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用食指蘸了一下舌苔,很麻利地數著手裏的鈔票,有點白內障的眼睛泛著興奮光。


    陳陽眼巴巴盯著奶奶手裏的還沒被捂熱乎的錢,仰著小腦袋望著丁卉芬,哭腔:“媽,我們沒錢了,過年吃什麽啊,我的玻璃彈珠……”


    “奶奶,這些錢是我媽、我和弟弟過年要用的,您不能拿走。”


    想也沒想,陳頌過去從奶奶手裏把原本屬於家裏的錢又給拿了迴來。


    鈔票數了一半,孫沛桃兩手空空,沒緩過神兒來,一臉褶子皮囊喜悅之色消失:“女娃兒,這錢是你媽孝順奶奶的,聽話,給奶奶。”


    語氣柔和不少,童話世界裏帶著醜陋偽善麵具的老巫婆的形象暴露在空氣當中。


    陳頌現在有十六歲,智商不至於被她一個老人的話忽悠住。


    “奶奶,我媽和我爸已經離婚了,今天是我爸跟那個女人結婚的日子,你要找找我爸去吧。”


    硬氣說完,陳頌把錢和紅布包硬塞到母親棉襖裏麵貼身內兜裏,小聲勸:“媽,你不能再這樣慣著奶奶了,有一有二就有第三次,以後她要是再尋死找我們家要錢,我們真的不用活了。”


    管一時,管不了一輩子。


    死皮賴臉乞丐,都是慣出來的。


    丁卉芬怔住。


    她不是在乎這些來之不易的辛苦錢,方才囡囡講的不長不短很在理兒的話,不像一個十六歲女娃能說出來的。


    陳頌牽著她和弟弟的手往廠子後門走。


    哭鬧不管用,一分錢沒撈著,孫沛桃瞪著眼,吐口吐沫,撂下狠話:“丁卉芬!你找了野男人有本事了啊?!你就是和世明離了婚,埋進土裏也是我們陳家兒媳婦,不給我錢,你給我等著,別想美滋滋過你的小日子!”


    鄉間小路。


    土道上的油菜花長得格外美,陳陽興奮地小跑到路邊去摘野花,陳頌望著無憂無慮的弟弟,嘴角勾起一抹安然微笑。


    “姐,你看!”陽陽摘下一朵長條形像掃把狀的一根草,天真浪漫:“這花多好看啊,我們摘點野花迴去放瓶裏養吧。”


    “是,你說好看就好看,你把它們都摘下來拿迴去放瓶子裏過幾天就死翹翹了,讓它們好好在那裏長著吧,沒事兒你就過來瞧一眼。”


    哄著捧著童心泛濫的弟弟,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綠油油草地上,五顏六色野花遍地。


    青春時光是那樣自由灑脫,不會被世俗玷汙純潔心靈。


    一根兒狗尾巴草就能充當弟弟這一整天快樂的食糧。


    十五年前,生活雖然相對困苦,她和母親還有弟弟娘三在一起是多麽幸福的事兒。


    想到這裏,時間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母親不會因那場火災消失在世上,永遠迴不來了,陳頌轉過身看著母親,怕她如空氣一樣突然揮發在空氣裏。


    “囡囡,你是不是在學校惹啥禍兒了?”丁卉芬望著她,眼神帶著複雜神色:“媽怎麽總感覺你和以前不一樣呢。”


    “啊?沒有啊。”陳頌愣了一下。


    不會是馮文文向媽告狀了?


    按理說,應該不會。


    她要是打小報告,不怕寫小紙條的事兒被捅出去麽,估摸著馮文文不敢從嘴巴裏吐出來幾個馬糞蛋兒來。


    “有啥事兒可別不跟媽講,天塌下來有媽給你頂著,囡囡,眼看那你都十八歲了,有些事兒不懂怎麽處理,媽替你做主。”


    丁卉芬無厘頭說出一番苦口婆心的話來,搞得陳頌稀裏糊塗不知怎麽應聲。


    母親向她走過來,輕撫她水嫩臉蛋兒:“你是個大姑娘了,懂事兒不少,媽能感覺得到……”


    媽呀。


    這是她覺得她受了啥刺激,平時表現和以前不太一樣才冒出來這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陳頌差點想歪了,以為母親旁敲側擊要問學校的事兒,怕她和班裏哪個小男生早戀呢。


    她憨笑:“媽,您想太多了,我還是以前的我啊,還是您的閨女,我是長大了,現在我爸丟下我們娘三不管,以後還有我和弟弟呢。”


    掏心窩子話擊中慈愛母親淚腺,丁卉芬泛起淚花:“囡囡,有你和陽陽,以後媽就是再苦再累也值了。”


    她把陳頌緊緊抱在母愛懷抱裏,肩頭棉襖大衣在顫抖。


    陽陽手裏掐著幾根黃色野花和粉紅色的喇叭口張開的牽牛花湊過來,捧住陳頌的大腿,一家三口抱成一團。


    “媽,別哭了,我們一家人沒事兒就好,如果你有啥事兒,我和弟弟以後可怎麽辦那,所以你要好好活著,而且要活得好好的,讓那個沒良心的男人後悔一輩子。”


    丁卉芬釋放開手臂,抬手抹去女兒臉上流下的淚珠,這孩子真的懂事了。


    火災生死就那麽一會兒功夫,成熟不少,以前那個執拗倔強的小女孩一下子想通了許多事情,也理解了她這個做母親的苦處。


    算是沒白養。


    “天要黑了,我想好了,紡織廠的活兒不幹了,我帶你們去找馮大媽。”


    節骨眼兒上,娘三沒有地方住。


    丁卉芬帶著兩孩子在天黑之前來到馮大娘的縫紉鋪子,鋪子店麵並不算大,在村鎮西頭路邊搭建一個磚瓦房,門口旁邊立著一塊像黑板一樣的木板子,上麵劃著歪歪扭扭幾個大字“馮大媽裁縫鋪”。


    字體用白色粉筆寫的,那個時候時興粉筆,也有彩色的。


    陳頌領著弟弟站在門口等著,母親踏進門檻進去找人,陽陽扯了一下她衣服袖口:“姐,我能在那上麵寫字麽?”


    “不行。”她拿出大姐氣勢,媽來求人家有活兒幹,有地方住,再給人家縫紉鋪子的牌匾畫個龍飛鳳舞的,馮大娘出來得氣吐血。


    弟弟一雙靈動小眼睛直勾勾盯著板麵地上不知道誰扔的一個粉色粉筆頭,鬆開她的手躡手躡腳過去蹲下去撿起來,小手塞進不大的褲兜裏。


    “姐,我不在這兒寫,我找狗蛋兒他們在馬路牙子和石頭上畫畫去。”他小嘴一抿,麻溜跑迴陳頌身邊。


    等了幾分鍾,有點無聊。


    她帶著小弟趴在牆根兒底下,耳朵貼著牆聽鋪子裏麵的動靜。


    萬一馮大娘顧慮太多,怕母親帶麻煩,今晚上沒地方住。


    “姐,媽在裏麵幹嘛呢?”


    陳頌用手心蓋住陽陽的小嘴,把探頭探腦的小弟拉到懷裏,音量壓低:“噓,別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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