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一指龍文


    火球在方飛的手心跳動,灼熱的亮光均勻地鋪灑在粗糙的地麵上。他的右手向前推出,神識注入息壤,地皮應念一動,徐徐拱了起來,先是渾圓如球,漸漸向上拉伸,升到男孩一樣高矮,變得橢圓修長,如同一顆豎立的鳥蛋。


    “變!”方飛低喝一聲,神識裹住息壤,清晰地觸摸到了每一個土元胎。


    息壤中的元胎多而密集,活躍無比,統統擠在一起,仿佛血肉相連,簡直密不可分。方飛試圖控製元胎,幾次三番都被息壤拒絕,一想到靈昭危在旦夕,他就焦躁起來,強行控製元胎,後者奮力反擊,把他的神識趕了出來。


    方飛快要瘋了,拚命壓榨元神,神識漫如潮水,反複衝擊息壤。兩股神識在息壤裏交鋒,方飛身前的“鳥蛋”凹進凸出,劇烈地改變形狀,忽而拉長,忽而變粗,甚至顯現出人形輪廓,眉眼口鼻唿之欲出。可是好景不長,很快形影模糊,變迴光溜溜的卵形——那是盤古的形狀,任由方飛如何攻擊,沉睡的巨人如同崇山峻嶺,巍然屹立,不可動搖。


    元氣很快耗盡,元神疲憊不堪,方飛惡心想吐,渾身發軟,因為緊張和沮喪,精神到了崩潰邊緣。


    “變!”他大吼出聲,叫聲淒厲淒涼,在牢房裏反複迴蕩。


    他感覺前所未有的無助,一想到靈昭正在經曆的兇險,他的心就在滴血。那個悲慘的女道師,在這兒度過了漫長的十年,沒吃沒喝,不見天日,無休無止地對抗殘暴的魔徒。皇師明活著是因為邪惡的信念,靈昭能夠活下來,全是因為對女兒的思念。


    可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因為一念之仁,她幫助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孩。她救了方飛,卻把自己推進了火坑。


    “變呀!”方飛又吼一聲。他掏空了元氣,他的神誌飄浮起來,意識漸漸模糊,猛可景物變幻,息壤消失了,火焰不知去向,昏黃的光亮彌漫四方,忽來忽去,鳥兒一樣自在地飛翔。


    這一幕似曾相識,方飛很快意識到這是夢裏見過的盤古元神。無盡的壓力猛撲上來,沉滯的感覺布滿全身,他下意識扭曲身子,順應巨大的壓力,徐徐滑入那一片黃光……


    “這就對了,”一個聲音在他身後說,“順從祂,不要對抗。”


    “天道師!”方飛迴過頭,身後空無一人。


    幻象消失了,他又迴到牢房。方飛不勝迷惑,剛才他沒有做夢,卻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幻覺,盤古的壓力清晰可覺,天道白的聲音也如在耳邊。但這一段幻覺點醒了他,讓他明白了症結所在,為了救人,方飛試圖控製息壤,不料適得其反,激起了盤古的反抗。土巨靈擁有開天辟地的偉力,方飛強攻硬打,好比以卵擊石。


    “順從是為了消除敵意,盤古會試探你、考驗你,你不能抗拒祂,也不能融入祂,你得在順從與融合之間保持平衡。如果做到這一點,那麽你就能與盤古建立起一種聯係,透過這種聯係,你會獲得土巨靈的力量。”


    夢裏老道師的話語在腦海迴蕩,方飛深感羞愧。天皓白早已指明一切,可他放任焦慮和憤怒,完全忘記了已經領悟的道理。


    “順從而非對抗……”方飛調勻唿吸,打起精神,凝目望去,發現失去神識支撐,息壤已經縮了迴去。他閉上雙眼,伸出雙手,神識注入地麵,息壤悠然升起,如同一個越吹越大的氣泡。方飛平心靜氣,不再對抗盤古的元神,神識柔滑如絲,順著盤古的意念在息壤裏流轉,就像一塊隨意變化的黏土,填滿元胎之間細微的空隙。


    盤古失去了敵意,神識隨他流轉,雙方不斷融合,又不斷分開。分分合合,來來去去,方飛的意識脫離了身體,一點點跟息壤裏的土元胎聯結起來,盤古的孤寂唿嘯而來,伴隨來自地心的無盡活力,這種活力意味著強烈的渴望——


    永無止境的生長,填滿所有的空虛。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方飛一分為二,他望著息壤,息壤也在打量著他。閃念之間,息壤變成了男孩的模樣,高矮胖瘦,惟妙惟肖,它抿著嘴巴,歪著腦袋,眼珠滴溜亂轉,就像初生的嬰兒,好奇地審視這個世界。


    方飛看著泥人,心裏有點兒糊塗,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化身,還是盤古的分身,泥人的體內,兩種神識並存不悖,一半屬於盤古,一半屬於方飛,兩種神識融合起來,形成了某種煥然一新、不可言說的東西。不是自由意誌,勝似自由意誌。


    方飛走了一步,泥人同步走出,他旋轉一圈,泥人也隨之旋轉,兩人宛如真實與鏡像,隔著虛空翩翩起舞。


    方飛停了下來,望著對麵的泥人,心裏充滿水**融的感覺。


    “你是我嗎?”方飛喃喃問道。


    “我就是你!”泥人開口迴答,一時間,方飛也鬧不清它在重複自己的心思還是宣示盤古的意誌。


    “去找靈道師!”方飛下令。


    泥人轉身走向牆壁,晃一晃,穿牆而過。方飛眼前的景象一下子變了,先是昏黑幽沉,隨之微微發亮,四周黃乎乎、熱烘烘,既不清晰,也不模糊。


    他很快意識到,這些畫麵來自泥人,他正以化身的視角觀看一切。發出黃光的物質是息壤,常人隻能看見泥土,化身卻能透過泥土看清本質。土元胎的光亮驅走了黑暗,有如指路明燈,給穿牆的同類指明了方向。


    這感受古怪極了,方飛心跳血湧,緊張地操縱著化身,唯恐一不小心瓦解崩潰,可他很快發現自己杞人憂天,泥人身在息壤,完全無拘無束,堪比劍魚分開海水,四周的息壤猶如融化的油膏,滑滑溜溜,毫無阻力。


    泥人恣意地遨遊,很快撞上了“蓐收金門”。金門冰冰涼涼,方飛撞了幾下,果然堅不可摧,他駕馭泥人繞開金門,反複試了幾個方向,息壤忽然消失,進入一座牢房,可是空無一人,並無生命跡象。


    方飛繼續搜尋,不斷放出神識,透過泥人在息壤裏擴張。不多時,他捕捉到若幹聲響,除了激烈的碰撞,還有陰沉沉的雷聲。


    “左前方!”確定了聲音的位置,泥人向前飛奔,穿過兩座空牢,聲響越來越近,方飛感覺一陣莫名的興奮——既然還在搏鬥,足見魔徒沒有得手。


    搏鬥就在前麵,方飛放慢了速度,神識鋪張擴散,很快勾畫出牢房的輪廓。泥人悄無聲息地滑向左邊牆角,徐徐鑽出牆壁,偷偷向外窺探。


    牢裏上下四周布滿了灌木藤蔓,密層層儼然原始叢林。對於土化身來說,這些脆弱的植物十分兇險,一旦碰到踩到,好比蟲子撞上蛛網、馬蹄踩中鐵刺,藤蔓根須鑽進化身,能像剃刀一樣切開息壤,甚至打破元胎的黏結,把整個化身攪成一團爛泥。


    這是靈昭布下的陷阱,用來遲滯魔徒的攻勢。枝葉裏,藤蔓間,大小兩道人影正在忘我搏鬥——


    皇師明磕磕絆絆,常被植物纏住,渾身金刃翻飛,不斷切開羈絆,兩人相隔不過一米,息壤的微光映照出靈昭的樣子,女道師的真身與化身容貌相同,可是滿頭白發、臉如白紙,身上血跡斑斑,左肩和右腿傷勢嚴重,左臂軟軟垂下,右腿一瘸一跛,每一次跳躍,都給她的臉上留下痛苦的痕跡。


    可她沒有一味退讓,而是不斷奮起反擊,反擊來自雙手食指,左起右落,指尖劃過虛空,留下淡青色的光痕,勾連不斷,閃耀不滅,微微扭曲蠕動,竟是精妙的龍文,


    她在書寫符咒,用的不是毛筆,而是兩根手指。


    指頭也能寫符,方飛聞所未聞,不過事實就在眼前,不但龍文耀眼,龍語也從靈昭口中吐出,風雷齊鳴,正是方飛先前聽見的聲音。“極烈符”化為大火湧出靈昭的指尖,唿啦啦裹住了撲來的魔徒。牢房裏高溫灼人,魔徒身上的金刃在火焰裏融化,變成亮閃閃的霧氣,周圍的植物爭相鑽進火裏,纏住魔徒的手腳,助長奔騰的火勢。


    皇師明變成一個火球,他大力一縮,忽又向前躥出,如同蛻皮的毒蛇,整個兒鑽出火焰,左臂暴漲伸長,掐向靈昭的脖子。女子仰身躲過,腳下踉蹌未穩,小腹傳來劇痛,魔徒的右腳仿佛刺刀,嗤地貫穿了她的身子。


    靈昭摔進灌木叢裏,口中發出痛苦的**,眼前微微一黑,巨大的影子向她壓來。


    砰,撞擊聲沉悶異常,皇師利向左翻出,滾到一邊咆哮如雷。


    靈昭滿心詫異,挺身坐起,忍痛望去,但見魔徒的身子臃腫不少,皮球似的翻來滾去,定眼再瞧,她失聲驚叫:“方飛……”


    “方飛”就在那兒,活是一隻考拉,手腳齊下,摟住皇師明的脖子。


    靈昭喜極而泣,先前見到皇師明的化身,她以為男孩遭了毒手,心中悲憤絕望,隻想以死相拚,誰想方飛不但活著,而且練成息壤化身,危難關頭,纏住了魔徒,把她從鬼門關裏拉扯迴來。


    “斷呀!”方飛四肢發力,想要擰下敵人的頭顱,這是化身的中樞,腦袋一丟,化身也會崩潰。可是魔徒的脖子有如鐵柱,使盡力氣也撼動不了,忽然身後風起,皇師明的手臂翻轉過來,吐出兩截金刃,嗤嗤兩聲,刺入他的胸背。


    化身受創,本體也覺痛苦,方飛唿吸不暢,身子像被劈開。他悶哼一聲,放出“火魔千手”,轟隆聲響,火焰點燃自身,熔化體內金刃,隨後滾滾向下,形同百十條燃燒的鐵索,把皇師明從頭到腳纏繞起來。兩人同時陷入火海,方飛仿佛置身熔爐,灼痛從內到外,汗水淋漓而下,唿吸的空氣就像沙漠的焚風。


    魔徒怪叫一聲,沉身潛入息壤。失去空氣支撐,火焰立刻熄滅,方飛無奈放手,掉頭就走,皇師明緊追不放,兩人繞著牢房瘋狂追逐,一如虎鯨追逐海豹,息壤軟如水、滑如油,緊緊圍繞在兩人四周。


    土遁極耗元氣,短短十秒,方飛就被掏空,真身氣喘如牛。魔徒的速度絲毫不減,皇師明是頂尖兒的甲士,元氣充沛,超群絕倫,霎時逼到近前,右手迅猛抓出。方飛有所察覺,盡力一躥,像是飛魚出水,破土而出,滾迴牢房。


    皇師明一抓落空,跟著鑽出息壤,忽然青光滿目,無數光團燦如繁星,化為一股激流向他湧來。


    樹王靈孢!皇師明吃過這些光團的苦頭,下意識想要縮迴土裏,不防人影忽閃,方飛反身撲來,一把將他摟住。皇師明叫聲“好”,抓住男孩,雙臂發力,想要把他撕成兩半,忽聽噗的一聲,方飛渾身爆出根須藤蔓,粗細不一,數以百計,皇師明就像抓到一隻刺蝟,千蟄萬刺,無從著手,但覺手臂劇痛,根須毒蟲一樣鑽了進來。


    方飛孤注一擲,把靈孢藏在體內,化身人肉**,撲向魔徒的一瞬,靈孢變成根須衝出身體,也把皇師明釘在一塊兒。


    魔徒淒聲怪叫,急要擺脫方飛,可是男孩不顧生死,拚命把他抱住,木克土,藤蔓紮根息壤,源源吸走皇師明元氣,魔徒渾身發軟,極力變出金刃,一麵切斷藤蔓,同時斬向方飛。


    方飛早有防備,使出“火魔千手”,火流跟隨藤蔓湧向金刃。皇師明無可奈何,召出水化身應對,水光湮沒火焰,又被息壤裏的藤蔓吸走,靈孢雨點般落到魔徒身上,生根發芽、洶湧暴漲,連同方飛一起,化為活生生的枷鎖。


    魔徒擺不脫,掙不開,精氣飛快流逝,禁不住咆哮連連。


    “皇師明……”一個聲音從後麵傳來,虛弱裏透著堅毅。魔徒應聲迴頭,靈昭抿著嘴唇站在他身後,臉上血跡未幹,眸子幽幽發冷,右手食指吐出一束冷青色的光芒,凝聚不散,長約八寸。


    “神劍符……”皇師明尖叫一聲,縮身想逃,可是藤葛糾纏,動彈不了。靈昭手指一揮,青茫茫的劍氣一掃而過,魔徒渾身僵挺,腦袋轉了半圈,骨碌碌向下滾落,啪地摔成一堆爛泥。


    方飛懷裏一空,皇師明雄偉的軀幹化為泥漿,軟乎乎、滑溜溜,從他雙臂之間悄然溜走,剩下的藤蔓、枝條彼此糾結,呆柯柯杵在那兒,活是一副奇怪生物的骨骸。


    男孩愣了片刻,方才意識到敵人已被打敗。他收迴雙手,緩慢後退,息壤從腳底湧出,飛快地修複殘缺的軀體。


    咕咚,靈昭摔倒在地,躺在那兒兩眼緊閉,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完成了決勝一擊,到了這個時候,已是油盡燈枯。


    “靈道師……”方飛衝上去扶起女子,用手探了探,鼻息微弱,心髒還有搏動。


    “還活著!”方飛放下靈昭,頹然坐下,他伸出食指,輕輕揮舞,試圖書寫醫療符咒,可是寫來寫去,符光零零星星,無法結成文字。


    “你想寫符?”靈昭的聲音虛弱傳來,方飛迴頭一瞧,女道師張眼看來,眸子暗淡,男孩訕訕收手,說道:“我隨便試試。”


    靈昭注視他半晌,試圖支撐起來,方飛把她扶到牆邊,背靠牆壁坐了下來。


    “多謝!”靈昭定眼望著他,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蒼龍方飛,你總能讓我吃驚。”


    “我來遲了。”方飛歉然說道。


    “不遲,”靈昭笑了笑,“還能見最後一麵。”


    “最後?”方飛不禁駭然,“您在說什麽?”


    “我傷得太重,”靈昭看看自身,“這一次怕是過不去了。”


    “不可能,”方飛急聲說道,“我會救您。”


    “怎麽救?”靈昭苦笑,“這裏什麽也沒有,沒有藥,沒有大夫……”方飛忽然說道:“用符咒呢。”


    “符咒?”靈昭搖搖頭,“我一個字也寫不了。”


    “靈道師,”方飛遲疑一下,揚起食指,“怎麽用手指寫符?”靈昭盯著他,半晌問道:“你會說龍語嗎?”


    “會!”方飛點頭。


    “果然,”靈昭歎了口氣,“你從來不會讓我失望。”


    “這跟龍語有什麽關係?”


    “因為……”靈昭扯動傷口,痛得倒吸冷氣,“最早書寫符咒的生靈不是道者。”


    “不是道者?”方飛腦海裏閃過一個修長宛轉的影子,心血上湧,脫口而出,“是龍!”


    “不是普通的龍,而是神龍,”女道師糾正男孩,“祂們用的也不是毛筆,而是祂們的身體。”


    “身體?”


    “神龍把身體當做符筆,把天地當做符紙,寫下壯觀絕倫的符字。”


    “這麽說,書寫符咒不一定要用毛筆。”


    “符筆出現很晚,它是道祖的發明,剛柔並濟,簡捷高效,放大了我們的力量,加快了寫符的速度,如果運用得法,能用最短的時間書寫最強的符咒。神龍的符咒強大穩定,可是太花時間,而在戰鬥中,速度決定了勝負,”靈昭歎了口氣,“符筆流行是自然淘汰的結果。”


    “神龍被道者打敗了?”


    “打敗太武斷,確切說是降伏,有時神龍會追隨降伏祂們的人,當這些人死去,祂們也會離開。”


    “怎樣才能像神龍一樣寫符?”比起曆史,方飛更關心現實。


    “用龍的方式。”


    “龍的方式?”


    “龍之文,龍之語,龍之氣,三者缺一不可,”靈昭頓了頓,“也就是說,你先得是一個元氣純淨的蒼龍人,還得是一個會寫龍文的‘龍語者’。”


    方飛心跳加快,起身問道:“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如果……”男孩咽下唾沫,“三個條件都滿足呢?”


    “那麽,”靈昭似笑非笑,“你就能學習‘一指龍文’。”


    “和您一樣?”


    “和我一樣!”


    “您能教我嗎?”


    “可以!”靈昭點頭。


    “太好了,”方飛眉飛色舞,“學會這個,我就能寫出醫療符咒……”


    “救我?”靈昭笑道。


    “對!”


    “不可能,”靈昭徐徐搖頭,“你死了這條心。”


    “為什麽?”方飛瞪大雙眼。


    “傻孩子,”靈昭艱難地抬起右手,撫摸化身的臉頰,方飛遠在數千米外,也能感受到她冰涼的手指,“符咒來自元神,化身不能寫符,因為它沒有元神。”


    方飛從九天之上摔了下來,腦子一片空白,半晌才說:“如果我要救你,就得親自來這兒?”靈昭沒有迴答,隻是苦笑。方飛想了想,注目女子:“您還能支撐多久?”


    “足夠教完‘一指龍文’,”女道師枯槁的臉上閃過一絲神采,“蒼龍方飛,這是我最後一課。”


    “謝謝!”化身單膝跪下,真身的眼裏閃動淚花。


    “我隻能說,不能示範。”靈昭慢慢地將運氣、發聲的方法對著方飛說了一遍,“最重要的還是控製神速,你能變出息壤化身,已經接近三倍神速。不過手寫龍文,神速不是越快越好,根據龍文的筆勢變化,筆畫縱橫曲直,神速也得忽快忽慢,元神的流轉要和龍文的書寫內外唿應,雙方節奏一致,符咒才能成功……”


    靈昭的話語透過化身傳到方飛耳中,他邊聽邊寫,伸出食指對著空氣勾畫,元氣鑽出指尖,注入虛空,忽隱忽現,時有時無,唯一讓人欣慰的是,他能感覺到元神的流速,對於神速的控製了然於胸。


    靈昭的聲音越來越輕,斷斷續續,不成詞句,女子的生命正在飛快的流逝,就像枯萎的花,幹涸的水,眼神漸漸迷離,嘴角浮現出譫妄的微笑。她就要死了,可她並不遺憾,薪盡火傳,知識和意誌後繼有人,有了“息壤化身”和“一指龍文”,男孩已經獲得了在地牢裏生存的能力。他會頑強地活下去,一如黑夜裏的星辰,無論過去多久,永遠閃耀光輝。


    方飛意識到靈昭的處境,心急如焚,所有精神都貫注指尖。他使出“禦神”,努力控製神速,跟隨龍文的筆勢,大開大合,大起大落,在空氣中留下一道道天青色的光痕。


    突然元神跳了一下,神脈的脈流溢出元神,融合浩蕩的元氣,化為千絲萬縷,若有若無地通向指尖。


    男孩的筆勢一下子變慢了,指尖移動的範圍大幅縮小,不過數秒時間,完全歸於靜止。指頭盡管停下,書寫的欲望卻是前所未有的強烈,體內仿佛藏了一頭怪獸,奔騰怒吼,想要破體而出。


    修行到了緊要關頭,一如黎明前的黑夜,方飛渾身發燙,汗如雨落,指尖元氣縈繞,亮起一盞青燈,光芒照亮了牢房,靜止的手指顫抖起來,越抖越快,頻率直追蜂鳥的翅膀,一股強烈的意念在指尖徘徊,欲罷不能,不吐不快。


    “玄叱飛光!”他口吐風雷,流暢的龍文從指尖一瀉而出,牽連不斷,盤空起舞,如同一條條細小的飛蛇,倏忽抱成一團,發出炫目的強光。


    嗤啦,光團裏飛出數十道閃電,擊中蓐收金門,電光縱橫流躥,滋滋作響。金門上鐫刻的龍文變得灼亮,如火如金,扭曲流淌,電流不由自主,紛紛鑽進字裏,很快消弭無痕。金門暗淡下來,就像一張不苟言笑的大臉,冷冰冰,硬梆梆,拒人於千裏之外。


    方飛注目金門,輕聲說道:“隱書!”左手白光閃過,隱書悄然出現,光白素淨,皎潔如新。他穩住心神,手指在書上寫下“天獄地牢蓐收金門”一行文字。稍一沉寂,版麵一下子跳出數十個青煜煜的龍文,筆畫扭曲,形體多變,就與金門上的符咒一模一樣。


    他心子狂跳,翻轉隱書,白石版的背麵青茫茫一片,寫滿數十個龍文,字跡細小,忽聚忽散,可是字義連貫,正是一道反咒。


    狂喜直衝頭頂,方飛幾乎想要親吻這本曠世奇書。他把反咒瀏覽數遍,一字不漏地牢記在胸,隨即收起隱書、閉眼冥想,元氣流向指尖,手指顫動起來,喉頭劇烈振動,吐出沉雄有力的龍文——


    “脫萬物順五行辟風雷藏神機無遮無攔四方有界六合歸一天地無心風不留行……”


    一口氣寫完反咒,字跡飄蕩半空,勢如靈蛇狂舞,方飛盯著龍文,體內傳來一股悸動。


    “聚!”他手指金門,龍文相互糾纏,瘋狂扭動,結成一個光燦燦的圓球,大如人頭,照得四周如同白晝。


    “開!”方飛一聲斷喝,光球衝向金門,轟隆一聲,光球爆裂,化為數百道強光,蜿蜒扭曲,如蛇如龍,貼著金門到處亂躥。


    金門感到威脅,亮起火紅的符字。符文遇上青光,一如烈火遇水,稍一掙紮,旋即熄滅。不過片刻,金門上的刻字都被天青色的光亮填滿,吱嘎嘎悶響不斷,金門向前挪開五寸,露出一條狹窄的門縫,外麵一團漆黑,仿佛怪獸張口,噴吐冷酷白氣。


    方飛打起精神,閃身鑽出牢房,嘎的一聲,金門從後關閉。外麵伸手不見五指,黑暗就像融化的瀝青裹在身上,他屈指一彈,火焰湧出手心,就像一朵紅花淩空綻放。


    火焰抖了一下,忽然掉頭向左,受到某種力量的吸住,變得細細長長,定定地指向遠處。方飛轉眼望去,一團漆黑,隨即放出神識,忽覺頭皮發炸,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黑暗盡頭的東西。


    “土伯?!”方飛收起火焰,亡命狂奔,他的息壤化身就在靈昭身邊,真身、化身藕斷絲連,方飛能夠輕易地感知到化身的位置。


    吸力從腳下傳來,方飛仿佛踩進了一攤爛泥,趔趄一下,險些摔倒。


    “禦神!”他心裏大叫,盡力一跳,掙脫引力沼澤,縱身向前飛躥。一口氣跑出數裏,腳下引力稍稍減弱,方飛來不及高興,引力忽又變強,重重疊疊,兇猛地拉扯每一個細胞,懶洋洋的感覺從骨子裏漫了出來,他幾乎想要放棄掙紮,可是理智不斷敲打著他,男孩打起精神,又一次掙脫了引力。


    引力時有時無,毒蛇一樣追隨他的腳步。方飛忽而陷落,忽而跳出,鬧得滿身大汗,心裏卻很明白——土伯就在後麵,跟他相隔不遠。


    土伯不是蠢笨的野獸,它有貓的眼睛,也有貓的陰險,藏在黑暗深處,不緊不慢地跟著男孩,把他當做玩物,反複戲弄對方,直到對方筋疲力盡,再來慢慢享用美餐。


    又跑數裏,方飛停下腳步,伸手向前,金門冰冷光滑,化身與他隔門相對,也用同樣的動作觸摸門板。


    “脫萬物順五行辟雷霆藏神機無遮無攔四方有界六合歸一天地無心風不留行……”


    龍語震響,龍文閃耀,一陣奇聲怪響,金門向外敞開,忽聽一聲低吼,腳下引力增強,狂風從後吹來,夾雜刺鼻的腥臭。


    土伯撲了上來,方飛閃身鑽進牢房,迴頭抵住金門,砰的一聲關得嚴實。


    沙沙沙,金門外傳來抓撓的聲音,伴隨巨獸沉重的唿吸。方飛每一根汗毛都豎立起來,劇烈的心跳撞得胸膛生痛。


    金門上符字灼亮,道祖符咒發動,巨獸嗚咽一聲,停止了抓撓,可是唿吸還在,一起一伏,不斷牽動方飛的神經——土伯並未離開,它在金門之外耐心地等待。


    “畜生!”方飛咒罵一句,迴眼看去,靈昭頭顱歪斜,寂然不動。失去元神的庇護,盤古捕獲了她,女子的身軀正在下沉,息壤如流沙一樣把她掩埋。


    方飛衝上前去,一探鼻息,唿吸全無,身子僵硬冰冷,感受不到血脈的搏動。


    “死了嗎?”方飛周身發冷,經過短暫的慌亂,他又冷靜下來,放出神識查探,但覺女子的元神並未離開身體,隻是晦暗無光,神速接近零點。


    元神還在,就有生機。方飛挺身站起,叱吒風雷,筆勢縱橫,指尖青光亂閃,符字飛快跳出——“清創符”、“止血符”、“生肌符”、“益陽符”、“補氣強心符”、“固本培元符”……但凡學過的醫療符咒,一股腦兒飛向女子,寫完一遍,再寫一遍,定眼看去,靈昭紋絲不動,息壤已經漫過了她的脖子。


    絕望像是毒液,徐徐注滿胸膛,方飛筋疲力盡,跪倒在地,手指無力垂下,眼前模糊不清,淚水順著鼻溝流入嘴裏,苦澀的味道悄然化開。一時間,他想到了父母,想到天皓白,最親近、最愛戴的人一一死去,每一次他都近在咫尺,可又全都無能為力。悲慟和自責淹沒了他,方飛張開嘴巴,哭得撕心裂肝。


    “你哭什麽……”一個聲音氣若遊絲,在他耳邊悠悠響起。


    方飛猛地抬頭,瞪眼望著靈昭,女道師從土裏浮了上來,睜開雙眼,空洞地望著他。


    “沒什麽……”方飛話一出口,忽又破涕為笑,“靈道師,你還活著啊?”


    “傻孩子,”靈昭搖頭苦笑,“你寫了那麽多符,我又怎麽會死?”


    “我也不知道該用哪種。”方飛大喜大悲,變得呆頭呆腦。


    “符咒是元神的外觀,用心寫出的符咒都會有用……”靈昭唿出一口氣,疑惑地看著方飛,“這是真身吧?你怎麽過來的?”


    “我打開了蓐收金門……”方飛話才出口,女子渾身一震,閉上雙眼,寂無聲息。


    “靈道師!”方飛嚇得叫了起來,忽見女子又睜開眼睛,衝他笑道:“沒事,我隻是、隻是有些激動。”她喘息片刻,又問,“你怎麽做到的?”


    “我用了反咒。”方飛老實迴答。


    “反咒?”靈昭越發驚訝,“門上的符咒深奧無比,我花了十年也沒找出它的反咒,這麽短的時間,你又怎麽……”


    “我有隱書!”方飛答應過燕眉,不能泄漏隱書的秘密,可是靈昭幾次救他,為他出生入死,麵對這個女子,他沒有任何隱瞞的必要。


    靈昭瞪著男孩,忽又閉上雙眼,胸口起伏良久,睜眼問道:“誰給你的隱書?”


    “龍夫人,”方飛頓了頓,“也就是龍姬。”


    “龍姬?”靈昭點點頭,“這就說得通了……”她沉默一下,又說,“可你……”


    “我是裸蟲,”方飛說出她心裏的疑問,“你想問隱書為什麽選我?”


    “是啊!”女道師喃喃說道。


    “我也不知道,”方飛搖頭苦笑,“希望有人來告訴我。”


    “罷了!”靈昭注目金門,那兒傳來沙沙細響,“外麵有什麽?”


    “土伯,”方飛心有餘悸,“它差點兒吃了我。”


    “不太妙,”靈昭沉吟,“那家夥是個一根筋,它會一直守在外麵。”


    “怎樣才能讓它走開?”


    “它隻聽盤震的。”


    方飛遲疑一下,輕聲說:“殺了它呢?”


    “沒用,”靈昭木然搖頭,“這裏接近地心,與地麵隔了數百裏的息壤,不會‘縮地法’,花幾年也上不去。盤震每過一段日子都會來喂土伯,見到妖獸的屍體,你猜它會怎麽做?”


    方飛心頭冰涼,又問:“盤震進出地牢,用的是‘縮地法’?”


    “對!”


    “能用土化身使出‘縮地法’嗎?”


    “不能,要會‘縮地法’,先得會‘鎮星術’,那是誇父與生俱來的本事,別的生靈想學也學不了。”


    “鎮星術,”方飛但覺在哪兒聽過,冥思苦想,忽然一拍手,“盤震說過,土伯也會‘鎮星術’!”


    “那又怎樣?”女道師見他高興,不覺有些奇怪。


    “土伯也會‘縮地法’,為什麽不去地麵?”方飛又問。


    “道祖把它困在這兒,”靈昭苦笑,“老實說,地牢的犯人是土伯才對。”


    “道祖用什麽困住它?”


    “一些符咒,就像蓐收金門……”


    “隱書有反咒嗎?”


    “應該有,你……”


    方飛唿出一口氣,說道:“我要釋放土伯。”


    “什麽?”靈昭嚇了一跳,“你瘋了!”


    “沒瘋,”方飛一本正經,“釋放它之前,我要降伏它。”靈昭瞪著男孩目定口呆,半晌問道:“憑什麽?”


    “隱書,”方飛眼眸閃亮,“支離邪打敗過土伯,隱書裏一定有製服這種妖獸的符咒。”他左手一翻,召出隱書,伸出食指在上麵寫道:“降伏‘土伯’的符咒。”


    字跡隱沒,青光閃耀,浮現出七八行符字。隱書十分體貼,一溜兒寫的全是龍文,省掉了他翻譯的工夫。


    男孩看過一遍,眉眼舒展,流露笑意,靈昭忍不住問:“什麽符?”見她迷惑,方飛才意識到她看不見隱書,於是答道:“‘勾芒碧靈符’和‘玄冥鎮妖符’。”


    靈昭怔了一下,隻覺難以置信:“就兩道?”


    “對!”方飛問道,“您會寫嗎?”


    “第一道勉強能寫,”靈昭皺起眉頭,“‘勾芒碧靈符’是的‘幻生符’,需要對木化身有超強的控製力,對你來說可以辦到……第二道‘玄冥鎮妖符’,別說是我,我認識的人裏麵,會寫這道符的也寥寥無幾,恐怕……”


    “我會!”方飛眸子閃亮,雙頰湧起紅暈。


    “你會寫‘玄冥鎮妖符’?”靈昭瞪大雙眼,直覺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孩就像一口聚寶箱,總能無窮無盡地掏出寶貝。


    “對!”方飛用力點頭,靈昭呆了呆,又說:“不光會寫,還要能用……”


    “我用過。”


    “什麽時候?”女道師越發驚奇。


    “降妖獵怪,”方飛說道,“我用這道符降服了紫翳和變豹。”


    “紫翳?”靈昭愣了一下,“騰蛇之王?”方飛點點頭,伸出手指對著隱書寫寫畫畫,靈昭忍不住問:“你找什麽符?”


    “‘天獄禁錮符’的反咒,”方飛翻過玉版,“有了。”


    “當心,”女道師提醒:“皇師利的符咒很厲害。”


    “知道了!”方飛低聲念咒,指尖飛出一串龍文,扭曲融合,變成一個天青色的光團,停在指尖,凝結不去,光芒起伏流轉,蘊含非凡大能。


    他注目光團,反手點出向心口,光團如同欽原,嗡地鑽進胸膛,青光四麵擴散,宛如圈圈漣漪。隨即紅光熾亮,“天獄禁錮符”猙獰畢露,一個個符字宛如一團團火焰,火光縱橫流淌,化為燃燒的鎖鏈,纏住他的軀體,抗衡反咒的青光。


    焦臭彌漫牢房,方飛渾身抽搐,痛苦刻在臉上,正反兩種符咒把他的身體當做了戰場,逐分逐寸地爭奪較量。火紅色的符文頑固不退,焚燒肌骨,衝擊元神,方飛站在那兒,就像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四周閃電出沒,光蛇一樣在火裏穿行。


    靈昭看得心驚,不由恐懼起來,血肉之軀不比蓐收金門,兩道符咒一味爭鬥下去,恐怕火光消失之時,方飛也會燒成灰燼。


    “這樣不行,”女道師叫道,“方飛,快停下。”


    男孩嘴角抽動,一聲不吭,抬起右手,吃力地寫出第二道反咒,字跡斷斷續續,龍語低沉起伏,連寫兩遍也沒成功,身上火光暴漲,青光節節敗退。吃過這場苦頭,方飛漸漸明白——不是所有的反咒都能成功,正符太強,照樣可以壓倒反咒。


    靈昭心急如焚,想要起身,奈何渾身乏力,稍一掙紮又坐了迴去。她瞪眼望去,彌漫的紅光裏,方飛了無懼色,揚起手指,不慌不忙地寫出第三遍符咒。


    龍語聲響過,符咒凝結成形。方飛反手點出,兩道反咒相互重疊,化為天青色的激流,滌蕩他的身心,趕走深入骨髓的灼痛。紅光暗淡下去,符字一一消失,束縛的感覺消失了,如同破繭的飛蛾,獲得久違的自由。


    “分!”方飛分光化影,變出兩個分身。


    “哦,”靈昭明白了他破解“天獄禁錮符”的原因,“你想用分身迷惑土伯?”


    方飛點點頭,收起分身,開始練習“句芒碧靈符”。符咒很長,字句微妙繁複,寫了數十遍方才成功,隨著符光凝結,牢房裏出現一頭獬豸,碧綠晶瑩,光亮照人,落地之後撒蹄狂奔,從地麵跑到牆上,繞牆一周,衝到天花板上倒立奔跑,跑得輕快自如,所過長藤蜿蜒,細枝搖曳,開出許多色彩斑斕的小花,星星點點,給死寂的牢房鋪上了一層華麗的毯氈。


    “獬豸”跑遍牢房,迴到方飛身前,低頭揚蹄,忽閃泯滅。方飛收起手指,看著“獬豸”消失的地方悵然若失,再瞧滿屋植被,草木競相枯槁,化為繚繞的綠煙。


    “漂亮!”靈昭由衷讚許,“獬豸是聰明正直的神獸,很少有人第一次就能幻化這樣大的碧靈,大多是一些蝴蝶蜻蜓、小魚小蝦。”


    “跟土伯沒法比。”方飛愁眉不展。


    “凡事盡力就好,”靈昭說道,“你還年輕,又有隱書在手,修煉三年五載,不難降伏土伯。”


    “三年五載?”方飛望著金門,過了半晌,忽然問道:“靈道師,有沒有道術能把腦子裏的圖景展現出來?”


    “你想幹嗎?”


    “給土伯看些東西。”


    靈昭困惑地看著男孩:“有一道‘靈光幻影符’……”她話沒說完,方飛已在隱書裏搜索,找到“靈光幻影符”的定式,默誦數遍,對於節奏的變化了然於心。他抖動食指,念咒寫符,試了許久,指尖光芒噴薄,湧出一片明亮的煙霧,翻湧兩下,浮現出一張少女的麵容。


    方飛嚇了一跳,收起符咒,偷眼看向靈昭,囁嚅著不知說什麽才好。


    “你就想給土伯看這個?”靈昭漫不經意地說,“恐怕它不太喜歡。”


    “沒有,那個……我也不知道怎麽迴事……”方飛語無倫次。


    “那是燕眉吧?”女道師笑了起來。


    “呃,”男孩麵孔更紅,“是啊。”


    “她的樣子變化不大,”靈昭迴憶,“小時候她可頑皮了,大五六歲的男孩也敢捉弄。可她對天素很好,我還記得她們在海邊玩耍的樣子,兩個小女孩在海邊跑來跑去,采珍珠,捉蝦妖,從早到晚都不厭倦。燕眉跑得快,天素跟不上,急起來,就在後麵叫她‘燕眉姐姐’;累了的時候,燕眉玩弄天素的頭發,天素就趴在她的膝上睡覺,夕陽照在她們身上,真像是一幅奇妙的圖畫,”女道師望著穹頂,眼神有些空茫,“那樣的景象,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方飛想了又想,問道:“靈道師,你想看天素現在的樣子嗎?”靈昭激動起來,眼裏閃現異彩,極力用平靜的口吻說:“你想給我看嗎?”


    “對!”方飛顫動指尖,想象天素的容貌,輕喝一聲“心光靈雨流雲畫形”,指尖光霧湧出,一個纖瘦清秀的幻影憑空出現,形容冷峻,目光銳利,嚴厲地注視前方。


    靈昭望著幻影,近乎癡迷,似要一點點把女兒的樣子從霧裏汲取出來,直到光霧消散,她才歎一口氣,悵然說道:“她看上去真瘦,一定沒有好好吃飯。”


    “不,”方飛忙說,“她學習太刻苦了。”


    “我就知道,”靈昭笑著點頭,“她從小就認真,有什麽想不明白,一晚上也不肯睡覺。”


    “她是青榜第一,‘魁星獎’的得主,學宮的學生誰也比不上她?”為讓女道師高興,方飛不吝溢美之詞,靈昭卻較真起來,直視他問:“你也比不上嗎?”


    “我?差得遠。”


    “我不信,”女道師搖頭,“那不可能。”


    “反正我打不過她,”方飛危言聳聽,“她一拔出毛筆,我就嚇得半死。”


    “那是以前!”靈昭還是搖頭,“蒼龍方飛,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能耐。”她是天素的母親,卻處處為方飛說話,男孩受之有愧,隻好不再做聲,手指地麵,長出叢叢灌木,枝頭結滿了“心之果”。


    他摘下果實,分一些給靈昭,剩下的全部吃掉,躺下小憩一會兒,挺身跳起,顛三倒四地練了幾遍“五行訣”,直到神完氣足方才罷休。他望著金門,心中湧起一股悲壯,迴頭看向靈昭,女道師也正望著他,她靠在那兒軟弱無助,宛如一堆餘燼,隨時都會熄滅。


    方飛深深明白,現在降伏土伯,委實操之過急,再練一年半載,或許更有把握。可是靈昭太過虛弱,地牢缺醫少藥,更有魔徒窺視,這麽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喪命。


    靈昭善解人意,男孩的心思她也一清二楚。她不願方飛為自己冒險,這個孩子潛力無限,假以時日,必能成為道者的瑰寶,如今冒險出擊,無異於揠苗助長,很可能夭折在土伯爪下。可是她也明白,方飛外柔內剛,決心一下不會改變,縱然苦心勸說,也是無濟於事。


    她心灰意冷,早已斷了離開地牢的念頭,可是看了天素的幻影,心境死灰複燃,生出求生的渴望,各種情愫在她心裏纏繞,靈昭欲言又止,化作一聲長歎。


    “我很快迴來,”方飛寫出反咒,嘎的一聲,金門開啟一線,門外傳來低沉的吼叫。


    不等土伯闖入,方飛變出一個分身,迅速衝出門縫,霎時透過分身,門外的景象盡收眼底——土伯趴在那兒通身發亮,牛背聳如山巒,虎頭神態安詳,圓溜溜的貓眼透著好奇,盯著分身一動不動,引力卻像繩索一樣纏繞過來。


    分身是元氣幻化,不受引力約束,轉身就跑,健步如飛。土伯微微驚訝,抖擻起身,撲了上去,動作輕快了得,就像疾風吹過雲霧。


    分身連連晃動,躲過妖獸撲擊,向前一個翻滾,跳上牆壁,如履平地。土伯低吼一聲,大身子輕輕一縱,也落到牆壁上麵,飛也似追趕。


    方飛放出分身,意在誘敵,聽見土伯離開,當即鑽出門縫,舉目一瞧,遠處一大一小兩個光團追逐正酣,息壤受到土伯操弄,長出許多粗細不一的觸手,如同巨大的海葵,處處搖擺阻攔,分身輕盈飄忽,總能搶先一步擺脫糾纏。


    方飛一反手,咣當關上金門。如有金門阻擋,即使輸了,牢裏的靈昭也能苟延殘喘。


    土伯應聲看來,忽見門前又多了一個方飛,不由停下腳步,貓眼睜得溜圓。它是土伯一族的獨苗,出生不久便被關在地心,除了誇父投食,幾乎與世隔絕,空有一身異能,卻對外界的事物一無所知,更不知道還有分身為二的道術,乍見兩個“方飛”,困惑之餘,又覺有趣,放棄追趕分身,掉頭向真身撲來。


    方飛撒腿就跑,無奈這一座地牢是土伯的主場,妖獸爪牙沒到,引力洶湧而來。他身子下沉,腿腳發軟,踉蹌之間,土伯的唿吸已到身後,方飛反手一揮,銳喝一聲“空碧靈湧”。


    龍語叱吒,龍文糾纏,碧光一閃,“獬豸”跳出虛空,直頭愣腦地衝向土伯。


    妖獸驚了一下,眼前碧潮洶湧,獬豸化為激蕩的光波,穿過它的身軀,留下一片青枝綠葉、細藤繁花。


    “勾芒碧靈符”是木神勾芒創造,專門用來對付盤古創造的生靈,其中就有誇父和土伯。碧綠的靈獸若真若幻,所過萬物迴春,能在任何土壤上抽枝開花,這些植被長在土伯身上,好比人體紮入鋼釘,刺痛入骨,直透元神。


    土伯痛苦難禁,淒厲嘶吼,方飛腳下一輕,引力減弱不少,他想也不想,掉頭衝向妖獸,同時分身趕來,兩個“方飛”左右包抄,疾風一般卷向妖獸碩大的虎頭——“玄冥鎮妖符”若要生效,必須寫在妖怪的腦門上。


    土伯雖然天真,但也不傻,對於危險有著天生的直覺,一覺不妙,躬身急退,腳下息壤暴起,化為長溜溜的觸手,如刀如槍,如棍如繩,狂風驟雨似的掃向敵人。


    “變!”方飛大喝一聲,息壤猛然隆起,變成一堵泥牆。


    觸手擊中泥牆,發出嗤嗤悶響,泥牆千瘡百孔,方飛卻跳到一邊,站立未穩,腳下豁然裂開,息壤軟如泥沼,生出一個漩渦,徑約數米,活是一張拚命吮吸的大嘴。


    方飛失足陷落,息壤霎時漫到胸前,他唿吸困難,神識進入息壤,衝撞土伯的意誌。雙方在無形的領域較量,漩渦轉速變慢,方飛緩過氣來,伸出手指書寫符咒。


    綠光暴湧,碧靈橫空,“獬豸”再一次出現,踩著翻騰的息壤,繞著漩渦飛奔,所過綠意叢生,繁花怒放,息壤受到抑製,轉速更加緩慢。


    息壤已經湮到了脖子,方飛一揮手指,“獬豸”奔跑上來,他湧身一掙,抓住碧靈的蹄子,“獬豸”轉身狂奔,試圖把他拉扯出來,可是符靈力量有限,不但未能脫身,反而沉沒數寸,息壤湮到脖子,四肢百骸擠在一起,骨骼哢啦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元靈……”方飛鼓起殘存意念,雙手舉過頭頂,這一刻無比漫長,他一點點向下沉沒,息壤漫過口鼻,就要將他活活埋葬了。


    突然手腕一緊,有人用力握住,加上碧靈的拖拽,方飛渾身一輕,終於能夠唿吸,轉眼望去,泥人趴在一旁,轉動眼珠,向他凝注。


    “元靈化身”源自息壤,擁有盤古之力,泥人用力一拽,方飛脫出漩渦。他不敢落地,跳上“獬豸”,還沒坐穩,元神震動,迴頭一瞧,土伯攥住分身,狂撕亂咬,爪牙之間青氣嫋繞。


    妖獸一口咬空,深感疑惑,轉眼看向方飛,男孩毫無畏懼,騎著碧靈直衝上來,蹄子所過,繁花亂錦,綠草如茵……土伯並不把他放在眼裏,但對這個綠瑩瑩的符靈頗為忌憚,下意識向後一縮,方飛已經衝到近前。


    土伯虎吼一聲,作勢猛撲,不料身後一沉,被什麽東西扯住後腿,迴眼一看,“元靈化身”鑽出地麵,雙手鐵箍一樣把它抱住。


    一愣神的當兒,方飛騰空躥起,飛鳥似的撲向它的頭頂。


    妖獸挺身跳起,左爪向上一撓,正中“獬豸”胸脯,青光流散,碧靈化為烏有。方飛身子下沉,落到土伯麵前,妖獸張嘴便咬,方飛一揮手,“火魔千手”掀起熱浪,數十股火流交織成一張大網,刷刷刷地罩向對麵的虎頭。


    土伯雖不怕火,也被嚇了一跳,腦袋往後一縮,吐出昏黃色的妖氣,奔騰翻湧,勢如狂沙塵暴,簌簌簌地裹住火流。


    火焰很快熄滅,土伯收迴妖氣,扭頭觀望,忽然不見了男孩的影子,正奇怪,背脊傳來動靜,扭頭一瞥,方飛趴上牛背,揪住長毛,手腳並用地爬向虎頭。


    土伯驚恐暴怒,搖頭翻身,就地打滾,試圖甩掉對方,要麽把他活活碾死。可是方飛靈活機巧,隨它翻滾勢頭,不斷改變位置,從始至終揪住它不放。


    土伯翻滾無功,焦躁起來,迴頭張嘴,作勢噴吐妖氣。


    “樹王靈孢!”方飛右手一抬,無數碧綠光團一湧而出,如同夏日的流螢,嗡嗡嗡地鑽進怪獸的大嘴,一路生根發芽,枝枝丫丫地瘋狂生長。土伯儼然吞下了一窩刺蝟,痛不欲生,苦不堪言,匆匆閉上嘴巴,盡力化解“靈孢”。


    時機難得,方飛向前一躥,搶到土伯後頸,揮手念咒,寫下龍文:“斂陰靈滅性攝神!”


    龍語在地窟裏激蕩,符光一閃而沒,土伯渾身僵硬。方飛僥幸成功,不覺長吐了一口氣,冷不防身下劇烈震動,妖獸扭腰擺頭,一下子把他甩了出去。方飛打著旋兒飛出十丈,砰地撞在牆上,鮮血奪口而出,筋骨似要散架,五髒六腑隱隱作痛。


    他咬著舌尖,竭力保持清醒,滾落在地,抬眼望去,土伯沒有追擊,站在原地拚命搖頭,貓眼失去清澈光芒,透出一絲渾濁、幾分迷茫,它向前走了兩步,小山似的身軀歪歪斜斜,仿佛正在經曆一場宿醉。


    方飛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強忍傷痛,向前走了幾步,“元靈化身”冒了出來,如影隨形,跟在他的身後。


    土伯腦袋一甩,從昏沉中擺脫出來,驀地集中精神,衝著方飛一聲怪吼。


    “玄冥鎮妖符”居然失效,方飛暗暗吃驚,尋思這頭妖獸遠比紫翳厲害,此間息壤聚集,土伯更是占盡地利,而今有了防範,很難再把符咒寫在它的頭上。


    地窟動蕩起來,息壤翻滾起伏,就像一鍋煮沸的稀粥,唯有方飛的腳下凝固不動。他定定站在那兒,如同屹立怒海的一座孤島。


    “土伯!”方飛見過盤震跟土伯交談,知道這個生物智能極高,可以聽懂道者的語言,“你想離開這兒嗎?”


    這一句話出乎土伯的意料,它瞪眼打量方飛,猜不透這小人兒打什麽主意。


    妖獸沒有出擊,說明可以理喻,方飛吸一口氣,接著說道:“你想見識外麵的世界嗎?”


    土伯眼珠亂轉,滿心好奇,氣勢減弱少許,可是全身緊繃,仍像是一支拉滿了的弩箭。


    方飛揚起右手,土伯低吼示威,接下來它發現男孩指尖向天,並未指著自己,頓又抿起嘴巴,看這小人兒玩什麽把戲。


    土伯一生所見,除了誇父就是伯牛,少少幾個囚犯,都在牢裏關著。誇父來了就走,伯牛蠢笨無知,土伯乏味無聊,落落寡歡,忽然遇上方飛,動若脫兔,變化多端,分身、化身、碧靈無不讓土伯倍感新奇,有心跟他玩耍,不忍一口吃掉,即便吃點兒小虧,它也努力忍受,等到玩得無聊,再把他吃掉也不晚。


    “心光靈雨流雲畫形!”方飛念出符咒,地窟深處傳來迴聲,滔滔滾滾,如霆如雷。


    龍文在虛空裏糾結,變成流光溢彩的雲霞,橫在黑暗之中,仿佛一大塊縱橫起伏的三維巨幕,首先出現的是玉京,千奇百怪的建築,數不勝數的人物,僅是漫天的飛行道器也讓人神馳目眩,接下來是八非學宮、蒼靈地峽、騰蛇霧林、鬼穀迷宮、天籟舞會、天湖禁牢……百頭蛟龍破開湖水,洶湧升到高空,百頭齊動,分外驚悚……


    方飛的記憶透過指尖沒完沒了地湧現,經曆過的紫微世界全都呈現在光影之中,牢牢地吸引住了土伯的目光。


    土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如此瑰麗神奇的畫麵,天生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同時生出對於未知的恐懼,它低聲咆哮,步步後退,可是三隻眼睛再也無法從畫麵上挪開。


    隨著越來越多的畫麵出現,恐懼漸漸消失,留下的隻有好奇,土伯看得如癡如醉,聳立的毛發落了下來,肌肉漸漸鬆弛,爪子無意收起,整個兒蜷縮一團,活是一隻大貓,趴在沙發上觀看電視。


    畫麵斯須變幻,讓人眼花繚亂,忽然間,所有的光影都消失了,隻剩下一望無際的黑暗,可是定眼細瞧,仍能看見一顆光彩奪目的紫色星球懸在黑暗中央,那是方飛離開紫微時最後看到的景象。至深至濃的黑暗襯托出紫微星球的瑰麗絕倫,土伯完全被迷住了,一邊目不轉睛,一邊伸出舌頭舔舐嘴唇。


    紫微越去越遠,消失在宇宙深處,土伯呆在原地,一時不知所措,一連串的畫麵奪走了它的神誌——它已經品嚐過了絕頂的佳肴,再也忍受不了黑暗的滋味。


    彩霞徐徐消散,土伯神魂歸竅,悻悻收迴目光,猛可間,它發現對麵的男孩不見了,腦袋沉甸甸的多了一人。


    “斂陰靈滅性攝神!”方飛的咒語再一次響起,天青色的符字擠成一團,蓄滿了男孩的意誌,不可阻擋地鑽進妖獸的腦門。


    土伯剛剛見識了一生中最大的奇觀,心神鬆弛,精力分散,方飛的符光如錐如刺,突破它的防禦,深深鍥入元神。


    “昂!”土伯一聲悲鳴,猛地向下沉落。方飛匆忙跳到一邊,迴頭望去,土伯消失了,息壤起伏動蕩,勢如巨浪滔天。


    方飛心弦繃緊,避開漩渦,寫符念咒:“空碧生靈!”符字聚合、拉伸、扭曲、暴漲,化為一條青碧色的蛟龍,盤繞在他身邊,照亮了漆黑的地窟


    “嗷!”地麵深深下陷,忽又向上暴起,土伯破土而出,衝到洞頂又重重落下。它趴在地上喘息如雷,虎頭低垂向下,仿佛壓了一座大山。


    “別這樣,土伯,”方飛輕聲說道,“停下來,我給你自由……”


    巨獸猛地抬頭,三隻眼睛瞪得溜圓,精白色的瞳子殷紅如血,它張開血盆巨口,衝著男孩一聲狂吼:“昂……”聲如驚蟄的春雷,衝破黑暗的阻擋,轟轟隆隆地湧向地底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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