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麵的波瀾好似被壓了下去,表麵依然平靜。


    老者心中那顆平靜多年的心如那片湖一樣,也在盡量保持平靜。


    他雖不知何三年為何會突然現身,卻也可以猜測到一些,應是楊賀九那邊遇到了什麽狀況。


    讓少女有些意外的是,這個看起來異常板正的老者居然會如此耐煩的解答自己的問題,話語雖然毫不熱情,但卻明確的為自己解疑答惑。


    見到老者的第一眼開始,她本以為自己會被下逐客令,又或是起身離去,卻不曾想得來的竟是這種待遇。


    少女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把劍為何會送給許長安?”


    老者搖了搖頭說到:“那把劍於我無用,便讓小九送出去,至於送給了誰,在誰手中我並不清楚。”


    “我剛才聽到你說了兩個字,何用?為何無用?”


    “那句話非無用之解釋。我有位朋友,也是這裏的上一任院長,原名為何用。”


    “何三年?”少女看似毫不在意的問道,並沒有尋常人聽到之時的那種震驚感覺,就像是在問何三年是你朋友啊這種再尋常不過的問題。


    老者點了點頭。


    少女好奇問道:“我們應該不認識,你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好欺負的老頭,甚至在這世間都絕少有人能欺負到你,那你為什麽要耐心解答我的這些問題?”


    忽然想到了什麽,少女輕拍腦門說到:“哦,我明白了,這是學院吧,應該是主張有教無類。”


    老者臉色陰沉,吹著胡子沒好氣說到:“你肯不遠千裏來向我提問是因為好奇,我願意迴答你的問題也是因為好奇,並非那些讀書人口中的有教無類。”


    活到這個年紀,很難再對有些人有些事感到好奇,而這位院長大人的好奇心今天難得被撩動了起來。


    “你好奇什麽?”少女眼神流轉問道。


    老者搖了搖頭,“我好奇的你應該不會迴答,那便不問了。”


    少女轉而看向老者的那身白色衣袍,眉頭微皺說到:“你的那身衣服上似乎不是灰塵?”


    “你的那身衣服似乎也不隻是顏色。”


    少女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說到:“這就是紅色,你想多了。”


    老者輕輕搖了搖頭,一副你當我是傻子的模樣說到:“我從你的那身衣服上看到了祥和。顏色有很多,紅色也有很多,但那種祥和不是這些其他顏色所能呈現出的。”


    少女大大咧咧的擺了擺手,謙虛又有些得意的說到:“過獎,過獎。當然,你的衣服也不錯,像那個...仙風道骨,對,很有仙氣!”


    少女明擺著了的亂拍馬屁,有仙人穿黑不黑白不白的衣服?老者的那身衣袍更像是仙人落地染上了凡塵,不如仙人那般白,亦不如世人那般黑。


    似乎是在告訴某些人,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心底蒙塵了,便在衣服上顯現了出來。多年來我一直在黑白兩邊左右搖擺,才會有了如今的這般不黑不白。”老者抬頭看著天空那輪明月苦笑說道。


    “都活到這個份上了,選擇不選擇的無甚要緊,最主要的是享受,享受你知道吧?”紅衣少女撓了撓頭接著說到:“話說你要做什麽選擇?誰逼你做選擇?”


    “沒人能逼我做什麽,我卻必須要作出自己的選擇。選擇站在世外,還是來到世內,這對我跨出那一步來說很重要,對很多人來說也很重要。”


    世外為白,世內為黑。不黑不白,這個世界好像沒有他的位置。


    紅衣少女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你說的那一步應該就是神遊境吧?”


    老者點了點頭。


    入海流已達巔峰,隻差一步便可神遊,可這一步困擾了老者數十年,隻因為找不準自己的位置。


    不止老者,這一步也困擾了很多人的一生。


    心不自由,便無法神遊。


    神遊在於兩點,起點和終點。隻有找準這兩點,方有可能一步千裏。


    遺憾的是老者並不知自己的終點在哪,亦無法作出自己的選擇。


    反過來說他還未認準自己的位置,所以根本就無法找到終點。


    紅衣少女大氣說到:“嗨,這有什麽難的,若無法自由選擇迴過頭來去追求圓滿倒也不錯啊。”


    “即已入海,又如何能再迴頭。”老者像看著傻子一樣看著少女說到。


    少女點了點頭,“這倒也是。”


    老者抬頭望天,若有所思到:“許多年前我曾做出過一次選擇,也正是那次的選擇讓我心生恐懼,離那道門檻越來越遠,這身衣服也開始變得不黑不白。現在又到了做選擇的時候,我卻變得不敢選擇。”


    “你後悔那次的選擇?”


    老者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學生,欣慰笑到:“不後悔。”


    “但這次,我怕我會後悔。”老者接著說到。


    “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如顆浮木一般漫無目的的漂流,這個選擇確實挺難的。”少女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說到。


    老者笑到:“你可以先住在靈學院,我知道你有很多好奇,有很多事情都想要去弄明白,我幫不了你太多,不過你可以先試著去接近那些好奇。”


    少女點了點頭,她也正是這麽做的,所以才會出現在四方城,才會在許長安的小院裏偷魚吃,才會連夜感到北陽城,來到靈學院。


    站起身來,看著老者問道:“我該往哪走?”


    “隨心而走,隨意去敲門,有人會帶你去找到屬於自己的房間。”


    少女一愣,然後笑到:“你也可以試試,說不定會有幫助。”


    少女走後老者苦笑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到:“沒有人能帶我找尋屬於自己的終點。”


    舉頭望天,看到的是迷茫。


    俯首觀湖,心頭的是不解。


    慢慢原地坐了下來,認真的盯著麵前的湖水不知再想些什麽。


    “老師,禦靈司的司正大人連夜從四方城趕迴,現在正在院外請罪。”依舊是剛才那位男子遠遠的站在老者身後揖手行禮說到。


    “讓他走。”忽然想到了什麽,老者問道:“此次前往四方城,可是由他帶隊?”


    “林統領護送祖龍皇帝出遊,迴都後拒絕領兵,陛下擔心城內有隱藏高手以免軍隊損失過大,便讓他隨行而去了。”


    老者牙根直癢癢的說到:“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囉嗦?你說是與不是就行了。讓他過來吧,我有事要問。”


    ......


    “見過院長大人。”畢四遷看著那道背影右手艱難抬起行禮說到。


    老者頭也不迴,既不說話也不發問,而是如同聽不見一般。


    畢四遷舔了舔嘴唇說到:“我在城內與九先生動手,對院長大人來說實為大不敬之罪,特此前來請罪。”


    與人家的學生動手,被其打傷卻要連夜趕來請罪,這種荒唐至極的話語放到其他地方無人會信。可若是放在靈學院,由畢四遷這位禦靈司司正大人的口中說出來,再荒唐的話語都會變得不那麽荒唐。


    老者開口說到:“你不用指望我能勸說他些什麽。小九心性善良,他能動手傷你定是你做了什麽讓他無法忍受的事,他迴都若要殺你我不會阻攔。”


    “那麽,你現在還有何事?”老者起身看著畢四遷問道。


    聽到這話畢四遷瞬間感覺自己跌落到了穀底。


    被人打傷還要前來請罪,他還做不出來這麽沒有骨氣的事,他雖不認為楊賀九會追到都城來殺自己,卻也是想著先為自己求張免死金牌以防萬一。


    對楊賀九來說最有效的金牌不是在皇帝陛下那裏,而是麵前這位老者的一句話。


    計劃泡湯,開始惶惶不安。


    想起那雙完美的眼睛,畢四遷嘴唇顫抖著迴到:“沒了。”


    “我想知道你們在城內都幹了啥,為何會驚動何用那個老東西。”老者開口問道。


    不給我麵子,還要反過來問我問題?!明擺著的欺負人嗎這不是!


    “何院長?!”畢四遷震驚說到。


    以這位院長大人的判斷,即便是加上畢四遷,那座小城內有林平歸和楊賀九二人也該足以應對,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何三年會選擇現身。


    畢四遷也想不明白,更不知道要如何解釋這件事,難道是與那位少年有關?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何院長失蹤十八年之久,哪怕是祖龍皇帝遇刺駕崩之時他都未曾現身,又豈會為了區區一位少年而冒著重傷甚至墮境的風險來幫他扶住那座大山?


    可既然是麵前這位老者所說,那他便沒道理不去相信。這位院長大人完全沒有理由來騙自己什麽,他自認為自己還沒有這個資格。


    雖然他不願承認,可想到最後還是認為隻有那一種可能,何三年現身的目的就是因為那個少年!


    想到這裏後背不由冒出了一層冷汗,那少年究竟何許人也?竟能讓世間唯一一位天人境強者做到如此地步?


    畢四遷老實交代自己在城內做了些什麽,那是一個字都不敢說錯,他仿佛感覺到千裏之外有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更恐怖的是他感覺那雙眼睛似乎馬上便能來到自己的麵前。


    神遊境強者給予人的恐懼便是如此。


    老者聽完淡淡說道:“你若死,不冤枉。”


    畢四遷離去,腳下步伐都有些走的不太穩當。


    來靈學院之前他認為即便是這位院長大人不給自己麵子,那也可以由皇帝陛下護住自己性命,再不濟也可以離開北陽城,可現在他卻發現簡直是癡心妄想!


    畢四遷走後,院長大人坐在湖邊眼神中難得有些遺憾的輕聲說道:“何用已然墮境,世間再無神遊境。”


    “居安。”院長大人喊道。


    “老師,你叫我?”名叫居安的中年男子行禮問道。


    “寫信給小九吧,讓他傷好了準備去望舒樓。”


    男子眉頭微蹙,“望舒樓數百年前都不曾有過動靜,先是發了一道月神令,而後又是入樓試,其心不軌啊。那種地方,為了安全考慮還是不讓他去為好。”


    老者轉過身子,盯著自己這位學生,一副你是老師我是老師的模樣,沒好氣罵到:“別廢話,寫!”


    “是是是,馬上就寫。”男子苦笑說到。


    中年男子右手雙指並攏,在空中揮袖起筆,同時左手快速掐訣,整個動作一氣嗬成。


    伴隨著流光閃爍,一道陣法在空中形成,隨後凝結出現一隻墨黑色的信鴿,撲閃著翅膀向空中飛去,卻又瞬間化為虛無。


    ......


    ......


    老者眨了眨那雙老眼,破口大罵到:“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往符籙中多注入點靈氣,這樣它才能飛的更高一些。”


    中年男子苦笑道:“迴老師的話,符籙本就不穩定,若其中賦予的靈氣太多,極容易誤傷到人。”


    老者忽感唇幹口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擺了擺手無奈說到:“行了行了,讓信使去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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