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叛亂


    燕玄機把玉京甩在身後,一口氣飛越萬裏,越過鳳山,終於力不能支,降落在流星河邊,變迴一人一鳥,趴在地上口吐鮮血。但從成為天道者,他從未傷得如此慘痛,喘息片刻,迴頭看去,黃鵷木呆呆蜷在一旁,低眉垂目,了無生氣。


    “黃鵷……”燕玄機拖累大鳥,暗懷歉疚,正想寬慰兩句,乾坤袋裏忽然傳來振動,他取出通靈鏡點開,鏡麵上湧現出陽太簇的麵容,屬下滿臉沮喪,欲言又止。


    “什麽事?”燕玄機直覺不妙,“燕眉呢?”陽太簇咽下唾沫,小聲說:“小姐催眠了我們,帶著衝霄車逃走了。”燕玄機心頭一沉,怒眼圓睜,厲聲說道:“她怎麽辦到的?”


    “不知道,”陽太簇一臉迷惑,“醒過來的時候,我們躺在一家旅館。”


    “你們有兩個人,”天道者大動肝火,“她居然有機會寫出催眠符?”


    “這……”陽太簇瞅了瞅李應鍾,兩個倒黴蛋無奈地垂下目光。


    “這不怪他們,”黃鵷冷不丁開口,“燕眉有一些‘瞌睡蟲’。”


    “瞌睡蟲?”燕玄機揚起眉毛,“那東西不是滅絕了嗎?”


    “傳說而已,”黃鵷微微歎氣,“傳說總是靠不住。”


    燕玄機陷入沉默,苦惱爬上眼角。陽太簇咳嗽一聲,忽又壓低嗓音:“天道者,還有一件事……”


    “什麽?”燕玄機心煩意亂。


    “鮫人攻克了外島,守軍傷亡慘重,已經退守本島,他們……”


    “什麽時候的事?”燕玄機打斷屬下。


    “不到兩個時辰……”


    “為什麽不報告?”


    “他們跟你通靈,一直沒有迴音,我們昏迷不醒,剛剛才接到消息。”


    燕玄機明白過來,他連場惡鬥,根本無暇他顧,沒有接收到南溟島的求援。沉思一下,他徐徐起身,抬眼望著星空:“告訴他們,我馬上迴去。”


    “可是燕眉小姐……”


    “她長大了,”燕玄機的胸中一陣酸痛,“她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猜她會去天獄,”黃鵷插話,“那個闖禍精她……”


    “別說了,黃鵷,”燕玄機搖了搖頭,“我是天道者,守衛南溟島是我的職責所在。”


    “我以為你會優先考慮女兒。”黃鵷悻悻說道。


    “那是今晚之前,”燕玄機迴望玉京,長長歎了口氣,“從今往後,南溟島將背腹受敵。”


    “皇師利會進攻南溟島嗎?”鳥妖王問道。


    “讓他來吧!”天道者甩開大步,“我等著他!”


    呂品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倒懸在空中,血液全都流向腦袋,昏昏沉沉,兩眼脹痛,渾身束縛重重,纏繞金晃晃的符繩。


    他扭頭向左,簡真的胖臉躍入眼中,大個兒就像待宰的肥豬,目光呆滯,口角流涎。


    “死肥豬!”懶鬼想要叫喊,發現嘴唇黏在一起,嗓子眼逆氣堵塞,就連哼哼聲也發不出來。


    呂品立刻醒悟,他被施了“噤聲符”,心裏罵罵咧咧,極力掉頭向右,目光所及,天素小臉緊繃,嘴唇抿起,麵孔依舊蒼白,倒流的血液也沒有增添一絲血色。


    懶鬼拚命扭動,想要引起女孩主意,天素瞟他一眼,忽又冷冷地別過頭去。


    呂品滿心氣悶,左右張望,除了三人,處境相同的難友還有五人之多,都是囚犯裝束,直挺挺地吊在半空。


    懶鬼擰轉脖子,還想看見更多人物,可是除了地麵一無所獲,隻知道所在的地方空曠了得,四周的息壤發出微弱的亮光。


    他閉上眼睛,想要變身脫困,可是元氣左衝右突,無法衝出靈竅。他暗暗納悶,觀察其他囚犯,發現犯人的前胸、後背各有兩道咒印,都是強力禁咒,若隱若現,慘綠發光。


    “我究竟在哪兒?”呂品暗自琢磨,“誰給我們寫的咒印?”


    忽聽沙沙聲響,一雙土螻皮靴進入視線,靴子做工考究,背麵蝕刻天獄的徽章。呂品很快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皮靴,而是天獄看守的專用物品。


    他扭動腦袋,試圖看清來人,對麵沉寂片刻,靴子的主人發出一聲輕笑,聽聲音是個男子,呂品應聲旋轉,變成頭上腳下,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


    靴子主人披著黑色鬥篷,戴著金色麵具,麵具上雕刻猙獰惡鬼,透過麵具上的孔洞,可以看見他的眼睛,眸子銳利有神,仿佛能夠洞悉呂品的內心。


    再看四周,懶鬼越發心驚,此時此刻,他正在“盤古神殿”,門外夜色深沉,殿內十分冷清,離他數十米的地方,一字排開,匍匐六個男女,全都披著黑色鬥篷,恭順地趴在那兒,仿佛正在叩拜神靈。


    “你一定在想我是誰?”靴子主人仿佛在笑,呂品拚命眨動眼睛,忽聽靴子主人又說:“那你不妨猜猜看。”


    呂品繼續眨眼,靴子主人一揮手,懶鬼逆氣消失,唇舌恢複如常,當即扯開嗓門大吼一聲:“救命!”


    叫聲在神殿裏迴蕩,靴子男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絲毫沒有阻止他的意思。呂品連叫數聲,無人迴應,他猛可明白過來,悻悻地說:“你設了結界?”


    “對啊,”靴子主人語帶嘲諷,“隻要你願意,叫多久也行。”


    呂品不勝懊惱,神殿被結界封鎖,裏麵的聲音傳不出去,外來的人觀看神殿,隻能看見空蕩蕩的大廳。他眼珠轉動,隨口胡說:“這可是你說的,我要叫一年、不,兩年……”


    “那你還是閉嘴更好。”靴子主人剛要揮手,呂品忙叫:“我知道你是誰。”


    “噢?”靴子主人眨巴兩眼,“說來聽聽。”


    “我猜中了呢?”


    靴子主人盯他一會兒,笑著說道:“我讓你死晚一點兒。”


    “猜錯了呢?”呂品又問。


    “你會第一個成為血禮。”靴子主人的聲音讓人血液結冰。


    “真小氣,”呂品衝地上匍匐的眾人努嘴:“他們都打算入魔嗎?”


    “他們選擇了一條明路。”靴子主人的迴答很官方。


    “我猜裏麵有聞人寒……”呂品說到這兒,有人不安地挪動了一下,懶鬼嘖嘖兩聲,盯著一個胖大的家夥,“還有賈婭。”


    那人猛地抬頭,露出女子長滿橫肉的胖臉,賈婭瞪一眼懶鬼,目光掃向天素,眼裏透出深深的怨毒。


    “糟了,”呂品暗暗發愁,“大胖妞跟天素有仇,肯定會讓她吃盡苦頭。”


    “別鬧了,白虎呂品,拖延時間毫無用處,”靴子主人停頓一下,“說吧,我到底是誰?”


    “你是……”呂品直視對方,“文彥青?”靴子主人嗤的一笑:“理由呢?”


    “你犯了一個錯誤,說了不該說的話。”


    “哦?”


    “我對你用了‘攝神術’,可你卻說,天獄的看守不怕‘攝神術’!”


    “有什麽不對?”


    “也許某些看守不怕攝神術,可是文彥青一定不在其列。”


    “何以見得?”靴子主人的語調仍是不緊不慢。


    “因為百裏玄空對文彥青用過一次,讓他從方飛身上取走了元氣,用來陷害方飛,讓他進了地牢。”


    “你怎麽知道百裏玄空對文彥青用過?”


    “我聽他說過!要想神鬼不覺地從方飛身上盜走元氣,隻能在他進入魂眠的時候。入獄以後,方飛治療斷腿時進入過魂眠,當時隻有獄醫在場。獄醫室有‘天眼符’,所以除了獄醫,別人不好下手。巫唐想要陷害方飛,所以心生一計,誘使百裏玄空攝取文彥青的神誌,讓他竊取方飛的元氣……”


    呂品侃侃而談,靴子主人忽然打斷他說:“真是亂七八糟,你一會兒說文彥青不怕‘攝神術’,一會兒又說他被百裏玄空攝取神誌,聽命於巫唐,盜取方飛的元氣;前後矛盾,不知所雲。”


    “因為矛盾,所以才可疑,”呂品眨了眨眼,“我親自試過,文彥青不怕‘攝神術’,所以他麵對百裏玄空,一定假裝中了‘攝神術’。這樣前後矛盾,隻有一個可能。”


    “哦?什麽可能?”


    呂品歪頭盯著靴子主人:“真正的文彥青害怕‘攝神術’,巫唐心知肚明,所以派出百裏玄空。現在的文彥青不怕‘攝神術’,所以他根本就是一個冒牌貨。”


    “我聽糊塗了,”靴子主人說道,“你說我是文彥青,又說文彥青是個冒牌貨,那我到底是誰?”


    “你才不糊塗,”呂品笑嘻嘻地說,“為了隱藏身份,文彥青在巫唐麵前演戲,為了同樣的目的,他又不能被我的‘攝神術’迷惑。”


    “為什麽?”


    “我用‘析魔草汁’驗出了蛻,如果直接告訴裴千牛,他一定懷疑冒牌貨的身份,因為正牌的文大夫經驗豐富,肯定會對屍體進行析魔測試,已知魔徒潛入天獄的情況下,冒牌貨會成為天獄長的首要懷疑對象。所以他不顧一切地結束偽裝,逮住我的弱點連哄帶嚇,硬是把驗出蛻的功勞攬到自己身上,徹底洗清了嫌疑不說,還成了裴千牛的助手,幫他審查其他的看守。這是一個高招,冒牌貨相當狡猾。”呂品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可惜有得有失,‘攝神術’的問題上他不得不暴露真實麵目,所以迫不及待地對我使用‘遺忘符’,希望抹掉那段記憶,嗬,他差點兒就成功了。”


    “你怎麽恢複記憶的?”靴子主人冷不丁問道。


    “這還不容易,”懶鬼不肯暴露天素,大剌剌信口胡吹,“我能突破‘天獄禁錮符’,區區‘遺忘符’又算什麽?”


    “好吧,”靴子主人笑道,“話說迴來,我到底是不是文彥青?”


    “不是!”呂品迴答。


    “那麽我是誰?”


    “你是……”呂品直視對方,徐徐說道:“狐白衣!”


    “有意思,”靴子主人平靜地說,“你有什麽證據?”


    “你能變成文彥青的樣子,又能通過鬥廷和天獄的審查,除了狐白衣,隻有我舅舅狐青衣能辦到。”


    “狐白衣不也是你舅舅?”


    “他是魔徒,”呂品翻起白眼,“魔徒六親不認。”


    靴子主人沉默一下,忽又笑道:“如果我是狐白衣,那麽你就輸定了,他可以變成任何人,你永遠猜不出麵具後麵是哪一張臉。”


    “你才不會那麽做。”呂品張口就來。


    “為什麽?”靴子主人微感好奇。


    “你是個騙子,可不是無賴,”懶鬼笑著說。


    “激將法對我沒用。”


    “沒關係,我死了以後會告訴我媽,她的親弟弟是個不要臉的無賴。”


    魔徒哼了一聲,摘下麵具,文彥青的麵孔展現出來,緊跟著獄醫五官巨變,變成另一個年輕男子,清俊靈秀,舉世罕見,當他皺起雪白的眉毛,流露的眼神居然讓人心碎。


    “白虎呂品,”狐白衣掀開鬥篷,露出如銀的長發,,“照我看來,你才是一個真正的無賴。”


    “啊哈,”呂品笑嘻嘻地說,“沒想到我蒙對了。”


    “你都是蒙的?”狐白衣半信半疑。


    “差不多,”呂品撇了撇嘴,“不管過程如何,結果反正沒錯。”


    “好吧!”狐白衣直視外甥,“作為獎勵,我給你一個選擇。”


    “選什麽?”


    “要麽成為魔徒,要麽成為食物。”


    呂品沒想到他來這麽一手,使勁吞下口水,潤濕幹澀的嗓子,看一看“血禮”,又瞅了瞅誌願入魔的囚犯:“有沒有第三個選擇?”


    “沒有!”


    “就算我想入魔,也沒有‘血禮’啊,”懶鬼故作懊惱,“要不我先去抓一個人試試?”


    “用不著,”狐白衣笑著說,“你的血禮我準備好了。”


    “誰呀?”呂品隨口支吾。


    “她!”狐白衣指著天素,“六人入魔,八份血禮,你決定入魔,她就是你的。”


    懶鬼看向女孩,天素雙眼緊閉,麵無表情,再看大個兒,簡真還在發呆,就像吊著一個假人。


    “白癡!”呂品心裏暗罵,轉向魔徒問道:“你幹嗎要我入魔?”


    “說了是獎勵……”


    “沒那麽簡單!”呂品打斷秘魔。


    “好吧!”狐白衣目光幽沉,“你是紅衣唯一的兒子,我希望你站在我這一邊。”


    “多謝!”呂品想了想,“入魔以後幹些什麽?”秘魔愣了一下,皺眉說道:“聽從大魔師的號召,完成‘萬象歸一’的偉業。”


    “那很抱歉,”呂品心安理得地迴絕,“我不會入魔。”


    “為什麽?”


    “太累了!”懶鬼恬不知恥地說,“我的理想就是——躺在床上有飯吃,天天睡到自然醒,人不管鬼不收,想幹嗎就幹嗎。老實跟你說,我連拉屎拉尿都嫌麻煩,‘萬象歸一’這種事情比拉屎拉尿麻煩一萬倍。”


    狐白衣瞪著外甥兩眼出火,過了半晌,澀聲說道:“你敢褻瀆魔道的宗旨?”


    “哪兒話?”呂品嬉皮笑臉,“我就是懶慣了,不想給自己添麻煩。”


    “別忘了,道者殺害了你的父母,我親眼看著他們化為灰燼。”狐白衣揚起臉來,“道者是我們永遠的敵人,這個世界毫無公義可言,隻有徹底的毀滅才能換來重生。”


    “你說得對,以前我也覺得這個世界無聊透頂,不管做什麽都打不起精神,如果它馬上完蛋,我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呂品撇了撇嘴,“可我後來發現,所以無聊,那是因為這世上沒有你真正在乎的人。如果有了真正在乎的人,世界就變得非常有趣,跟著在乎的人,在有趣的世界做快樂的事,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玩的了。”說到這兒,他抽了抽鼻子,“我相信,媽媽跟我一樣,至死也愛著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上還有爸爸,他們擁抱在一起死去,一定感覺無上的幸福。”


    秘魔人畜無害的麵孔變得扭曲猙獰,瞪著懶鬼咻咻喘氣,可是聽到後來,他的麵孔又鬆弛下來,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從頭到腳打量男孩,似乎重新認識對方,過了片刻,忽然問道:“那麽你在乎誰呢?狐青衣?”


    “他算一個!”。


    “還有誰?方飛?”


    呂品默不作聲,狐白衣的嘴角掀起一絲譏誚:“他就在你的腳下,隔著數百裏的息壤,那是眾神厭棄的地方,沒吃沒喝,隻有黑暗為伴。蒼龍方飛,九星之子,他應該已經死了,我想他臨死之前,決不會喜歡這個世界,他和你的母親一樣,都是道者的犧牲品,他孤苦伶仃的死去,心裏一定充滿了怨恨。”


    “他不會死的,”呂品抿了抿嘴,“他一定還活著。”


    “挺有自信,”狐白衣嘖嘖連聲,“除了狐青衣和方飛,你還在乎誰?”


    “跟你沒關係。”呂品悶聲迴答。秘魔看他時許,忽然笑道:“我明白了!”轉向地上的“準魔徒”,銳叫一聲:“賈婭!”


    胖女人兩腿發軟,抖索索走到秘魔麵前,狐白衣掃她一眼,問道:“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宣誓吧!”


    “玄武賈婭在此宣誓,”賈婭跪在地上,嗓音顫抖,“我將拋棄俗世的繁華,信奉永恆的真神,為了‘萬象歸一’付出血肉之軀,我的靈魂將長存不滅,沐浴太一的榮光,獲得無上的喜悅。”


    “很好!”狐白衣揚起左手,袖口光芒暴漲,飛出一個金色的光團,徐徐升到半空,停在賈婭頭頂,扭曲變形,瘋狂膨脹,左拉右扯,倏忽變成一張人臉,高鼻深目,表情陰沉,嘴唇一開一合,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玄武賈婭?”


    “我……”胖女人驚恐地望著金臉,“我在。”


    “我是天宗我!”金臉人語有如平地驚雷,讓所有人都為之震動,每一個“準魔徒”都抬起頭來,鬥篷下的目光充滿恐懼。


    “大魔師!”賈婭望著金臉似哭似笑,眼裏透出瘋狂的意味。


    “我聽到了你的誓言,”金臉人說道,“也聽到了你內心的渴望。”


    “我渴望成為真神的一部分。”


    “不,你渴望離開天獄。”


    賈婭張口結舌,兩眼朝下,渾身發抖:“大魔師,我、我……”


    “沒關係,”天宗我的聲音變得柔和,“我會滿足你的渴望,抬起頭來,玄武賈婭!”


    胖女人顫抖著抬頭,因為恐懼,胖臉扭曲發白,淒淒慘慘掛著眼淚。她跟天宗我四目相對,陡然腦海一空,忘了身在何處,嗤,金臉的四周長出若幹觸手,細細長長,銳利無比,上麵縈繞慘淡的綠光。不待賈婭迴過神來,觸手扭曲如蛇,鑽進了她腦門、脖子、胸膛,小腹,就像巨大的蜘蛛吞噬獵物。


    “噢!”賈婭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身軀大幅扭曲,肌肉縮成一團,她感覺自己被狂暴的力量撕得粉碎,隨後有條不紊地重新拚湊起來。撕裂不過刹那,拚湊卻出奇的緩慢,一點一點,一條一條,一塊一塊,一團一團,那種感覺簡直像是過了一生一世。


    痛苦匪夷所思,賈婭兩眼翻白,嘴角涎水長流,身子篩糠似的抖動,旁觀的眾人無不心驚,擔憂她會就此死掉。


    慘叫戛然而止,觸手縮了迴去。賈婭癱在地上大口喘氣,觸手鑽過的地方沒有傷口,也無血跡,她看上去完好無損,可又像是少了某種東西,整個人比起之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完成了,”天宗我悠然說道,“魔徒賈婭,你感覺怎麽樣?”


    “很餓,很空……”賈婭直起身子,死命吞咽口水。


    “你需要食物,”金臉人說道,“挑一個血禮吃掉。”


    賈婭有些發懵,虛怯怯地說:“那都是獻給您的。”金臉微笑說道:“現在你屬於我,你的就是我的,你吃掉他們,就是對我的奉獻。”


    賈婭膽量倍增,挺身站起,望著“祭品”眼露兇光。狐白衣揮筆一掃,天素旋轉一百八十度,變成頭上腳下,女孩閉著雙眼,小臉慘無血色。


    “她歸你了!”狐白衣指著女孩,衝著賈婭微微一笑。


    賈婭狂喜不禁,一個箭步躥到天素麵前,揪住她的頭發,大力扯到麵前,咬著牙齒發狠:“小賤貨,你終於落到我手裏了,你不是挺兇嗎?兇啊!接著兇啊!嗬,我看你兇到什麽時候。”


    簡真小眼瞪圓,胖臉漲成紫色,呂品一咬牙,大聲叫道:“賈婭,你吃我好了,我是狐神後裔,元神比普通人好吃一百倍。”


    賈婭一怔,瞪著懶鬼拿不定主意,忽聽狐白衣說道:“別聽他的。我說了,天素歸你。”


    “狐白衣,”呂品怒氣衝頂,“你這個狗東西。”


    “喲,尾巴露出來了?”秘魔舔了舔嘴唇,“我就知道,天素和簡真都是你在乎的人。”


    “誰在乎他們,”懶鬼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我最討厭天素這個冰山女,自大傲慢又無趣,整天一張死人臉;還有這個簡真,除了吃就是吃,光長肥肉不長腦子,養一頭豬也比他管用,誰吃了他的元神,肯定變得跟他一樣蠢……”


    呂品忽然打住,望著秘魔的笑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這個節骨眼上,他說得越多,越能證明他在乎兩人,剛才這一番話,無異於判了他們的死刑。


    “我會把你在乎的人統統幹掉,”狐白衣不緊不慢地說,“到那時,你的世界也會跟著垮掉,再次變得無聊透頂。白虎呂品,這就是你拒絕我的代價。”


    “你幹嗎不殺了我?”呂品低吼。


    “那太無趣了,”秘魔聳了聳肩膀,“賈婭,你還愣著幹嗎?”


    賈婭如夢方醒,看著天素,仇恨和貪婪充滿了腦子,她湊近女孩大吼大叫:“裝什麽睡?把眼睛睜開!小賤貨,好好看著我,看我怎麽吃掉你的……”


    天素突然兩眼睜圓,口唇陡張,唿地吐出一個火球,哧溜鑽進賈婭的嘴巴。女魔徒來不及吐出,那團灼燙的火焰宛如活物,一股腦兒鑽進她的喉嚨。


    “噢……”賈婭放開天素踉蹌後退,眼珠暴凸,嘴巴大張,她揪著胸襟,嘴裏嗚嗚呀呀,驚恐地環顧四周,胸口熾亮起來,如同點燃了一盞燈,燈光湧向四肢,衝向眼耳口鼻。賈婭七竅噴火,轟地一聲爆響,整個人燃燒起來,淒厲的慘叫響徹大殿,聽到的人無不毛骨悚然。


    天素雙臂一振,符繩節節寸斷,咒印光流影散。她右手一揮,一道火光直奔金臉。


    “嗬!”金臉張開大嘴,吐出一股黑氣,撞上火光,雙雙消滅。


    天素飄然落地,雙手左右開弓,瞬間寫出三道符咒:第一道“霹靂符”逼退狐白衣;第二道符咒解開呂品的咒印;第三道符咒化作流光飛向神殿大門,不料金光閃過,天宗我擋在前麵,符光撞上金臉,砰的炸裂開來,星火流焰,七彩繽紛,當空結成一個大大的“救”字——這是一道“求援符”,如果飛出殿外,勢必驚動整個天獄。


    準魔徒都站了起來,狐白衣擋開閃電,扭頭一瞧,賈婭燃燒殆盡,變成一縷青煙。


    “狐白衣,你又搞砸了,”天宗我狠狠毒毒地咒罵,“我說過多少次,不要輕視你的敵人。”


    狐白衣窘得鼻尖發白,衝著天素喝問:“你怎麽脫身的?”


    “支離邪說過,”天素揚起小臉,“偉大的道者不受限製。”


    “得了吧!”秘魔眯起雙眼,“打一開始,你就沒被催眠?”


    “對!”天素坦然承認。


    “你怎麽做到的?”


    “幻月舞會以後,我發誓再也不受任何催眠,所以在腦子裏種了三道‘瀚海冰心符’。”天素說話時,麵孔近乎透明,發出異樣光彩。


    “你自己種的?”天宗我開口問道。


    “對。”


    “了不起,”天宗我嘖嘖說道,“我知道那種滋味兒,就像活活掰開腦袋往裏麵塞東西,不僅需要高超的符咒,還要忍耐非凡的痛苦。太可惜了,蒼龍天素,你本可以成為偉大的道者……”


    “囉嗦!”天素銳聲打斷他,“你真是天宗我?”


    “不是我的本人,但是我的意誌。”


    “神遊?”天素皺眉。


    “元神來不了這麽遠。”


    “那你是什麽?”天素盯著金臉不勝困惑。


    “你猜!”


    “你的本體是象蛇元珠,莫非……”天素沉吟一下,“兩顆元珠會有感應?”


    “聰明,”天宗我嘎嘎怪笑,“太聰明了,蒼龍天素。”


    “你來天獄幹嗎?”


    “你那麽聰明,不妨接著猜。”


    天素沉思一下,搖頭說:“不管你想幹什麽,今天晚上到此為止。”


    “你想阻止我?”


    “對!”


    “偉大的道者不受限製,”天宗我微微一笑,“後麵還有一句,你聽說過嗎?”


    “沒有!”


    “偉大的道者終將死去!”


    狐白衣忽然跳出,抖筆指向天素,忽聽呂品一聲暴吼,脫出符繩,騰身跳起,渾身紅光暴漲,變成一頭九尾紅狐。


    秘魔閃身跳開,還沒落地,紅狐腰身一擰,九條尾巴如同燒紅的鐵棍,使足力氣向他掃來。狐白衣起落如飛,一口氣讓過八條尾巴,但被第九條尾巴掃中胸膛,悶哼一聲,摔了出去,他就地翻滾,變成九尾白狐,體格雄偉如山,比起紅狐壯大一倍。


    “白虎呂品,”白狐口吐風雷,“我來給你上一課。”


    九條雪白的尾巴屈伸如蛇,尾巴尖兒掃過虛空,留下慘綠屈曲的光痕,光痕連接不斷,構成許多稀奇古怪的符號,呂品一眼認出那是狐語——白狐將尾巴變成了九支符筆,同時使用狐語書寫符咒。


    白狐低吼一聲,符字集結成團,迸射激烈電光,從耳朵到爪子,電流縱橫交織,如同藍白相間的鎧甲,若隱若現地覆蓋全身。


    紅狐也在搖動九尾,勾畫光白的符咒,砰的一聲,爆出熊熊烈火,順著尾巴盡情流淌,很快也把自身裹了進去。


    “狐青衣對你不錯,”白狐陰鬱地看著外甥,“《九尾狐書》也傳給你了。”


    “世上的狐神不止你一個。”呂品答道。


    “沒關係,”狐白衣縱身撲出,“很快就隻有我了。”


    紅狐閃身一跳,避開白狐的爪牙,撲向它的左脅。白狐擰腰擺尾,九條尾巴噴射出長長的電光,就像九把彎曲自如的鐮刀,不分先後地卷向呂品。


    這一掃範圍極廣,紅狐向後一縮,揚起尾巴,如同九條燃燒的長鞭,悍然迎上了閃電唿嘯的巨鐮。


    九尾對上九尾,抽打衝撞,纏繞鑽刺,不斷尋覓對方破綻,攻擊對方的要害。電光切開烈火,火舌滲透電網,尾巴抽打身體,巨大的妖狐發出痛苦的吼叫,它們的爪子和牙齒也沒閑著,撕咬抓撓一樣不落,想盡辦法給對方的身上留下痕跡。


    呂品一動,天素同時出手,指尖符光閃爍,解開了簡真的束縛。大個兒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


    來不及解救其他人,準魔徒已經衝了上來。聞人寒一馬當先,掀開鬥篷,露出狂怒的老臉,他一邊奔跑,十指飛動,意念所向,息壤拔地而起,化為兩條粗長的土蛇,一條向天素橫掃過去,另一條蛇口怒張,惡狠狠咬向簡真。


    大個兒驚叫一聲,就地亂滾,土蛇撞在地上,鑽進息壤,如魚得水,潛遊了數米,又從土裏鑽了出來,搖頭弄牙地咬向簡真的屁股。


    “媽呀!”大個兒翻身跳起,撒腿就跑,忽見前方黑影晃動,一個家夥擋在前麵,又高又壯,正是“百爪蜈蚣”紀權,數不清的怪藤從他身上鑽出,亂糟糟地纏繞過來。


    簡真匆忙掉頭,土蛇當麵撲來,大個兒嚇軟了腿,不料蛇頭一頓,停止不動,渾身綠藤纏繞,零零星星長出杯口大小的白花。


    簡真一愣之間,叫人扯了一下,踉蹌向左跌出,槍矛似的藤蔓與他擦肩而過,驚出他一身冷汗。大個兒扭頭看去,抓住他的正是天素,女孩右手一揮,指尖紅光爆閃,一道“驚爆符”擊中紀權,“百爪蜈蚣”鬥篷著火,哀叫著摔出老遠,腰腿之間血肉模糊。


    “大家小心,”“準魔徒”裏響起一個尖銳的女聲,“她會‘一指龍文’。”


    聞人寒暴跳如雷,使出水化身營救同黨,一片水光閃過,紀權身上火焰熄滅,騰起嫋嫋青煙,他傷得很重,躺在地上不絕**。


    天素一手拽住簡真,一手書寫符咒,連寫兩道“霹靂符”,擊退兩個準魔徒。


    “我該幹嗎?”簡真見她以寡敵眾,心裏過意不去。


    “跑!”天素連翻白眼。


    “往哪兒跑?”大個兒憨憨地問。


    “神殿外麵……”天素寫出“炙彈符”,數十個火球漫天飛舞,擋住飛來的金光薄片。金片撞上火球,化為嫋嫋白煙,也有漏網之魚,穿過火球屏障,鑽進簡真的胳膊,登時皮破血流,大個兒一麵慘叫,一麵呆柯柯站著不動。


    “喂,”天素莫名其妙,“你還呆著幹嗎?”大個兒扭捏兩下,支吾說:“我跑了,你怎麽辦?”


    形勢如此險惡,簡真不改本色,天素又氣又恨,踹他一腳罵道:“笨蛋,你在這兒我才難辦。”


    簡真身子一縮,心裏不勝失落。天素說的沒錯,他沒有道器,不會化身,留在這兒隻是累贅,他心有一百個不甘,無奈把腳一跺,轉身衝向大門。


    忽然金光滿眼,天宗我張開大嘴,噴出滾滾烈焰,大個兒嚇得向後一縮,左右瞅瞅,試圖繞過火牆,可那火焰活了一樣,隨他腳步不斷蔓延,簡真走到哪兒,火就燒到哪兒。


    大個兒滿頭大汗,瞪著火焰一跺腳,突然埋頭衝了進去。刹那間,灼熱籠罩全身,火焰燒破衣裳、舔舐皮肉,簡真不管不顧,向前猛衝,霎時衝破火牆,渾身烈火包裹,傳來鑽心灼痛。


    “噢……”簡真向前一撲,就地亂滾,想要壓滅火焰,可是那火非但不滅,反而越燒越烈,大個兒又痛又怕,失聲發出慘叫。


    忽然水光星閃,落到簡真身上,火消煙滅,涼沁沁滲入肌膚,掉頭一看,女孩的影子在火裏晃動,素白的麵孔就像飄揚的雪花。天素又一次救了他,卻被天宗我困在火裏。


    簡真胸中酸熱,忍痛跳起,衝向大門。天宗我忽閃一下,再次擋住去路,金臉上生出細長的尖刺,刷刷刷兜頭紮來。大個兒嚇得連連後退,金刺刁鑽狠毒,不離他的要害,簡真躲閃不開,雙手護住頭臉,正要慘叫,身後熱浪翻滾,紅狐騰空撲來,九條尾巴烈火熊熊,唿啦啦地卷向金臉。


    火克金,天宗我有所忌憚,橫著飄向一邊。簡真逃過一劫,渾身發軟,看著紅狐還沒說話,刷的一聲,白亮如月的尾巴橫掃過來,兇猛纏住紅狐,把它拉扯迴去,直上直下,狠狠砸中地麵。


    紅狐一聲悲鳴,甩出九尾,挺直如槍,刺向白狐的頭臉。白狐搖頭躲過,收迴尾巴,晃一晃,消失了。


    “隱身術!”呂品心往下沉,匆忙跳起,不防頭部劇痛,挨了兇狠一擊。它兩眼發黑,向後翻滾,跟著渾身發緊,又被無形的尾巴纏住,尖銳的痛苦從脖子傳來,火紅的皮毛上多了一排細小的孔洞,他的元神擠成一團,無可奈何地向小孔流去——狐白衣殺瘋了心,打算活吃了這個不聽話的外甥。


    “噢!”神殿裏響起簡真的怒吼,大個兒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衝到紅狐身邊,對著空氣胡打亂踢,拳腳所向,傳來噗噗悶響。


    秘魔忙著噬元,沒料到這小子膽敢來捋虎須,一愣神的當兒,紅狐掙脫出它的爪牙,尾巴夾風帶火地掃了過來,歪打正著,正中白狐腦門,狐白衣滾到一旁,身上火光亂躥,分明勾勒出隱沒的身影。


    紅狐一跳而起,尾巴卷住簡真,就地一旋,把他扔向大門。白狐飛身阻攔,可是身上的餘火暴露了行蹤,紅狐咆哮一聲,把它撲翻在地,沒頭沒腦,胡頂亂撞。白狐遇上這種不要命的打法,一籌莫展,咆哮連連。


    簡真人在空中,就聽嗤嗤銳響,明晃晃的金刺向他飛來,他嚇得縮成一團,忽聽天素一聲銳喝,火球翻滾從他身邊掠過,跟著一聲爆響,尖刺縮了迴去。


    大個兒摔落在地,連滾帶爬地衝向門外,運足力氣一聲大吼:“救……”吼叫沒完,右腳一痛,扭頭看去,一根藤蔓纏住他的小腿,藤蔓的主人是一個準魔徒,鬥篷蓋住頭臉,身段像是女子,她右手一招,把簡真拖迴神殿,跟著左手一揚,無數銀芒鑽出地麵,咻咻咻飛向趕來的天素。


    女孩閃身讓過,揮手放出大火,銀芒穿過火焰,化為嫋嫋白煙,她停下腳步,望著對方兩眼發直,輕聲說道:“是你?”


    “是我!”準魔徒掀開了鬥篷,露出蕭堇的麵容,她瘦臉陰沉,眼神遊移不定,


    “你也要入魔?”天素怒氣上衝,更多的卻是失望,這些日子蕭堇對她照顧有加,女孩嘴上不說,心裏頗為感激,。


    “沒辦法,”蕭堇苦笑,“我可不想在天獄呆一輩子。”


    “無恥!”天素衝向神殿大門,忽聽蕭堇說道:“我告發了你媽媽。”天素應聲一頓,迴頭看向女子,目光不勝驚疑,蕭堇笑了笑,漫不經意地說:“她太天真了,約我一起越獄,我假裝答應,暗中向看守告發了她,把她送進了地牢。”


    “你……”天素氣得渾身發抖,“你為什麽這樣幹?”


    “為了減刑唄!”蕭堇聳了聳肩,“可是裴千牛耍了我,沒有大魔師,我還得呆在這兒發爛發臭,變成一個糟老太婆。”


    “你該死!”憤怒壓倒了理智,天素反身走向蕭堇。猛可間,她感覺異樣,扭頭一看,發現準魔徒各就各位,擋住神殿大門,把她團團圍住。


    “有意思,”天宗我嘖嘖說道,“蒼龍天素,原來你的弱點是母親。”


    “天素!”簡真趴在地上哼哼,“你上當了。”


    “閉嘴!”天素中了圈套,也很懊惱,掃眼看去,紅狐打著旋兒撞上牆壁,聲音又悶又沉,仿佛擊打破鼓,它滾落在地,掙紮不起,白狐顯露身形,向他慢慢走去。


    天素吸一口氣,神識到了指尖,下一次動手,不管結果怎樣,都將至死方休。


    “天素,”天宗我幽幽說道,“別那麽固執,你還有選擇。”


    “什麽意思?”女孩瞪著魔師。


    “活著是一件幸事,”金臉的聲音有著催眠的魔力,“以你的天賦,必將成為最傑出的魔徒,到那時,你就能向皇師利和鬥廷複仇,為你的兄長和母親討還公道。”


    女孩皺眉不語,簡真望著她心神不安,忍不住叫道:“天素,別聽他的……”


    “閉嘴!”天素瞪他一眼,抬頭直視那張金臉。


    “怎麽樣?”天宗我轉動眼珠,“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天素聲音一揚,冷靜而又決絕,“危字組,永不屈服!”


    神殿陷入寂靜,簡真激動得渾身發抖,攥緊拳頭,嘶聲叫道:“危字組,永不屈服!”紅狐也低吼一聲,抖索索站了起來,盯著白狐目光如炬。


    “好吧!”金臉歎了口氣,“殺了他們。”


    白狐沉腰低頭,九條尾巴電旗飛揚,五個準魔徒十指飛動,各種化身先後登場。


    咻,一道烏光鑽進大門,眾人一愣之間,烏光淩空爆閃,發出驚雷爆響,強烈的光芒充斥了整個空間,就像給神殿蒙上了一層慘白的柔紗。


    強光撕裂了結界,天素手搭涼棚,看向殿門,黑壓壓的人群衝了進來,為首的正是裴千牛,天關星麵沉如水,身後跟著上百名看守。


    “天獄長!”簡真歡唿起來,“您可算來了。”


    裴千牛衝他點點頭,流露幾分讚許,跟著又看了看天素和紅狐,用洪亮的聲音說:“孩子們,烈火煉真金,危難見英雄,你們做出了非凡的選擇,身為一個老家夥,我要向你們鞠躬致意。”說著左手按胸,鄭重其事地鞠了個躬。


    看守蜂擁而入,毛筆指向準魔徒。四周沙沙作響,誇父們穿牆而入,一手握著息壤變成的武器,一手牽著巨大的天狗,犬妖唿嚕作響,眼裏閃動嗜血的冷光。


    形勢頃刻逆轉,獵手變成了獵物。狐白衣變迴原形,天宗我上下沉浮,兩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狐白衣?”裴千牛嘲諷地看著狐妖,“或者該叫你文大夫?”秘魔笑了笑,反問:“你是怎麽發現的?”


    “這世上不止你會變化術。”天關星拈著胡須洋洋自得。


    “哦?”狐白衣想了想,“你派人變成囚犯?”


    “對,”裴千牛說道,“自從出現命案,我的調查就從未停止過,盡管走了不少彎路,到底還是揪住了你的狐狸尾巴。當魔徒出現,你就有了嫌疑,因為魔徒是跟著最近一批囚犯來的。我讓白虎廳做了調查,所有囚犯和押送他們的看守裏,文彥青最為可疑,迴來之前他在休假,去過不少地方,行蹤最難把握,就連白虎廳也說不清他到底見過什麽人。”


    “但憑這一點,你也不能斷定他是魔徒。”秘魔一派悠閑,就像在說別人。


    “話是沒錯,可你自作聰明,自取滅亡,”裴千牛輕蔑地掃過一幹準魔徒,“這幫家夥都是終生監禁的要犯,天獄裏的事故十有八九都跟他們有關,隻要盯著這幫雜碎,任何問題都能水落石出。所以我外鬆內緊,表麵無計可施,暗地裏派出看守變成囚犯,混進三大幫派,經過一番調查,很快發現了你的蹤跡。你膽大包天,居然在囚犯裏發展魔徒,哼,本來早就能抓捕你們,可我偏要看看你還有什麽把戲?”


    “想要看把戲,何不再等一會兒?”狐白衣笑了笑,“我的戲才剛開始呢!”


    “我可不想看著三個孩子沒命。”


    “天獄長……”簡真感動得熱淚盈眶。


    “放心,你們安全了。”裴千牛目光一轉,看向蕭堇,女犯訕訕地收起藤蔓,大個兒翻身跳起,拐著腳跑到天獄長身邊,挺胸凹肚,昂然四顧,一掃狼狽光景,變得神氣活現。


    “裴千牛,看來你還不笨,”狐白衣頓了頓,“不過有些事情你也並不知情。”


    “什麽事?”


    “好比誰殺了蠍尾狼和蜘蛛猴?”


    裴千牛一愣:“不是你?”狐白衣搖頭說:“後來噬元的是我,前麵兩個人跟我無關。”裴千牛瞅著他打量一通:“你知道是誰?”


    “我暗中拍到一些東西。”秘魔抽出一張符紙,看守的筆尖紛紛向他指來。


    “別擔心,攝影符!”狐白衣一揮手,符紙懸空,他揮筆點亮,“迴影還形。”


    空中出現虛無幻象,場景是天獄的巷道,百裏玄空腳步匆匆,拐過一處牆角,迎麵遇上巫唐,掏出一根水晶管子,低聲說:“方飛的元氣到手了。”


    巫唐接過管子,審視其中的天青色元氣:“文彥青呢?”


    “他忘了所有事。”


    “你確定?”


    “確定!”


    “你先迴去,”巫唐把管子遞還給攝神者,“找機會幹掉蠍尾狼,把方飛的元氣留在他身上!”


    “可是……”囚犯麵露遲疑。


    “沒什麽可是,”巫唐打斷他說,“除非你想在天獄呆一輩子……”


    隨即場景變幻,百裏玄空出現在瓊田,他漫步走向蠍尾狼,後者瞪眼望他,臉上布滿驚悸,身子僵硬不動。攝神者走到他身前,陰沉沉看了一眼,把一根冰刺紮入他的心口,鮮血洶湧而出,冰刺隨之融化,變成天青色的霧氣,在傷口附近縈繞不去……


    畫麵一轉,這一次是蜘蛛猴,他方便完畢,哼小曲兒,係著褲帶,忽然聽見什麽,扭頭一瞧,眉開眼笑。百裏玄空走上前來,突然把冰刺插入他的心口,蜘蛛猴笑容凝固,冰刺卻飛快地融化,變成一團天青色的氣體……


    “攝影符”至此結束,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巫唐。副獄長麵如死灰,兩眼瞪著幻影消失的地方,活是離了水的金魚,張著嘴巴微微喘氣。


    “巫唐,”裴千牛忍不住低吼,“你為什麽這樣做?”巫唐迴過神來,小聲咕噥,“這不是我的意思。”


    “那是誰的意思?”


    巫唐抿嘴不答,裴千牛盯著他又問:“皇師利?”巫唐還是不吭聲,天關星搖了搖頭:“拿下他!”兩個看守上前,收繳巫唐的毛筆,麻利地給他戴上符鎖。


    “我會把你交給鬥廷,”裴千牛冷冷說道,“希望你足夠明智,不要代人受過。”巫唐怨毒地看他一眼,咬著牙低下頭去。


    “所以方飛是冤枉的囉?”簡真眉飛色舞。


    “這是我的錯,”裴千牛老臉發燙,“處置完這些魔徒,我就把他放出來……”他稍一猶豫,無奈補充一句,“隻要他還活著。”


    簡真心頭一跳,看向呂品,懶鬼變迴原形大口喘氣,他看著秘魔隱隱不安。狐白衣的舉動不合情理,裴千牛的威望很高,揭穿巫唐也不能分化看守,再看秘魔,不慌不忙,不焦不躁,事有反常必為妖,今晚的事情一定沒這麽簡單。


    呂品忍不住看向那張金臉,天宗我麵容沉寂,儼然事不關己,裴千牛看他一眼,擰起眉毛說道:“天宗我,還有什麽話說?”


    “無話可說!”金臉淡淡說道,“你也許贏了。”


    “盤震,”裴千牛一揮手:“拿下他們。”


    “是!”誇父王法杖一戟,大門周圍的息壤急劇生長,霎時封閉出口,神殿變成了一間土牢,把所有人都關在裏麵。


    “你幹什麽?”裴千牛又驚又怒,揚筆指著巨人,“想造反嗎?”


    “造反?”盤震歪了歪碩大的腦袋,“聽起來很不錯。”


    “青陽蝕心!”裴千牛筆尖扭轉,“仙藤甲”上的龍文青光暴漲,藤條如同劇毒的蟲豸在誇父的胸腔裏穿梭,飽吸巨人的熱血,染上殷紅的光澤。


    盤震麵龐抽搐,可是屹立不倒,別的誇父卻支撐不住,捂著胸口轟然跪倒。仙藤甲連接心髒,深入元神,一旦發動,鑽心入腦,煉魂蕩魄,這些洪荒巨人也難以抵擋。


    “天宗我,”盤震注視金臉,“你還等什麽?”


    金臉詭秘一笑,說道:“等你的效忠。”盤震愣了一下,勃然大怒:“你答應過我,封閉了神殿,你就解除‘仙藤甲’。”


    “可你還沒有效忠。”天宗我不為所動。


    “這是訛詐……”誇父王再也支撐不住,左膝噗通跪倒,通身青筋暴突,“誇父……隻忠於盤古。”


    “想想吧!”大魔師冷言冷語,“隻要宣誓效忠,誇父族就能擺脫束縛、重振雄風,這個機會萬載難逢,以前不曾有,將來也不會有……”


    “攻擊天宗我!”裴千牛看穿金臉的意圖,叫聲中透著恐慌。


    看守揚起毛筆,對準金臉發出符咒。金臉陡然縮小,變成一團金光,在符咒之間來迴穿梭,漫天的符光似要將它淹沒,天宗我的聲音斷斷續續:“盤震……你的時間……不多了……”


    盤震望著金光,眼神糾結無比,它緩緩舉起右手,粗濁的聲音在神殿裏迴蕩:“盤古在上,我,成都載天之王,誇父盤震率領誇父一族,甘願臣服於大魔師天宗我麾下,上達青冥、下及黃泉,千秋萬載,此心不移……”


    “聰明!”天宗我話音落地,金光暴漲,金臉再次出現,漲大十倍不止,“秘魔,護法!”


    狐白衣挺身上前,揮舞毛筆,擋開看守的符咒,金臉口唇翕動,發出陰沉的咒語,窸窸窣窣,古怪陌生。


    “這是……”天素側耳聆聽,眼神微變,“象蛇語!”


    “你確定?”呂品瞪著天素,後者點了點頭:“我研究過象蛇的語言,它的發音極其複雜,用人類的嘴巴根本說不出來……”


    “糟了!”懶鬼望著不斷膨脹的金臉,心底生出無法遏止的恐懼。


    嗤啦,金臉爆裂,迸射出十一根金刺,鋒銳無比,急如閃電,鑽進誇父們的身體,所過之處,“仙藤甲”藤蔓斷絕、四分五裂。


    “仙藤”頑強了得,斷掉之後又瘋狂生長,金刺隨之分裂,化為千絲萬縷,鑽進每一根“仙藤”,穿透虯結的血肉,直抵誇父的元神。金光與青氣像是兩條大蛇,在誇父的身體裏角逐糾纏,青氣節節敗退,金光所向無前,如同金色的血管,縱橫交織,無所不至,很快布滿了雄偉的軀幹。


    “裴千牛,”狐白衣笑嘻嘻說道,“你上當了,這是一個圈套。”天關星瞪著他,兩個鼻孔咻咻喘氣,秘魔視如不見,接著說道:“我們早就知道你派看守變成囚犯,所以將計就計,故意把今晚的消息泄漏給你。你聽說大魔師要來,一定會召集所有的看守和誇父,所以我策反了誇父,隻要看守進來,立馬封閉神殿。發展魔徒隻是一個幌子,我們真正的意圖是要把看守一網打盡……”


    裴千牛臉色發白,反手掏出一麵通靈鏡,點亮鏡麵,可是界麵一片慘白。


    “別費事了,”秘魔笑道,“我們選在神殿動手,就是因為息壤可以切斷通靈,裴千牛,你別想聯絡鬥廷。”


    “那又怎樣?”裴千牛注視人群,悲壯地說道,“兄弟們,道魔不共戴天,為了我們的家人,我們必須血戰到底……”


    “昂!”盤震一聲狂叫,打斷了他的演講。誇父之王抬頭起身,“仙藤甲”枯萎成灰,簌簌簌地振落在地,金色的脈流退縮消失,天宗我的尖刺收了迴去。


    盤震低頭看看,伸手撫過胸膛,“仙藤”留下的孔洞隨之愈合,古銅似的肌膚閃閃發亮。


    數十萬年的桎梏一朝解脫,誇父王暢快淋漓,仰天狂嘯,漫長歲月裏積累的悶氣隨著嘯聲一瀉而出。其他的誇父也擺脫了束縛,紛紛應和君王,隨之縱聲長嘯。嘯聲合在一起,勢如狂風暴起、驚雷炸響,震動神殿的屋頂,穿透厚厚的息壤,在遼闊的星空下盤旋激蕩,所有的囚犯都從睡夢中驚醒,聽著可怕的嘯聲,發出本能的戰栗。


    “木神鞭!”裴千牛抖動筆尖,青碧色的長鞭憑空出現,刷刷刷挽著鞭花,卷起滔天狂瀾。盤震收起嘯聲,瞪視藤鞭,白色的瞳子變得血紅,狂暴的怒氣洶湧而出——木神鞭讓它吃盡苦頭,誇父王對它恨之入骨。


    “準備戰鬥!”裴千牛毛筆揮舞,啪,“木神鞭”發出清脆的鳴響。


    若幹看守擁到他身邊,更多的呆立不動,眼裏的恐懼遮掩不住,天獄長心裏咯噔一沉,忽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戰鬥是為了取勝,”巫唐冷不丁開口,“明知道會失敗,為什麽還要戰鬥?”


    “閉嘴!”裴千牛驚怒交迸,“我宰了你……”


    “那可是誇父,盤古之子,大地之王,”巫唐語速很快,“道祖和四神為了製服它們,付出了慘重的犧牲,才給它們穿上藤甲,現在藤甲沒了,它們重獲自由。道祖殺不死的東西,我們會有一絲一毫的勝算嗎?如果戰鬥開啟,我們全都會死,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


    “入魔”兩個字剛到嘴邊,裴千牛的筆尖電光迸射,一道“霹靂符”直奔他心口,不防金光一閃,天宗我擋在巫唐身前,電光穿過金臉,被它的觸手導入息壤。


    “說得好,”金臉變成兩張,一正一反,正麵對著天關星,反麵衝著副獄長微笑,“說下去。”


    巫唐狠咽一口唾沫,他從對方的笑容裏得到鼓勵,發出一聲撕心裂肝的嚎叫:“加入魔道,成為魔徒!”


    “這正是我想說的,”天宗我的臉變成四張,露出相同的笑容,分別朝向東南西北,“要麽加入我,要麽殺無赦。”


    看守沉默下來,幾個年輕男女垂下筆尖,低頭退到巫唐身邊,緊跟著更多的看守步其後塵。眨眼工夫,投降者達到半數,裴千牛看得渾身發抖,失望有如毒蛇啃噬他的心誌,巫唐的臉色卻由恐懼變為狂喜,左顧右盼,洋洋得意。


    “道者就是道者,”天宗我微笑,“一旦麵對死亡,就會變成懦夫。”


    “胡說!”裴千牛揚起頭顱,輕蔑地掃過屈服的下屬,“懦夫就是懦夫,永遠都是懦夫。”


    “天獄長,”陰練華顫聲說道,“我們怎麽辦?”


    “戰鬥!”裴千牛雙眉倒立,“至死方休。”


    “誇父們,”天宗我高叫,“報仇的時候到了。”


    “篤!”盤震法杖杵地,地麵有如波濤湧起,看守站立不穩,東倒西歪,握著毛筆胡亂發出符咒,十有七八未能擊中敵人,剩下的落到誇父身上,好比石沉大海,巨人的身上籠罩“盤古土瘴”,昏昏黃黃,能夠抵禦大多數符咒。


    “篤!”法杖再次杵地,息壤順著所有誇父的雙腳向上爬行,覆蓋巨人全身,變成了一副古樸厚重、威嚴十足的盔甲。


    “篤!”法杖第三次杵地,看守無不心生錯覺,時間仿佛變慢,身子沉重不堪,吸力來自腳下,直要把人拖入地底。


    盔甲披戴完畢,盤甲伸出右手,息壤拔地而起,在它手裏凝結成一支特大號的投槍。


    “去!”巨人掄起投槍,衝著裴千牛奮力擲出。


    天關星擰身躲閃,投槍貼著臉頰飛過,洞穿身後一個男看守的胸膛,勢頭不止,又把另一個女看守穿在槍尖,嗡的一聲,把兩人同時釘在地上。


    人群驚慌四散,誇父並未罷休,更多的投槍唿嘯而來。換在平時,投槍不難躲開,而今重力劇增,除了少數首領,大多數看守無法對抗“鎮星術”,行動變得遲緩,眼睜睜看著投槍貫穿身軀,一時間,慘叫四起,九個看守血濺當場。


    一輪投槍扔完,誇父雙手向下,拔出大塊息壤,變成開山巨斧。


    “砍掉他們的頭!”盤震法杖向前,厲聲下令。


    “砍掉他們的頭!”誇父們揮舞巨斧,嗷嗷怪叫著衝向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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