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央的一個滾字,吵醒了屋內所有人。


    霍晚絳更是滿臉不可置信。


    她一天一夜沒合眼,身上的喜服都沒換下,守著淩央的每時每刻,她無不在提心吊膽。


    本以為淩央醒來,不說感謝她,至少不會對她這般惡語相向。


    可是他居然讓自己滾。


    淩央淡漠地盯著眼前少女,黑沉沉的眸子深不見底。


    長而直的鴉色睫羽攔住熹微晨光,打下一片陰翳,整個人無半分活氣可言。


    無一人能猜出他此時心思。


    他眼睜睜看著她,煦色韶光似的笑僵硬在臉上,那抹欣喜瞬間被說不清道不盡的委屈所取代。


    她不會說話,千言萬語、滿腹心酸都堵在喉間,最後化作一聲難聽的氣音,豆大的淚水簌簌得滾落下來。


    何玉忙連滾帶爬上前打圓場:“女君,您一夜沒合眼了,郎君這裏由我來伺候。”


    阮娘也伸手去攙扶她:“女君,先隨我下去換身衣服吧。”


    霍晚絳依依不舍,看了眼淩央最後一眼,他挪開眼,沒再理會任何人,慘白的薄唇卻勾勒一抹若有若無的譏笑。


    不知是在自嘲,還是在嘲笑她,總之,他的笑太刺眼了。


    她如同一具行屍走肉,被阮娘扶去了北麵廂房。


    ……


    待霍晚絳離開,何玉又支開於問,讓他去廚房給淩央準備些吃食,這才湊近淩央悄聲道:


    “太子……郎君,您方才,不該這麽對女君的。她不吃不喝守了您一夜,還拿自己的嫁妝命阮娘去請醫,這些作為,我和於問都看在眼裏。”


    身為淩央從前在東宮時貼身侍奉的人,這些年,霍晚絳對淩央的一腔癡情,他最清楚不過。


    隻是淩央先前,並不甚喜歡甚至反感她這份癡心。


    淩央沒有睜眼,輕哼一聲:“就這麽短短一夜,連你也替她說話了?”


    何玉訕訕低頭:“不敢。”


    東宮上下皆遭到了血洗,隻有何玉和於問二人僥幸活了下來。


    他們自己都受過拷問,有傷在身,本不必再伺候淩央。


    誰知,二人忠心耿耿不肯易主,還是跟著他一道被關進了淮南王府。


    淩央眉心微皺,這廂才睜開眼,認真看向何玉:


    “我都忘了,我已經不是太子,卻對你這般吆三喝四。現在,你我二人是平等的,你站起來,不必跪著。”


    何玉惶恐道:“郎君何出此言?我自小跟著郎君,在宮中也冒冒失失犯下不少錯,郎君曾數次救我於危難之中。恩情大過天,郎君日後即使要去往天涯海角,我也會舍命跟著。”


    淩央雙目微垂:“難為你和於問都忠心,隻是我現在,不過是個經脈盡斷的廢人,竟淪落到要勞煩一個啞巴來伺候我。你二人還有後悔的餘地,收拾東西離開這裏,還來得及。”


    何玉難以忘記方才那一幕。


    霍晚絳離開時那個心碎的眼神,他一個旁觀之人都於心不忍。


    淩央說的話是重了些,可若換作從前,他決計不會如今日一般口出惡言的,畢竟他是受萬民愛戴的、最溫潤儒雅的太子。


    何玉理解淩央,自尊受損,說的都是口頭上的氣話,眼下他更想替霍晚絳說幾句話:


    “郎君有所不知,陛下本來是想讓您——”


    淩央笑著接話:“讓我死?他真讓我死了,也比現在這樣強上百倍。”


    何玉搖頭歎息:“郎君莫要說這些喪氣話,生死乃人之大劫,度過這個劫數,往後萬事都會好起來的。伍子胥家破人亡,曾乞於市,卻最終大仇得報;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還有咱們高祖皇帝……”


    淩央就似笑非笑看著何玉,為了讓自己振奮,他掰著手指頭一口氣舉了諸多例子。


    半晌後,淩央麵上露出個近乎扭曲的癲狂笑容,險些耗費他所有力氣:


    “伍子胥最後不也被夫差賜死了?勾踐的越國不照樣亡了?何玉,這些虛無道理,你往後不必、也不可再提,我不想聽。”


    何玉實在拿他沒辦法,隻得話鋒一轉,繼續轉迴霍晚絳身上:


    “郎君,我說這些其實是想告訴您,活著,才是一切的希望。您之所以能活,幾乎是靠著同女君這樁婚事。您不知道吧?是霍家霍大將軍,在陛下麵前提及這樁婚事,舉全家之力極力保住下您的性命,所以,您要感謝女君。”


    霍家?


    淩央心底忽生出幾分雀躍,難掩激動。


    他和母後被奸臣構陷藏有詛咒晉帝的巫蠱毒術,而晉帝當時又在甘泉宮,生死未卜,連個信都傳不進去。


    母子二人恐晉帝已遭禹璃夫人那奸妃的毒手,萬般權衡後,才選擇起兵宮變。


    誰能料到,事情發展到最後,會是那樣慘烈地收場。


    他的母後,在椒房殿飲鴆謝罪自盡,死不瞑目;他的兩個姐姐,也牽連進此事之中,一個和姐夫一起,被萬箭穿心射殺在馬車裏;另一個姐姐被當眾砍下頭顱,以震撼軍士。


    更別提整個衛家。


    這件事牽連者有數萬之眾,唯獨霍家幹幹淨淨,沒有淌這趟渾水,霍大將軍卻敢出麵保他。


    是他想的那樣嗎?


    ……


    霍晚絳換完衣服,並沒有歇息的心思。


    淮南王府加上何玉和於問,總共才五個人,兩個太監都要照顧淩央,她的嫁妝隻能和阮娘一起打點。


    阮娘看著僅僅三抬的嫁妝,眉頭緊鎖:“太少了,送過來的數目太少了。且不說夫人和侯爺當年替女君準備的,便是老將軍在世時留給你的,也遠不止這麽點。”


    霍晚絳的嫁妝都是經過叔母的手才送來的,叔母存了什麽心思,她能不知道?


    但她隻是強顏歡笑,試圖忘記方才那些不愉快,給阮娘比劃道:


    【他們肯送過來這些,已經謝天謝地了。】


    阮娘見她臉色不大好,心髒一緊,坐到她旁邊,搭上她膝頭上的雙手:


    “女君,郎君方才那番舉動想來不是故意的。他遭遇這等大事,又受了重刑,還能活下來,心智已遠非常人能比。說了什麽刺心的話,你全當沒聽到,千萬莫要難受。”


    她不說倒還好,一說,霍晚絳的肩膀便開始抖動起來,哭成了個淚人兒,手語也比劃得飛快:


    【阮娘,這些年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歡我,他心裏隻有持素妹妹,我都看在眼裏。盡管這樣,這些年他也未曾虧待過我,暗中送給我諸多慰藉,他真是極好的君子。可是我就是委屈,他嫌我身子殘缺,如今還與他結成夫妻,我真怕他恨我。】


    阮娘心疼地抱住她:


    “我的小心肝,別哭啊。我相信郎君的心不是石頭做的,你既嫁給了他,成了他的妻,往後,他與二娘子沒有任何幹係和可能了。日久生情,放眼整個大晉,誰能有你生得漂亮?又有哪家女郎比你心善?他會慢慢喜歡你、接受你的。”


    “你既然是真心喜歡他、愛慕他,更不可在這種關頭退縮。否則有朝一日被外人乘虛而入,你現在受的苦都是為別人做嫁衣。”


    霍晚絳打小就好哄,到底是才及笄不久的小丫頭,聽阮娘這麽一說,不多時,就主動跑去打水洗臉。


    她花白的小臉恢複如常,便繼續歡歡喜喜地清點嫁妝了。


    清點到最後,霍晚絳不禁疑惑:【那隻風箏,叔父叔母沒有給我送來麽?】


    阮娘“咦”了一聲:“沒有就沒有吧,你院裏那群下人有幾個是有心的?後日就是歸寧,你若是能迴得了霍家,再迴去找找。”


    “隻是郎君身子沒好,要委屈你自己走那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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