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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深的庭院之中,司馬朗獨坐於花樹下喂食鴿子。


    這些鴿子並不是司馬家養的,卻總是在清晨便不約而同地聚集至簷下等候著什麽。司馬朗每日早起穿戴洗漱完畢,便趕著來庭院中喂它們。這些鴿子被他喂得羽毛都柔順光潔,豆大的眼珠如烏玉一般熠熠發亮,就連叫聲都比其他鴿子更洪亮一些。


    司馬朗朝地麵撒了一把玉米粒,撐起腦袋望著頭頂開得恣肆繁複的梨花。一縷天光穿透輕薄的雪瓣折射下來,將浮於寬闊脊背上的微塵擦拭明亮。有花瓣過早地沉醉於春時,自枝頭盛景盈盈飄落,拂過司馬朗堅韌的下頜,駐足於暗香浮動的茶盞之中。


    “四月了。”


    他看著剪雪般細碎清雅的梨花,臉上卻沒有一點輕鬆的神色。


    他十九歲,還不及弱冠的年紀,卻已早早地背負起了司馬一家的命運。


    距離董卓挾天子西遷才不過兩個月的時間,而他帶領全家從虎口脫險的記憶卻是恍如隔世。那日董卓的軍隊兇神惡煞地衝進家中時,司馬朗正在不疾不徐地收拾父親心愛的書籍。


    “何等無禮。”他頭也不迴地沉聲說道,手中收拾卷籍的動作片刻未停。


    “太師聽聞有人想舉家叛逃,特令我等前來緝拿。司馬朗,識相的就跟老子走,莫叫我等刀口見血!”那為首的一個走上前來,腰間佩刀應聲而出,鋒刃寒芒隨即自竹片之間閃過,穩帖而迅速地架上司馬朗的肩膀。


    氣氛一時緊張起來。用線繩綁起書卷的手稍遲片刻,他抬頭自喉底發出一聲輕笑。


    “太師英明,自然不會偏聽一麵之詞,方才遣人帶我去見。倒是你們,一進門便咬定我是叛逃,憑據何在?迴頭麵見太師說清緣由,你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你……”


    為首的士兵惱羞成怒般咬著牙,手下的刀刃已然有些喪失力道。他啐了一口,複又握緊刀柄將雪白片鋒往司馬朗的脖子靠了靠。


    正當此時,空氣中傳來一聲鈍器相擊的悶響,似有什麽東西擾亂了耳邊的氣流,以不可目測的速度穿透聲音的障壁,繼而狠狠擊中被握緊的刀把。那人感到虎口一陣刺麻,先於思考的本能促使他的手指率先放鬆,架在司馬朗脖子上的刀“咣當”一聲砸在地上,引得眾人一陣慌亂,紛紛握住腰間佩戴的刀劍。


    距離他們不遠的身後,一個清亮卻沉靜的聲音響了起來。


    “原以為太師英明神武,可手下的人竟是如此不懂規矩。”


    眾人向身後望去,卻見一個少女手執弓箭站在門口,她的身體仍然保持著方才拉弓放弦的姿勢,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於長弓的光影之間若隱若現。


    “太師叫你們來,是要你們無憑無據便用刀押著哥哥去見他麽?想來董太師是通達曉暢之人,斷不會下如此荒唐的命令。莫非汝等狐假虎威,欲陷太師於不仁不義之地?”


    司馬朗用眼角的餘光瞄著地上那支削去箭頭的平矢,轉身麵對兇神惡煞的一眾兵卒,唇角似是帶著嘲弄的笑容緩緩開口:“舍妹年少無知,讓諸位見笑了。若有招待不周之處,萬望見諒。事不宜遲,還請諸位帶路,我這便向太師解釋清楚。”


    兵卒一時啞口無言,隻得收刀入鞘,悻悻地朝司馬朗勉強作了一個揖。


    “……適才是屬下無禮。司馬公子,請吧。”


    行至門前,司馬朗抬手覆上少女的頭頂,眼神難得溫柔。


    “大哥。”她有些擔憂,一隻手略顯緊張地攥著他的袖子。


    “沒事的。”司馬朗略微俯下身來,八尺三寸的身長使得他比同齡人高出不少,妹妹的頭頂才隻到自己的胸口。司馬朗寬大的手掌撫上她的臉頰,指腹在鬢邊輕輕摩挲著:“阿弦就在家照顧弟弟們,大哥去去就迴。”


    司馬弦點了點頭,輕輕地眨了一下左眼。這是他們兄妹之間獨特的交流方式,似是在說“我相信你”。


    ——————


    少年老成的司馬朗赴至董卓麵前時,日色還不算太晚。


    董卓昏庸懶散,就連見人也隻是躺在自己的榻上。夕陽斜斜地曬進寢殿,董卓就這樣眯眼斜睨著司馬朗,宛如日落前夕趴在門前無精打采的狗。自古以來皇室便不缺獨斷掌權者,無論宦官還是外戚都驕橫異常,卻也未曾見過如董卓這般暴戾乖張、絲毫不對言行加以收斂之徒。司馬朗從來隻知董卓是人人口中的國賊與魔王,如今親眼見識,倒也真有些失望。


    他並不是失望於董卓這目空一切的傲慢與慵懶,而隻是暗自歎息著此人的手段與胸懷未免過於肮髒和狹隘。


    知賢不舉、識人不用、待人不誠,而日常起居卻極盡奢靡繁榮,行事手腕狠辣乖張。這樣的一個人,又如何能掌握國之重權而不被諸侯反對呢?


    且觀他自卒也罷。然而眼下,自己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有更繁瑣的任務需要完成。


    司馬朗不卑不亢地站在董卓麵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董卓用眼角的餘光瞥著他年少的身影,卻不由得泛起了一見如故的錯覺。


    “你與我死去的兒子同歲,為何做出此等背叛之舉!”


    雖是淩厲的發問,可倘若自己的兒子還在世,大抵也該同他一樣大了吧。即便是董卓,也忍不住對一個豐神俊朗的少年油然而生一股舐犢之情。


    而聰慧敏銳的司馬朗,自然便從這句無關緊要的話語之中攫取到了關鍵的信息。董卓縱使兇悍狠毒如斯,也依舊有著柔軟的一麵。那麽於他而言,接下來的事或許就好辦許多。


    “明公明鑒,司馬朗並未有背叛之心。”他複又作了一揖,“明公以高世之功德,於亂世輔佐天子登基,除宦平叛,選賢舉能,大有一掃天下汙穢之澄氣。倘若假以時日,何愁社稷不複興、治世不升平?有明公在此坐鎮,朗與家人隻備感安心,卻未曾有叛逃之理。”


    董卓稍稍起身,側耳聽著司馬朗歌頌自己的豐功偉績。這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他是全然不在意的。為人臣子位高權重至此,又何必計較一介布衣在階前的奉承是否出自真心?董卓隻要知道,當今天下所有人見到他都隻能順著他的意圖說話,而無敢有悖逆者,於他而言就已相當足夠。


    畢竟,就連天子都是他廢棄又新立的。在董卓眼中,天下隻不過是騰躍於股掌之間的青鳥,而那些違逆他的好事之徒甚至連鳥屎都算不上。


    司馬朗悄悄抬眼看了董卓一眼,見此人正滿意地閉目側聽,便知這恭維之風已然吹進了耳朵。


    “隻是朗仍有番話,不知可否言說。”


    “什麽話,說來無妨。”董卓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準允了。


    “明公英明神武,威德隆重,功業著大,此乃江山社稷之樂見也。然則劍分兩刃,明公可知此時兵災四起,地方州郡民不聊生?”司馬朗挺起腰背,目光堅毅誠懇。


    “關老子屁事。”董卓似是全然不在意,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


    司馬朗垂下眼睫,微不可觀地輕蹙了一下眉頭:“民乃國之根本,民生凋敝則國家亡。仁慈高義如明公,此等道理想必也無需在下多嘴。現如今就連京城近郊的人民都無法安家樂業,盡皆棄田而逃,攜妻帶子四處流亡,甚是悲苦。縱使明公已於四方關口設禁令、加重刑以殺戮處罰,也難以阻擋逃亡的風潮。”


    “當今天下仍未清平,亂黨四起,此等局麵實非明公之過,乃逆臣賊子之禍也。朗欲攜家人迴鄉,一則是誠懇勸奉父老鄉親,二則也是為了明公考量。”


    “望明公有所借鑒,稍加反思,則明公威名堪與日月爭輝,縱是伊尹、周公也未能比擬。”


    空氣沉默了良久。在落日光芒籠罩之下,於半空漂浮不定的微塵竟是格外清晰。董卓一反先前慵懶的態度,坐直身子盯視著司馬朗。他大抵是沒有料到,一個尚未弱冠的少年竟能洞察時事、權衡利弊,說出如此溫和又尖銳的一番話來。字字句句都切中肯綮,卻又避開董卓所有的鋒芒,年紀輕輕卻遊刃有餘至此,當真是後生可畏。


    若將此人留於身旁,或許……


    司馬朗保持著恭敬的態度,一顆心卻是懸到了嗓子眼。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董卓想必是沒有理由再為難他了。若是一切順利,接下來他便可帶著一家老小遷迴溫縣,父親那邊也該有所交代。


    可若是,董卓要將自己留在京中為官,那就是羊入虎口。更何況家中弟妹年紀仍少,若失去了他的庇護,恐怕難以順利遷迴河內溫縣。


    司馬朗第一次覺得,自己與全家人的性命都是如此脆弱。仿佛指間聚攏的細密沙塵,隻消片刻便可隨風散了。在這過分安靜的大殿裏,他連唿吸都小心翼翼,卻能精準地聽到自己急促而倉亂的心跳。


    “嗯,言之有理。”董卓清了清嗓子,“你退下吧。”


    司馬朗內心長舒了一口氣。還好,事態總歸比自己想的要順利。如此一來,不光始終在京中為官的父親能夠安心,司馬一族也得以暫時保全性命,免受戰亂與暴政之苦了。


    他彎腰行禮,不疾不徐地告退。心中卻隻恨自己徒生兩條腿,無法快些趕迴家中。


    退至門邊,司馬朗轉身欲走,卻又被身後的董卓叫住。


    “等等。”


    身形一時僵住。他不敢迴頭,恐生變故。


    “聽說,你還有個正值花季的妹妹是吧?”


    迎著即將沉墜的落日,司馬朗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緊了。


    ——————


    合上書信,司馬弦幽幽地歎了口氣。


    “當日大哥為了保全我,重金賄賂董卓身邊的官員,方才得以連夜將我送出京城。”她望向院內開得熱忱爛漫的桃花,眼裏仿佛倒映著故鄉。


    “原來你是因為這事才會來廬江。”孫策托著下巴,想起自己也是因了董卓的事才搬來這裏。他的父親孫堅是威名遠播的江東之虎,時任長沙太守,卻已於前些年去往討伐董卓了。


    孫策本欲同去,卻被父親按著腦袋留在了老家壽春。


    “你小子還是多練練吧,別跟過來礙手礙腳的。”


    父親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是擔心孫策的。他雖聰慧佻達,卻仍是年紀太小了。更何況孫堅家中尚有妻子兒女,孫策作為長子自然該留下照顧母親與弟妹。


    那年孫策尚在壽春,平日裏通曉人情、喜好笑語,又得父親威名,已是結交了周圍縣城的諸多名士。有時他便宴請朋友在酒肆茶樓,談的卻是些常人所不能談及之事。那時的孫策較之現今還更稚氣些,眉目之間卻已是滿溢著風流俊賞。他與人談事也愛說笑話,時常舉著茶杯附在唇邊,說起有意思的故事便與客人一起朗笑出聲,一顆頑皮的虎牙於氤氳水霧間若隱若現。有年紀相仿的姑娘也攏著團扇,自樓閣之間悄悄探出身子偷看他的模樣,孫策一抬眼便望見了。他倒也不多拘謹,隻又對著她們一笑,臉頰就漾開了兩個淺淺的梨渦。姑娘們又是害羞又是喜歡,明明羞得拿團扇遮住臉龐,卻又忍不住偷偷地多看幾眼。彼時坊間皆口耳相傳著孫策的名聲,他的風頭一時無兩。


    也就是在那時,周瑜聽說了孫策的英名而特地前來拜訪。兩位同齡的少年從家常往事聊到高政朝堂,自山河湖海談及日月星辰,可謂是相逢恨晚,一見如故。


    大約也正在去年,孫策聽了周瑜有關於亂世安身的勸說,說服了母親舉家搬來廬江。周瑜自然是好客愛朋友,將自家於道邊的一所大宅院讓與孫策居住,方有今日結拜為義兄弟的斷金之交。


    “哎,我就不該一時豬油蒙心,搞得現在天天被欺負。”孫策故作懊悔地搖搖頭:“原以為是個儒雅公子,誰曾想竟總愛欺侮兄長,這日子該怎麽過喲……”


    周瑜自然是知曉孫策的,更明白這隻是他的笑話。平日兩人打鬧歸打鬧,這較之親兄弟更為堅固的情誼卻是如何也難以消磨的。


    隻不過從前是兩人,現在或許算是三人了。


    周瑜伸出修長的手,與望著桃花出神的司馬弦十指相扣。他想安慰她。這個大病初愈的姑娘麵色蒼白得令人心疼,此刻又滿麵愁容,正如雨夜的濃雲一般慘淡。


    司馬弦緊了緊手指,冰涼指腹在碰到周瑜手背的刹那有了溫暖的觸感。周瑜不知道,她所愁的並不是遠在千裏之外的故鄉。


    而是這封信的內容,於他們而言實在過於沉重。


    “公瑾,我該怎麽辦呢?”她如此發問。


    孫策一時沒有聽懂,周瑜卻是在那一瞬間就清楚地明白了。


    司馬弦一手捏著尚未折疊收攏的書信,潔白宣紙露出了筆墨濃重的一角。


    司馬朗在信中寫道,待到董卓之禍根除,自己便一刻不停地前往江左來接她迴鄉。


    而這一點,想必司馬弦也一直知道,隻是未曾細想,也不敢想象屆時的離別又會是怎樣一番情境罷了。


    若真到了那兩麵為難的時刻,她又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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