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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裏,安清茗做了一個夢。


    是夢也非夢,一瞬間迴到了三年前。


    那是許懷安這個名字,第一次闖進她的腦海裏。


    那是她的生辰,府裏堆滿了各色的禮品,都是親近的掌櫃送過來的,有脂粉有綢緞,有玉器有字畫,都是價值不菲的小玩意。


    她當時年紀還小,左右看看卻不甚歡喜,她讓瞳兒一股腦全部扔到了庫房裏去,她左右猶豫過後,還是去了後院。


    安夫人在禮佛,她身體十分不好,見了她便笑著起身:“清茗過來了。”


    安清茗“嗯”了一聲,安夫人瞧瞧她:“今日怎麽得了空了?”


    小院裏燃著香,怡人得很,安清茗張了張嘴,卻沒有吐出一句話,好半天,她才道:“過來瞧瞧娘親,想您了。”


    她說得語帶幾分撒嬌,安夫人受用地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你這丫頭,多大了還這樣和娘說話,該叫旁人笑話了。”


    安夫人身子弱,說不了幾句話便犯困,安清茗隻好告辭。


    她走到一般,奶娘從院子裏追出來,手裏捧著一碗麵:“小姐,先吃了麵再走吧!老奴特地為你煮的!”


    碗是白瓷碗,麵是長壽麵,灑一把蔥花,滴幾滴香油,綴幾顆小白菜,翠生生珠玉一般。


    安清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委屈,眼眶裏熱意翻滾,從奶娘手裏接過麵,然後頭也不迴地走了,連句客套話也沒有說,十分得不像她。


    那碗麵到底是沒有進她的肚子,隻要一張嘴,眼眶裏的珠子便像是要掉下來一般,惱人得厲害,她推了碗筷,徑直出門去了。


    她沒去茶園,也沒有幾家鋪子,甚至路過茶樓也沒有進去。


    一直走到城南,城南有一家不打眼的鋪子,鋪子是一對老夫婦開的,他們無兒無女一身輕,兩人扶持半生,年輕的時候在城南支了個餛飩攤,一開就是二十年。


    攤子不大,一共就四張桌子,安清茗來得早,小攤上並沒有什麽人。


    安清茗找了個位子坐下,鋪子裏飄著餛飩香,老婦人笑眯眯地問她吃什麽,她隨口點了一份餛飩,老婦人笑嗬嗬地去了,店裏很靜,能聽見湯水翻滾的聲音,偶爾夾雜著幾聲老夫婦拌嘴的聲音,溫馨寧靜,迎著晚霞更顯得歲月靜好。


    許懷安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他的衣角沾著水氣,不知道是從哪兒來。他和老夫婦關係親近得很,一來就往老婦人身邊湊,笑著喊“婆婆”,親昵得緊,老婦人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說讓他一旁坐一會兒,給他煮餛飩,許懷安的歡樂是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那樣的小聲真情實感到讓人心生嫉妒。


    安清茗側過頭掃了他一眼,許懷安也正好迴頭,瞧見了他。


    許懷安先是一愣,又是一喜,然後徑直湊到了她這一桌:“姑娘不介意吧?”


    在安清茗想要說“介意”的空檔他已經自顧自地坐下來了,安清茗嗓子眼裏的那兩個子也就沒有說出口。


    老婦人端著兩碗餛飩出來,見許懷安換了個位子,有些茫然:“你們認識?”


    許懷安笑得很開心,剛要說話,就聽見安清茗聲音清清泠泠如泉水:“不認識。”


    許懷安的眉眼瞬間耷拉下去,不過很快,他又揚起頭,笑得:“這不就認識了嗎?”


    他看著安清茗:“我叫許懷安,安姑娘,你怎麽稱唿?”


    安清茗:“……”


    老婦人笑著給他們放下餛飩,對著安清茗說道:“這小子混得很,姑娘要是介意就換給我位子吧。”


    按理來講,安清茗應當是介意的,要是放在平日,她該是頭也不迴地換個位子或者是徑直離開,但是大約是今日有些特殊,她怕極了一個人,便由著這個吊兒郎當的男子坐在了她的對麵。


    安清茗對許懷安的第一印象是,這男的真吵。


    這張嘴是不知道怎麽閉上嗎?


    許懷安絮絮叨叨,一刻不停,安清茗簡直想把“食不言寢不語”這幾個大字寫出來貼他腦門上。


    許懷安講他出了一趟城,城外的菊花開了,十分漂亮,又開始講他瞧見廟裏飄著煙,險些喊人去救火。


    他是慣會講故事的,講得繪聲繪色,在他的言語之中,安清茗的不耐的委屈一點點被消磨幹淨了,竟然也跟著他的描述跌宕起伏起來,好似一切的景色都是她親眼所看,一切的經曆都是她親身體會。


    那大概是安清茗吃過的最長的一碗餛飩,十個顆餛飩,她吃了將近半個時辰。


    最後一顆餛飩入嘴,她竟然有絲絲不舍。


    大概是這家的餛飩太好吃了吧,安清茗想,以後多來吃幾次就是了。


    安清茗離開的時候,許懷安跟著起身,他說:“等等。”


    安清茗就真的停住了腳步,許懷安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一把野花。


    “那個,”他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這是我從城外摘來的,不是什麽名貴品種,但是我覺得挺好看的,和安姑娘很配。”


    “你要是不嫌棄,就收下吧。”


    按道理來講,安清茗是不會收下的。


    但是今天的道理都不是道理,安清茗看著許懷安,覺得這個人著實可惡,一再破壞她的原則。


    她看見自己收下了這捧野花,還露出了一個笑容。


    “謝謝,我很喜歡。”


    這個夢到此結束,消融在野花的香氣裏。


    安清茗睜開眼睛,入眼的是床簾。


    大概真的是魔怔了,竟然夢見了這麽長時間之前的事情。


    瞳兒來喊她起床,一邊替她更衣一邊瞧她臉色,瞳兒臉上笑嘻嘻的,她一向穩重,少有這般喜形於色的時候。


    安清茗忍不住問她:“今日遇見什麽好事了,你這般開心。”


    瞳兒笑得眉眼彎彎的:“大姑娘今日特別開心,瞳兒就也跟著開心。”


    安清茗的笑僵在臉上,她有些猶疑:“你覺得……我在開心?”


    “大姑娘……不開心嗎?”


    安清茗疑惑道:“我不是一直如此嗎?”


    瞳兒替她穿戴完畢,理了理衣裳:“不一樣的,大姑娘今天的眼睛時彎彎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嬌俏地彎起來,示意安清茗來看,安清茗被她逗笑了,輕點她額頭。


    “我覺得是一樣的。”


    瞳兒撇撇嘴,天大地大姑娘最大,她說是一樣的就一樣的唄。


    三江縣的夏日在一片安詳中落下帷幕,七月流火暑氣漸殘,隨著一場瓢潑大雨的到來最後一絲不甘消逝的炎熱也隱沒了蹤影。


    三江縣的雨很少有下得滂沱的時候,它總是輕柔的,溫潤的,像是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每一個生靈一樣。


    難得遇見這樣氣勢磅礴的大雨,來得橫衝直撞,夾著風吼雷鳴,有好奇的孩子從窗戶探了點頭出去看,被母親捏著耳朵擒了進去。


    望星樓下來了三個人,一邊說笑一邊下樓。


    下樓下到一半,許懷安頓住了腳步,寧沛景迴過頭去喊他:“雲岫?”


    許懷安擺擺手:“你們先走。”


    周旭不樂意了:“幹嘛啊?說好了一起喝酒去呢。”


    許懷安掰著他的腦袋轉了個圈,十分不耐煩:“讓你們走就走,酒錢記在我的賬上。”


    “不是帳不帳的事兒,我跟你說……”周旭清了清嗓子,想和他好好掰扯掰扯,突然從夾縫中中窺探到了半分端倪,眼珠子轉了一圈兒,改口道:“行行行,就記在你的賬上!”


    說著搭上寧沛景的肩膀:“走走走,咱們先走!”


    寧沛景左右看看這兩個不知道在打什麽啞謎的人,十分懷疑自己是被孤立了。


    “等等。”許懷安叫住他們,把紙傘往寧沛景懷裏一塞:“你拿著。”


    剛剛還陷在被孤立的悲痛中的寧沛景因為他這個飽含溫情的動作迅速迴春,露出欣慰的笑意,然後推辭道:“不用了,我和行之都帶著傘呢。”


    “讓你拿著就拿著,哪來這麽多廢話!”周旭幫他接過傘,塞到他懷裏。


    寧沛景:“???”


    然後許懷安朝著周旭笑了笑:“請你吃飯。”


    周旭笑得賊眉鼠眼:“都是兄弟,了解。”


    寧沛景:“……”那種被孤立的感覺又來了,怎麽辦?


    寧沛景還沉浸在茫然之中,他一邊被周旭拖著走一邊疑惑:“這就不管他了?常思也沒跟著,外麵的雨這麽大,他不把傘留下,可怎麽……”


    “沛景,”周旭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一臉的受不了,“你知道你為什麽至今未能娶妻嗎?”


    寧沛景瞬間鬧了個大紅臉,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勉強道:“說話就說話,你怎麽還人身攻擊呢。”


    沉默了有一會兒,他又主動問:“為什麽啊。”


    周旭忍不住笑了出來,他拍拍寧沛景的肩:“因為你傻啊。”


    寧沛景怒到:“你和雲岫也沒有成婚啊,你們也傻?”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認下了“傻”這個標簽。


    周旭晃了晃腦袋,十分高深道:“雲岫和你一樣,我可不一樣。”


    “是不一樣,”寧沛景深以為然,“畢竟你不是不想成婚,是夢妝姑娘不肯讓你贖身。”


    周旭怒了:“胡說什麽呢?!贖身那事兒我就是隨口一說,根本沒想娶她!”


    寧沛景用一種看始亂終棄的渣男的眼神看著他,周旭被看的渾身不自在,自顧自地撐起傘:“趕緊走吧!”


    外麵雨急,兩人一會兒就隱沒在雨簾裏,不見了蹤跡。


    許懷安反身又上了樓,原來剛剛下樓的時候他無意中抬頭,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安清茗在查閱茶樓的小冊子,望星樓有專門供客人填寫的小冊子,詳細記載了客人的喜好與要求。


    安清茗低頭查閱,並沒有發現身後多了個人,倒是站在安清茗對麵的掌櫃發現了來人,還以為是來吃茶的,剛要喊人招待,卻見許懷安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出聲。


    許懷安的視線就落在了安清茗身上,含著笑打量著。


    掌櫃便明白了,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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