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蘇杭與蕭何商討赤水部首領接待細節。


    二人到了驛館,親自檢查館內陳設。這處布置,還是上次南奉到訪時籌備的,奉國人對衣食住行都較為講究,尤其當時隨行還有南奉四公主李南柯,故而驛館中特地增添了不少精致陳設。


    就譬如外間的床榻就換上了沉香木雕花貴妃榻,裏間的月門架子床也是上好紫檀木精工雕花,隔間的珠簾皆是珊瑚琉璃珠穿製而成。地上原本鋪的是百花氈織毯,因為春暖柳絮亂飛,宮人們躲懶,嫌難打理之故才將地毯卷了收起來。


    單是這一殿中的擺設,已足與宮中相比,奢華貴氣,彰顯大殷物足財豐。


    但此次來的是北方遊牧之王,聽說他們一年難洗幾次澡。


    光是想象一下,蕭何就忍不住打個寒顫。這驛館的布置肯定得換,越是金貴細膩的物事都要收起來,免得屆時那達朵還要疑心是否大殷天子借機故意嘲諷於他。


    因此前驛報中所秉承赤水部達朵所帶隨從並不多,亦無妃子或公主等女眷。蕭何建議首要便是將這珠簾取下來,其次貴妃榻也撤了,八寶櫃上的花樽換成了三彩馬,屋內淺色桃紅的帳幔均換上些薑黃暖色。


    聽蕭何指著屋中一處一處地說著改換地方,沈蘇杭笑道:“蕭兄,果然慧眼如炬,此等細枝末節之處都逃不過你雙眼。倒真是考慮得周到,不若將驛館辟一處照搬他塞北帳包的擺設風格,也讓他賓至如歸。”


    “這也不必,若真是讓他賓至如歸,倒顯得我們刻意。畢竟他是戰敗臣服,我們做足禮節即可,凡事若都順遂了他心意,又何來客隨主便之說?”蕭何說完,莞爾一笑,負手踱步出了門外。


    沈蘇杭聞言,更是笑出聲來,不禁搖頭,“蕭兄此言竟讓在下無話可辯,數你有理。”


    他隨著蕭何從驛館裏走出來,又入了宮,與禮部侍郎會麵,商議宮宴之事,從入宮,上殿,迎接,拜禮,入宴,開席逐一具項都列得清清楚楚。


    較之前次迎接南奉使臣,更是用心十倍有餘。


    原因也簡單,塞北蠻人,一言不合即開戰,雖今日是降臣來朝,但迴溯百年,自大殷開國以來,與塞北之戰大大小小不下數十次,戰死將士已按萬字計。


    南伐,可以據理而和談,但北征,除非是你死我亡,不若以十足武力鎮壓之,胡蠻何以臣服?


    也是因為塞北胡族血性如此,崇勇尚武,能動手的絕不講道理,能打死的絕不留活口。故,沈蘇杭言達朵是柔仁明主,叫蕭何不免生出些狐疑。


    若他真是好儒之人,對大殷而言,便是好事,若他隻是潛狼,暗藏野心,那更須提防。總之此人不簡單,未識其人,蕭何就已做下判斷。


    如此,她倒有幾分期待一見其真容。


    此番籌備雖事項巨細,但規模畢竟是小了很多,不用鋪張,單隻開銷上也隻按普通宮宴的份例進行。所需討論細則,一天光景也差不多便也完事。


    正待蕭何準備出宮時,有小太監前來傳召,說皇上要見她,宣她去禦書房。


    此時傳召所為何事?蕭何在心裏盤桓著疑惑,若是詢問這禮事進度,大可找沈蘇杭或者二人一起被宣召。可如今獨獨隻宣了她一人。


    蕭何跟在小太監身後,到了禦書房。


    一進禦書房內,蕭何便垂首做恭順狀,徑直入到內殿之後俯身參拜。卻聽見慕初然的聲音從側邊傳來,“愛卿平身。”


    他似在找何書籍,一邊在西麵書架上翻查著,一邊讓蕭何免禮。


    “前些時候集賢殿送來的首卷史冊目錄,朕已過目,愛卿果然不負所托,沒讓朕失望。”


    蕭何似誠惶誠恐,忙應道:“皆是禦史院諸位合力所得,並非蕭何一人之功,陛下過譽。”


    “不知你是否聽過最近皇都內流傳一個段子,說的是大金的皇家秘辛,奪嫡醜聞……”說著,慕初然踱步到蕭何身側,微微俯身,靠近她,輕聲問道。


    “迴陛下,臣未曾聽過。”蕭何想也沒想,立刻否認。


    “那朕來說你聽聽。”慕初然聲音平靜,真如講故事一般,把當日蕭何在茶樓裏聽到的段子,又講了一遍,蕭何心裏雖然有些忐忑,但麵色依然強作鎮定。


    她猜測著慕初然已知道多少,心裏盤算的是接下來如何應對。


    “朕讓你修訂史冊,你可知記載史冊到底有何用?”慕初然沉聲問道。


    “以史為鑒,曉治國之理,明天下之勢,知進退興替。”蕭何如是答道。


    “這曆史皆是由勝者來書寫,成王敗寇,輸家,便該有了失去一切的覺悟。”慕初然說著,往前走了一步,蕭何見他與自己近在咫尺,慌忙退了一步,才道:“那陛下覺得贏家便是得到了一切嗎?”


    慕初然卻冷笑了一聲,“贏家的命運又能如何?你訂史冊,看過稱帝者有幾人,他們的一生光景當真如史書上寥寥幾筆所記?勤政愛民,造福一方,可稱為明君的又有幾人?贏得天下不是開始,守得住才最難。”


    蕭何微微蹙眉,她心中愈發疑惑,臉上卻虛與委蛇地笑著,“陛下勵精圖治,英明神武,自然是史書上那些逝者不能比的。”


    慕初然顯然被她這吹捧之言逗樂,腳下又進前兩步,蕭何複退了兩步,背後抵住那張案幾邊緣,撞得桌上東西咯噔一聲輕響。


    他心中認定自己握得住這天下,必然也能握得住這小女子。


    慕初然俯身靠近蕭何,望著她的雙眸,似細細觀察,從她雙眼裏的星星點點,看透她內心所想一般,又似細細欣賞,看她睫毛如受驚雀鳥一般輕顫羽翼,不敢直視自己。


    “青龍堂,你是否私下在查他們?”慕初然聲音低沉,說話聲響不大,像是一大聲便要將她這隻飛鳥驚走一般,才小心翼翼地問她。


    蕭何心中一怔,憶起慕雲景的話,慕初然果然派了人在監視著她,既然他什麽都知道了,又何必再跟自己廢話。她蹙著眉,複迎上慕初然的眼睛,那雙眼眸裏藏著太多她看不清也看不懂的東西,那目光灼灼,不禁讓她想逃,卻又隻能在心中強迫自己不能再逃。


    “陛下,”一開嗓,卻因為她心中緊張,聲音有些暗啞,竟忘了壓低聲線,便透著幾分少女的清甜。


    慕初然被她如此一聲喚,心中如同一枚石子入湖,蕩起層層漣漪,忍不住再靠近她一些。


    蕭何慌忙調整,複才開口,“陛下,是在懷疑臣?還是要問罪於臣?”卻聽見慕初然對她說道:“他們雖是江湖草莽,但背後卻有高人謀算,步步為營,你最好不要私下再牽涉其中,以免被算計。到時候怕是我也救不了你。”


    他竟然是在擔心我?蕭何微微一愣,他又在自己麵前自稱“我”,一時間雙目視線交錯,似有火星跳躍閃動。卻最終被蕭何的理智將自己喚醒,絕不能上當。


    她隨即一笑,“臣並未做甚危險之事,又何須陛下來救?”


    慕初然聞言便知道她不會再鬆口,既然如此,也無理由再說下去,可他卻不想放她走。他伸手撐在她身旁的桌上,俯低了身子,半壓在她身上。


    蕭何麵色一驚,對他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隻能微微提高了聲音,“陛下,請自重!”


    慕初然輕聲一笑,這小女子甚是膽大,她從來也沒真心怕過自己,卻迴迴在自己麵前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他要對她略施懲戒,讓她記得。


    “唔……”蕭何怎麽也沒料到慕初然居然會在她唇上咬了一下,且力度不輕,讓她有些痛了,卻因夾雜著他的氣息跟溫度,讓她有些慌亂,忙不迭地將他推開。


    她幾步退到一邊,眉頭擰在一處,白玉一般的麵容染上了一抹粉色,又羞又惱,“陛下!臣……臣……”她竟一時氣結,不知該從何痛臣厲害,勸他不該對自己輕薄?勸他早日戒了這癖好?勸他早日納妃立後?


    慕初然望著她,帶了幾分邪笑,“陌玉,朕要你記得今日朕與你說的話。莫輕敵,萬事小心。”


    蕭何心裏暗歎道,我就是太輕敵,才被你偷襲!


    “行了,你且退下吧。”他一揮長袖,便放她出去了。


    出宮之後,蕭何才輕撫上自己唇瓣,他當自己是什麽人,竟如此戲弄。她的臉頰又不禁有些燙了,卻又想到最近在城中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慕初然盡數掌握了。她最擔心的莫過於慕雲景被他發現。


    可慕初然的態度,又不像是全然都知曉了,才有一番試探。若慕雲景當初是被烏衣衛軟禁,勢必又會來捉他迴去。若烏衣衛有所行動,自然就解釋了戴青山一家血案的幕後主使。


    她竟在心中,有一絲期盼,不是他。


    這分期盼又算是什麽呢?她心中的疑團自始至終未被解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素手權臣遮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夢迴東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夢迴東夏並收藏素手權臣遮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