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初然把蕭何指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隻覺得眼前緊閉著雙眸的人兒眉眼無鋒,瘦弱身姿仿佛一把孱弱的葉子,微微一折就碎了。慕初然不自覺地伸出手去一把抓緊,許是覺得這般舉動太過曖昧,複又鬆開。


    蕭何便是在這時醒過來的。


    她之前仿佛已經要跟隨著父母去了,離開這濁濁塵世,去向天外安寧的地方。她拋下了恩怨情仇,瞬時覺得輕鬆了好多。然而卻有人硬生生地拖著她逃出生天,於是她又背上了那個沉重的包袱。


    而當她這一睜眼,發現眼前救了自己的人是慕初然的時候,她無端地覺得這個本就沉重地包袱,突然間變得更為沉重了。


    我要讓他生不如死,他卻救我於今日。


    這筆恩仇債,究竟要我蕭何如何能算得清?


    蕭何想要起身,但微微一動又摔了迴去,慕初然按住她。


    “別亂動,你喝下去不少水,等禦醫來了再說。”


    蕭何聞言隻好躺迴原位。


    老胳膊老腿的資深禦醫終於到了,查看一番並無何大事。看見皇帝陛下臉色稍緩,禦醫便樂嗬嗬地說:


    “看來蕭大人很是能喝啊。這喝下去的湖水除了少數嗆入口鼻,其他都好好地在胃裏。您還真是好福氣。”


    為皇帝請過脈之後,開了個養生滋補的方子,又叮囑了幾句好好修養之類的話,禦醫退下。


    在眾人眼中,這場荷花池的風波仿佛就這樣平息了。


    隻有慕初然半夜把季長歌和侍衛長召過來,證明著並未結束,這位陛下對於這起發生在自己身側重臣並險些造成命案的事件,重視程度頗高。


    但探討之下,竟然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結果。這似乎並非陛下心裏認為的有著縝密鋪墊的蓄意謀殺,最大的可能就是兇手真的是一時起意。


    那麽這個範圍就從茫茫人海縮小了很多,一時起意,必定是與蕭何有過節之人。但朝中不滿蕭何輕狂模樣的人有許多,這好像仍舊無從排查。這時候慕初然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是定然不能在這兩位大臣麵前吐露半分。


    慕初然用二指略捏了捏眉心,一副很是為這件事無果傷神的樣子。


    “罷了罷了,兩位愛卿都下去吧。此事實在難辦,容朕再想想。”


    季長歌同侍衛長相視一眼,齊聲告退。


    慕初然心下了然,雖然別的證據都沒有,可那朵被踩壞了的荷花,已然說明了太多事情。


    入夜了,一切都靜悄悄的。


    漫天的星空襯托著明月,預示著明天七月十七是個好天氣。


    季長歌此刻來看望蕭何,後者已經睡著了。一張小臉白著,看著很是讓人心疼。


    剛到久州就發生這種事情,令季長歌很是不安。他有些懷疑自己的初衷是否是對的了。


    他在南方任職時,實在痛心於洪水的肆虐泛濫,妹妹因為洪水的離去更是沉重打擊了這個二十四歲的錚錚男兒。他本隻是想讓陛下到南方來看看,看看閬江的無垠江水,看看它平靜時尚且令人生畏的模樣。然後找時機稟告十年九澇的實情,求陛下建堤壩,興水利,造福南方百姓。沒想到,竟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希望明日公主生辰,萬萬不要再出什麽亂子了。


    月朗風清,一夜好眠。


    翌日眾人們皆起了個大早,前來慶賀公主生辰。


    依照殷國的風俗,如果是女子過生辰,每位前來恭賀生辰的人都要贈上一條絲帶,代表祝願心靈手巧、芳歲長度的美好寓意;反過來,如果是男子過生辰,則每位前來恭賀的人,都要送上一本書籍,代表祝願博學多才,年歲穩重的期盼。特別的是,由於收到的許多絲帶很是精美,女孩子們往往會把絲帶係在發上裝點發髻,或者打著絡子綴上玉環係在腰間,走動時如同弱柳扶風,很是動人。


    今日綰兒公主收到的絲帶禮盒堆成山,她今日編了左右對稱的如意髻,其中有一條金色絲帶垂下,發尾綴著兩顆花紋精美的純金鈴鐺,隨著她的走動叮鈴叮鈴作響,如此華美精貴,正是太後贈的賀禮。


    段衡雖然對慕初然沒什麽好感,但是對自己的這個表妹,還是頗為喜愛的。早前出去遊玩的時候,就購下一條極為少見的茜素紅絲帶,女孩子係在發上,必定神色動人,歲月芳華。清俊長長朱砂色,問卿何處不可憐?


    蕭何日前在天衣坊定製備下了一條,絲帶上的花紋用銀線勾邊,繡著小巧精致的瓔珞,日光之下很是特別。絲帶下端也墜有鈴鐺,並非金貴的金鈴,不僅僅是蕭何沒那個財力,更多的原因是用銀鈴更能凸顯這條絲帶的俏皮之處。


    眾人們紛紛獻上了自己的賀禮。有的隻是走個形式,有的是真心慶賀芳辰,還有些是想借機親近公主以便上位……眾人眾生,千人千麵,萬般心思,皆不相同。


    可是誰能知道,很多年以後,這些如山般禮盒中盛放著的千條絲帶,也正像諸位解不開斬不斷的宿命一樣,把他們緊緊捆綁在一起。


    禮物收過了,接下來便是祝禱儀式。


    在殷國,生辰的祝禱儀式是由眾人們齊聲唱帶有美好祝願的歌。一開始的時候大家堅信參與唱祝禱歌的人數越多,祝願越靈驗,到了現在已經更加傾向於形式,在皇室當中,專門設立了唱各種祝禱歌的部門——司樂部,負責掌管郊祀、巡行、朝會、宴饗時的音樂。


    專門設立司樂部既可以省去眾人難以齊聲唱歌的麻煩,又可以聽到經過專業訓練從而真正美妙動人的歌聲,兩全其美。曆代皇帝便紛紛沿襲了這一習慣。


    今日的祝禱歌,便是由她們來完成。


    “榮榮庭樹,青靄入無。神女如夢,慕爾如星。


    妍華不盡,離恨無有。青女嚐信,自此佳期。”


    一曲唱罷,眾位歌女齊聲恭賀:


    “一祝陛下天歲永享,二賀公主芳辰佳期,三願我大殷萬世長存。”


    慕初然和太後都笑著點點頭,對這般安排似乎很是滿意。


    祝禱儀式過了之後,宴席便開場了。


    宴席就設在龍舟上,擺了四周的長桌圍合,慕初然、冷輕痕與宴席的主角兒慕清綰坐在上位,其側是皇室貴胄的席位。


    桌上擺的是玉盤珍饈,美酒佳釀,自然還有皇都難得見到的久州菜肴,清淡適宜,風味獨佳,在這九月天裏享用很是合適。


    眾位大臣與皇室貴胄們齊齊入座。蕭何的席位還算不錯,離歌舞表演的空地很近,他昨日溺水,休養了一夜今日也來了,怕是不舍得錯過季長歌精心安排的節目,又或者是再想聽一遍古老動人的《越人歌》。


    段衡坐在皇室席位當中,身旁是安王妃和妹妹段笙憶。皇室貴胄的席位與蕭何的離得有些遠,故而他隻能遙遙望著蕭何。


    季長歌倒是離蕭何不遠,二人中間隻隔了兩位官員,隻聽得他們在悄聲議論這場還未開幕的宴會。


    眾人顯然都極其期待這場南遊之中的盛筵。聽說與往日宮廷宴會很是不同,這場宴會上,盡是他鄉風色,他鄉溫柔,他鄉軟語。


    第一首獻上的正是《少年遊》。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泊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素?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歌者是個俊秀清逸的久州男兒。蕭何一見他,便想著飲著美人尖的水長大的久州人,莫非都是這樣的美人風骨?


    他正用久州當地有些軟儂的音調唱著這首很是有名的詞,音色當中滿滿是有些沉醉卻又不甚沉醉,有些清醒卻又不甚清醒的三分酒氣。這點點味道讓在場所有人都很是迷離,將大家紛紛帶入了氣氛。


    也好,隻今一日,且把他鄉做故鄉。


    而後獻上的《采蓮歌》正是在美人尖的湖水上展現給眾人。隻見身姿綽約,出落的宛若芙蓉一般清麗的女孩子們正搖著小舟穿梭在重重荷葉之間,木槳在水麵上劃出陣陣棹紋,仿佛她們自己就是這水中戲蓮葉的魚兒。


    瞬間滿湖芙蕖,不知是花比人美,還是人比花嬌。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古人問,試問何處不可采蓮,為何獨留戀於江南?


    今人問,試問何處不可采蓮,為何獨流連於久州?


    生辰的主角慕清綰顯然已經沉迷於久州獨有的風俗風貌了,她先前隻以為這裏有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荷花,有清澈如水的蓮子,卻絲毫也沒料到這裏還有這麽美的民歌,這麽好看的人。這個深宮中的公主十七年以來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他鄉的魅力,這感受是真實的,是可觸的,是切身實地的。她激動著微微擺頭,發尾處的金鈴隨著她的動作叮鈴叮鈴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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