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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站在電影院右側,樓下是錄像廳,樓上是圖書室,辦公室在二樓拐角。電影院正門廳有十級台階,左側是售票處,正門後是放映廳。放映廳建成圓拱形,上有大蒼穹,下有靠背排坐,前有舞台(主席台),後有兩個進出口,同時也是鎮政府的大禮堂,三級幹部會議,群眾動員大會,節日聯歡晚會,群藝匯演,知識竟賽等,大型活動都在此舉行。


    放片台在二樓,放映機裝上電影帶,通電啟動,光束通過放片窗,投射到懸掛在舞台上的白幕布。從樓梯上二樓,迎麵是廊道,靠街這麵牆無房,靠放映廳那邊有三間房,放片台在中間,左手是圖書室,右手是辦公室。


    袁秋華在圖書室看書,放電影時,雖看不到影像,背景音樂,人物對話卻聽得一清二楚,就像聽廣播。聽得心馳神往,書便看得心猿意馬,人坐在書桌前,擺樣子而已。八叔公不反對她看電影,將她領進放片台,跟放映員說好話,讓她趴在旁邊的放片窗,朝下看電影。放映員也樂得有人陪同說笑,他上廁所,打開水,迴家吃飯,還有人幫忙頂一會班。看過《西廂記》,《梁山伯與祝英台》,《孔雀東南飛》,《鍘美案》,《天仙配》,《徐九經升官經》之類悲劇,她似乎總被一種莫名悲憫的東西,撩撥著。


    袁秋華和放映員混熟了,也學會了放電影,他就經常中途玩失蹤。袁秋華讀初中那三年,幾乎是她放電影,他拿工資,他也賣零食犒勞她,還默許她帶親朋好友來看免費電影。


    在電視沒有普及前,看電影,那可是鄉間最大的樂事,但要花兩角錢買票,才能看電影,人們又舍不得了,當時豬肉也才賣兩角錢一斤呢。隻有談對象的青年,退休的幹部,文藝人員,知識分子,站所領導,鄉鎮幹部,才是電影院的常客。


    中學生最喜歡看電影,又最沒錢看電影,能否“不花錢看電影”,這便取決於和袁秋華的親近程度了,她就成了最受同學們追捧的人。因為沒買票,所以不能進放映廳坐下看,因為“無職”頂班,所以不能被“公家”抓獲,隻能混進放映台,站在放片窗,朝下看。放片窗隻有兩個,一個放片,一個備用。站備用窗看電影,同時觀看,隻可一左一右,供兩人。無奈同學們太想看電影了,不能看,能聽也好,不能從頭看到尾,能看其中一段也好,纏住袁秋華不答應便沒法脫身,她也不願搞什麽親疏遠近,就規定同學們輪流去看,一次十個人,萬一“公家”查崗,被詢問,也隻能說“我們是來圖書室看書的”。


    電影不是每天都放,星期六和星期天才有。每個星期六(學校放假一天半,星期六下午離校,星期一早上到校),被輪到的同學,像麻雀般唧唧喳喳,興奮地等待著放假,晚上早早來圖書室,也是嘰嘰喳喳,探頭探腦,期盼著開場時間的到來。其實不提也罷,一說起來都是心酸的眼淚。一年有五十二個星期,鄉鎮電影院放的影片,半個月換一新片,那時不興連場放,也就是說一個月能看兩部新影片,一年場場不缺的話,像袁秋華也隻不過看二十四部新影片,況且半個月換一新片,還隻是紅頭文件的規定動作,實際上的執行情況,往往卻是一個月,或兩個月,甚至三個月,才換一新片。因此,初中三年,袁秋華看過的影片不到三十部,同學們看過(說“聽”過,更準確)的也不到十部。這就是鐵飯碗的弊端了,隻要端上,幹活與不幹活的,多幹活與少幹活的,能幹與笨拙的,工資待遇,職工收入,福利分配,統統都一樣,長此已往,誰還願意拚命幹活呢?


    鄉民看電影,都源益於鄉村露天電影。人們辦迎娶,祝壽,誕兒類喜事,便到電影院花錢請電影,讓放映員到村裏,去放電影,隆重慶祝一下。聽聞哪村放電影,附近鄉村的,每每全家出動,帶著矮凳,拿著手電,就扶老抱幼,唿朋引伴,翻山越嶺的趕去。


    放片場地,在曬穀場,太陽還沒落山,卻早已人頭攢動。近的,早到的,占據前排,遠的,後來的,排在末尾。因為是“跑片”(一部片子,一個晚上,好幾個地方放映。或者兩部機子,兩個放映員,兩地同時放映。若確實分身無術,或急事請假,袁秋華這個“無職”的業餘人士,就會被臨時請出拜求“頂班”,酬勞是一晚五角錢),電影到九點鍾才開始放。


    放的是《紅樓夢》。開始不久,就是男女對唱。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隻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拂柳;


    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


    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


    冷澈的音色,清朗的唱腔,觀眾安靜,細心體會字句和情感。看著藍天白雲,紅牆碧瓦,迴廊拱門,小橋流水,奶奶,太太,小姐,丫環。


    偏是好事又多磨,放映不到幾分鍾,因磨損得太厲害,忽然冒一縷黑煙,帶子又燒斷了。在明亮晃眼的燈光下,一麵是放映員緊張地接合,一麵是無數雙信任期待的眼睛。


    一旁的觀眾忍不住出聲:小師傅,要不要幫忙?


    袁秋華逗耍:悟空呀,為師餓了,你去化個齋飯來。


    大家哄堂大笑。


    王子安攪亂:她搞文藝,特矯情,特扭捏,叫女士才討喜。一高興,放兩部影片,大夥都沾光。


    袁秋華瞪眼: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又不是鎮長,想加片,就能加片。


    趙芙蓉怒目:呸,狗腿子,登不上台麵。真正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啊!


    大夥樂不可支。


    袁秋華歎氣:栽贓!


    王子安叫屈:陷害!


    袁哲學拍手大笑:彼此有意思唷,還嘴硬!心有靈犀一點通嘛。


    袁秋華喝止:想幹嗎?無聊!


    王子安斥問:啥意思?小人之心!


    袁哲學跺腳哈哈大笑: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罪,其中奧秘,你倆意會。


    趙芙蓉嚷嚷:心領神會嘛。哪個沒眼?哪個看不懂?我們都懂,你倆的心思。


    大家捧腹大笑。


    袁秋華低頭接片,懶得搭理。


    王子安扮了一個鬼臉:冤案呀,蒼天呐,六月飛雪吧,大地呐,臘月發洪吧,哎唷喂,怎麽都不管了啊!


    他鬼臉後是半大孩子的童真,束手無策,不知所措。


    片接好,繼續放映。


    王子安嘴不得閑,時不時嘻笑插言,旁白,片透。一會說“談朋友講感情,結婚講行情”,過一會又說,“這個時代不需要完美的愛情,需要的是真心、熱血、赤誠,有抱負,擔當,報國奉獻的青年”,隔一會說,“最有氣節的人,總是最先死去”,最後說,“悲劇就是將美的東西,撕票,還要讓大家看在眼裏,傷在骨裏,疤在心裏”。


    因為他三不時跳出來碎碎唸,把所有悲愴感傷之情,都變成一種唬爛的搞笑。


    電影放完,已是十一點鍾了。迴家路上,到處是議論電影的聲音。王子安還要鬧笑話。大人們在爭論,賈寶玉與林黛玉到底有沒有一起睡過?


    他插了一句說:睡過。


    忙問他:怎麽知道的?


    他說:不是有這樣一個鏡頭,兩人躺在同一張床上,背對背,屁股靠屁股,吵鬧玩耍。


    一個大人罵了一句:小孩子,知道個屁!


    大家便笑了起來,笑聲驚飛了樹上的宿鳥。


    再上學,班裏同學亂開玩笑,叫這個“寶哥哥”,喊那個“林妹妹”。為著玩笑話,操場上,你罵我笑,你追我跑的生動場景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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