬起頭望去。


    入目便是一身玄黑,男人一張俊臉冷傲漠然,帶著與生俱來的寡淡無情。


    隻匆匆一眼,春月心頭猛地一震,連忙深深地低下頭,不敢再貿然窺視那位身份高貴的男人。


    她福身道:“殿下。”


    赫凡先走到她的麵前,問道:“冬苓在哪兒?”


    春月依然保持著低頭的姿勢,迴答:“冬苓姑姑在後門那兒。”


    赫凡瞧一眼自家殿下的神情,而後對這個侍女道:“快帶路,別傻站著。”


    “是,是!”春月恍然反應過來。


    她連忙轉身,一路戰戰兢兢,迴到太子府後門。


    冬苓就站在門外,滿臉焦急,翹首以盼。


    虛掩的後門被人打開。


    冬苓趕緊抬眼望去,原以為春月隻帶了赫凡過來,再一看,便看到了赫凡身後的太子殿下。


    她暗暗心驚,又忍不住替自家主子感到雀躍。


    太子殿下的心裏果真有主子的一席之地!


    春月自知不能待在這兒,保持低頭,道:“殿下,奴婢先行告退。”


    赫凡瞧一眼自家殿下,再對她擺擺手,“去吧去吧。”


    春月立即默默地退離太子府後門。


    直到走遠了些,她才敢抬起頭,偷偷望了一眼後門的方向。


    冬苓姑姑說的新院的姑娘,是殿下私藏的女人嗎?


    殿下這是好事將近了?


    思及此,春月又不免想到殿下以前的那個侍寢婢女幻香。


    她輕輕歎了口氣,若不是幻香妒忌蘇窈貌美,蘇窈這會兒還能跟自己一塊在太子府中當差呢。


    春月真懷念與蘇窈一塊當差的日子,蘇窈性子良善,同她一起做事,自在極了。


    不像其他當差的侍女,多多少少都喜歡明爭暗鬥,想出風頭,還整日發白日夢,覺得她們遲早會成為太子殿下的女人。


    與此同時。


    待閑雜人等離開後,謝景昭瞥一眼神色惶急的婢女,淡聲道:“她怎麽了?”


    “殿下,今兒先生不知怎的,對主子格外嚴厲,從巳時直到酉時方離開,整整一天皆在書房裏教導主子學字,先生離去後,又留了許多功課,主子怕功課未能完成被先生訓斥,現下還在書房中,連晚膳也不吃了。”


    冬苓說著,紅了眼眶,暗自抹了一把淚,哽咽道:“主子一邊哭一邊寫,拿筆的手又酸又紅。”


    謝景昭眉心隱隱擰起,隻覺荒唐,竟有人因識字而落淚。


    他不禁懷疑,是不是她故意使了苦肉計,特地派婢女過來喊他。


    思及此,謝景昭深眸沉沉,微慍道:“就這點事?”


    冬苓聽出他的不悅,頓時大驚,臉色立刻蒼白無血色。


    她雙膝一彎跪了下去,低頭道:“殿下,並非是主子差使奴婢過來,是奴婢心疼主子,想著侯先生若是能對主子放寬些,主子也不必這般勞累。”


    男人神情仍是極冷,似乎不相信她的辯解。


    赫凡見狀,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殿下,依屬下看,蘇姑娘不是心機頗深之人,殿下若是對此有所懷疑,不如直接去新院親自瞧看,也好還蘇姑娘一個清白。”


    赫凡跟隨自家殿下多年,雖說不上非常了解殿下心中的想法,但也知道殿下最是厭惡女人接近他,特別是那種耍小把戲刻意接近他的女人。


    赫凡這些日與新院裏的蘇姑娘多番接觸,閱人無數的他自認為蘇姑娘不是自家殿下厭惡的那類女人,才敢替蘇姑娘說好話。


    此時。


    男人一張俊臉晦暗無情,垂眸睨視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的婢女。


    周圍瞬時陷入一陣靜謐,令人連喘息也感到艱難。


    片刻後,謝景昭輕啟薄唇,沉沉的嗓音帶著幾分冰冷,道:“若故意為之,孤,定不輕饒。”


    冬苓身子伏低,額頭磕在地上,顫著聲音道:“奴婢絕無半句虛言!”


    赫凡暗暗瞧一眼自家殿下的神情,緊接著,他故作兇狠:“還趴地上幹嘛呢?快讓開,別擋著殿下的道了!”


    冬苓慌忙從地上爬起來,退到一邊。


    謝景昭沒有看她,闊步踏出府中後門。


    事發突然,時辰也不早了,夜幕籠罩,他懶得費勁繞一圈子,朝著某個女人的家中而去。


    赫凡疾步跟在他身後,趁機迴頭偷偷給冬苓使了使眼色:快些跟上,殿下此刻正在氣頭上,莫要隻顧著流淚了!


    冬苓抬手匆匆抹了抹臉上因驚嚇過度冒出來的眼淚,再急忙跟上。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便到了蘇窈家大門前。


    冬苓知道主子有另一個身手不凡的婢女在暗中巡邏,走時隻是虛掩了一下門。


    她小步走上前,將大門推開,再朝某個方向領路,畢恭畢敬地道:“殿下,主子這會兒還在書房裏。”


    以往,謝景昭來找蘇窈,最多隻是在廳堂裏,從未去往她家的其他地方。


    而這座院子是青默負責買入,謝景昭也未瞧看過她的這座院子。


    院子雖大,細數起來婢女也才三個,但處處收拾得幹淨整潔。走廊兩側每隔一小段,放置了照明道路的燈盞,不算明亮,卻又令人感到些許的溫馨。


    謝景昭麵容依舊冷沉,眸子掃了一圈四周,神情未有任何變動。


    一轉彎,前方便是房門敞開的書房。


    此時,書房裏傳出細細的談話聲:


    “主子先歇一歇吧,主子晚膳還沒用呢,莫要熬壞了身子。”


    “秋絡你別說話,你一說話我就忘記背到哪兒了,等我背完這段就吃。”


    “那奴婢安靜些。”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


    輕軟的聲色吃力地背起‘四書’的《中庸》,每次停頓,似能聽見她極其細微的抽泣聲,仿若臨近崩潰,又不得不繼續。


    與此同時。


    男人止步於在距離書房幾步遠之外。


    廊上的燈盞發出昏黃的光線,他逆著光站立,晦暗不明的一張俊臉顯得極其漠然,讓人無法揣摩他此刻的想法。


    冬苓不敢出聲,垂首安靜地站在一旁。


    赫凡也不敢有任何的大動作,隻是偶爾偷偷瞄一眼自家殿下的神情。


    殿下啊!蘇姑娘是切切實實邊哭邊學著呢!蘇姑娘當真是清清白白、絕無異心的善良女子啊!


    書房裏那道輕軟的聲音依然不曾停下,磕磕巴巴又很是堅強:


    “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不怒而……”


    桌案前,少女正襟危坐,一張雪白的小臉掛著淚痕,低低抽泣了兩下,瀲灩的雙眸濕漉漉,輕輕一眨便能掉兩顆淚珠子出來。


    蘇窈並不想哭,可先生今日留下的功課對她而言好難,難就算了,還多得很!


    等她背完這《中庸》,還有《大學》、《論語》、《孟子》等著她。


    不對,她現在連《中庸》也背不全。


    蘇窈用手背抹了一下臉蛋上的淚,緊蹙著眉心,唇瓣咬得發白,絞盡腦汁地迴憶著:“不怒而……”


    秋絡在一旁聽得心焦,兩隻手攥緊了衣裙一角,恨不得可以幫自家主子分擔侯先生留下的功課,奈何自個兒也是個小文盲,識得的字並不多。


    蘇窈停頓在這句話,愣是想不起來後麵是什麽內容。


    她突然覺得好難過,簡直沒有比她更蠢笨的人了,連先生布置的功課也完不成。


    “嗚嗚嗚……”


    周圍安靜,襯得她細細輕輕的抽泣聲十分明顯,尤為可憐兮兮。


    秋絡連忙拿出手帕,給自家主子擦擦淚,“主子莫要傷心,慢慢來。”


    蘇窈接過手帕擦拭雙眸,不肯放棄,一邊哭一邊念:“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


    忽地。


    一道冷冽的嗓音從書房門外傳來,字正腔圓,清晰有力:


    “不怒而民威於鈇鉞。”


    蘇窈一時沒反應過來,歡喜道:“對!是不怒而民威於鈇鉞!”


    話音落下,她整個人驀然愣住。


    等等——


    這道聲音好熟悉,是她出現幻聽了嗎?


    怎好似聽見了謝公子的聲音?


    隨之,後知後覺,少女慢動作般地轉動脖頸,朦朧的淚眼望向門口處。


    一抹頎長的身影站在那兒,一身的玄黑,氣質矜貴高不可攀。


    男人深眸輕闔,俊臉平靜如常,目光淡淡地看著那個被《中庸》難哭的少女。


    “因識字而哭成這樣,你是第一個。”


    他說出的話一點兒也不溫柔,也沒有任何安慰勸哄的語氣。


    蘇窈卻是莫名感到委屈,好似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眼眶一下子又是盈滿了熱淚,嗚咽出聲:“嗚嗚謝公子,這太難了!我不想識字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侯先生了……”


    這當然是一時的氣話,甚至毫無任何威力,如幼貓舉起它的爪子,起不了一丁半點的傷害,反而讓人覺得可愛。


    謝景昭默不作聲,垂眸看她哭得梨花帶雨,不知道的或許還會誤以為是欺負了她。


    真笨。


    秋絡被太子殿下突然的出現嚇得不輕,正要開口,便看到冬苓躲在房門外對自己瘋狂地擠眉弄眼。


    秋絡的視線快速在自家主子與太子殿下之間來迴轉溜一圈,恍然大悟。


    她連忙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輕手輕腳、安安靜靜地退到書房門外。


    赫凡眼疾手快,在他家殿下踏進書房之後,立即麻溜地關好書房的門。


    書房內。


    謝景昭唇角微抿,眸中不帶情緒,腳步幾近無聲,走到少女的身側。


    他瞥了眼桌案上擺著的宣紙,以及疊放在旁厚厚一壘還未動過的書卷。


    耳邊,少女輕輕軟軟的抽泣聲未曾停歇,男人不禁微擰眉心,冷冷道:“哭什麽哭?”


    他似乎毫無憐惜之心。


    蘇窈哽住,淚眼婆娑地望向他,顫顫道:“先生今兒留的功課太多了,又這麽難,我做不完。”


    “做不完就留明日。”謝景昭很想再接一句,又不是沒有明日了。


    奈何少女雪白的小臉楚楚可憐,他竟有些說不出太過嚴厲苛刻的話語。


    蘇窈小嘴一癟,說著說著又要哭起來,“可、可是先生說,不能偷懶,明日有明日的功課。”


    謝景昭眉心又是一擰,出聲製止她:“不許哭。”


    待她咬著唇忍住落淚的衝動後,他再道:“你偷懶了麽?”


    蘇窈用力地搖搖腦袋,瞪著一雙濕漉漉的圓眸,認真道:“當然沒有!我可用功了!”


    “那你哭什麽?識字非一日便成之事,日積月累方能學成。”


    謝景昭隨手拿起她寫過的宣紙,修長的手指翻了兩頁,掃了幾眼。


    從字跡上看得出來,她寫得十分用心,絕非敷衍了事。


    想到不久之前,她的婢女說她拿筆拿得手都紅了,謝景昭略微側眸,視線落在她的手上。


    她手中捏著一條被她眼淚浸濕的手帕,皺巴巴攥在手心,擋住了。


    他麵無表情道:“攤開手。”


    “幹嘛?”蘇窈茫然不解,下意識依著他的話照做,乖乖地攤開手掌心。


    謝景昭捏起那條皺巴巴的手帕,丟於一旁,就著書房內的燈光,瞧看她的手。


    十指如蔥,細白纖纖,掌心是氣色不錯的紅潤,握筆的地方有明顯的壓痕。


    如再這般毫不節製的習字,不出幾日,這些壓痕便能形成難以磨滅的繭。


    蘇窈看不懂他為何盯著自己的手直瞧,他的表情也一如既往的淡漠,讓她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她心頭納悶,極度不自在地把手垂放於身側,“你在看什麽?我手裏又沒有髒東西。”


    謝景昭平靜地收迴目光,不做解釋,隻是道:“今日到此為止,剩餘的功課明日再學。”


    蘇窈感到莫名其妙,抬眸非常疑惑地瞧他,“你又不是侯先生,你說明日再學就明日再學啊?萬一明日侯先生見我那麽多功課未做,他要訓斥我,那我豈不是慘兮兮。”


    一長串的話說完,蘇窈便看到男人清冷的薄唇往上揚了一下。


    謝景昭覺得她有些可笑,又哭著不想學,他大發慈悲讓她不學,她卻又要反駁他。


    他問:“那你想怎麽樣?”


    輕飄飄不甚在意的語調,細細琢磨,仿若帶了些許縱容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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