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晚絳“死”後三日,也是她即將葬入皇陵之時。


    這三日裏,淩央滴水未進,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不許任何人打攪他此生和霍晚絳獨處的最後時光。


    椒房殿正殿擺放了一口棺槨,是曦和元年秋,他暗中命人打造的。這口棺槨是帝王棺槨的足足兩倍大,為的就是等他和霍晚絳死後能同葬一棺之內。


    生同衾死同穴,他全都要,可他就是沒想到霍晚絳會走得這樣急,走得毫無預兆。


    他舍不得把霍晚絳放進那口冷冰冰的棺材。


    “陛下,該啟程去杜陵了。”


    杜陵是他正在修建的皇陵,沒想到迴長安不足一載,剛打好墓室的杜陵就接連埋進了他的女兒、他的妻。


    殿外宮人的聲音提醒淩央,要徹底和霍晚絳道別了。


    縱然他再留戀,可依照大晉風俗,霍晚絳必須要在今日下葬,否則她會無法投胎轉世,隻能做一隻孤魂野鬼。


    淩央親自為霍晚絳淨身、更衣,為她梳妝描眉。


    他把那枚意義重大的玉帶鉤別進了她腰間。


    他可憐的阿絳,此刻已經與霍老將軍還有嶽父嶽母團聚了吧。


    不知他們會不會抱怨,怨他苛待他們的寶貝。


    換上玄色華服的霍晚絳美得驚人,這是她此生穿得最華麗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阿絳。”淩央精神脆弱,他在落地銅鏡前席地而坐,懷裏抱著她,不斷抬手摩挲她冰冷的麵龐,他看向鏡中那張豔驚天下的臉,“你等我,等我解決好一切,等我給我們的太子安排好後路,我就來泉下找你。”


    “你不要急著投胎好不好?我怕再過十五年,你又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女郎,而我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糟老頭子,你會嫌棄我、討厭我。”


    殿外巫祝、宮人和百官催促之聲越來越多。


    淩央很想在此時最後吻一次霍晚絳的臉。


    可是她麵上妝容齊整,他唯恐自己會玷汙了她,隻能吻向明亮的銅鏡中她的臉。


    吻畢,淩央緩緩將她抱起身,終是強忍著心痛將她放進棺材中。


    淩央很想再說些什麽,可他五髒六腑連帶著每根發絲都在發疼,隻能簌簌不斷落下顆顆豆大的淚。


    原來人真的可以痛到說不出話。


    他把催雪和碎掉的玉佩一齊放入棺中,又剪下她一縷頭發,別進腰間香囊。


    “先讓它們代我陪你。”淩央調理了許久唿吸,終於才對她擠出這麽一句,“若你還在恨我怨我,那便繼續恨吧,若你泉下有靈,一定不要放過我。”


    恨他,總比永恆的遺忘要好。


    淩央揮淚轉身:“抬棺吧。”


    殿外宮人這才得以入內。


    叮叮當當,是粗釘釘入棺木的聲音,這聲音落在耳中無異於淩遲,淩央徹底站不住了,甚至險些暈厥。


    他現在終於接受了霍晚絳已死的事實,棺木裏的女子,是他此生唯一的摯愛,是他淩文玉的春日。


    她於征和末年夏闖入他的生命,卻又於曦和二年春永遠地離開了他,死時剛過二十歲。


    他命中短暫而爛漫的春天也徹底結束了。


    ……


    霍晚絳醒來時是在一片虛無之中。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安靜地隻能聽見她的唿吸聲,不知道這個時候她是不是已經葬進了皇陵,也不知道衛驍和溫嶠多久過來搭救她。


    她隻知道她自己要被悶死了,棺木中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她再一次逐漸失去了意識,腦中甚至走馬觀花地開始迴憶起這一生。


    人之將死時就會看到這些情景。


    衛驍呢,他沒有如約來救她麽?


    還是說她這次無比期盼的出逃與重生,不過是他為了哄她設下的騙局。


    她都險些忘了,衛驍是淩央的親舅舅,也許她那些想法全被他反手告訴了淩央,淩央將計就計索性殺了她,還不用髒他自己的手。


    那個空食盒也可以是衛驍。


    她不該輕信任何人的,這輩子怎麽從來沒長過記性?


    求生的本能迫使霍晚絳哭出了聲,她張開雙手,不斷抓撓著棺材蓋,試圖將棺材推開。


    可是她這點力氣,怎能推動得起被釘得死死的一扇實木。


    “咵——”


    棺外物品落地聲清脆有力。


    霍晚絳沒有思考的餘地,隻麻木地重複不斷抓撓著棺木,終於在她徹底扛不住的前夕,棺材蓋被人用力打開。


    “別哭了,是我。”


    衛驍如約而至,低眼卻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棺中女郎臉色憋得紫紅,哭得花容失色,雙手險些撓爛得血肉模糊。


    霍晚絳含含糊糊喊了他一聲:“衛將軍。”


    真好,原來衛驍沒有騙她。


    衛驍迅速將帶來的厚披風罩在她身上,她才生產不久,還沒出月子呢,受不得一點寒。也幸虧這幾日,淩央把所有人都攆出了椒房殿,殿門緊閉,不至於讓她吹到風。


    “快吃。”衛驍見她沒力氣,躡手躡腳將她扶起身坐好,同時將解藥遞給她,“待會兒我背著你出皇陵,直接將你帶去溫大人家。你的身子不能長途趕路,必須出月才行,這一個月你就安心在溫大人家中休養。”


    霍晚絳囫圇吞下解藥。


    還沒等她徹底恢複意識,人就已經趴在了衛驍背上。


    衛驍實屬無奈:“得罪了。”


    霍晚絳搖了搖頭,微弱應答他:“多謝衛將軍。”


    衛驍毫無阻礙地走出了皇陵墓穴,霍晚絳深知,這其中還有溫嶠之功。是他借著緬懷皇後的借口請守衛喝酒,支開了守衛。


    春意很暖,霍晚絳的眼睛忽見強光,刺得她一時不適應,她渾渾噩噩,抬起手擋住眼前的日光。


    她並不厭憎日光灼人,她知道,她的人生剛剛開始。


    ……


    霍晚絳再睜開眼睛時已身處杏林醫館。


    自從溫嶠的父親離世,杏林醫館便歸他所有。他是宮中禦醫,不可擅自為市井百姓治病,因此杏林醫館冷清了下來,倒顯得寬敞許多,隨處可聞藥草香。


    上次來這裏,還是征和末年為救淩央夜犯宵禁……


    罷了,那些都是很壞很壞的迴憶,都於她無關了。


    霍晚絳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拍了拍滾燙的臉頰,確定眼前一切不是她死後的幻想。


    溫嶠今夜不必當值,就留在醫館內撰寫醫書。


    見她驚醒,他端上小案擺放在她榻上,案上是精心準備的膳食。


    霍晚絳明白身體要緊,她餓了整整三天,便毫不客氣大口吃了起來。


    食不言寢不語,溫嶠耐心地等候她用完飯,這才將小案挪走。


    他不忘叮囑她:“娘娘——女郎別急著睡,還有藥等你喝。”


    霍晚絳點頭,衝他露出了抹清瑩秀澈的笑:“有勞溫大人。”


    溫嶠低眉含笑道:“晚膳和藥都不是我準備的,你要謝就該謝衛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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