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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之後,又過去了將近兩年的時光。


    席間花影坐時移,破碎的光陰仿佛就在指縫當中流逝而去了。這兩年中發生了很多的事情,譬如孫策替袁術攻下了廬江,又譬如周瑜先他一步去丹陽投奔了時任太守的叔父周尚。周瑜那時的傷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更嚴重一些。自那日暈倒過去之後,他便在病榻上休養了數月,當然也告訴了母親顧家被滅門的消息。周母一邊為世交之家的沒落而痛心疾首,一邊為自己的愚鈍害愛子受傷而內疚自責,不久就過世了。周瑜新傷初愈,還未來得及仔細調養,便忙碌地操心起母親的喪事。


    也是在這時,袁術的軍隊揮師攻向了廬江。周瑜得到消息後,想都沒有想便帶著母親的遺物與靈位去往丹陽。在投奔叔父的路途之中,他想起顧瑤說的話。她說顧家已在這亂世隕落,周家又如何獨善其身。仔細想來,倒也真是不錯。他獨自一人坐在空曠淒冷的馬車裏,懷中抱著母親的牌位,臉上帶著自嘲的笑容,極力忍住快要落將下來的淚水。


    顧瑤那日如詛咒一般的話語,當真是一點不錯。


    此時的周瑜尚且不知,他一到丹陽便會收到孫策的來信,更不知他們今後將會共赴戰場戎馬一生。後來的周瑜才堪堪明白,自己其實正是為亂世而生之人。


    “吾得卿,大事諧矣。”周瑜率兵迎接孫策的時候,這位年少時的朋友拉著他的手這麽說道。一別經年,周瑜樣貌風姿仍是如故,孫策的眼神卻不再似從前一般天真瀟灑。那雙年輕明亮的眸子當中似是鍍了一層風霜,薄薄地籠上灰色霧靄,精明的眼角也幽幽掛著疲憊與失望積累的繩結。在袁術手下委身的短短幾年,倒教孫策的少年氣也被磨去不少。他笑著談起從前的事,雙眉之間仍是鋒刃般淩厲的銳角,字詞之間卻都是遺憾與不甘,就連笑容都像是為了故人而勉強拚湊起來,盡是些流於表麵的高興。


    孫策今年二十歲,距他離開廬江不過是短短四年。


    相比那些被封存在信箋中的文字,孫策曾親身經曆過的失意怕是還要更加煎熬一些。


    “公瑾,我和你說,這一路下來好玩的地方還真是不少……”


    孫策解了厚重的戰袍,在營帳之中親手為周瑜斟上一杯酒。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來時的趣聞,仿佛充斥著血腥與硝煙的戰事於他而言不過是場旅行。可周瑜卻清楚地知道,如今仍寄人籬下的孫策隻是他人手中一把刀,袁術用他砍掉仇敵的棱角,也想磨鈍這把寶刀的鋒刃。


    “這些年來,想必你也不好過吧。”周瑜喝了一口酒,垂著雙眼幽幽地說。


    從方才開始便不曾停歇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孫策的笑容漸漸凝結在臉上。他沒有看向周瑜,隻是緩緩放下了拿著酒杯的手。


    “還是被你看出來了啊。”孫策哂笑了一聲。自喉底吐出冰冷的聲音,唇角僵硬牽強,像在笑自己的白費心機:“這些年沒有誰是好過的。你我尚且如此,更不知有多少人顛沛流離,家破人亡不過一夕之間。”


    “國都將不國,家破人亡也是常有的事。”周瑜淡淡地應著,向他舉起酒杯:“我率兵來投你,正是想付諸一己之力來平此亂世。不談天下百姓、黎民蒼生,至少也想保全自己在意的人。”


    孫策聽及此處,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一般。他伸手與周瑜碰杯,不經意似的說道:“這般說起來,我先前奉命去京中時曾見到了弦師妹。”


    說完,他悄悄觀察著對方的神情。隻見周瑜的臉上少見地浮現出驚訝與錯愕,不可置信般望著孫策。


    “你當真見了她?阿弦她……她好不好?”他有些局促地問道。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可當周瑜真正問出口時,卻又覺得分外促狹與羞愧。萬一孫策隻是隨口試探,亦或是逗逗他來緩解此刻的氣氛,如此一問倒顯得分外無趣。


    即便如此,周瑜也是幾乎情不自禁似的,又連著補了幾句:“你見了她,有沒有提起我?或者阿弦得空時,我也可以去看看她。”


    麵對周瑜看向自己的殷切眼神,孫策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公瑾啊,你接下來該同我一起四處奔波征戰,可沒空再去京中了!”他朗聲笑著,一麵又搖著頭:“你還真是,同從前一般無二啊。”


    “你慣會慪我,如今還來?”周瑜半開玩笑似的詰責道,眉眼之間卻不曾閃過哪怕片刻的笑意。他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柳木桌麵,自唇齒之間歎出輕細的氣:“弦妹妹今年也雙十年華,不知是否已嫁作他人妻婦。”


    孫策聽得清楚,周瑜這話中最後的幾個音節分明遲緩了些。


    “沒呢。”孫策搖頭,“你早先在信中對我說了你們的事,我雖覺可惜,卻也以為她會另覓良人。誰知上次去京中見到她時,師妹卻仍是孑然一身。”


    周瑜默默了良久,表情並不較先前輕鬆些許。他將視線投向賬外,原野的萋萋衰草映入晨曦,轉而在他瞳仁之間投下深邃的光影:“伯符,不妨將那日的情景與我說說罷。”


    從來都是孫策聽周瑜彈琴,如今的周瑜卻也靜靜地聽孫策說起不久之前的故事。


    那日孫策初赴京中,方知洛陽在董卓蹂躪之下竟殘破衰敗至此。昔年的洛陽集萬千繁榮於一地,也曾令遠居於江東的孫策魂牽夢縈。少時的孫策與父親聚少離多,難得相逢便問起洛陽的盛景。若說江東是畫舫籠於晴空薄霧之中的繾綣流連,那京都洛陽便是火樹銀花粲然開盛的不夜天。在父親口中,即便是遭遇了人心惶惶的黃巾暴亂,洛陽街市燈火依舊興旺,居住於京的人們也依舊行色如常。富人穿綾羅,窮人著麻衫,各自都過著各自的生活。他們笑時恣意,憂時悵然,同治世一般無二。


    然而如今的洛陽,已然成為董卓大肆焚燒後的都城遺骸,說是廢墟也毫不為過。圍牆坍圮,大廈傾軋,衣衫襤褸的流民左橫右支地遍布於城中,所謂房屋也不過是稍有蔭庇的土塊磚石而已。佝僂著緩步行走於廢墟的百姓皆是麵如土色,虛弱的脊椎支撐不起他們的頭顱。孫策甫一進城,濃烈的腐臭便附著灰塵鑽入鼻息,刺激得他情不自禁捂住口鼻。整個洛陽城就像被董卓啃噬殘剩的生肉,有斷肢碎骨淩亂地散在各處,百姓所食皆如乞丐。


    孫策本是公事在身,不宜久留,卻不由得被這樣的景象拖延了腳步。


    這是記憶中父親敘述的繁華都城,如今卻是這般淒烈的慘相。


    他沿著殘破的道路向前緩緩行走著。路上石板早已斷裂成嶙峋不平的碎塊,生澀的泥土自石縫間溢出,彌漫著死老鼠與血汗的腥臭。再往前走,孫策便看見一群饑民熙熙攘攘地圍在道路盡頭。他探頭望去,隻見那裏有一個似是臨時搭建起來的簡易草棚,有穿著整潔端麗的一男一女正在其中。男人坐著為人看診,女人則站在一旁施粥救濟百姓。他們身後更有一位書生模樣的少年,正忙前忙後地為生病的災民抓藥。衣衫襤褸的饑民餓得喪失了叫喊的氣力,竟也不爭不擠,隻是默然站著伸出他們的破碗,將那草棚圍得水泄不通。


    想不到在這人人自危的洛陽,竟也還有心存良善的富家子弟。孫策內心暗暗慨歎,便又向草棚的方向走了幾步。


    他走至近前,視線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那名年輕女子的身上。她身量纖細柔婉,儀態筆直端正,額角落下的幾綹鬢發似春柳拂江,淺淺掃過玉砌般的下頜。女子腦後梳著端麗精巧的發髻,被一枚精致低調的銀步搖隨性挽起。涼薄日色穿透珠翠映在後頸,雪白的頸項因此而染上斑駁迷離的淺金。女子垂著眼眸,纖細的手腕不斷接過百姓遞來的空碗,一手舀了小米粥朝碗中傾瀉而下,又將一滿碗的粥穩穩當當遞了過去。接粥的百姓向她道謝,她便頷首莞爾一笑,這不深不淺的笑容卻頗有些經年的熟悉。


    孫策一時恍惚,竟想不起這名女子姓甚名誰。而她身側為人問診把脈的男子和那位書生模樣的少年更是陌生,孫策斷定自己從前未曾見過他們。


    莫非……


    他正欲開口詢問,卻聽得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抱怨的嘟囔。


    “明明是個世家,就拿點沒味道的粥來布施,真小氣,倒該叫這幫黑心肝的富人都死了才好。”


    雖不算十分大聲,卻因近在咫尺而顯得清晰可辨。就連那始終坐在一旁悉心為人診脈的男子,聽聞此聲也不由得抬起了頭。


    孫策蹙起眉,扭頭向聲音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個渾身綴滿補丁的年輕人,一路撞擠著他人而擁至前排。說這話的同時,那隻緊緊攥著土碗的手卻仍努力地向前伸著,老舊的碗沿破了幾個口,鋒利邊緣險些劃到低頭分粥的姑娘臉上。


    “喂,你……”


    孫策正想出言教訓他,卻覺衣角被人拽住,迴頭一看竟是那書生打扮的少年。少年不發一語,隻是輕輕搖頭示意他莫要插手。孫策再轉過眼,便隻見施粥的女子雙眉緊鎖,霎時眼中凜冽驟現,恰如出鞘寒芒。然而隻在須臾之後,那料峭孤冷的眼風便在垂落的眼簾之下收斂些許,一聲若有似無的輕歎幽然飄入孫策耳廓。


    她卻沒有善罷甘休,隻利落地一抬手,便一把將那隻破碗自年輕人手中奪過,繼而手腕一翻,仿佛極不經意似的將土碗投向不遠處的石牆。破碗砸中牆壁發出沉悶的響聲,瞬間便摔得四分五裂,再難盛上什麽東西了。


    原本有些嘈雜的人群頓時靜了下來。那出言不遜的年輕人看著被摔碎的土碗,仍呆愣地立在原地,保持著先前伸手討食的動作。卻見女子以眼風斜掃了一眼,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一把拽過,將他生生拉至麵前。


    “有手有腳的男人整日混吃等死,竟還有臉麵如此出言不遜。”她唇角下放,一副甚是不快的模樣:“瞧不上別吃便是,我家可不欠你的。”


    言畢,她在手上的力道又多加重了幾分。那人的手掌一時間竟呈慘烈的蒼白色,疼得他嗷嗷直叫,嘴上卻仍是不饒:“你、你這潑婦——”


    “……哈。小人而已,長姐何須與他置氣,倒髒了自己的手。”那書生少年笑意盈盈地走上前來,自一旁拉過了年輕女子的手。她聽聞此話後倒也不做他語,隻順著少年的力道而放開了攥緊手腕的五指。年輕人趕忙撤迴手捂在心口,以一臉吃痛的表情瞪著她。


    “還不快滾?真要叫司馬姑娘生氣起來,你的手此刻可就斷了。”坐在一旁為人聽診的男子此刻也沉聲開口。他順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就著瓷蓋與杯沿磕碰的清響,略略低頭輕啜了一口。溫熱水汽氤氳著撫上他的眼眉,薄霧籠罩之下,那層淡淡的疏離與輕屑竟愈發明晰起來。


    聽那男子如此說道,眾人便都炸鍋般叫罵驅趕起那個年輕人來。他雖是不甘,卻也不得不在眾人的唾罵聲中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竄開去。


    “司馬……姑娘?那你果真是弦師妹!”在旁靜觀的孫策一時不知是驚是喜,話語詞句也不由得脫口而出。世事當真就有如此巧合,隻是湊巧來京的工夫,倒真是能見到故人。


    “有這麽巧?我隻當你又在騙我。”周瑜擱在唇邊的酒杯頓了頓,抬眼將信將疑地看向孫策。


    “別別別,我哪敢騙您呢?”孫策好氣又好笑,“知道你不信,我連信物都帶來了,你看——”


    他從袖中摸出一枚玉墜,將它好端端地放在周瑜麵前。精雕細琢之下的玉佩呈青鳥模樣,光滑溫潤,雪的玉麵泛著些微的碧翠靈光。


    “這信物是給你的?”周瑜半開玩笑地拾起玉墜,手指在青鳥的羽翼之間緩緩摩挲。


    “真是給我的就好了。她心裏隻有你,哪還有我這個師兄。”孫策賭氣似的噓聲道。


    彼時司馬弦與他重逢,乍看之下竟沒有認出孫策來。他已從一個少年長成驍勇的將軍,不光是聲音變得厚重磁性,就連體格也較從前更精壯許多,儼然是獨當一麵的男人了。直到孫策看著愣怔在原地的她,忍不住綻開嘴角爽朗地笑起來,司馬弦才在恍惚間將麵前的男人同那個少年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師兄,竟是你呀。”她慨歎著,眼前不知為何蒙上一層氤氳的薄霧。


    他們並肩而行。沿途談起少時爛漫的江花、遠山的暮靄,談起逐獵與刀劍,談起飄渺的琴與笛,語氣之中皆是遺落於彼的美好。


    孫策變了很多,姿容卻還是那般美麗,也仍像從前一般愛言笑語。暮色垂落之時,夕霞將他小麥色的肌膚鍍上淺淡的紅金,說話時那道逆光的唇角顯得格外迷離。


    “一別經年,你這丫頭的性子沉穩不少,迴家後倒學起了布施啊。”孫策漫不經心地說著玩笑話,“當年怎麽沒看出你有這等好心,還會接濟窮人。”


    “噯,師兄慣會取笑我。然而若非我爹傾力相救,即使我當年大難不死,也注定會成為流民。”司馬弦迴過頭,望了自己正在收攤的兩位兄弟一眼:“如今在這洛陽,司馬家也未必有多麽富庶。隻是我與大哥看見那些窮苦如乞丐般的饑民,便想起我的出身,自然也想接濟他們一番。”


    “本來也算是好事,可我看剛才那小子嘴裏不幹不淨的,你們竟然就放他這麽走了?我本想出言教訓他幾句,卻被你弟弟拽住,提起來還真是氣……”孫策迴想起剛才那個年輕人,仍覺得忿忿,就連拳頭都不自覺地握了起來。司馬弦見他如此,隻垂下首去頻頻搖頭,輕聲地歎氣:“師兄,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怎仍是如此。”


    見孫策不解,她有些無奈地解釋道:“他不過是妒忌罷了,除了逞口舌之快以外又能賺到些什麽呢?那人既不識好歹,我自然不必與他客氣,索性便摔了他的碗。我無官無銜,說話做事任性些又有什麽要緊。可威名赫赫的孫伯符若在街頭與流民爭執糾纏,傳出去恐怕會失了身份。你既想成立一番宏圖大業,怎可在小事上斤斤計較。且不說此事與你無半分瓜葛,就算今日是你自己有此遭遇,也萬不可魯莽……”


    “行行行你別說了,我知道了。”孫策聽得頭疼,幾乎不曾考慮便急忙打斷道:“你幾時竟也如此懂得說教?幾年不見,你這丫頭倒是同公瑾愈發相似。”


    此話剛一出口,他便後悔了。司馬弦的眼中的燈火閃爍幾下,最終卻也隨著夕陽的隕落而熄滅。被軋斷的句子僵在喉頭,她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嘴唇,將剩下的話全都吞咽進肚子裏。


    “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說,你、你還沒嫁人嗎?”


    她搖了搖頭。


    “公瑾是我一輩子的心上人。他不必等我,我卻不能忘了他。”


    “那……你有什麽話想對他說嗎?我可能要去一趟廬江,如果遇見公瑾,也許……”


    司馬弦低下頭,從懷中摸出一枚精巧的玉墜塞到孫策手裏。光潤的白玉尚帶著她的體溫,和一縷清淡繾綣的蘭花香氣。


    “該說的早就說盡,沒有別的話了。”她笑著將孫策握著玉墜的手指合攏,眼中浮光瀲灩:“這一件東西,是我前些日子自己雕琢的。手藝自然不算好,卻是想著公瑾才刻出來的紋樣……本以為沒有機會再給他,幸好你來了。”


    那青鳥雕得細致美麗,不知是她花了多少個日夜才刻出來的玉器。司馬弦在雕琢的時候,生疏的手指在上麵撫摸探索了無數次。那雙拉過弓、撫過琴的手,如今也為了一塊冰冷的玉器而滴落過血跡。在每一個秉燭長明的夜裏,綻開的苞蕾映著昏黃燭火,在她指尖開出層層疊疊的花朵。


    這些她不曾對人提起的東西,孫策自然是不明白的。可周瑜卻在觸及玉石的一瞬間,便從中感到溫熱的心血。


    青鳥,在上古神話之中是為西王母傳信的神使。他摩挲著青鳥的羽翼,仿佛與她徹夜雕刻的雙手握在一起。。


    然後沉默著不發一言,將玉墜配在自己的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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