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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堅死了。


    他死在初平二年,一個綴滿繁星的夜裏。


    上到皇帝,下至庶民,幾乎沒有不知孫堅生前勇武的。曹操兵敗之後舉步維艱,袁紹生性懦弱猶豫不決,唯有他勢如破竹一往無前。殺華雄、破董卓,縱使渾身血汗淋漓,孫堅也無所畏懼地伸出了猛虎的堅韌利爪,幾乎將董卓的狼子野心攥得粉碎。


    可他卻不知,猛虎露出的後背也不過是尋常血肉而已。


    孫堅死了。他在前去攻取荊州的途中,被暗箭貫穿了胸膛。


    不知繁星浩密的那個夜晚,是否曾有人看見將星隕落。孫堅死了,有人因失去了雄厚的羽翼而悵然若失,有人因對手的暴亡而洋洋自得,甚至有明麵上的盟友無日無夜地期盼著這一刻。


    對於孫策而言,死去的那個人隻是他的父親。


    不是破虜將軍,也不是豫州刺史。孫堅在一個十六歲少年的記憶裏,始終是嚴厲卻慈愛的父親。


    孫策坐在江邊,眼眶被濕潤的江風吹得有些泛紅。逃離了所有的安慰與關懷,他隻想獨自一個人懷念逝去的父親,和思考接下來的人生。他雖是打小便明白戰場兇多吉少,卻不曾真的想過父親會死。


    父親臨終前想的是什麽呢?是皇帝,是董卓,是天下;還是友人,是孫家,是他呢?


    孫策看著江麵出神,年少之虎的嗅覺被磨損得遲鈍,竟連司馬弦的到來都沒有察覺。


    “伯符。”


    司馬弦喚了他一聲,在他身旁坐下。孫策似是剛從睡夢中驚醒一般,錯愕地愣怔著。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舒縣不過這麽大,隻要想找便能找到。”司馬弦看著孫策,旁人無法從她臉上摸索出任何情緒的蛛絲馬跡。沒有悲傷,沒有擔憂,更沒有絲毫同情。她就像是彼岸兀自盛放的花樹,亦如旁觀紅塵的神女。仿佛人間的一切冷暖悲喜都與己無關,隻靜靜地注視著來往的人群。


    孫策最恨別人的同情。父親去世之後,每個人看著他的目光裏都夾雜著或濃或淡的同情。可他不需要。猛虎的後代也是虎,是會嚼爛獵物脊骨的兇狠野獸。他於是盯著司馬弦看了許久,倘若她的眼裏有半點錯漏的悲憫,孫策定會毫不猶豫地給她一拳長長記性。


    那種鐫刻在骨子裏的倔強,是野獸的本能,也是孫策自父親血脈之中傳承下來的靈魂。


    而司馬弦仍是那般沉靜地看著他,如水般平穩的神情將孫策眼底隱約的火簇消潑殆盡。


    “……公瑾沒同你一起來吧?”沉默了許久,孫策率先開口。


    “放心,他不曾跟來。”司馬弦抬手拍了拍孫策的肩膀,手指在肩上停留良久。半晌,她像是與住在鄰家的朋友打招唿一般,輕描淡寫地開口詢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司馬弦深知孫策的個性。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他斷斷不會再留在廬江過以往的清平日子。他得趕去安葬父親,再為父守孝,最後一定也會親手報了這殺父之仇。


    自小虎成長為獨當一麵的猛虎,有時隻是一夜之間的事。


    孫策臉上有一閃而過的訝異,卻也並不十分驚詫。司馬弦既然能找到自己,那便也一定料想得到他會離開吧。


    “明天一早。”


    司馬弦點頭,卻還是有些不舍。孫策於她,或是於周瑜,都是少年時期相當珍貴的朋友。從前的孫策時常笑,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很好看的小虎牙。他也總是像個哥哥一樣張開堅實的雙臂,一邊一個地勾著她和周瑜的脖子說著玩笑話,日光便在此刻漏泄進來,他的笑容熠熠閃光。


    而如今的孫策似是熬了一夜又一夜,被新淚勾紅的眼眶周圍泛著陳舊的青黑。無人問詢他獨自一人在深夜之中想起了亡父幾次,也無人明白他堅強的背後是怎樣的心酸。更無人知曉他曾多少迴自夢中驚醒,披上外衣便頂著風深露重的黑夜趕去安慰垂淚的母親。


    “你辛苦了。”司馬弦歎了口氣。


    孫策啞著嗓子笑了:“有什麽辛苦不辛苦。倒是你……要好好照顧公瑾啊,知道嗎?”


    孫策似是話裏有話,躊躇猶豫了良久。司馬弦明白他的意思,卻並不迴答。隻沉默地低下頭去,眼神有些黯然地望著腳邊的萋萋芳草。孫策望著司馬弦,覺得自己被這女子看得透徹,卻似乎從來不曾看懂過她。譬如此刻,他竟不知那黯淡下去的目光裏究竟蘊藏著什麽。


    你會離開公瑾嗎?孫策想這樣問。然而嘴唇翕張,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明日一早,我與公瑾送你離開吧。”司馬弦複又抬頭,看向孫策的眼裏倒映著澄澈天空。


    孫策隻淡淡地點頭,催促她早些迴去。


    因為接下來的時光,他隻想獨自消磨。


    周瑜在老師家裏等待了許久。今日的課業早已習授完畢,他反複咀嚼著書卷上相同的字句,指腹在燈芯錯落於墨字的光影之間徘徊。原本三人共同擁有的私學,此刻卻冷寂淒清得隻餘他一個人。


    司馬弦提著裙裾,身形搖曳於月光與燈火輝映的罅隙之中。她踩踏夜風歸來,步伐安穩而深沉。


    “公瑾?”推門看見周瑜的背影,司馬弦有一瞬間的驚詫,又馬上關闔了門。


    周瑜站起身,長明的火光將臉龐映照出通透的暖色。他的神色卻冷,微蹙的眉頭凝凍著漆黑夜空。


    “我在等你。”他背對著司馬弦,開始動手收拾起散在桌麵的書卷與筆墨。周瑜的聲音很輕,語調之中夾雜著被壓抑的沙啞情緒。竹筆與書簡略顯倉促地碰撞,在寧謐的夜裏擦出淩亂的清響,幾乎蓋過了句末的蒼白。


    不必出言相問,司馬弦自然知曉他的心境。周瑜與孫策宛如親生兄弟,孫策近日不願見他,隻是害怕自己會在勝似同胞的義弟麵前流露出些許脆弱的神情,並未有絲毫的不信任。周瑜太了解孫策了。因此,當司馬弦獨自前去找尋孫策時,他也不曾提出要同行。周瑜隻是如往常一樣完成自己的課業,在這裏等著她迴來。


    仿佛是等著一盞燈火那般等著她,等著孫策的一個答案。


    “伯符明天一早就啟程。”


    周瑜聞言,收拾東西的手在低空略微停頓了一霎,卻也覺得理所當然一般,毫不驚異地應了一聲。


    司馬弦走上前,從背後輕輕擁抱了周瑜。交疊的身形在陳舊的木格窗上拉出暗影,湧動著平穩的心跳與溫情。她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想說些什麽來安撫他的心,卻猝不及防地被周瑜迴身抱緊。他的鼻腔滿載她身上清幽的蘭花香氣,原本煩亂的心緒平複了些許,卻又因懼怕而不由自主加重了擁抱的力度。


    周瑜懼怕的不是與孫策的辭別,也不是這連天戰火。


    而是懼怕所愛之人是否終有一日會離自己而去。


    他還記得去年的那封書信,自渺遠的溫縣而來,風塵仆仆地跋涉過千山萬水,如枝頭眷戀大地的桃花一般飄搖落至舒縣。


    就像司馬弦那樣。


    她是上蒼給予自己的饋贈,周瑜始終如此認為。他永遠不會忘記,當日自院牆之內如流水淙淙入耳的天籟琴曲,和那推開門扉時那撲麵而來的幽蘭清香,以及白衣少女驚為天人的臉龐。


    司馬弦仰起頭,輕輕撫摸著周瑜的臉。與他相識相知的這一年裏,她性格裏淩厲與狡黠的棱角似乎被周瑜溫柔的熱忱慢慢撫平,逐漸變得表裏如一的溫柔,變成從前的自己所希冀的模樣。她素來是桀驁的,可隻有麵對周瑜時,那銳利得能夠刺破一切血肉的利錐才得以收斂鋒芒。他對她笑起來時,那雙英氣的雙眼總是含著溫暖的湖光,他的風致便擁有融化一切的力量。


    若可以,她也不想走。司馬弦想永遠陪著周瑜,與他在這亂世上山下海,縱使前方即將迎來的會是遍布屍骸的無間地獄。


    “弦妹妹,我不會讓你也同伯符一般說走就走。”


    良久,周瑜沙啞著嗓音開口。消弭了彷徨與悲傷,他低沉的聲線在這夜裏顯得分外決絕。


    “我一定要娶你。”


    “待到正月我爹迴家時,我們就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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