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潯第二天一早就來了巷口,手裏還捏著從渾安當鋪得來的信兒,裏麵洋洋灑灑全是周昫近些年的事跡。


    他昨日迴去便查了人,如今看來,果然沒找錯。


    陸潯將那信兒收好了,等半天沒等到周昫,卻在街角矮牆上看到了一個糊著血跡的手印。


    他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循著那一路斷斷續續的痕跡往裏走,最終停在了一個破屋子前。


    推開門,一股寒涼的氣息混著血腥味撲麵而來,周昫歪倒在角落,蜷縮著團成一團,唇色蒼白,牙關咬得死緊。


    陸潯心中不祥的預感成了真,他幾步匆匆上前,將周昫埋在懷裏的頭掰了出來。


    手底下的人幾乎凍僵了,可在脖根處卻摸了一手冰冷的黏膩,左臉青了一大塊,已經發腫了,嘴角磕破了皮,右邊額頭混著血和汗糊了一大坨泥塊。


    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


    “阿昫!阿昫!”陸潯拍著他的臉,連喚了他好幾聲也不見他反應,再不敢耽擱把他背了出來。


    陸潯一路疾行,之前那場禍事卻在他腦海中重演。


    宣德五十四年,太子起兵謀反,遭聖上鎮壓兵敗,牽連甚廣。


    一道聖旨,東宮一百零三口盡赴黃泉。


    彼時東宮的四皇子剛好偷偷混出宮外玩耍,躲了十餘天,到底還是讓巡防營的人抓了迴去。


    聖上許是過了那最為震怒的時段,看著曾經疼愛的太子隻剩得這一根獨苗,赦免了他的死罪,但奪了他的皇族身份貶為庶民,押在昭華門外打了五十大板,發配出京。


    整個東宮都被逐出了宗冊,所以昨日陸潯問周昫叫什麽名字時,周昫隻說他單名一個昫字,家裏人死絕了,沒有姓。


    同福見陸潯背了個糊著血的人迴來,嚇得手中銅盆都掉了,還沒緩過神便讓陸潯喊去起火燒水。


    陸潯進了裏屋,把周昫放在床上,扯過被子給他蓋嚴實了,從藥箱裏拿出參片塞進周昫嘴巴裏。


    周昫人沒醒,卻明顯難受得很,皺緊了眉頭要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


    陸潯不見了昨日的溫和作派,箍緊了他,一把捂住不許他張嘴,沉聲道:“含著,不許吐。”


    周昫嗚嗚嗚地掙紮,扭著脖子死活不肯答應,氣得陸潯一下火起照著他腿側給了幾巴掌。


    乍然受了疼,周昫軟趴趴地安生下來,微微皺起的眉眼倒是有幾分委屈。


    陸潯趁著給他清創換洗的時候,把他身上的傷全都查了一遍,又仔細地摸了幾輪脈,斷好方子抓藥。


    等到一切收拾妥帖,周昫鬆了眉頭安安靜靜地睡著時,太陽已經過了午。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周昫又是被喉嚨裏的刺痛蟄醒的。


    救命,這是吞了刀子嗎……


    意識慢慢迴籠,周昫掙紮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找迴了胳膊腿的知覺,他一邊閉著眼睛緩神,一邊艱難地挪動,卻是突然動作一僵。


    周身一片溫軟,他在哪兒?


    大驚之下,周昫猛的睜開眼清醒過來。


    身上身下是軟枕錦被,烘得又鬆又暖,鼻尖還能聞到淡淡的安神香的氣味。


    這不是他的屋子!這是什麽地方!


    周昫一下掀了被子直挺挺地坐起身,動作太大立刻眼前一黑,差點沒再一頭栽下去。


    他閉著眼睛緩了會兒神,眼前總算恢複了光亮,屋內桌椅櫃架俱全,地上鋪著毛毯,門裏側還掛了厚厚的擋風毛氈,床頭邊的小凳上溫著水,不遠處的香爐燃著嫋嫋熏香。


    雖不能與高門大戶相比,卻也十分不錯了。


    周昫呆愣愣地坐了半晌,也想不出來這是什麽地方。


    他踢了被子下床,扯到身上的傷又是疼得直吸氣。


    門邊傳來聲響,周昫警覺地看過去,見人進來更是震驚得眼睛都圓了。


    “醒了?”陸潯也怔了怔,隨即就緩了神色,“睡了這麽久,偏我走開這一會兒,你就醒了。”


    周昫呆呆地看著他,愣是許久都沒迴神。


    陸潯張著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睡迷糊了?”


    周昫還是沒反應,陸潯看他情況不對,收了那點子玩笑,有些擔心地伸手覆上他的額頭,又重新檢查了一番他頭上的傷。


    不會傷到腦袋了吧?


    周昫下意識地偏頭躲開他的手:“我……”


    他一開口便覺得自己嗓子肯定是劈了,一說話便牽得耳朵裏也陣陣刺痛,痛就算了,還啞得幾乎聽不出聲來。


    陸潯端了水給他:“別說話了,你起了燒,嗓子腫得厲害。”


    周昫接過水來啜了兩口,幾乎立刻就要流下兩行清淚。


    以前聽人說過,這要是運氣背的時候,喝水都能塞牙縫,他現下卻是喝水都割嗓子,也不知道哪種更背一點。


    水也不想喝了。


    ……


    周昫在陸潯這裏足足養了三天,才慢慢恢複了精神,雖然嗓子還沒好全,胃也時不時地抽搐一下,但好歹燒退了,能說出人話了,就是粗啞得有些難聽。


    陸潯洗了手,過來給他頭上的傷換藥。


    “你的銀環呢?”周昫這幾日見他手指上什麽都沒戴,早就想問了。


    “礙事,收起來了。”陸潯不經心地答著,“你說那日與你動手的人,是李雙派去的?”


    “是啊,沒本事,就會背後捅人刀子。”周昫坐在床邊,無聊地晃悠著兩條腿,突然想到了什麽,抬起頭看著陸潯道,“他可再來找你麻煩了?”


    他頭一揚,陸潯差點把手上的藥糊他一鼻子,咬牙嘶了一聲把他的臉掰正:“沒有。”


    周昫乖乖低著頭讓陸潯上藥:“他若來煩你,你一定告訴我,我絕對打得他滿地找牙。”


    他心裏盤算著要怎麽報仇,陸潯換好藥,拍了拍他腦袋:“是是是,行啦,別管他了,坐好,到膝蓋了。”


    “哦。”周昫十分配合地把腿曲起來,拉起褲子,坐在床邊由著陸潯給他磕破了的膝蓋上藥,然後就被盯著喝了一碗黑得深沉的苦藥汁,苦得他直吐舌頭。


    自他醒了後,陸潯就按著他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番。


    最終得出結論,說他胃寒脾虛氣弱,外部受了大創,又引得寒氣入體,傷了底子,然後毫不客氣刷刷刷地開了一大頁紙的藥單子讓他喝。


    胡扯,老子身體有那麽差?


    周昫實在是討厭那股又酸又辛又苦的味道,有一次趁著陸潯不在偷偷把藥倒窗外,陸潯發現後又讓同福重新煎了一碗,沉了臉拿勺子一口一口地喂著他喝。


    那麽苦的藥,一口一口地喝,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


    要不是看在陸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份上,周昫都能把那藥碗扣到他頭上。


    喝了不到半碗,周昫就服軟認錯告饒,保證以後再不倒了,陸潯才勉強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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