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長安輕輕吹滅了那盞油燈,搬到城西一年的日子裏,少年倒是學會了節儉不少。


    柳春生看到少年的動作有些欣慰的笑了一下,並未堅持再重新點上那盞油燈。


    少年拉著柳春生來到屋外,借著明亮的月光與其對話說到:“柳大哥,那位先生不是城內的,他說是都城來的。就是城南那位奇怪的人。”


    柳春生眉頭微皺,不解問道:“我去城南的時候並未發現,你是如何知曉的?”


    “他就在劉老頭的鋪子裏,我的漁網是由他來修補的,本來我還納悶,以劉老頭的手藝怎麽就能修補的那麽完美。”


    柳春生若有所思,然後點了點頭說到:“都城來的先生?那普通書字自然是入不了先生的慧眼,待我好好寫上一副再交你贈於先生。”


    許長安搖了搖頭,“其實不用的,我聽我爹說過,都城內的那些人遇到值得紀念的事情都會請一位書法大家幫忙題上幾個字......”


    少年小聲接著說到:“我想今天......應該並不值得紀念,但我卻會永遠記住,所以我想請柳大哥幫我為這把劍也題上幾個字。”


    柳春生溫和笑了笑,仔細看了看那把無鞘亦無刃的黑劍,轉而看向少年問道:“自然是沒問題,不知你想題什麽字?”


    許長安捂著腦袋想了大半天,感到甚是頭疼,又愈發覺得自己太不靠譜。怎麽都沒想好要題什麽字就來找人幫忙?


    柳春生並不催促,隻是溫和的看著他。


    少年絞盡腦汁卻始終想不出來要寫什麽字,事實上他根本就不用去想,因為有一個字已經完全占滿了他的腦海,充實了他的心靈,仿佛想到那個字自己心中的苦悶全都一掃而光,重新跑迴屋子裏,仔細的看著東麵牆壁。


    屋內早已黑透,土牆上的字更是看不清楚,可許長安卻知道自己要看的字就在這麵牆上,就掛在那裏。


    柳春生跟到屋子裏,想重新點上那盞油燈讓少年看的更真切一些,卻被少年所打斷。


    把那張破舊木桌搬到院內,迎著月光看了看,發現還算亮堂,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做完這一切,少年才有些滿意的點了點頭,從桌上重新拿起那把黑劍,轉身看著柳春生說到:“柳大哥,你寫的那個‘生’字我很喜歡,能幫我也寫一個嗎?”


    柳春生點了點頭,沒有任何的不舍和為難。


    他的那些字雖好,但在這種小城內多數人大字不識半個的環境下,隻是一些人為了彰顯自己不是那種尋常大老粗才會在砍了半天價錢後隻買上一副隨意掛在牆上,若要說起欣賞遠沒有東城那些富貴老爺家的婢女看起來順眼。


    隻是有些猶豫問道:“隻寫一個字嗎?”


    許長安仔又是細想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實在是想不出來還要再寫什麽,他的腦海中隻有那一個字,哪裏還能再想出去其他?於是討笑說到:“我就想出來這一個,其他的你幫我再想想唄。”


    若是其他人聽到這話恐怕會怒罵到:就那一個字也是老子寫好的!尤其是張三粗定會訓的這小子連親爹都不知道究竟是姓‘許’還是姓‘李’?可柳春生隻是溫和的笑著點了點頭。


    抬頭看著院外巷口處已看不太清的那顆蕭條柳樹,又迴頭看了看少年手中無刃卻似乎又無法藏鋒的黑劍,想起來不記得在哪裏好像看到過一句‘十年磨一劍’的字眼?頓感思如泉湧。


    在月光下提筆揮墨,揮墨的樣子不瀟灑,卻是書寫的十分流暢,似乎是水到渠成一般。


    為許長安的那把黑劍題了三個字。


    分別為:


    ‘蓄’


    ‘生’


    ‘爭’


    柳春生收下那隻禿筆,迎著月光看著桌麵上三個不大的字,再看了看仔細打量著那三個字的許長安有些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雙柳葉眼中藏不住的溫和。


    許長安早已急不可耐,趴在桌上低頭先是仔細的看著中間的那個‘生’字,發現與柳春生屋內掛的那副感覺上完全不同。


    屋內的那張給人的感覺很是高傲,生生不息,而這張卻如同潤物無聲一般悄然生長,看起來是那般的不著痕跡。


    可直到看到第三張的那個‘爭’字之時才頓感到恍然大悟。


    生的不留痕跡,爭卻爭的是波瀾壯闊,不由讓這位少年幼小的心髒忍不住的砰砰亂跳。


    後兩字許長安是極為喜歡的,至於第一張開頭的那個‘蓄’字,少年卻看不出是何意思,不由向柳春生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柳春生開口解釋說到:“這個字取自‘我有旨蓄,亦以禦冬’。院外的柳樹能夠挨過接下來的寒冬靠的全是這一個‘蓄’字。不與秋寒爭,方可待到春來生。”


    少年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也不知到底懂與不懂。


    ......


    城東的中年漢子已經卸下了兩隻竹筐,懷抱著一條扁擔側臥躺在許府門前安然入眠,睡夢中嘴唇嗡動嘀咕出一句不太清楚的夢話,好像是:“以草蓄田,玄之又玄?”


    收好柳春生為自己題的那三幅字,臨走之前柳春生叮囑少年路上小心一些,並執意塞給自己一個粗布布包,說是自己生辰,他做大哥的也沒什麽好送的,就拿了這一隻布包給自己,少年不好推遲隻得老實收下。


    待許長安走後柳春生脫下那雙青綠色長靴,將院內的木桌搬迴屋內,赤腳站在冰涼的地麵上,將那盞油燈小心翼翼的重新放到桌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裏看了看東牆,又緩慢且沉重的轉過身去仔細的看著西牆上的那副字。


    那顆高傲的頭顱在夜色中慢慢的垂了下去,伸出顫抖的雙手重重的拿起桌上的那隻禿筆,卻又遲遲不願揮下寫完那個字。


    許長安迎著月光迴到那條小巷,看不清楚那條晾衣杆到底還在不在那裏,心想總該收好了才是,於是大步向前走去。


    門開,依舊是那位模樣貌美的小娘子,隻是夜晚天黑的緣故看不太清容顏,少年也不至於剛才那般緊張。


    “是長安嗎?”


    許長安趕緊把黑劍背到身後迴到:“嫂嫂好。”


    “沒砸到你吧?剛才你跑的快,也沒來得及跟你道歉。你三粗大哥今日沒迴來,我做了些蒸餅一個人也吃不完,你且拿去,莫要記仇。”小娘子說完話便把手中一隻被蒸餅塞得滿滿當當的竹筐遞給了許長安。


    許長安趕忙搖頭拒絕說道:“不礙事,不礙事。”


    “長安,聽話。”


    許長安摟過那隻竹筐,高興說到:“謝謝嫂嫂。”


    小娘子笑到:“快迴去吧,天黑了,注意點腳下。”


    “嗯!”


    待走遠之後才把竹筐放在地麵,把那柄黑劍,以及柳春生贈與的布包和那三幅字仔細的放在竹筐中,心想著這筐餅可真夠沉的,單手拿著甚是吃力,改由雙手環抱。


    少年腳下步伐輕快,邊走邊想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好的一朵鮮花偏偏就插在了張三粗那坨最下品的牛糞上?


    不止許長安想不明白,很多人都想不明白。其實大多數人為那位小娘子感到不幸也多是羨慕張三粗能有如此福分,城內並沒有那麽多有正義感的人願意為別人來鳴不平。


    正要迴到自家院子,餘明聽到動靜立馬從屋裏跑了出來,拉著許長安神秘兮兮的說到:“你的屋子裏有個奇怪的人。”


    許長安放下竹筐點了點頭說到:“你怎麽知道的?”


    餘明指了指隔壁亮著燈火的院子,瞪大眼睛問到:“我應該不傻吧?”


    許長安裝模作樣的深思了一會兒,然後沉聲說到:“不好說。”


    餘明也不客氣,伸手就從竹筐內拿出了一隻蒸餅,放到嘴裏邊吃邊說道:“我剛才去你院子裏想看看那個紅衣姐姐還在不在,沒想到那位漂亮的紅衣姐姐卻變成了好看的黑衣哥哥了,還斷了四根手指,這是什麽招數?咦......這餅還挺好吃,哪買的?”


    許長安忍不住的無語,直接問道:“你想幹什麽?”


    餘明從牆角拖過一小袋米,還有半壇醃好的菜,丟到許長安那隻竹筐旁邊拍了拍小手說到:“我娘,也就是你的奶奶怕天冷了你捕不到魚,到時候餓死了沒人給我養老,所以讓我給你送了點吃的。”


    “滾蛋。”許長安輕推了一把餘明笑罵說到。


    餘明咧嘴笑著跑迴院子,‘砰’的一聲關上院門,也不在意這樣是不是不太禮貌。


    許長安心裏邊一陣的安慰,看著那隻塞的滿滿當當的竹筐,那把黑劍,三幅字,一隻布包,一小袋米,半壇醃菜,感覺要是能一直這麽活下去真的很好。


    嗯?吃白食吃上癮了?


    ......


    本以為這個生辰沒人陪自己過,沒想到天黑了居然還收到了這麽多的禮物。


    忍不住又掃了眼地麵上的那些吃食,想起在院子裏柳春生幫自己題字時候說過的話,自言自語的微笑重複說到:“我有旨蓄,亦以禦冬。”


    “哈哈哈!我有旨蓄,亦以禦冬!我有旨蓄,亦以禦冬!”


    “姓李的!小點聲!”餘明在隔壁大聲喊道。


    ......


    少年先把那隻竹筐搬到院子,楊賀九早已察覺到動靜,隻是未打斷兩個孩子的談話。


    看到少年吃力的拖著一堆東西從灶房內趕出來幫忙。


    夜風微涼,躺在許府大門口的中年漢子從睡夢中驚醒,摸了摸自己懷抱中那隻粗且硬的扁擔,又從一隻竹筐內拿出了一個雪白的饅頭,輕輕捏了捏,放到嘴裏用力咬了一口,臉上笑容逐漸猥瑣,看似略有迴味。站起身子看著城西的位置雙腿也不再發抖。


    重新擔好兩隻竹筐向著西城位置走去,邊走邊咬著饅頭語詞不清的粗生吆喝:“炊餅咯,賣炊餅咯。”


    聽著身後傳來的一聲聲叫罵也不在意,隻是慢慢悠悠的那麽走去,絲毫不擔心是不是犯了眾怒。


    有一大戶姓盧的人家,看這孫子完全一副‘有種來弄死我’的樣子,氣的牙根直癢癢,府門大開,放出惡犬。


    漢子扔下那半塊饅頭拔腿就跑,生怕再慢上一些自己的下場就與那隻丟出去的雪白饅頭一樣。


    任人蹂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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