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生死之橋


    方飛身子下墜,心念飛快轉動,鬼八方的任何舉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所以斬斷鳥頭的一定另有其人。他扭頭四顧,一把金紫色的長刀跳入眼簾,握刀的大手枯瘦虯結,大手的主人全副甲胄,活脫脫就是一團蓄勢待發的紫電。


    兩人目光相接,皇師明呲牙獰笑,陡然掄起長刀,刷地向他劈落。


    “劫火動馭陽奔雷……”方飛筆勢上揚,符字跳蕩起舞。


    “羲和驚爆符”開山裂穀,兩人相距數米,誰也逃不過爆炸的衝擊。


    “他想同歸於盡?”皇師明稍一猶豫,收迴長刀,蜷縮成團,枯骨似的戰士消失了,饕餮巨獸跳出虛空。


    爆炸撞上甲獸,轟響聲中,魔徒髒腑悶痛,向後翻滾數匝,刷地展開銅綠色的翅膀,定住身形,眯眼望去,方飛裹著一團金光拋向遠處。


    “金城不破符!”皇師明恍然明白了方飛的策略,男孩幾乎同時寫出兩道符咒,“羲和驚爆符”攻擊敵人,“金城不破符”保護自己,不但擋住了爆炸,還想利用爆炸的餘波擺脫皇師明。


    方飛死裏逃生,百忙中看向天素,女孩遠在數裏之外,正與蟲魔反複纏鬥。男孩張開嘴巴,想要大聲唿救,不料狂風壓頂,送來一股惡臭,抬眼望去,正好對上黑洞洞的蛇口。


    “閃開!”一聲暴吼,“饕餮”拍翅趕到,大身子奮力一撞,古煞歪歪扭扭地摔出老遠,饕餮趁勢擠過,衝著方飛張嘴變咬,肥遺王怒不可遏,猛地一個盤旋,尾巴反掃過來。


    當,尾巴掃中甲獸,發出金屬鳴響,饕餮滴溜溜亂轉,活是挨了抽的**,旋轉著掉進了重明飛騎的軍陣。小人兒齊聲發喊,雷李雨點般潑在它身上,爆炸聲密如炒豆,轟得甲獸東倒西歪。


    饕餮滿心狂怒,不理山都,狠命擺脫火雨,奮力向前一躥,啪地撞上了肥遺的脖子。蛇頭大幅度向左甩出,奔騰的陰火掠過方飛的頭頂,絕頂的高溫烤蜷了他的頭發,方飛聞到了一股焦糊的氣味。


    “皇師明,”鬼八方尖聲怒叫,“你在幹嗎?”


    “他是我的,誰也……””皇師明悶聲悶氣地還沒說完,肥遺王掉過腦袋,慘綠的毒火滾滾湧來——古煞兇性發作,不分敵我,搖晃一顆蛇頭,恨不得把皇師明燒死一萬遍。


    為了爭奪獵物,兩個魔徒糾纏不清,反把方飛丟在一邊。男孩扭頭向下,大地飛快接近,地麵獸頭聳動,生死之際,他反而冷靜下來,但覺眼下的處境似曾相識,轉念一想,恍然有誤——當初衝霄車遭遇鯤鵬,他也曾經淪落到同樣的絕境,那時保住小命,全靠一道符咒——仙羽流光符。


    方飛記得那一道符咒,進入學宮以後,他把定式背得滾瓜爛熟,可惜修為不足,始終無法寫出,這道符與金、水、風三種相態都有關係,想要融會貫通,委實不太容易。


    “飄飄然羽化……”咒語念到一半,就被堵在嘴裏,狂風掠過耳邊,攪得他心煩意亂。這一耽擱,身下地麵更近,甲獸的嘯吼衝撞耳鼓,狂風冷冷吹來,肥遺的影子在眼前飛速擴大——鬼八方纏住了皇師明,古煞無人阻擋,趁亂撲了下來。


    “飄飄然羽化登仙……”方飛心頭一急,脫口而出,筆尖的符字一氣嗬成,凝成一團青光,宛如飛火流螢……可是沒用,什麽也沒發生,他腦子空空,兩眼發黑,蛇妖的巨爪籠罩下來。


    方飛拚命扭動,要做垂死掙紮,這時後頸一跳,背脊如有火燒,滾燙的東西破開幾乎,濕漉漉地鑽了出來。他狂喜不禁,飛快注入神識,清晰地感覺到翅膀的存在,每一根羽毛都很清楚,每一絲筋絡都很明白。


    “南明烈火!”方飛寫出“極烈符”,火柱勢如龍卷,裹住了肥遺的爪子。


    古煞吃痛,縮迴利爪,張開嘴巴。方飛趁勢展開翅膀,銀白光亮,如同兩彎殘月掛在肩上,他擰腰翻滾,清晰地感覺翅膀的尖端擦過地麵,可是無關緊要,他已經飛起來了,翅膀掃地而過,卷起蒙蒙煙塵。


    “嘶!”古煞毫厘之差,烏黑的利爪插進土裏。


    “給我迴來!”鬼八方腦袋一甩,長長的毒舌卷向那雙銀白色的翅膀。


    方飛尚未熟習幻翅,飛得跌跌撞撞,聽見風聲,急往前躥,奈何力不從心,翅膀沾上毒舌,傳來一股黏糊糊、麻酥酥的感覺。


    眼看無法脫身,忽聽鬼八方發出一聲悶哼,方飛扭頭看去,魔徒兩眼瞪圓,綠慘慘的舌頭上釘滿白蒙蒙的冰針,看上去就像一層厚厚的舌苔。


    “靈道師!”方飛驚喜地望著熟悉的身影。


    “靈昭!”鬼八方的肚子裏發出悶叫,舌頭也沒閑著,舞得風雨不透,拚命抵擋傾瀉而來的冰針。


    “乙木長生槍!”靈昭抖動毛筆,筆尖躥出一根粗大的樹枝,顏色金綠交錯,邊緣四麵八棱,棱角鋒利異常,閃爍刀劍光芒。尖銳的端頭金芒流動,隨著枝條生長如飛,不斷開支分叉,每一根枝丫如同一條槍矛,枝上分枝,槍上生槍,霎時間,寥寥一根枝條變成了彌天蔽日的大網,網上槍尖吞吐,恍若百蛇齊出,纏住鬼八方的舌頭亂戳亂刺,槍尖所過,綠氣紛紜。魔徒使用腹語咒罵,毒舌來來去去,更加淩厲兇狠。


    “乙木長生槍”融合金和木兩種化身,渾如百煉精鋼,可是遇上這條舌頭,仍是枝斷槍折,有如朽木爛泥,不過這一化身的妙處不在堅韌,而在於“長生”。枝條斷了又長,槍尖折了又出,槍勢迅猛如火,刺得毒舌千瘡百孔,紮得肥遺縮頭縮腦,出槍時靈昭不忘發射冰針,來無影去無蹤,鬼八方幾次中招,腹內連聲悶叫,袖管向前急甩,湧出滾滾黑煙,黏膩膩,稠乎乎,其間黃光點點,透著十足的兇險。


    “當心,”方飛遠遠叫喊,“烏有蛇……”不必他提醒,靈昭早已看出黑氣的來曆。道者、魔徒中都不乏瘋子狂徒,把無形妖融入化身,練成“妖怪化身”,介乎召喚術與化身術之間,威力不小,風險也大,一不留神,難逃妖物反噬。“影魔”燕郢的魑魅、“蟲魔”祝蜚蠊的雷蠱,無不讓人聞風喪膽,鬼八方的烏有蛇也是一樣。


    烏有蛇無所不吃,一個駕馭不周,主人也會化為烏有,換了別的魔徒,萬萬不敢駕馭。鬼八方半人半妖,本是蛇妖和道者生下的怪物,蛇群環伺下長大,後被天宗我發現,帶離蛇窟,收為魔徒。因為天生蛇性,鬼八方能夠駕馭任何蛇妖而不受反噬,烏有蛇到他手裏也是乖乖馴服,隨他意念驅使,翻滾衝向靈昭,無論木槍冰針,遇上這股黑氣,無不化為烏有。


    “靈火龍雀!”女道者高舉符筆,引來一團大火,化為千百龍雀,唿啦啦衝向黑氣。


    烏有蛇深藏地底,天性喜暗畏光,遇上火雀,頓生怯意,可是鬼八方催逼在後,蛇妖進退兩難,糾纏著亂成一團。


    火雀衝撞黑蛇,爆響如雷,火雨飛濺。火雀爆閃消失,黑蛇也失去形體,炸成千絲萬縷,淒淒慘慘,嗚嗚咽咽,倉促之間難以複原。火雀穿過黑氣,尖叫著衝向魔徒,鬼八方急聲發令,肥遺王吐出陰火,結成慘綠盾牌,化解火雀衝擊。


    雙方各顯神通,還沒分出高下,忽聽一聲銳喝,皇師明落了下來,翻身變成饕餮,直撲靈昭的後背。他與女道師纏鬥十年,仇人相見,分為眼紅。


    靈昭暗暗叫苦,鬼八方鬼的蜮伎倆層出不窮,全力應付方能不落下風。皇師明橫插一腳,她背腹受敵、分身乏術,危急關頭,一道火光咻的從她身邊飛過,靈昭掃眼看去,兩扇翅膀亮銀如水,飄飄忽忽地映照出她的影子。。


    “方飛……”女道師鬆一口氣,放心地把後背交給男孩。


    皇師明讓過“羲和驚爆符”,旋風般退出老遠,符咒劇烈爆炸,氣浪刮麵如割。他定住身形,盯著方飛又驚又氣,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


    地牢裏若非這個小子橫生枝節,靈昭早就成了他的美餐,而今眼看得手,又被方飛攪黃。皇師明對靈昭感受複雜,兩人都出自紫微第一流的世家,糾纏十年,知根知底,仇恨之外,還有少許敬意。方飛出身紅塵,對於皇師明而言,比起最平常的道者還要卑賤,輸給這個小小裸蟲,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所以他不惜得罪鬼八方,也要親手活捉方飛,把他折磨致死,才能消除胸中恨意。


    方飛且戰且退,符咒雨點一樣撒向對手,饕餮甲胄護身,絲毫未損,陡然張開大嘴一聲嘯吼,咽喉裏噴出無數金白色的光點,快比子彈,勢如暴雨,無休無止地向前灑落。


    碎金吼!皇師明披甲之後才能使出的化身,光點貫注元氣,乘著音波飛馳。


    方飛不敢硬接,避開碎金彈雨,轉身衝向巢城。皇師明咬住男孩不放,一會兒變身甲獸,一會兒又顯露人形,不時口吐金彈,衝著方飛的背影盡情掃射。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接近巢城。滿樹枝條搖動,仿佛蕩漾的水藻,方飛甫一靠近,枝條颯地分開,露出一道縫隙,他想也不想,鑽了過去,皇師明緊隨其後,不料枝條合攏,仿佛八爪蜘蛛,連抓帶撓,鬧得他手忙腳亂。魔徒扯斷枝條,好容易擺脫出來,扭頭一看,方飛遠在數裏之外。


    “畜生!”皇師明一麵罵罵咧咧,一麵躲閃枝條,他吃了秤砣鐵了心,發誓逮住方飛,把他的血肉一塊塊撕扯下來。


    方飛貼著枝幹飛行,兩儀樹能夠識別敵我,枝丫在他身前爭相讓路,又在他的身後果斷合攏,化為活動籬笆,阻擋魔徒去路。皇師明的影子一忽而遠,一忽而近,一忽而人,一忽而獸,仗著蠻力橫衝直撞,不時咆哮怒吼,吐出無數金彈,嗡嗡嗡地從方飛的身邊飛過,擊中左右枝幹,發出清脆的鳴響。


    兩人殘影相續,連成兩道光帶,繞著樹幹盤旋直下,很快接近巢城的根部。方飛掃眼望去,不覺心驚肉跳——“象蛇”深入息壤,大肆破壞樹根,兩儀樹根本受創,活力大大削弱,不再劇烈活動。魔甲士重振旗鼓,跟隨誇父越過樹根,活是一群蟑螂向上攀爬。


    誇父揮舞戰斧,斬斷擋道的樹枝;天狗悶聲不吭,撕破獬豸的咽喉;饑渴讓魔徒瘋狂,他們爭先恐後地把山都從獬豸背上拉扯下來,抓住這些可憐的小人,貪婪地吞噬他們的元神,


    山都在巢城呆了數十萬年,悠遊度日,無憂無慮,遺忘了戰爭的殘酷,消磨了昔年的血勇。青主對此深感憂慮,創造“丙離國”,讓他們在國中夢遊,經曆各種兇險,學會如何戰鬥。青主和山都為此付出大量心血,可當戰爭真正到來,他們才發現之前的努力都是鏡花水月。獬豸騎士傷亡慘重,殘肢斷臂遍地都是,可是,真正擊潰他們的還是死而複活的同類——


    失去元神的山都成了魔徒的傀儡,衝鋒在前,瘋狂地捕獵昔日的親友。


    山都數量有限,活在一樹之間,相互都有血緣,故而親密友愛、少有爭執,即便爭執,也有青主從中調解。忽見親友倒戈相向,山都無不大受衝擊,眼看蛻群撲來,傻呆呆不知如何是好,結果成了魔徒的美餐,變成新的怪物供其驅遣。


    隨著戰火蔓延,蛻變的山都越來越多,蛻群作為前驅,又能捕殺更多山都……如此惡性循環,山都陣勢瓦解,彎曲的盤道變成了慘烈的屠場。


    隻有少數山都沒有迷失,阿莽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丙離國”淬煉多年,勇猛剛毅,超群軼倫,玉斧一起一落,就有敵人倒下,其間既有魔,也有蛻,小山都狠起心腸,對於變異的同類視如不見,但凡有蛻靠近,二話不說一斧砍翻。獬豸感受到主人的決心,狂突亂撞,無所畏懼,鋒銳的獨角無堅不摧,銀蹄踹中敵人,筋骨粉碎,五髒崩摧。


    阿莽殺得興起,一口氣砍倒五六個魔徒,又把七八隻蛻踩在獬豸蹄下。地上血肉成泥,刺鼻的血腥令人作嘔。巢城存亡在此一舉,盤道如果失守,三聖堂勢必暴露,青主是山都的主人,為了守護聖堂,舉族玉碎也在所不惜。


    頭顱滾落在地,對麵的蛻失去了生機,撲倒在獬豸麵前。阿莽望著頭顱,忽然心頭一沉,仿佛掉進了最深沉的噩夢。數十年來,這張臉朝夕可見,因為這是他唯一的親弟弟。


    兄弟倆血脈相連,同生共長,用同一個碗,睡同一張床,騎同一隻獬豸,吃同一種果子。他們為對方梳頭,攏起軟如水藻的綠發,他們無話不談,就連追求伴侶也不例外。每天日出時分,他們互相擁抱對方的幼崽,高高舉過頭頂,沐浴天獄星的第一縷陽光,他們騎著獬豸一起出門,肩並肩地巡邏巢城,直到太陽落到紫微後麵,這才一起返迴白廳,圍坐同一張圓桌,喝下同一缸紫酒,用同樣的調子唱歌,把最美妙的歌聲獻給青主……


    迴憶如萬箭穿心,無情地貫穿阿莽的身軀,甜美與溫馨變得苦澀難咽,眼淚從山都的眼裏流了下來,巨大的打擊讓他的腦子空洞麻木,耳邊的廝殺聲漸去漸遠,隻有沉重的心髒咚咚咚地跳個不停。


    他機械地揮舞玉斧,把接近的生靈一一砍翻,他感覺前所未有的疲憊,再也沒有心力去分辨敵我。


    “都一樣,”他悲哀地心想,“我們都會死……”


    “嗚!”一聲低吼,強烈的穿透性把阿莽從譫妄中喚醒,他轉身掄起斧頭,衝著聲音來處奮力劈出。


    斧頭卡住了,既不能進也不能退,戌亢的牙齒鉗住了斧刃,蒼白的瞳孔流泛冷光。阿莽用力迴奪,但如蚍蜉撼樹,哢嚓,玉斧在犬牙下破裂,山都的虎口鮮血長流。天狗把頭一甩,阿莽離開獬豸,身子騰空,可他蠻勁發作,死攥著斧柄不放。


    戌亢吐出玉斧,撲向山都,獬豸低頭聳背,獨角切向天狗的胸脯。戌亢縮身躲閃,角尖劃過左胸,紫血迸濺,傷可見骨,天狗悶聲痛吼,前爪用力一揮,噗地拍中獬豸的頭顱。


    獬豸腳步踉蹌,頭顱向左彎折,半張臉血肉模糊,可它悍勇不退,沉身頂向戌亢的肚臍,那是天狗最薄弱的地方,獬豸明察秋毫,憑著直覺一眼看穿。


    戌亢是天狗之王,年老成精,旋身疾走,不讓獬豸靠近肚臍。兩頭靈獸相對繞圈,戌亢腿長,繞過尖角,趕到獬豸身後,騰身躥出,一下子就把它撲倒,獬豸扭頭來頂,可是無法夠到,戌亢咬中它的脖子,正要撕扯,後腿傳來劇痛,它哼了一聲,扭頭看見阿莽,山都目眥欲裂,殘缺的斧刃陷入天狗的胯部。


    戌亢丟開獬豸,迴頭來咬山都,阿莽拔出斧子向後跳開,站立未穩,頭頂一黑,巨大的腳掌轟然落下。


    阿莽向左一撲,落地翻滾。誇父盤甲一腳踩空,嘴裏嘟嘟囔囔,右手巨斧著地掃出,山都翻身再跳,身邊黑影如山,天狗又撲了過來。山都勢頭用盡,如林的獠牙逼到近前。


    咻,一道火光擊中了戌亢的左脅,轟響如雷,盤道震動。天狗被掀到一邊,翻滾數匝,胸腹焦黑,疼痛難忍,它挺身跳起,舉頭一看,方飛身影縹緲,俯衝下來,筆尖字跡如麻,新的符咒就要完成。


    戌亢心生畏懼,盡力向後一跳,嗤啦,閃電落到身前,結成一道光幕,閃爍之間,就把數隻活屍燒成白灰。


    方飛心叫可惜,正要繼續攻擊,不防身後勁風急起,他匆忙收筆,斜向左飛,金彈傾瀉過來,嗤嗤嗤地掠過他的翅膀,銀砂迸濺、白羽凋零,翅膀上多了幾個窟窿,泄氣漏風,一時難以掌控。


    忽聽一聲暴吼,饕餮騰空撲來。方飛無法可想,轉身衝向樹叢,枝條分了又合,粗大的枝幹橫在身後,饕餮收勢不及,一頭撞在上麵。


    盡管強敵在後,方飛的目光仍在阿莽身上,透過枝椏縫隙,他分明看見阿莽跳了起來,了無懼色,直麵盤甲。兩邊一小一大,對峙起來極其誇張,混亂的盤道上出現了一幅絕跡數十萬年的奇景——山都挑戰誇父,侏儒對抗巨人。


    巨大者更顯巨大,渺小者越發渺小。大與小的差別隻在體格,山都纖小的身軀包含偉大的心靈,他們曾在混亂的紀元對抗強權,為了紫微的和平犧牲種族的前程,他們也許失去了戰鬥的本能,可是從未舍棄驚人的勇氣。


    阿莽主動出擊,掄起殘缺不全的武器,砍向巍峨如山的敵人。盤甲愣了一下,它想象不出這個小東西能給自己造成何種傷害。阿莽的所作所為好比以卵擊石……可它錯了,阿莽的目標不是誇父廊柱似的長腿,而是毫不起眼的左腳小趾,手起斧落,血光迸閃,盤甲劇痛鑽心,失聲狂吼,掄起斧頭彎腰掃蕩。


    山都閃到一邊,斧頭在星沉木上砸出一個深坑。阿莽繞著盤甲的腳跟遊走,穿花似的來到誇父右側,玉斧使勁一掄,盤甲的右腳小趾也與它的身體告別。


    盤甲痛得皺眉癟嘴,它一個虎跳,旋風急轉,巨斧亂砍亂劈,帶起一陣颶風,隨著誇父的挪動,小趾的斷口血流不止,濃稠的紫血濺落在地,畫出一個個不規則的圓圈。


    阿莽動作矯捷,把山都的靈巧發揮到極致,兩儀樹是他生長的地方,一枝一葉、一分一寸都了如指掌,他在盤道上跳躍,在樹叢間翻滾,他在斧影的縫隙間穿梭,逮住一切機會在盤甲的身上留下傷口……


    狡兔和雄獅的戰鬥,占據上風的竟是兔子!


    盤甲的唿吸粗濁起來,膝蓋以下傷口翻卷,仿佛嬰兒的小嘴微微蠕動。短短半分多鍾,它丟了五根腳趾,傷痕累累的下肢不堪重負,誇父又轉半圈,一個趔趄向前撲倒。它驚慌失措,雙手撐地,一抬眼,小小的身影就在麵前,阿莽小臉鐵青,瞳子收縮一點,他托地一跳,高過誇父頭頂,細長的手臂如同柔韌的皮鞭,玉斧畫出一道明亮的光弧,破碎的刃口掃向巨人的雙眼。


    “嗷!”盤甲的左眼一團漆黑,它負痛擺頭,哢嚓,玉斧切入它的鼻梁。


    誇父鋼筋鐵骨,玉斧卡在鼻骨裏進出不得,阿莽愣了一下,試圖拔出玉斧。忽聽一聲低吼,盤甲的右手橫掃過來。


    阿莽無奈放手跳開,可是誇父的巨掌大如門扇,半空中他的胸膛讓巨人的中指捺了一下,頓覺唿吸不暢,橫著摔了出去,落到地上,不及起身,七八條胳膊伸了過來,左拉右扯,力大驚人。


    這是一群蛻!阿莽掉進了屍堆,胳膊越來越多,轉眼把他湮沒。


    “阿莽!”方飛失聲驚叫,可他分身乏術,皇師明如影隨形,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盤甲搖晃著站了起來,左眼紫血淋漓,鼻梁掛著玉斧,整張臉猙獰如鬼。它舔去嘴角的血漬,眨了眨獨眼,拎起巨斧走向山都。


    “阿莽!”方飛又叫一聲,揚筆對準蛻群,符咒到了筆尖,忽又心生猶豫。下麵敵我難分,任何符咒都會誤傷山都。


    他無計可施,耳聽風聲咻咻,倉促向左躲閃,金彈掠過臉頰,登時鮮血飛濺。


    “方飛……”阿莽從胳膊間冒出頭來,“三聖堂……”


    “什麽?”方飛愣了一下,極力向左盤旋,避開饕餮的撲擊。


    “三聖堂……”阿莽嘶聲狂吼,“去三聖堂……”話沒說完,又被蛻群湮沒。


    方飛明白了阿莽的意思:山都身臨絕境,依然記掛青主,他把方飛視為最後的救星,希望他守住三聖堂。


    可是阿莽呢?就這樣丟下他?望著起伏的蛻群,方飛彷徨無措。他與阿莽相遇短暫,可是神交已久,他忘不了“丙離國”裏兩人並肩殺敵的時光……阿莽勇猛剛強,一如森林裏的樹樁,無論葉綠葉黃,他都矗在那兒,可靠,倔強,與大地同在,與森林共存,他激勵了方飛,給了男孩走出低穀的勇氣。


    阿莽就要死了,他要離開嗎?絕不!方飛一咬牙,衝向盤道。皇師明猜到他的心思,搶先一步,爪牙齊出。


    方飛擰身急轉,避開利爪,嗤啦,翅膀被撕掉一半,他歪斜著跌向盤道,下方的甲獸紛紛抬頭,呲著白牙厲聲狂吼。


    男孩吸一口氣,掉轉筆尖,對準心口,符字一閃而過,背上銀光爆湧,掠過殘破的翅膀,轉眼之間修複如初。饕餮堪堪撲到,方飛翻身展翅,匆忙向左逃逸。


    “昂!”馬蜂似的金彈衝出饕餮的喉嚨。雙方相隔太近,萬難完全躲開,方飛筆尖向前,紅光忽閃,火焰翻騰,分支開叉,成百上千……“火魔千手”一湧而出。


    金彈鑽進火裏,白氣騰騰,咻咻急響。混亂間,方飛左腰一痛,半個身子失去力氣,一隻燒紅的巨爪破開火焰,直愣愣地抓向他的麵孔。男孩咬牙振翅,極力向後斜躥,爪尖掃過他的左肩,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皮肉翻卷、鮮血橫流,方飛抽一口冷氣,差點兒掉了下去。


    阿莽筋疲力盡,透過蛻的胳膊看著方飛的影子,男孩東倒西歪,險象環生,可他不肯離開,還在四周盤旋,如同風暴裏的風箏,有一根無形的絲線牽扯著他。


    蛻群還在撕扯,阿莽快要裂開,他掙紮一下,指尖碰到腰間的囊袋。那是兩儀樹的葉子製造,裏麵塞滿了雷李,每一顆雷李都紋有封印,不會自行爆炸,使用之前方能解開。


    阿莽瞥向四周,蛻的腰間都有囊袋,這是山都戰士的標配。一個念頭闖進他的腦海,阿莽開始念誦咒語。這是最古老的符咒,青主遠古之時親自創造。


    所有的囊袋噴薄紅光,逼近的誇父愕然止步,四周的魔徒也嗅到了危險,隻有變成蛻的山都奮不顧身、接連撲向阿莽,它們靠近的一刻,腰間的囊袋也同時發紅發亮……


    “快……”退字卡在盤甲的舌尖,巨大的轟鳴震動了巢城。


    數千顆雷李同時爆炸,形成了一朵向上升騰的火雲,爆炸的核心白亮刺眼,火焰的光環向著四麵擴散,所過之處,蛻和魔徒被輕輕地抹去,誇父也摜出老遠,撞在樹上委頓不起。


    方飛目定口呆,看著阿莽呆過的地方變成一塊白地,四周的殘骸與鮮血構成了一副地獄的圖景。他的眼眶模糊起來,猛一咬牙,振翅衝天——阿莽是對的,“三聖堂”才是戰鬥的核心,青主的興衰關乎紫微的存亡。


    阿莽的犧牲沒能改變山都的厄運。獬豸騎兵節節敗退,蛻變轉化的速度出乎意料,魔道的大軍如同一條蜿蜒而上的惡龍,沒頭沒腦地吞噬前方的一切。失去騎手的獬豸狂衝亂突,有的失足掉下盤道,有的落入天狗的爪牙,更多的不辨敵我,闖入密集的蛻群,被血肉的狂潮活活吞沒。


    重明飛騎見勢不妙,亂紛紛撤迴巢城,試圖挽救盤道上的同胞。可是魔羽士黑雲滾滾,死死咬住飛騎不放。雙方在兩儀樹的枝椏間纏鬥,枝條唿唿狂舞,都是山都的臂助,魔徒貿然闖入,枝椏四麵湧來,結成大大小小的囚籠。普通的魔徒缺少皇師明的神力,困在籠中動彈不得,要麽被枝條活活勒死,要麽變成靶子,任由尖銳的枝條刺穿身體。


    魔羽士損失慘重,不敢深入樹叢,遠遠施放符咒,極烈符、炙彈符、驚爆符……一時濃煙滾滾、烈焰衝天,兩儀樹滿目瘡痍,死神的鐮刀席卷巢城。


    方飛的心在滴血,可他不能停下,皇師明還在後麵,魔羽士四麵擁來,要不是兩儀樹的掩護,不出百米他就會隕落。慘烈的景象無所不在,戰爭的殘酷超乎想象,方飛的耳邊響起靈昭的聲音:“……道魔戰爭最為殘酷,隻有最堅強的勇士才能活下來。”


    “我能活下來嗎?”方飛捫心自問,但覺前途渺茫。


    恐懼和悲慟交替襲來,緊繃的神經不堪重負。他想拯救巢城,可又無能為力;他想逃離戰場,可又無處可去;他在戰火中穿行,內心飽受煎熬;他茫然地衝向天空,隻有暗淡的星光能夠帶來一絲慰藉。


    三聖堂前空空蕩蕩,比起下麵的喧囂,顯得格外冷清。


    五十個山都全副武裝,把守聖堂前的樹橋,鼓噪與慘叫潮水一般湧了上來,灌進他們的耳朵,也讓他們心神不寧。


    三聖堂雄踞巢城之巔,越過堂前樹橋,戰場盡收眼底:山都一敗如水,戰火正在向上蔓延,用不了多久就會燒到這裏。


    守衛們緊張得手心冒汗,攥著武器東張西望,他們是最後的防線,一旦樹橋失守,三大巨頭就會暴露在敵人的爪牙之下。


    颯,微風掃過,樹枝輕輕搖晃,守衛們注目望去,可是什麽也沒看見。守衛頭目的舉起彈弓,對準風聲來處射出一顆雷李,紅果擊中枝幹,爆出一朵絢爛的火花。


    風聲消失了,頭目眯起雙眼,試圖看清枝幹後麵的情形,冷不防一股旋風平地湧起,一下子把他扯到高空,身不由主轉了兩圈,就像一個皮球飛了出去,砰地砸中樹幹,濺起醒目的血花。


    剩下的守衛驚慌失措,舉起彈弓,衝著旋風一頓亂射。雷李進入旋風,全被卷入其中,相互撞擊,爆炸連連,有如施放焰火,轟隆隆直奔守衛而來。


    山都眼花繚亂,一麵發彈,一麵後退。旋風嗚地加速,闖進守衛堆裏,唿啦,數十個山都同時離地,跟著旋風瘋狂旋轉,慘叫聲斷斷續續地響了一會兒,四周忽又陷入了死寂。咻,守衛掉落下來,有的一落千丈,徑直跌向地麵,有的摔在橋上,張嘴瞪眼,躺在那兒了無生氣。


    旋風落迴橋上,狐白衣無中生有,看了看地上的屍首,笑嘻嘻打了個響指:“完事!”他踢開山都的屍體,雙手揣進褲兜,吹著輕快的口哨,大搖大擺地走進聖堂。


    跨進圓門,他停了下來,眯眼掃過四周,堂內的情形有點兒出乎他的意料——三顆巨頭掛在中央,低眉垂目,沉睡未醒,麵孔蒼青發黑,透著一股死氣。


    巨頭下麵密匝匝擠著數百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淺綠色的頭發就像春天的嫩草。狐白衣念頭一轉,立刻明白過來,這些都是山都的幼崽,成年山都在外麵作戰,幼崽送到三聖堂,交由木巨靈看管。


    大敵入侵,巨頭們若無所覺,幼崽瞪大無邪的雙眼,望著白衣出塵的男子。


    秘魔吹一聲口哨,衝著幼崽微笑招手:“好孩子,過來!”


    小腦袋微微聳動,幾隻幼崽憨頭憨腦,著魔一樣走向狐妖。


    “別過去,”一個聲音懶洋洋響起,“他不安好心。”


    幼崽應聲止步,癱在地上口吐白沫。狐白衣歎一口氣,轉眼看向左邊角落,呂品笑容可掬,漫步走出陰影,在他身後,簡真蜷著身子簌簌發抖。


    “老實說,”狐白衣舔了舔嘴唇,“我不想看到你。”懶鬼嗤了一聲:“假惺惺!”秘魔眯眼瞧他:“你真想擋我的道?”呂品掃一眼幼崽:“不管怎樣,總要試試。”


    “試試?”狐白衣笑了起來,“用你的小命兒來試?”


    “我喜歡,”懶鬼拍拍雙手,“人生就是不斷地嚐試。”


    “今天不一樣,”秘魔收起笑容,“你隻能試一次,不是活,就是死。”


    “我的運氣一向不錯,”呂品摸了摸下巴,“也許我能長命百歲,噢,沒準兒千歲、萬歲……啊哈,狐白衣,你今年幾歲?”


    “跟你無關,”狐白衣冷冷說道,“你應該叫我舅舅。”


    “我隻有一個舅舅,”呂品翻了個白眼,“他叫狐青衣。”


    “他是個懦夫,”狐白衣的聲音裏蘊含怒氣,“為你媽媽報仇的是我。”


    “不管你做了什麽,我媽媽都不會活過來,”懶鬼抽了抽鼻子,“我想,就算她活過來,也不會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胡說,”秘魔厲聲叫道,“你對她一無所知。”


    “我知道一件事,”呂品平靜地說,“她去世的時候,心裏沒有恨,隻有愛。”


    “是嗎?”狐白衣冷笑:“何以見得?”


    “她被爸爸抱在懷裏,心裏充滿了對爸爸的愛,”呂品微微悵然,“爸爸也是一樣。”


    “呸,你懂什麽是愛?”


    “我不太懂,”呂品聳聳肩膀,“可是因為相愛,他們才生下了我;無論多麽仇恨道者,你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狐白衣沉默一下,輕聲說道:“不,我可以改變。”


    “哦?”懶鬼有點兒詫異。


    “你讓我明白了一件事,”狐白衣抬起雙眼,目光幽幽懾人,“我應該痛恨的不是道者,而是你父母的相愛。那是一個錯誤,根本不應該發生……”他的臉色陰沉下去,聲音大幅上揚,“白虎呂品,你就是一個該死的小雜種,從始至終,你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


    “這有點兒說不通,”呂品攤開手,看了看自己,“我活得好好的。”


    “沒關係,”狐白衣冷冷說道,“殺了你就行。”


    “現在?”


    “對!”狐白衣手臂一揚,翻身變成白鷹,尖聲唳叫,展翅高飛。


    “我也會……”呂品餘音嫋嫋,人已化為了一隻火紅的矛隼。


    兩隻猛禽拍麵相撞,狂抓亂啄,翎羽橫飛,尖叫著從門裏打到門外,翻來覆去廝殺了幾個迴合,紅隼漸落下風,悲鳴一聲,火光爆湧,變成紅狐九尾狂舞,尾尖如同巨筆,連綿勾畫符咒,掀起熊熊火焰,大旗一般卷向白鷹。


    啪,白鷹如放焰火,迸裂綻放,銀白色的火花當空遊走,轉眼凝結成巨大的白狐,尾巴颯颯揮舞,閃電無中生有。


    爪牙還沒交鋒,尾巴先已纏上,電蛇遊走,火龍狂舞,兩頭怪獸難解難分,雙雙滾落在聖堂門外的樹橋上,各自咆哮嘶吼,就地翻滾廝殺,抓撓、撕咬、衝撞、拉扯……尾巴絞在一起,就像一窩解不開的毒蛇,寫出各種符咒,化為長槍大劍,劈砍突刺,極盡瘋狂。


    無論個頭力量,呂品都不如對方,全憑一腔蠻勇猛打猛撞,時間一長,熱血退去,力不從心,白狐的尾巴纏住他的前爪,閃電如潮襲來,呂品渾身痛麻,好容易擺脫糾纏,忽覺身子懸空,他扭頭一瞧,驚覺自己掉下了樹橋。


    “唉……”懶鬼驚慌失措,尾巴胡亂揮舞,接連數下,全都落空。絕望間,他瞥見一根樹枝,伸長尾巴牢牢纏住,用力一蕩,高高越過樹橋,忽見白狐趴在橋邊張望,當即傾身撞去。


    砰,白狐挫退數米,後爪踏空,險些兒也掉下樹橋,它爪牙齊出,穩住身形,瞪眼望著紅狐,低吼一聲,作勢撲來。


    “變!”呂品尾巴搖晃,身影恍惚分離,眨眼間,九隻紅狐出現在橋上。這是他最新悟出的奧義——有幾條尾巴,就有幾個分身。


    “天狐法相,九尾化身?”白狐呲牙獰笑,“小意思,我有更好的。”尾巴一甩,忽然消失了。


    “隱身!”呂品驚了一下,旋風迎麵卷來,裹住一隻分身,把它扯到空中,仿佛巨大的磨盤,活活碾成一團紅霧,絲絲縷縷,隨風飄逝。


    分身被毀,呂品感同身受,撕心裂肝,滿嘴是血。他悲鳴一聲,撲向旋風,可是一撲落空,旋風忽又消失,紅狐一愣之間,身後嗚嗚急響,旋風從它身後衝了出來,唿啦啦裹住一隻分身,扯到空中撕成粉碎。


    呂品反身跳起,旋風忽又消失,緊跟著平地湧起,輕鬆逮住一隻分身……


    旋風忽來忽去,帶著一絲戲謔,把九尾分身一個個卷到空中。呂品使盡解數也碰不到對方一根毫毛,他模糊感覺得到敵人在哪兒,撲到的時候總是慢了一拍。不多一會兒,分身全軍覆沒,呂品痛苦難熬,熱乎乎的鮮血順著口鼻流下,通身上下像被誇父踩過。


    忽聽嗚嗚聲響,旋風當頭罩落,呂品急往後縮,背脊熱辣辣一陣劇痛,長長的裂口鮮血洶湧,痛得他幾乎昏了過去。


    懶鬼咬牙迴擊,仍是撲了個空,剛要轉身,尾巴劇痛,力道兇猛湧來,一扯一甩,把他扔向聖堂。


    砰,紅狐撞上門框,頭痛欲裂,還沒滾落下來,又被旋風俘獲,嗤嗤數聲,身上多了幾道裂口,血流如注,灑落一地。


    “嗚!”紅狐淒聲悲鳴,衝向聖堂,不料旋風又從前麵冒了出來。呂品撞上了一堵軟牆,身不由主,彈迴樹橋,立足未穩,又添幾道傷口。他翻身滾動,滿地是血,心底升起一股恐懼——狐白衣想要活剮了他。


    旋風唿嘯掠過,紅狐又被拋起老高,新添的傷口深可見骨,呂品直覺一陣暈眩,狐神的力量正在離他遠去,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打迴原形。


    現在失去變身,後果不堪設想。呂品咬緊牙關,掙紮起來,扭頭四顧,但見蕩蕩虛空,不由心生絕望。


    嗚,旋風出現在頭頂,紅狐急向前躥,旋風扶搖直下,冷冷橫在前方。呂品頭皮發麻,錯步後退,旋風徐徐進逼,透著嘲弄意味。


    天一下子暗了,空中飄起雪花,那不是普通的雪,而是漫天漫地的青雪。呂品隻覺眼熟,青雪已經裹住旋風,隨著風勢轉動,勾畫出一個透明的影子,忽而像人,忽而像風,翻來滾去,試圖擺脫“雪花”。呂品驚喜過望,舉目一看,樹橋盡頭,一道消瘦的人影無聲挺立。


    “方飛!”懶鬼脫口而出,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方飛看他一眼,目光轉向天空,狐白衣的“影子”正在上升,方飛的筆尖也是起起落落,指揮“樹王靈孢”反複包圍對手。


    狐神的“隱身”不能真正消除身體,四周物質環繞,必然出現人形的空洞。方飛和秘魔兩度交手,深切地明白這個道理。


    “嗚!”呂品一擺尾巴,撲向“影子”,他有的放矢,一撲便著,狐白衣悶哼一聲,翻著跟鬥摔了下來,還沒落地,呂品九尾豎起,噴出滾滾烈焰,木生火,狐火點燃了靈孢,裹著“影子”熊熊燃燒。


    “影子”尖聲怪叫,翻滾兩下,撞向方飛。呂品暗叫不好,急要阻擋,忽見方飛挺身一跳,背上銀光噴薄,展開兩扇翅膀,繞過火球,翩然翻轉,輕飄飄落在紅狐背上。


    火球轟然爆裂,秘魔顯露真容,他看上去有些狼狽,從頭到腳破破爛爛,肌膚布滿焦灼痕跡。他歪頭打量方飛,眼底透著十足的驚奇。


    篤,青紫色的巨影跳上樹橋,饕餮一聲咆哮,金彈遮天蔽日。


    金克木,“青雪”碰到“金雨”,霎時化為烏有。呂品放出狐火,結成屏障,金彈遇火,忽又變成濃煙,白蒙蒙遮擋視線,倏爾狂風暴起,煙火從中裂開,饕餮衝了出來,一頭撞上紅狐的胸膛。


    呂品飛出十米,熱血直衝口鼻,一抬眼,饕餮勢如奔雷,騰騰騰碾壓過來。他想要翻身躲閃,不料腦子一空,渾身僵硬,掃眼看去,正與狐白衣四目相對。


    秘魔的眼神就像蟲子,冷冰冰鑽進腦海,呂品神誌渙散,登時打迴原形,身子如被抽空,忽覺肩頭一沉,有人把他推到一旁,跟著身影晃動,方飛搶到前麵,揚起毛筆,數百個符字湧入腦海,如同高爐裏的礦石,熔煉、分離,去盡無用殘渣,留下一個光亮亮的“起”字。


    咒語出口,饕餮也撞上了筆尖,純青的光芒紮痛雙眼,皇師明直覺撞上了一堵軟牆,四腳離地,騰身而起,巨大的力量四麵湧來,瘋狂擠捏推搡,饕餮如同掉進了龍卷風,身不由主,唿啦啦地轉個不停。


    “移山填海符!”呂品脫口而出,“移山填海符”是“盤古天引符”的反咒,兩者互相克製,定式長得離譜,極少有人書寫成功。方飛曾在水殿寫來托起夔龍,這是他第二次寫出這道符咒。


    “噢!”饕餮一聲嘯吼,翻滾變迴人形,皇師明捉筆在手,寫符念咒,身子猛然下墜,砰地砸迴樹橋。


    “湮!”方飛吐氣開聲,“後土湮滅符”壓成一個“湮”字,筆尖掃過虛空,褐黃色的影子跳了出來,那是大塊的泥沙,密密層層、無以計數,一個個淩空跳動,向著皇師明猛撲過去,


    皇師明剛剛完成“盤古天引符”,引力還在身上,渾如一塊磁石,吸引飛來的泥沙,啪啪啪一陣急響,鎧甲上塵土飛濺,如同昏黃色的花朵競相綻放。


    魔徒東倒西歪,泥沙沾在身上,甩不掉,擺不脫,這些“湮滅之沙”蘊含後土之力,仿佛息壤一樣裹住他的身軀、漫向他的口鼻,眨眼間,他失去了人形輪廓,變成了一顆光溜溜的巨大沙球。


    符咒融合化身,方飛第一次做到,“後土湮滅符”寫入土化身,凝結成一道泥沙封印。受到泥沙擠壓,皇師明似要爆炸,他悶聲怒吼,挺身發力,泥球猝然暴漲,出現無數裂紋。


    “嘿!”方飛跳上土球,雙手攥緊筆杆,筆尖噴吐出冰白色的強光,渾圓修長,形如一條短槍,槍尖青字流轉,細小繁密,宛如龍蛇的鱗甲隱隱凸現。


    “冰封瀚宇!”男孩一聲大喝,槍尖紮入泥沙,寒氣濃烈,四散彌漫,“周天寒徹符”應聲發動,堅冰一層層裹住泥沙,霎時厚達數米,儼然無朋巨眼,孤零零橫在樹橋上方。


    “周天寒徹符”寫入水化身,於泥土之外更添一道寒冰封印。方飛一氣嗬成,隻覺小腿發軟,前後兩道符咒幾乎抽空了他的元氣,來不及喘息,忽聽呂品叫道:“後麵……”


    陰冷殺氣直衝背脊,方飛反手揮筆,畫出一個整圓。“圓光符”撞上“陰蝕符”,青光迸散,聲如炸雷,尖銳的力道順著筆尖衝了過來,徑直貫穿手臂,震得他的胸口一陣悶痛。


    方飛摔了出去,身子還在半空,筆下的圓圈畫個不停,大圈套著小圈,如同江河裏的漩渦。“陰蝕符”接連擊中圓光,爆炸忽大忽小,衝擊連綿不斷。男孩氣血翻騰,半個身子似要裂開,他落到地上,盡力一撲,閃到裹著泥土的冰球後麵,把它當做屏障阻擋追擊。


    秘魔接連失手,暗暗吃驚,比起幻月舞會,方飛的進步肉眼可見,封印皇師明之後,還有餘力抵擋他的偷襲,所畫圓光恰到好處,總能擋住“陰蝕符”的去路。


    狐白衣凝筆不發,飛身衝向冰球,呂品變成紅狐,縱身撲了過來,當空變成一團大火,燒得秘魔肌膚灼痛。狐白衣歎一口氣,旋身變成白狐,兩頭巨獸迎頭相撞,翻滾廝殺,你來我往,先後撞上冰球。冰球搖晃數下,吱嘎滾動起來,順著樹橋轟隆隆碾向方飛,棱角撕開樹皮,犁出一條慘白的深溝。


    方飛倒退幾步,忽見冰球一沉,吱地停頓下來。他愣了一下,忽聽一聲爆響,冰球猛然炸裂,冰塊夾雜土塊,灑向四麵八方,其間金光閃爍、細小如星,饕餮的金彈乘著氣浪,狠狠毒毒地向他傾瀉過來。


    方飛筆尖顫動,兩道“金城不破符”接連完成,金光暴漲,結成兩道符牆,爆炸衝垮了第一道,但被第二道符牆攔住,冰塊粉碎,泥土迸濺,金彈啪啪爆裂,變成點點白煙。忽聽詭異嘯響,煙霧裏衝出來一縷青紫色的影子,幽幽淡淡,細細長長,如同鋼針捅破薄紙,嗤地洞穿符牆,直奔男孩的心髒。


    方飛擰身躲閃,方才挪開兩寸,忽覺左胸刺痛,一條蠍尾狀的長鞭紮進他的胸膛,鞭梢生有倒刺,勾住肋骨大力一扯,方飛活是出水的魚兒,身子騰空,向前躥出。


    “爆!”方飛左手攥住鞭子,右手抖動毛筆,一串“炙彈符”向前撒出。


    爆炸連珠響過,火光映照出皇師明龐大的肉身,魔甲士巍然不動,任由符咒撞在身上,他的麵孔黝黑陰冷,如同一具烈火煆燒的鐵像。


    蠍尾鞭本是饕餮的尾巴,此刻化為一條軟鞭,握在皇師明手裏。魔徒猛一發力,把方飛扯到身前,鞭子撕裂了男孩的手掌,也給他的左胸添了一個窟窿,空氣灌進肺泡,又從窟窿溜走,血沫嘶嘶噴濺,帶走了所剩無多的活力。


    “我說過,”皇師明眼角抽動,“你是我的,誰也不能碰……”一邊傳來獸吼,紅狐兩眼充血,騰空撲來,白狐如鬼如魅,斜刺裏衝出,尾巴奮力一甩,刷刷刷纏住紅狐,狠狠地把它摜在橋上。


    呂品腦袋著地,兩眼昏黑,身上痛得出奇,白狐的尾巴電光四射,深深勒入他的肌膚,似要把他切成數段。


    有生以來第一次,呂品感覺強烈的悔恨,痛恨自己浪費光陰,痛恨自己不學無術,如果少一點兒懶散,現在也不會這樣無力。狐白衣就像不可逾越的高山,呂品使盡解數,碰得頭破血流,他已經無計可施,隻能眼看著方飛死去。


    “求我!”皇師明的聲音鏗鏘有力,“求我吃了你,讓你死得舒服一點兒。”


    方飛嘶嘶吸氣,努力抬起頭來,慢慢開口:“不……”


    “什麽?”皇師明眉尖一挑,“你還敢說不?”


    “我才不會求你!”方飛一字一頓。


    皇師明的臉沉了下去,狂怒掃過胸臆,變成異樣的狂喜。十多年過去,他又找到了久違的感覺。


    他不喜歡簡單的殺戮,一擊斃命最是乏味,他喜歡慢慢地虐殺,欣賞獵物悲慘的掙。小時候,他把滾水倒進螞蟻的巢穴,用火焚燒樹上的蜂窩,他淹死小貓、**小狗,掏出猴子的心髒喂養鼠蜥……他捕捉形形**的妖怪,聆聽它們的哀嚎,把它們變成一堆亂七八糟的血肉。


    隨著年齡增長,妖怪漸漸無趣,皇師明意識到虐殺的樂趣跟獵物的心誌成正比,越聰明,越堅韌,虐殺起來越有快感。


    所以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獵物就是道者。這個念頭毒蛇一樣盤踞在心,可是皇師明不敢輕舉妄動,身為白王的弟弟,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皇師利默許他虐殺妖族,可也發出明確的警告:“妖怪隨你高興,道者決不能碰!”


    皇師明痛恨哥哥,對他來說,皇師利就是一個陰影。無論幹什麽,哥哥總是第一;無論何時何地,受到讚揚的都是哥哥;皇師明拚命地追趕,卻離哥哥越來越遠;他永遠做不到的事情,皇師利輕而易舉就能完成。皇師明自認是道者裏的天才,皇師利卻早已超越了“天才”的定義。


    人們常用“山高穀深”來形容白王,他如崇山峻嶺一樣威嚴,又像幽穀巨壑一樣深不可測。唯獨麵對弟弟,他總是和顏悅色,因為父母早逝、兄弟早孤,皇師利希望弟弟能夠感受家族的溫暖。兄長縱容助長了皇師明的兇心,他驕橫狂妄、為非作歹,每一次闖禍,總會有人為他開脫,可他並不喜歡兄長,他痛恨兄長的強大,睡夢裏千百次地虐殺對方,可是真正麵對皇師利,他又局促得像一隻兔子。


    從小到大,皇師利懲罰過弟弟兩次:一次在五歲,皇師明不肯上學,掰斷了手裏的符筆,皇師利打斷了他所有的肋骨;第二次在十三歲,皇師明頂撞了一個星官,皇師利把他直接扔進了火山口……從那天起,皇師明就深切地明白,兄長擁有不輸給自己的殘暴,隻不過比他隱藏得更好。


    “殺人”的欲望讓他倍感煎熬,直到數年後皇師利遇上了一個女孩。那是他的學妹,單純、漂亮、家世高貴,皇師明對她一見傾心,皇師利也對她抱有厚望,希望家族的聯姻壯大自己的勢力。


    摒除內心的陰霾,年輕的皇師明高大俊朗,擁有明亮的笑容和動聽的嗓音,優雅利落的舉止惹人注目。沒花多少時間,他就贏得了少女的芳心,一次飛天舞會以後,他們在琢磨宮的隱秘房間單獨相處,女孩的麵容光潔如瓷,氣息清新迷人,明亮的雙瞳漫如秋水,看上去就像一支含著露水的蝶影花,美麗中透著柔弱……


    “她很柔弱?”這個念頭就像伯牛闖進了腦海,皇師明忍不住握緊女孩的雙肩,把她用力拉到近前。少女肌膚溫軟,俏麗的麵龐泛起動情的紅暈,他撫摸她的脖子,細膩光滑,又像春樹一樣挺拔有力。皇師明激動得渾身發抖,就像餓鬼聞到了烤肉,水手聽見了海妖的歌聲,他的腦子一片空白,耳邊傳來窒悶的悲鳴。可他無法放手,空前的興奮讓他欲罷不能……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被劇痛喚醒,發現女孩已經死了,嬌美的軀體就像拆散的木偶,唯一完好的是她的臉頰,布滿了極度的痛苦和絕望。


    皇師利站在房間中央,眼裏除了狂怒,還有說不出的驚慌。皇師明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心底竟有一絲莫名的快意。他知道自己完了,兄長一定會殺了他。


    “什麽都沒發生!”皇師利忽然開口。


    “你說什麽?”皇師明大惑不解。


    “你沒來過這兒,”皇師利毒辣辣的目光讓弟弟肝膽俱顫,“她的死跟你無關。”


    “可是……”皇師明看向女孩,扭曲的屍體仍然讓他感到興奮,“她怎麽辦?”


    “你沒見過她,”皇師利沉默一下,“殺死她的是一個魔徒。”


    “魔徒?”皇師明聽過傳聞,魔道勢頭猛烈,正在死灰複燃,北方許多城市都已遭到禍害,死亡的陰影正向玉京逼近。


    “對!”皇師利的口氣不容質疑,“隻有魔徒才會幹出這種事。”


    “其他人會相信嗎?”皇師明無不譏誚地說,“他們又不是傻子。”


    “他們會相信的,”皇師利幹巴巴地說,“魔徒是恐懼之源,恐懼會讓人失去理智。”


    “幹嗎要掩蓋這件事?”皇師明按捺不住:“你幹嗎不把我交出去?人是我殺的,我給她償命……”


    “住口!”皇師利捏著弟弟的脖子把他摁在牆上,巨大的力量幾乎把皇師明活活碾碎,“聽著,我花了足足三十年,隻差一步就能成為天道者。這個節骨眼上,我決不容許你給我添亂。我才不在乎你他媽的怎麽想,我也不在乎你是死是活,可我在乎家族的名聲,你幹的事讓我蒙羞,三十年的努力都會因為你這個白癡付之東流。”


    “那又怎樣?”皇師明咧嘴冷笑,“我才不在乎。”


    “我在乎,”兄長的眼神陰森可畏,許多年以後還讓皇師明從夢中驚醒,“你敢說出去,我讓你死一百次!”


    女孩的死亡激起軒然大波,可是皇師利滴水不漏地掩蓋了真相,巧妙地把嫌疑引向魔徒。皇師明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辦到的,隨著事態平息,皇師明驚訝地發現所有人都認可“魔徒”就是兇手,在他們看來,隻要是魔徒,犯下任何罪孽都不足為奇。


    “如果我是魔徒,不就可以隨便殺人了嗎?”這念頭鑽進皇師明的心裏,讓他狂喜不已,自覺發現了人生的真諦。


    事發以後,皇師利對弟弟看得很緊,魔道日益興盛,皇師明投效無門,心情十分壓抑。他渾渾噩噩,終日買醉,別人都以為他痛失愛侶、頹廢不振,誰也猜不到他的腦子裏藏了多少邪惡的念頭


    過了半年有餘,一個炎炎夏夜,皇師明喝得半醉,悶悶走出酒館,經過一條無人小巷,忽覺有人拍打他的肩膀。他當場暴怒,捉筆在手,扭頭一瞧,濡染目定口呆。


    “天宗!”他驚叫起來。


    天宗失蹤已久,身為當世最偉大的道者,有關他的傳聞各式各樣、沸沸揚揚。倘若皇師明對於兄長還有嫉妒,那麽對於天宗他隻有敬畏。這個男人太過強大,他把魔徒的巢穴連根拔起,拎著西門星魂的頭顱直衝霄漢。當時皇師明就在血山腳下,仰望天宗的身影,內心深處激起前所未有的戰栗——他崇拜天宗,這一點確定無疑。


    “你幹的吧?”天宗黑衣如水,蒼白的麵孔冷漠可畏。


    “幹什麽?”皇師明莫名其妙。


    “那個女孩,”天宗目光幽沉,“南楚華。”


    南楚華就是慘死女孩的名字。皇師明心跳加劇,握筆的手微微收緊,他極力掩飾窘態,小聲嘀咕:“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殺她的是你,”天宗漫不經意地說,“對不對?”


    “胡說,”皇師明厲聲迴應,“你有什麽證據?”


    “很簡單,”天宗說道,“殺她的不是魔徒,那麽必定另有其人。”


    “你怎麽知道不是魔徒?”皇師明反問。


    “因為我就是大魔師。”天宗迴答。


    皇師明嚇了一跳,揚筆指定對方,手指抖個不停。


    “你確定要動手?”天宗盯著筆尖,“我可以讓你先寫十道符咒。”


    皇師明垂下筆杆,麵對天宗的眼睛,心裏出奇地沒有恐懼,反倒生出強烈的渴望:“你真是大魔師?”


    “騙你有什麽好處?”天宗意態輕蔑。


    “就算我是兇手,”皇師明極力保持鎮定,“大家也不會相信一個魔師。”


    “對!”天宗點點頭,“所以我不是來揭發你。”


    “那為什麽?”皇師明更加糊塗。


    “我知道你的本性,皇師明,”天宗審視對方,就像打量老鼠的貓,“你討厭平靜的生活,渴望毀滅和殺戮。美好讓你憤怒,脆弱讓你發狂,隻有殺戮和鮮血才能讓你冷靜下來。你想要殺人,不負任何責任,不必遮遮掩掩,更不用受你哥哥的庇護。”


    “你……”皇師明幾乎喘不過氣來,“你胡說?”


    “蠢貨,”天宗微微歎氣:“直到現在,你還是不敢麵對自我?”


    “你說這些……”皇師明定了定神,“到底想要什麽?”


    “我想要你加入我!”


    “你想讓我入魔?”皇師明不勝詫異,“我哥哥可是皇師利。”


    “南楚華的姐姐是南楚月,如無意外,她很快就會成為丹元星官。那女人是個暴脾氣,如果知道妹妹的死因,我猜她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你威脅我?”皇師明揚起眉毛、故作氣惱。


    “我在啟發你,”天宗平靜地說,“隻要成為魔徒,你就能為所欲為,你可以向皇師利證明,沒有他的幫助,你也能幹出一番偉業。嗬,說到偉業,又有什麽比得上‘萬象歸一’?”


    皇師明沉默良久,收起毛筆,屈下左膝,向著天宗低頭叩拜。


    “你決定了?”天宗明知故問。


    “對,”皇師明恭謹地迴答,“事實上,這是我長久以來的夙願。”


    “很好,”天宗點了點頭,“入魔之後,你得匿名。”


    “為什麽?”


    “因為你皇師利會受到詬病,”天宗頓了頓,“他失勢對我沒有好處!”


    “他是天道者,”皇師明恨不得立刻幹掉兄長,“他是我們的敵人。”


    “他跟別的天道者不一樣,”天宗耐心解釋,“為了向上爬,他什麽都肯幹,因為野心,他早晚要跟其他的天道者發生衝突。”他注目新來的屬下,“你得明白,團結起來的道者不可戰勝,四分五裂才能各個擊破。”


    “這……”皇師明有些失落,“我還是不太明白。”


    “你的腦子不太好使啊,皇師明,”天宗輕輕搖頭,“總之,皇師利是達成‘萬象歸一’的關鍵,我暫時不想動搖他的地位。”


    “好吧!”皇師明不情不願,“我聽您的。”


    “接下來,我會偽造一具屍體,”天宗幽幽說道,“你的屍體。”


    “我死了?”皇師明張口結舌。


    “你死了!”


    “那,”皇師明吞咽唾沫,“我現在是誰?”


    “大力!”天宗抬了抬手,“你的新綽號。”


    “聽起來不壞!”皇師明站起身來,直覺脫胎換骨。


    “對了,”天宗沉默一下,“我也改了名字。”


    “敢問您是……”


    “天宗我!”天宗轉身走向巷口,那裏呆柯柯站立十幾個男女——他們無意間進入這條巷子,全都中了定身法兒。


    “他們歸你了,”天宗我鬼魂一樣飄過人群,“盡情地玩吧,大力!”


    星原大戰之後,皇師明逃出戰場,因為道者追殺,他走投無路,找到皇師利尋求庇護。皇師利把他打得半死,但如魔徒所料,兄長沒有殺他,隻是把他囚禁起來。


    皇師利意識到弟弟是自己的軟肋,他不忍殺死弟弟,可又不能讓他影響自己的權勢,於是暗中設法,偷偷地把他送進天獄的地牢。


    這不是皇師明想要的結果。他悲憤欲絕,可又無力脫身,漫無休止的囚禁讓他的心靈更加黑暗,十年前他是沼澤裏扭曲的毒藤,而如今他已經腐爛成泥、時刻發出衝天的惡臭。他瘋狂地殺戮,宣泄積累十年的怨毒,他死死盯著方飛,試圖從他臉上尋覓出絕望和無助——這是他最愛的表情。


    可是出乎意料,男孩的目光就像雨後的晴空,幹淨、純潔,沒有恐懼和絕望,甚至找不到痛苦的跡象。這種眼神讓皇師明驚怒交集,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女孩,同樣脆弱,同樣幹淨,第一次殺戮的感覺還殘留在他的身體裏,少女隱秘的體香如在鼻間,哀婉的眼神讓他發狂。


    “我要一點點殺死你,”皇師明開口說道,“首先,挖出你的眼珠……”他右手一晃,利錐彈出腕甲,對準方飛的左眼。他深諳折磨之道,沒有立刻刺入,而是緩慢逼近,他一邊動手,一邊觀察,方飛雙眼瞪圓,始終盯著錐尖,他沒有露出魔徒希望見到的表情,反而流露出一絲不合時宜的輕蔑。


    “好小子,”皇師明暗暗作惱,“你就不怕死?”


    “怕!”方飛看著他,“可你比我更怕。”


    “我怕死?笑話!”


    “那你幹嗎不殺了自己?”


    “油嘴滑舌,”皇師明腦子一熱,“我要勾出你的爛舌頭……”


    “凝光破影……”方飛發出顫鳴,筆尖向上一挑,吐出青色光芒,細長如劍,若有實質。


    皇師明身經百戰,匆忙放開方飛,身子急向後仰,青芒一閃而過,叮,蠍尾鞭幹淨利落地斷成兩截,一截留在方飛體內,一截握在魔徒手裏。


    青芒並未停止,光流電閃,向上撩出。皇師明不及收手,手掌微微一麻,錐子斷成兩截,隨之飛出的還有三根手指,錐尖掠過方飛的左頰,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跟著轉了半圈,越過樹橋的邊緣消失了。


    “神劍符!”皇師明望著方飛難以置信,“你什麽時候學會的?”


    “就在剛才!”方飛佝僂身子,筆尖向下斜指,天青色的劍芒忽長忽短,蜂鳴似的顫音意味著劍芒中蘊含強勁的能量。


    “不可能!”皇師明怒叫,“你不可能‘製禦五行’,不能‘製禦五行’就不能寫出斷魂符……”


    “如果超越死亡,我就無所不能。”方飛嘶嘶喘氣,每一個字都在撕扯傷口。


    “你做夢。”皇師明瞅著斷指心如刀絞。“神劍符”是“斷魂符”之一,切割肉體的同時也斬斷了元神。元神受到重創,肉體不可再生,三根手指永久地離開了皇師明。


    “皇師明,”狐白衣的聲音忽然傳來:“靈感的障礙是什麽?”


    “我哪兒知道?”大力暴跳如雷,“你說這些廢話幹嗎?”


    “死亡是靈感的障礙,”狐白衣幽幽說道,“如果真能超越死亡,那麽靈感就會爆發。這叫‘瀕死之悟’,你不會忘掉了吧?”


    “夠了!”皇師明悻悻地說,“用不著你教訓我。”


    “我在警告你,”秘魔歎了口氣,“別輕敵啊,皇師明,要麽你會死在一隻裸蟲手裏。”


    “不可能!”皇師明翻身化為巨獸,四爪落地,聲如炸雷。“神劍符”留下殘疾,也激起了他的兇性,饕餮湧身一跳,如同滿載的卡車飛馳而出。


    方飛搖搖欲倒,別說迎戰甲獸,根本一觸即潰。可奇怪是,肉體脆弱到極點,元神卻異常活躍,靈感山唿海嘯,神速不斷攀升,兩倍、三倍……眼界無限延展,感官放大到極致,每一根汗毛都豎立起來,雷達天線一般扭動旋轉——“神讀”進入了空前的境界,饕餮來勢變緩,如同慢放的影片,每一幀鏡頭都很清楚。


    方飛向左一跳,腳下微微踉蹌,可是落點巧妙。他以左腳為軸,鬥牛士一樣向左旋轉,輕輕讓過饕餮,旋風般繞到甲獸的左後方,毛筆順勢一帶,叮,甲麵留下一道深深的切痕。


    神形甲堅硬了得,“神劍符”也無法刺穿。方飛應變極快,抖手之間,“霹靂符”唿嘯而出,數十道電光傾瀉在饕餮身上。


    閃電纏繞甲獸,饕餮低聲悶吼,接下來古怪的事情發生了,電光變暗,零星消失,仿佛水滴遇上了海綿,統統被饕餮的身軀吸了進去,方飛看得一愣,青紫光閃,蠍尾鞭切開虛空,無聲無息地向他抽來。


    鞭子斷了一截,可是依然犀利,方飛吸一口氣,原地擰轉腰身,鞭子掠過左肩,扯下一片血肉,跟著咻的一聲,斷鞭圈轉迴來,擰成一條剛勁有力的弧線,徑直纏向男孩的脖子。


    “凝光破影……”方飛抖動毛筆,吐出劍芒,“神劍符”反手掃出,符光的震顫讓他指尖發麻。


    叮,蠍尾鞭又一次斷開,前半截甩出老遠,剩下的掃中方飛的後背,留下一道深深的血槽,同時把他打倒在地。


    對於“神讀”來說,這一切不快不慢,可在常人眼裏,電光石火,難以捕捉,隻見雙方錯身而過,方飛已經摔在地上。他五內翻騰,滿嘴是血,饕餮轉過頭來,瞪著銅鈴巨眼,發出一聲狂嘯。


    方飛掙紮一下,無力起身,饕餮背脊聳動,騰空撲來。陰影籠罩之下,男孩下意識眯起雙眼,噗,仿佛敲打破鼓,饕餮被什麽撞了一下,爪子歪歪斜斜地從他耳邊劃過,爪尖擦過肌膚,激起一股戰栗。


    男孩的上方出現了一大片暗影,仿佛火車貼著身體疾馳,起不來,躲不開,稍一動彈就會被鐵流碾碎。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有瞪眼望著那片暗影,忽青忽紫,忽高忽低,忽而巨大的蹄掌從天而降,擦過他的耳輪,在堅硬的樹橋上炸出一個刀切似的蹄印。


    看著蹄印,方飛如夢方醒,脫口而出:“簡真……”叫聲虛弱無力,青兕沒有聽見,它慌頭慌腦,死命頂開饕餮。兩隻巨獸迎頭相撞,咣當,咣當,如同天神揮舞大錘,敲擊虛無的鐵砧,鍛造無常的命運。


    方飛無能為力,隻能把命運交給簡真,他隻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別被大個兒活活踩死。


    “混賬!”皇師明功敗垂成,氣得七竅生煙,“你他媽打哪兒來的?”


    簡真滿心迷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兒。剛才他分明呆在三聖堂,扒著大門窺看戰況,一麵心驚肉跳,一麵慶幸不用受罪。呂品和方飛遭受的每一次打擊都他都感同身受,另外還有一點兒焦慮——如果樹橋失守,還能逃往哪兒?


    敵人強得離譜,大個兒抵擋一秒鍾的信心也沒有,最好的結果就是投降。簡真很想投降,可是魔徒不留活口,除非加入魔道,早晚變成活屍,至於加入魔道,申田田的怒吼立馬在他耳邊炸響:“狗東西,我扒了你的皮!”


    比起魔徒,暴躁老媽更讓人害怕,大個兒唉聲歎氣、怨天尤人,抱著最後的幻想,他迴頭看了看人頭果,三顆人頭閉眼垂目,眉宇間籠罩一股黑氣。遲鈍如簡真,也能感受到木巨靈正在失去生機,果子下麵的幼崽擠成一團,它們跟青主心靈相通,木巨靈的痛苦也從稚嫩的小臉上顯現出來。幼崽紛紛盯著簡真,目光就像子彈一樣掃射大個兒的良心,它們仿佛在問:“你為什麽不去戰鬥?你就看著好朋友送命嗎……”


    “閉嘴!”大個兒心浮氣躁,禁不住罵罵咧咧,“一幫小兔崽子,你們懂什麽?我就是個配角,配角知道嗎?就是躲在主角後麵的觀眾,看著他們表演,自己沒有任何危險……”吼叫一通,他才意識到對方一個字沒說,所有的對話都是他自己腦補。疑心生暗鬼,他總感覺大家都在嘲笑他、鄙視他,把他看成沒用的廢物。


    “可惡,”簡真握緊拳頭,狠狠敲打腦門,“我到底在幹嗎?”迴頭看向樹橋,渾身的血液降到冰點——方飛遍體鱗傷,被皇師明拽到麵前。


    “完了……”大個兒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方飛完了。”


    身為一個甲士,他很小就聽說過“大力”的傳說,“饕餮吞天甲”兇名昭著,慘死在皇師明手下的甲士不計其數,大多死不見屍,少數留下殘骸,上麵還有啃咬過的痕跡。傳說這個怪物不僅噬元,還喜歡吞噬鮮活的血肉,每一個死在它手裏的人都要經受雙重折磨。


    大個兒做夢也沒想過要對抗這種傳說中的兇人,如果有路可走,他會一口氣逃到天涯海角。他很想幫助方飛,可他真的不行,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甲士,沒本事,沒名氣,八非天試也考了三次。戰鬥從來不是他的理想,他隻想坐在辦公室喝茶通靈,花最少的力氣賺最多的薪水,去最好的餐館吃最好的食品……戰鬥?幹嗎要戰鬥?那是傻子才幹的蠢事。


    作為一個聰明人兒,簡真痛苦地扭來扭去,他想閉上眼睛,可又無法麵對良心,如果上去幫忙,他的骨頭上也會留下饕餮的牙印。何況方飛跟他之間還隔著秘魔和懶鬼,那一對舅甥打得昏天黑地,呂品的境況也很糟糕,七孔流血、兩眼發直,軀幹閃閃爍爍,紅狐的變身正在消失。


    “我們都會死……”簡真總結完畢,方飛已經趴在地上,離他數米之外,巨大的饕餮虎視眈眈,鮮血染紅了方飛的脊背,也把大個兒的雙眼完全撐滿。


    如同見了紅布的公牛,簡真的腦子出現了短暫的空白,理智完全消失,本能控製了身體。當他迴過神來,已經越過了狐神的戰場,化身巨大的青兕,一頭撞上了金紫色的饕餮


    兇獸歪歪斜斜,挫退三米有餘,青兕的獨角在它胸口留下一個深坑,雖然不算致命,卻是奇恥大辱。饕餮四爪發力,立刻反撲對手,簡真沒了退路,硬起頭皮胡頂亂撞。他的攻擊缺少章法,可是勢大力沉,每一下都讓皇師明感覺說不出的悶痛。兩人你來我往,較量了幾個迴合,忽見人影晃動,方飛手腳並用,從亂紛紛的牛蹄下爬了出來。


    到嘴的鴨子飛了,饕餮怒不可遏,旋身繞過青兕,張開大嘴來咬方飛,冷不防青兕擰身低頭,鑽入饕餮腋下,一挑一拱,把它掀翻在地,跟著湧身跳起,整個兒壓住饕餮,前蹄好比鼓槌,左起右落,胡亂踩踏它的腹部,獨角反複衝刺,在饕餮的胸上、頭上留下斑斑駁駁的痕跡。


    堂堂“大力”慘遭一個無名小卒踐踏,皇師明怒不可遏,擰腰翻身,爪牙齊下,牙齒嵌入牛身,爪子拍打牛頭,如同砸下一座小山,簡真兩眼發黑,朝著天上胡踢亂蹬。


    “起!”聲音輕細如絲,卻有不可動搖的意誌。大個兒應聲一輕,壓在上麵的饕餮飛到了天上。他心中怪訝,眯眼瞅去,方飛抖索索站在橋邊,毛筆的尖端光芒四射。


    移山填海符!男孩故技重施,又把饕餮吊到半空,皇師明氣瘋了心,大吼大叫,四爪騰空,背脊蠕蠕而動,翅膀抖擻欲出。


    “昂!”青兕挺身跳起,一頭撞上饕餮。咣當,皇師明皮球一樣飛了出去,砸中漆黑的樹幹,留下一團醒目的白印。


    簡真這一撞使出全力,星沉木又是世上最堅韌的物質之一。皇師明骨痛欲裂,骨碌碌順著樹幹滾落,還沒碰到地麵,簡真撒蹄趕到,劈頭蓋腦,連頂帶踹。


    皇師明縮成一團,胡亂揮舞爪子,勉力招架了幾個迴合,逮到破綻,前爪抱住青兕,咬中它的脖子。簡真使勁搖頭,未能甩開,忽覺心悸耳鳴,鎧甲的元胎決堤似的湧向饕餮。


    甲士的神力一大半來自鎧甲,鎧甲的威力又源自其中的元胎。甲士的元神跟鎧甲的元胎水**融,從而變化形體、力大無窮。此刻簡真清晰地感覺鎧甲裏的元胎向外流逝,順著饕餮的尖牙進入那張洪洞似的大嘴。青兕的力量急劇衰弱,饕餮的目光卻變得炯炯有神。


    簡真驚慌失措,猛可想起“饕餮吞天甲”的來曆。母親曾經說過,這是一副妖甲,藏有無數饕餮的元神,披上鎧甲的甲士嗜血無度,能夠吞掉敵人的鎧甲,把甲裏的元胎據為己有。


    如果失去鎧甲,簡真就是剝了殼的螃蟹。他死裏求活,死命擰腰擺頭,饕餮稍不留神,竟被掀翻在地,它的嗓子裏擠出一串嗚咽,挺腰翻身,又把青兕壓住。青兕胡踢亂蹬,饕餮摁它不住,反被掀到旁邊,青兕翻身一滾,又把它壓在下麵……雙方你上我下,我上你下,搏鬥幾個迴合,皇師明掃眼瞥去,突然倒吸一口冷氣——前方空空蕩蕩,已經到了樹橋邊緣。


    皇師明急要起身,不料簡真殺紅了眼,半瘋半狂,傾身壓來。


    饕餮嗚咽一聲,滾落樹橋,青兕居高臨下,牛蹄好比鼓槌,在它肚皮上一頓狠踹。皇師明強忍劇痛,展開翅膀想要翻身,冷不防背脊劇痛,結結實實地撞上一根橫枝。青兕整個兒壓在它身上,皇師明胸悶欲裂,逆氣直衝喉頭,咕的一聲鬆開了牙齒。


    饕餮成了肉墊,青兕毫發無損。簡真甩了甩頭,意識到自己脫出困境,當即翻身一滾,還沒起身,就聽一聲暴吼,饕餮合身撲來,血紅的眼珠透著無盡的狂怒。


    簡真無心戀戰,挺身跳起,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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