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遺忘和覺醒


    “天素!”呂品一陣風追上女孩,順便看了看周圍的人群。囚犯們怏怏地走向神殿前的廣場——又到了給玉禾澆水的日子。


    “什麽事?”天素兩眼向前,目不斜視。


    “知道析魔草汁嗎?”呂品問道。


    “問這個幹嗎?”女孩狐疑地看著他。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得了吧,那是檢驗蛻的藥劑。”


    “你記得配方嗎?”


    天素停下腳步,仔細打量懶鬼:“你想幹嗎?”


    “看來你也不知道配方,”呂品一臉沮喪,“真該死,難道就沒人知道嗎?”


    “誰說我不知道?”天素第二次中了“激將法兒”。


    “真的?”懶鬼望著她兩眼無神。


    “很簡單!”天素張口便來,“明螢夜草,黑心鬼柳,化蛇毒液,玄曇花蜜、血蛤膏液,比例一比二比四比七比六,摶煉符用‘九宮心焰符’和‘無明龍炎符’,前者五分三十秒,後者十分零九秒,不過成功率很低,隻有百分之二十九。哼,還有一點,析魔草汁不是萬能的,有時候也會失效。”


    “不愧是組長,”呂品蹺起大拇指,“你就是行走的‘天淵閣’。”


    “少拍馬屁,”天素盯著他兩眼出火,“幹嗎一大早問我這個?”


    “好奇唄,”懶鬼睜眼說瞎話,“閑著沒事,研究研究。”


    “得了吧,死懶鬼,我知道你……”天素話沒說完,一個誇父走過來,粗聲大氣地說:“男女囚犯禁止交談。”


    天素一時語塞,氣惱地看向呂品。懶鬼心情大好,哼著小曲兒走向廣場,到了地兒,筆直地走向巫唐,苦著臉說:“我要請病假。”


    “你病了?”副獄長掃他一眼,“沒看出來。”


    “真的,”呂品脫掉上衣,惹來一陣驚唿,“我不小心觸發了‘天獄禁錮符’。”


    他的身上灼痕遍布,看上去十分可怕。巫史又驚又怒,瞪眼打量一番,見那傷疤貨真價實,不由厲聲喝問:“你幹嗎了?”


    “變身啊,”呂品一老一實地說,“我可是狐神後裔,變身是一種本能。”


    “你想死嗎?”副獄長氣急敗壞。


    “當然不想,所以才要看大夫。”


    “你死了最好,”巫唐氣恨恨把手一揮,“陰練華,帶他去獄醫室。”


    “怎麽又是我?”男看守小聲嘀咕,衝呂品招招手,“你走前麵。”


    懶鬼穿迴囚衣,經過血河幫地盤,聞人寒陰沉沉地看著他:“你故意的吧?把自己弄傷,好避開我們。”


    “你也故意試試?”呂品笑嘻嘻地說,“我保證一點兒也不疼。”


    “好小子,算你狠!”聞人寒蹺起大拇指,“你有種每天來一次。”


    “呂品,呂品,”大個兒趕過來,一張胖臉慘綠無光,“你不去澆水了嗎?那我該怎麽辦?”


    “沒事兒,”呂品樂嗬嗬地望著一臉寒霜的冰山女,“天素會罩著你。”


    “是嗎?”簡真半信半疑,偷瞟天素一眼,女孩的目光讓他渾身結冰。


    呂品大剌剌地經過天素身旁,女孩瞪著他想要說些什麽,可是一看誇父,又把到嘴的話吞咽下去。


    “澆水真沒意思,”懶鬼迴頭跟陰練華搭訕,“你說是不是?”


    “閉嘴!”看守氣得臉色發青,“再說一句我殺了你。”


    “別那麽兇嘛,”呂品把手揣進兜裏,沒臉沒皮地繼續嘮叨,“我可是病人,作為看守,你不是應該照顧好你的犯人嗎?”


    “這樣好不好?”陰練華的筆尖頂上他的腦門,“我先給你的腦袋開個瓢。”


    後麵的囚犯大聲哄笑,呂品瞅了瞅他們,歎氣說道:“人傻真好。”


    “你說誰傻?”陰練華厲聲問道。


    “傻子啊,”呂品聳聳肩,“你應該不是。”


    “廢話,”看守踹他一腳,“快走。”


    到了獄醫室,文彥青正在研究屍體,見了呂品笑嘻嘻招唿:“喲,又是你?跟人打架了嗎?你的頭發怎麽迴事?看上去就像烏鴉的屁股。”


    “沒事兒,”懶鬼摸了摸燒焦的頭發,“可以省掉洗頭的麻煩。”


    “燒壞了嗎?”文彥青走過來,用搗鼓過屍體的雙手撥弄他的腦袋,“真的沒事兒,那你來這兒幹嗎?”


    “這個。”呂品脫下上衣,炫耀似的展示傷疤,“看來你得給我一點兒‘蛻皮藥劑’。”


    “你又觸發了‘天獄禁錮符’?”大夫的笑容消失了,“傻小子,你不要命了?”


    “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呂品搖晃手指,“要點兒‘蛻皮藥劑’就行。”


    “說得簡單,”文彥青白他一眼,“‘天獄禁錮符’會損傷元神,你得進入魂眠才行。”


    “這些屍體有什麽發現?”陰練華走到屍體邊查看,兩男一女躺在那兒,白慘慘的就像三具石膏模型。


    “啥也沒有,”文彥青走向藥櫥,“就是傷了心髒。”陰練華掃了呂品一眼,忽覺有些口渴,忍不住問:“有水喝嗎?”


    “桌子上麵,剛煮的龍眼水。”大夫取出“黃粱湯”,拿起一個量杯,比劃往裏麵傾倒藥水。


    “我給你也倒一杯吧?”陰練華熱心得讓他自己也覺驚訝。


    “好啊!”文彥青隨口迴答。


    陰練華忙著倒水,呂品火速拔下兩根頭發,丟在地上,頭發來迴扭動,雙雙變成鼠蜥,哧溜鑽到桌子下麵。


    文彥青端著“黃粱湯”走過來,塞給懶鬼說:“喝下去。”


    “好!”呂品右手接過量杯,左手向下一揮,鼠蜥從桌子下麵鑽了出來,一隻撞上陰練華的腳踝,當著看守的麵,爬上停屍的小床,順著屍體一溜煙跑開;另一隻跳上藥櫥的櫃台,沒頭沒腦地撞翻了“黃粱湯”的藥瓶。


    “鼠蜥!”陰練華見了鬼似的尖叫,提筆追擊那隻小妖怪。


    “該死!”文彥青衝向藥櫥,扶起藥瓶,抽出毛筆迴收傾灑的藥劑。


    呂品趁著混亂,閃到桌前,把手裏“黃粱湯”分別倒進兩杯“龍眼水”,跟著迴到原處,若無其事的捧著空杯。


    陰練華連發幾道符咒,全都石沉大海,鼠蜥早已變迴頭發,藏在犄角旮旯,根本無從得見。看守不勝沮喪,趴在地上看了又看,直起腰來咕噥:“跑哪兒去了?奇怪,天獄裏怎麽會有鼠蜥?”


    “這些畜生防不勝防,”文彥青收好藥瓶,“或許跟著衝霄車一塊兒來的。”


    “不可能,”陰練華嚷嚷,“車上有驅鼠的符咒。”


    “破壞符咒是鼠蜥的專長……”文彥青迴頭看向呂品,目光落到量杯上麵,“你喝完了?”


    “好困!”呂品連打嗬欠,轉身躺倒在病床上。


    “真倒黴,”陰練華拿起水杯,指著另一杯說,“喏,這是你的。”


    “謝了,”大夫接過龍眼水,“這些天老是死人,病人也特別多,一刻也不讓人消停。”


    “得捉住那兩隻鼠崽子,”陰練華對鼠蜥耿耿於懷,“要麽一年不到,滿星球都是這些鬼東西。”


    “讓誇父去幹,”文彥青說道,“天狗的鼻子最靈……咦,我怎麽有點兒……”忽聽噗通一聲,迴頭看去,陰練華已經趴在了桌子上。


    “奇怪……”大夫話沒說完也癱在了地上。


    呂品睜開雙眼,翻身下床,走到藥櫥前麵,目光如炬,飛快地掃過藥瓶上的標記:“明螢夜草……有了……黑心鬼柳……在這兒……化蛇毒液……妙極了……玄曇花蜜……還有一點兒……血蛤膏液……太好了,一樣不缺。”


    他眉飛色舞地放下藥瓶,迴頭走到文彥青身邊,取過他的毛筆,刷刷揮舞兩下,走到藥櫥左邊的“太玄池”,量好藥材倒進石盆:“一錢明螢夜草,二錢黑心鬼柳,四錢化蛇毒液,七錢玄陰花蜜,六錢血蛤膏液……一入心九凝赤華……乙木龍東引天火……”


    呂品的毛筆左一劃,右一勾,口中念動咒語,從四麵八方引來一團團不同顏色的火焰,火焰進入“太玄池”裏,結成一個五光十色的火環,藥物在火環裏突突翻滾,過了五分多鍾,火焰漸次熄滅,石盆中央出現了一汪明黃色的液體。


    “禦物淩空!”呂品筆勢一揚,液體升到到空中,顫巍巍縮成一團,跟著懶鬼飛到屍體旁邊。呂品蘸了少許“析魔草汁”,塗在一個男性死者的額心,望著那點黃色的印記,他的心子怦怦直跳,比起剛才摶煉還要緊張。


    草汁滲了進去,印記的顏色飛快地變化,數秒之間,從悅目的明黃變成了一種瘮人的青黑。這是蛻的標記,呂品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可他心裏沒有喜悅,隻有無法言喻的恐懼。


    他定了定神,繼續蘸了草汁,點在其他兩具屍體的額心,不出所料,印記很快變黑,三個人死因相同,都是被人吃掉了元神。


    呂品後退兩步,瞪著三具死屍,但覺它們隨時都會跳起來咬人。


    “燒了它們?”他胡思亂想,“不,現在不行,它們是證據,可以證明天獄裏來了魔徒……”


    “你在幹嗎?”文彥青的聲音忽然響起,嚇得懶鬼跳了起來,迴頭一看,大夫扶著額頭緩緩站起,眯著眼睛衝他打量。


    “昏倒!”呂品心中默念,眼射奇光,不想文彥青冷冷說道:“沒人告訴你嗎?天獄的看守不怕‘攝神術’。”他不躲不閃,直麵相對,目光清澈明亮,沒有絲毫迷惑。


    懶鬼筆尖一抖,正想寫出“昏迷符”,忽聽大夫又說:“攻擊看守是死罪,再說,你有把握一下子擊倒我嗎?”


    “哪兒話?”呂品垂下筆尖幹笑,“我哪兒敢啊,給我一萬點金也不敢啊。”


    “這兒有天眼符,”文彥青指了指牆角,“你的一舉一動記錄在案,撒謊是沒有用的,老實交代,你在幹嗎?”


    “這個……”懶鬼無奈搖頭,“我用你的藥配了‘析魔草汁’。”


    “噢?”文彥青頗為意外,“為何配藥?”


    “檢驗那個。”呂品用手指了指屍體,獄醫目光一轉,看見屍體額頭上的印記,愣了一下,衝口而出:“蛻?”


    “對,”呂品點點頭,“他們被吃了元神。”


    “見鬼,”文彥青一一查看屍體,有些手忙腳亂,“我沒想到這個……”他困惑地看向男孩,“天獄裏怎麽會有蛻?”


    “還用說嗎?”呂品撇嘴說道,“魔徒進了天獄!”


    文彥青瞪大雙眼,臉上的震驚好一會兒才消退,喃喃說道:“不行,我得報告獄長。”


    “對,”呂品讚同,“這可是大事。”


    “把筆給我。”獄醫惱怒地望著他。


    “你不會給我一下吧?”呂品猶豫不決。


    “得了吧!”文彥青翻個白眼,“別跟我討價還價。”


    “好吧,”呂品悻悻交出毛筆,文彥青接過,忽然指向他的麵門,嚇得懶鬼把頭一縮,盡力向後跳開,撞在藥櫥上麵,藥瓶咣當作響


    大夫哼了一聲,毛筆向下一指,烏光迸閃,陰練華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驚疑地望著他說:“我剛才怎麽了?好像……睡著了。”


    “不好意思,”文彥青瞟了懶鬼一眼,“我不小心把‘黃粱湯’灑在龍眼水裏了。”


    “咦,”看守愣了一下,“你也喝了吧?”


    “我喝得少。”獄醫隨口敷衍。


    “見鬼,”陰練華撓了撓頭,猛可看見呂品,“他不是魂眠了嗎?”


    文彥青看得懶鬼,無奈繼續圓謊:“我把他叫醒了,我弄錯了用藥的順序,應該先給他塗上‘蛻皮藥劑’和‘血蟲凝膠’,這樣恢複更快。”


    “好吧!”陰練華看著兩人,“你們快點兒完事,我還要去瓊田。”


    “抱歉,”文彥青搖搖頭,“你要去的是獄長室。”


    “幹嗎?”陰練華瞪眼不解。


    “出了一個問題。”獄醫不緊不慢地說。


    “什麽?”陰練華警覺起來。


    “我對屍體用了‘析魔草汁’,結果剛才發現……”文彥青衝屍體努了努嘴,陰練華看見屍體上的黑印,臉色慘變,掉頭就跑,一眨眼就不見蹤影。


    “多謝!”呂品長吐一口氣,“你幹嗎不揭穿我?”


    “因為我也犯了錯,”文彥青沉著臉說,“我的職責是驗屍,可我忘了對蛻的檢驗。”他沉默一下,“這些黑印是不可消除的。”


    “妙啊,”懶鬼樂不可支,“你幫我圓謊,我幫你驗屍,大家兩不相欠。”


    “別高興得太早,”文彥青冷冷說道,“這一次算你走遠,下一次可沒你好果子吃。別忘了我是獄醫,除非你永遠不受傷、不生病,要麽總會撞到我手上。”


    呂品吐了吐舌頭:“說得對,我懺悔。”臉上笑眯眯的,沒有半點懊悔的意思。


    “你認為誰是魔徒?”獄醫忽問。


    “你問我?”懶鬼指了指鼻尖。


    “對!”


    “這個嘛,雖然‘血河幫’也很可疑,但我懷疑這魔徒是個看守。”


    文彥青驚訝地望著對方,懶鬼接著說道:“誇父沒有發現他,所以他很可能還會變化。”


    “你也會變化。”


    “誰說的?”懶鬼極口否認,“我可不會。”


    “鼠蜥不是你變的嗎?”


    “沒那迴事兒,”呂品臉也不紅,“第一,我有符咒禁錮,第二,我才不變那麽惡心的東西。”


    “是嗎?”獄醫冷笑,“希望你心口如一。”


    “我是個老實人……”


    忽聽腳步聲急,裴千牛大踏步闖了進來,一言不發,匆匆走到屍體麵前,看過一遍,迴頭望著獄醫:“藥沒配錯吧?”


    “沒有。”文彥青硬著頭皮迴答。


    裴千牛直起身,皺眉看向呂品:“他怎麽在這兒?”


    “他觸發了‘天獄禁錮符’。”


    “蛻的事先保密,這兒誰也不許說出去。”天獄長指著懶鬼,“待會兒抹掉他的記憶。”


    “唉?”呂品大驚失色,“我啥都沒看見。”裴千牛並不理睬,默默看著陰練華,後者惶恐點頭:“我明白。”


    “接下來得做一件事,”天獄長的目光掃過房間,“甄別所有的看守。”陰練華大吃一驚:“為什麽是看守?囚犯更可疑。”


    “不!”裴千牛寒聲說道,“誇父沒看見兇手,那家夥可能會變化,我要審查所有看守,還有一個月以內他們的行程。”他略微一頓,“我負責頭目,普通看守由文大夫負責。”文彥青愣了一下,小聲說道:“我要給人看病。”


    “看病的事先放放,魔徒的事攸關生死……”天獄長按住獄醫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我現在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你,你發現了魔徒的蹤跡,所以你肯定不是魔徒。”


    “知道了,”文彥青歎一口氣,“我會盡力。”


    “從陰練華開始。”天關星指著身後的看守,那小子蠕動嘴唇,麵孔皺成一團。


    “魔徒相當狡猾,甄別未必有效,”裴千牛接著說道,“這兩天我會向鬥廷申請,爭取從‘八非學宮’借來大還心鏡,那麵鏡子能讓所有的魔徒無所遁形。”


    “這些蛻怎麽辦?”獄醫指著屍體問。


    “燒掉!”裴千牛嫌惡地抿起嘴唇,轉身走了兩步,迴頭盯著呂品,“還有他的記憶。”


    “明白!”獄醫注視天獄長離開,轉眼一瞧,懶鬼貼著牆根準備開溜。


    “僵如木石!”陰練華的“定身符”出手。


    呂品身子一晃,符光居然落空。陰練華一擊不中,心下惱怒,正要追擊,忽見呂品渾身一抖,整個兒飄到空中,籠罩一層烏蒙蒙的符光。他掉頭看去,文彥青站在門前,筆尖指著男孩。


    “臭小子,”看守臉上掛不住,嘴裏罵罵咧咧,“居然還敢躲?”


    “躲得過才算數。”文彥青筆勢一沉,呂品飄迴床上。


    “放開我!”懶鬼尖叫。


    “文大夫的符法比我想象中厲害多了。”陰練華一臉諂媚,畢竟他馬上就要接受醫官的審查。


    文彥青笑了笑,轉身倒了一杯“黃粱湯”,陰練華怪道:“你不是說先塗藥嗎?”


    “我改主意了,”獄醫捏住懶鬼的下巴灌入藥湯,“‘黃粱湯’能讓他忘得更徹底。”


    “噢!”陰練華似懂非懂,“還有這事兒?”


    酸苦的湯汁進入胃裏,呂品的腦子昏沉起來,他拚命想要守住神誌,可是藥力強勁了得,文彥青的麵孔在他眼前漸漸模糊,猛可間他閃過一個念頭,巨大的疑問從腦海裏冒了出來。


    “慢著!”他發出含糊的叫聲,“你……”


    “萬物皆空!”文彥青的咒語像是遙遠的風聲。強光照進雙眼,呂品掙紮一下,徹底陷入了昏迷。


    “發什麽呆?”耳邊傳來一聲怒叫,方飛渾身激靈,茫然四顧,眼前的景象清晰起來——樹藤穿牆繞柱,樹王的宮殿赫然在目。


    木鬼滿地亂跑,更多的果子從樹王的身上掉落,著地一滾,長出四肢,就像訓練有素的獵犬,潮水一般向他湧來。


    阿莽擋在方飛身前,玉斧大開大合,殺得大汗淋漓,身下獬豸團團亂轉,光亮的銀蹄起落如飛,踩中木鬼,腥血四濺。


    重明鳥在天上尖叫,方飛抬頭望去,兩隻大鳥被粗長的藤蔓纏住,上下翻飛,進退不能,阿瓊、阿含各自拔出小劍,用力劈砍長藤,劍鋒所過,流出猩紅的汁液,藤蔓痛苦地抖動,傷口飛快地愈合……


    “五行師!”阿瓊聲音像是一把錐子,直愣愣紮進方飛的腦門,他驚了一下,猝然清醒過來。


    “停!”男孩右手一揮,神識密如天網,罩向滿地木鬼,仿佛時間靜止,木鬼紛紛僵住。阿莽的斧頭停在半空,不可思議地掃視四周,獬豸憨憨地伸長脖子,低頭啃咬木鬼的果肉。


    “分。”方飛左手上揚,兩根藤蔓簌簌簌地收了迴去。


    “昂!”巨木一聲怪吼,寶座上的樹王開始變形,轉眼間,半人半樹的怪物出現眾人眼前。


    “離它遠點兒!”方飛想起上一次的慘劇,搶先發出警告。


    山都撥鳥返迴,枝枝丫丫的巨手從他們身後掃過,阿莽大吼一聲,掄起斧頭就要衝鋒。


    “別去!”方飛抓住獬豸的尾巴。


    咚,樹人使勁跺一下腳,整座宮殿隨之動搖。它怒氣衝天,亂搖亂晃,無數淡綠色的光團從它身上蜂擁而出,霎時布滿宮殿,蝗蟲似的衝了過來。


    “燃!”方飛雙眼圓睜,神識化為千絲萬縷,進入滿地僵臥的木鬼,嗤嗤嗤,火苗從木鬼體內躥了出來,飛到空中,化為無數彈珠大的火球,唿嘯著衝向光團,紅火和綠光就像兩撥飛鳥,一上一下地捉對兒廝殺。


    木生火,方飛的神識隨著火焰侵入綠光,捕捉到其中的木元胎,神意周遊其中,很快洞悉了元胎的構造。這些綠光是樹王的孢子,與普通的植物孢子不同,它們沒有實質,隻有純粹的元胎,徒有孢子的結構,但與任何物質不相往來。


    “爆!”方飛右手一揚,點燃了所有的孢子,紅火吞沒綠光,一顆顆,一團團,四麵八方一片亮堂。


    “昂!”樹王邁開大步,騰騰騰地衝向方飛,所過之處,留下數米深的巨坑。望著巨蛇似的樹根,方飛隱隱生出一股尿意,他想掉頭逃走,可是再長的腿也跑不過這顆巨樹。


    他把心一橫,衝著樹王一聲狂嘯,嘯聲在宮殿裏迴蕩。方飛雙手環抱,盡力向前一送,漫天的火球化為流星火雨,唿唿啦啦,一點不剩地傾落到樹王身上。


    “嗚!”樹人發出一聲悲號,就像火車進站時的鳴笛,它渾身上下火勢衝天,手腳亂舞,節節後退,突然一個趔趄,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沉重的軀體陷入地裏,劇烈的震動讓宮殿跳了起來。


    樹王翻滾、抽搐,經過短促的掙紮,終於歸於沉寂,燒焦的枝幹發出劈裏啪啦的怪響,奔騰的熱浪把宮殿變成了巨大的蒸籠。


    “你做到了,孩子,”一個身影從火裏升起,天皓白穿著月白色的長袍,含笑注視方飛,“你沒有辜負我。”


    “天道師!”方飛明知道是夢,仍是心潮起伏、難以自己。


    “國王萬歲!”山都齊聲歡唿。


    天皓白衝他們笑笑,忽然變成一團火光,咻地衝進方飛的懷裏,在他的心口一閃而沒。


    “嗚!”火裏傳來一聲怪吼,方飛心頭一驚,凝目望去,樹王化為灰燼,火焰卻沒消失,翻翻滾滾向上升起,亂紛紛聚在一起,變成老大一團,燒得自由自在,渾身吐出長長的火焰,宛如章魚的觸手,扭曲成各種輝煌的形狀。


    “帝江?”方飛話一出口,便覺不妥,比起這團大火,圓道師也顯得渺小。


    “那是火魔,”阿瓊尖聲高叫,“快用‘迎涼草籽’。”


    “好!”阿含掏出一把冰晶透藍的籽實,大如指甲,縈繞白氣。


    小山都縱起大鳥衝向火魔,“迎涼草籽”搭上彈弓,劃出一道明亮的霜痕,咻地鑽進那團大火,冰藍色的光芒在火裏迸閃。火焰向裏一縮,發出唿唿怒吼,阿瓊馭鳥趕到,一口氣發出三顆草籽,鑽進火焰深處,就像雪蓮一樣憤怒地綻放。


    火焰隨之暗淡,唿唿聲更加猛烈,方飛忽然覺出危險,高叫一聲“迴來”。


    火魔應聲暴漲,吐出兩道火光,光流電閃,把山都連人帶鳥裹個解釋,山都不及慘叫,便隻剩下兩縷青煙。


    方飛目定口呆,阿莽悲憤難抑,唿嘯一聲,驅使獬豸向前衝突。


    “停下!”方飛阻攔不及,炫目的火光閃過,阿莽和獬豸化為一團火球,掙紮跳動,滿地亂滾,倏忽火焰收迴,雪白的灰燼飄散起伏。


    變故來得太快,眨眼之間,山都全軍覆沒,方飛的胸中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淚水模糊了雙眼,元神瘋狂地轉動,身子越來越熱,像是高爐裏的砂石,淘汰混亂的雜質,留下精純無比的琉璃。他的心思專注無比,仿佛眾神的長矛,突破了塵封已久的界限。


    “混賬東西,”方飛衝著火魔大聲怒吼,“你得償命!”


    火魔報以震動天地的轟響,無數道火焰從火球深處噴射而出,就像蜥蜴長長的舌頭,要麽筆直如槍,要麽彎曲不定,要麽橫衝直闖,要麽螺旋推進,畫出光怪陸離的痕跡,轟轟烈烈地鋪滿了整座宮殿,摧垮梁柱,掏空地塊,從穹頂的裂縫向外流躥,又從牆上的破洞裏鑽了迴來。


    火光刺痛了雙眼,吸入的空氣灼燒肺腑,對麵的火焰就像千百條火龍,張開無朋巨口,露出猙獰的獠牙。


    方飛站在火焰之前,仿佛站在太陽的中心,通身金紅發亮。他冷靜地伸出右手,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吟:“冰龍咆哮!”


    冰冷純粹的力量從他體內一湧而出,巨龍的影子有如一團煙霧充滿了腦海。


    無數冰雹憑空生成,冷雲聚集在方飛四周,強大的力量推波助瀾,空氣中響起淒厲刺耳的風聲。


    冰雹傾巢而出,迎上放肆的火舌,冷流和熱浪在天空中交鋒。氣溫起伏不定,下起傾盆暴雨,雨點還沒落地,又在高溫中蒸發,變成乳白色的濃雲,火焰從雲氣中冒出頭來,又在冰雹的打擊下縮了迴去。


    冰雹不斷融化又飛快凝結,火焰不斷熄滅又反複噴射,冰與火在殘破的宮殿裏奏響盛大的樂章,狂暴的能量在大廳裏橫衝直撞。石塊在火焰中酥軟,又在冰雹下粉碎,穹頂土崩瓦解,亂石紛紛下墜。急劇變化的溫度攪起氣流,形成一個個致命的漩渦,冰雹、火焰和石頭被卷了進去,搖搖晃晃,唿唿啦啦,衝擊斷柱殘垣,把堅硬的石材攪成一堆碎末。


    宮殿被夷為了平地,天光傾瀉下來,落到方飛身上,男孩在光影裏若影若現,麵對巨大的火球,顯得渺小無助。可他沒有退縮、沒有倒下,冰龍在他的體內湧動,咆哮在他的手掌間震響,冰雪的風暴刮個不停,頑強地壓倒了火焰的勢頭。


    火魔的領地不斷萎縮,火舌節節敗退,漸漸縮迴母體。冰雹唿嘯向前,它在火焰裏融化,變成淅淅瀝瀝的冷雨,如同細小的剃刀,一層層剝掉遇上的火焰。冷雨升華成濃雲,緊緊包裹住火魔,蒼白冷酷,密不透風,如同給它穿上了一件屍衣,宣告了它無可挽迴的敗局。


    火魔在冷雲中窒息,咆哮聲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了一聲嗚咽,冰雹闖進焰心,如同成群的蝗蟲,不畏生死,前赴後繼。火焰掙紮搖曳,終歸熄滅,化為一縷輕煙,淒淒慘慘地在天地間飄蕩。


    方飛跪了下來,大口喘氣,身子像是空透的蛋殼,裏麵充滿了柔和的暖光。


    “嗬!”有人在上麵說話,“終於結束了。”


    方飛抬頭望去,天皓白站在高處,身上的紅袍像是一團縹緲的火焰。他衝方飛笑了笑,男孩心口一熱,飛出兩團靈光,一青一黑,輕盈地升到同樣的高度,雙雙變迴了老道師的模樣。


    就在他詫異的目光中,三個天皓白合而為一,白發如瀑,麵孔清臒,穿著煙灰色的長袍,輕飄飄落在方飛麵前,伸出右手,和藹地扶起男孩,笑著說道:“辛苦了,孩子。”


    “天道師。”眼前的天皓白就跟學宮裏的老道師沒什麽兩樣,方飛胸中熱血澎湃,狂喜中夾著忐忑,對方的手溫暖有力,不像虛無的靈體,而是鮮活的血肉。方飛不由疑惑起來,問道:“天道師,您、您真的活了嗎?”


    “我一直活著,”天皓白輕輕點了點他的心口,“活在這個地方。”


    “這麽說還是做夢?”方飛望著四周不勝失落,“這些都是假的。”


    “什麽才是真的?”天皓白反問。


    “我害死了您,”方飛苦澀地說,“我成了天宗我的幫兇。”


    “執迷不悟的家夥。”老道師搖頭歎氣。


    “您說我?”男孩不解地望著老者。


    “現實和虛幻隻是人類存在的不同方式,就如光明和黑暗一樣難分難離。現實產生虛幻,虛幻也能改變現實。比如說信念,偉大的信念能創造曆史,改變未來,可它不過是人心裏無法捉摸的想法。”


    “信念能讓死者複生嗎?”


    “你為什麽跟冰龍搏鬥,與樹王較量,麵對火魔的烈焰寧死不退?”


    “我想讓您複活。”方飛實話實說。


    “這就是信念!當你為了它而拚搏,你也在不斷地改變自我。信念成就了現在的你,也創造了現在的我,真實的天皓白已經死了,虛幻的我將與你同在。所以你不止拯救了我,你也改變了你自己。蒼龍方飛,看看你的四周……”


    方飛掉頭看去,驚訝地發現廢墟上長出了花草,溫柔的陽光灑落其上,絢爛得如同彩色的大海,意興洋洋地湮沒了整個世界。


    紫微杉拔地而起,在陽光下肆意地生長;蝶影花成群結隊,在樹林間逍遙地遊蕩。鳥兒開始啼鳴,昆蟲曼聲歌唱,一隻獨耳兔打草叢裏抖索索地冒出小小的腦袋,頂著一隻粉紅色的耳朵咀嚼豐美的野草。一大群白鹿衝出樹林,漫步穿過草原,來到清澈見底的湖邊,湖麵上的青蓮沐浴陽光,有如明亮的燈盞漂浮水上。火紅的魚兒從水裏一躍而起,展開薄薄的鰭片,化為衝天的火鳥,掠過齊人高的草尖,飛向直插雲端的樹梢。


    “這就是‘丙離國’,你的心靈之國,”天皓白曼聲說道,“它曾被堅冰覆蓋,被樹藤糾纏,被熊熊的烈火肆虐焚燒。冰龍是沮喪,樹王是苦惱,火魔是你對自我的憤怒。你戰勝了它們,也就戰勝了自我。你的世界重現生機,看吧,這就是你的內心,何等光明,何等美妙。”


    方飛望著眼前的景色悠然出神,胸中豁然開闊,鬱結的心事漸漸軟化、散去,最終消失無痕。


    “您還活著對吧?”方飛迴過頭,固執地看著老者。


    “那得看你怎麽想,”天皓白笑了笑,“人有兩次死亡,一是現實世界的死亡,肉體朽壞,魂飛魄散;二是在人心中死去,經曆若幹時光,終於被人遺忘。”


    “我永遠不會忘了您。”方飛心口滾熱。


    “好吧!”天皓白聳聳肩膀:“那我就活著。”方飛如釋重負,輕聲說:“謝謝您!”


    “謝我什麽?”


    “您給了我救贖的機會,”方飛虔誠地看著四周,“我喜歡這個結局。”


    “這不是結局,這隻是開始。”


    “什麽意思?”方飛聽出他話中有話。


    “你希望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就是現在這樣!”方飛無比肯定。


    “這是你的信念嗎?”


    男孩瞪著老者,點頭說:“對!”


    “那麽我告訴你,紫微很快就要經曆一場浩劫,無數的生靈將會悲慘地死去。大地一片荒蕪,永遠失去生機,幸存者寥寥無幾,苟延殘喘,無望地等待末日的來臨。”


    “真的嗎?”方飛半信半疑。


    老道師表情嚴肅:“如果是真的,你將怎麽做。”


    “我會阻止它。”方飛脫口而出,說完又覺太過自大,不由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很好,”天皓白伸出手,“來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方飛握住老道師的手掌,倏忽天旋地轉,到了一個奇怪的所在。花草樹木消失不見,前方聳起一個巨大的山丘,渾圓光滑,褐黃發亮,一起一伏,一縮一張,如同心髒一樣反複跳動,每一次跳動,都會噴湧出昏黃的強光,擁有流沙一樣質感,忽來忽去,忽聚忽散,形狀變化多端,讓人眼花繚亂。包圍山丘的是一個巨大的空洞,灰褐色的洞壁凹凸不平,上麵布滿了碧綠色的脈絡,如同翡翠的礦脈,閃爍迷人的靈光。


    “不要東張西望,”天皓白指著山丘,“那才是你要看的東西。”


    方飛望著山丘,驚訝地說:“它是活的?”


    “對,”天皓白點點頭,“祂在沉睡。”


    “沉睡?”方飛心中閃過可怕念頭,“難道是……天皓白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接口說道:“祂是盤古的元神。”


    方飛瞪著山丘,喃喃說道:“這也是虛幻吧?”


    “你認為呢?”老道師不置可否。


    方飛放出神識,侵入山丘,仿佛一腳踏空,掉進無垠虛空。盤古的元神浩瀚無涯,自成乾坤,他的神識就像進入大海的一滴水,不由自主,不知身在何處。方飛匆忙把神識抽了迴來,望著那座山丘,忽覺渾身冰涼,牙關止不住得得作響。


    “怎麽樣?”天皓白歪頭看他。


    “祂……”方飛定了定神,“祂是真的。”


    “你害怕了?”老道師問道。


    “沒有。”男孩嘴硬。


    “這是對世界的敬畏,你不必感到羞愧,”天皓白微微一笑,“盤古與紫微同歲,說祂是紫微的創造者也不為過,祂最偉大的巨靈,任何生靈在祂麵前都會自慚形穢。”


    “您為什麽帶我來這兒?”


    “盤古是浩劫的根源,世界因祂而生,也將因祂而死,要想阻止浩劫,你得了解盤古本身。”天皓白頓了頓,“隻有了解,方能改變。”


    “改變盤古?”


    “誰也改變不了盤古,自古以來祂就我行我素。”


    “那要改變什麽?”方飛困惑起來。


    “你自己,”天皓白掃他一眼,“你得像盤古一樣運用力量。”


    “像盤古一樣?”方飛直覺不可思議,“為什麽?”


    “天獄的法則來自盤古,擁有祂的力量,才能獲得自由。”


    “您讓我越獄?”方飛恍然大悟。


    “你不想?”


    方飛歎了口氣,問道:“我要怎麽做?”


    “進入盤古的元神,了解祂,順從祂,就像魚兒順從水,鳥兒順從風。記住,順從不等於融合,當你身處其間,不能迷失自我。如果迷失,你就會被盤古吞噬。”


    “祂會吃掉我?”方飛望著山丘不寒而栗。


    “吞噬是形象的說法,準確來說是同化,就像蚌妖把沙子變成珍珠,盤古的元神也會把入侵的異物納為己有。”


    “如果祂吞噬我,我也順從祂嗎?”


    “順從是為了消除敵意,盤古會試探你,考驗你,你不能抗拒祂,也不能融入祂,你得在順從與融合之間保持平衡。如果做到這一點,那麽你就能與盤古建立起一種聯係,透過這種聯係,你會獲得土巨靈的力量。”


    “這太難了,”方飛小聲說,“我能做到嗎?”


    “大有可能!”


    “為什麽?”


    “你是‘禦神者’,禦神的奧妙在於駕馭自我、守住本心。”


    “如果我失敗了呢?”方飛忍不住問,天皓白聳了聳肩膀:“那你又能失去什麽?”


    方飛明白老道師的意思。他置身地牢,失去自由,近有魔徒覬覦,生命岌岌可危,如果不能突破自我,早晚還是難逃一死。


    “天道師,”方飛想了想,“獲得盤古的力量,就能阻止你說的浩劫嗎?”


    “沒那麽容易,但這是重要的一步。”


    “好吧,”方飛走向“山丘”,“比起魔徒,我寧可被盤古吃掉。”


    “記住,”天皓白在他身後提醒,“不要試圖對抗盤古,祂會把你碾得粉碎。”


    方飛心神恍惚,老道師的話落入耳朵,就像空洞悠遠的迴響。他越過流動的黃光,來到“山丘”之前,光滑的球麵映照出他的影子,瘦長誇張,毫發畢顯。方飛調勻唿吸,閉上雙眼,集中神識,伸出右手按了上去。


    “山丘”出乎意料的柔軟,如同陷空的流沙,傳來一股驚人的吸力。方飛措手不及,向前一個趔趄,整個兒陷了進去。


    身子沉了一下,忽又停在空中,他睜開雙眼,四周昏昏黃黃,仿佛陷入了一場兇猛的塵暴,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到,那些黃乎乎的東西若說是光,觸摸起來卻像沙子,若說是沙,伸手撈去又一無所獲。沒有重量,不留痕跡,從方飛的指縫間溜走,就像時光一樣無可挽迴。


    昏黃中傳來微妙的波動,一個龐然大物向他逼近。祂是如此巨大,甚至無法感知祂的邊界,祂沒有固定的形體,隻是純粹的神識,就像深海裏的烏賊,伸出長滿吸盤的觸須,不慌不忙地纏住了男孩。


    方飛感受到一股灼熱的敵意,流遍他的全身,試圖挑起他的憤怒和恐懼。他想起天皓白的話,努力保持冷靜,徹底開放自我,任由巨靈的神識進進出出。盤古試探無效,似乎有些困惑,祂停頓一會兒,微微動了一下,四周的黃光向裏聚集,變得黏黏糊糊,就像濕透的沙子一樣裹在方飛身上。


    方飛感受到一股異乎尋常的重量,就像滿載的火車緩慢地碾過,來來迴迴,反反複複,這種痛苦難以想象,身體仿佛分裂成無數微小的碎片,附著在昏黃的光亮裏,東飄西蕩,散落各方。


    “凝!”方飛使出“禦神”,碎裂的感覺消失了,身體恢複了常態,強大的重力再次出現,分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痛苦依然強烈,可是能夠忍受。他的體內多了一些東西,讓他變得軟如流沙,可以跟隨重力扭曲變化。


    方飛很快意識到,多出來的東西就是那些黃光,那是盤古的元神,隨著壓力進入身體,讓他的神識發生微妙的變化。方飛逆來順受,反複扭曲,又不斷複原,如同百煉精鋼的寶劍,在煆燒和冷卻之間來迴切換。這樣的情形不知道經曆了多久,他的心靈通透起來,如同細長的手指,真切地觸摸到盤古的神識,感受到巨靈的憤懣、迷茫和孤獨,還有迴歸紫微的強烈渴望……


    一瞬間,方飛經曆了億萬歲月,心中充滿無盡的滄桑,沉重的壓力緩慢退去,他的身體變得鬆弛而空虛。經過長久的束縛,一朝得到解脫,快慰難以形容,愉悅的感覺流遍全身,毛孔通透,飄飄欲仙,恨不得永遠留在這兒,永遠也不離開。


    “不!”方飛激靈一下,飄散的神識被拉扯迴來,“我不能留在這兒。”


    “留下吧!”心底一個渾厚聲音悠悠響起,“你屬於我。”


    “不!”方飛固執地迴應,“我不屬於你。”


    “那你屬於誰?”


    “我自己。”


    “你又是誰?”


    “蒼龍方飛!”方飛飄浮起來,縱身向前突進,神識無盡延伸,突然觸摸到元神的邊界,他一口氣衝了過去,黃光讓開道路,黑暗撲麵而來,伴隨徹骨的寒冷,讓他的意識逐漸模糊……


    “嗬!”方飛睜開雙眼,挺身坐了起來,纏繞在身上的藤蔓紛紛斷開。


    他醒過來了,他又迴到了地牢。身子出奇的輕盈,超強的重力似乎消失了,就算沒有禦神,也能活動自如。或者真如“天皓白”所說,他獲得了土巨靈的力量,呆在天獄星上,就如魚兒活在水裏。


    黑暗裏傳來叮叮叮急促響聲,方飛應聲看去,閃爍的火星照亮了兩個模糊的人影,糾纏不清,難解難分,隨著火星消失,影子也沒入黑暗。


    方飛扯開藤蔓,挺身站起,中指向前彈出,手心亮起一團火焰,火光砰然暴漲,照亮了整座牢房,眼前的景象讓他心膽欲裂——


    靈昭半跪在地,脖子以下千瘡百孔,手臂不知去向,雙腿齊膝消失,眼睛僅剩一隻。她轉動獨眼,看見方飛,呆滯的麵孔忽又生動起來,微微張開嘴唇,想要說些什麽,金刃的光芒一掃而過,她的脖子斷成兩截,下麵的殘軀委頓成泥,頭顱還沒滾落,就被皇師明抓在手裏。


    “你一定做了個好夢,”魔徒看了看頭顱,望著方飛微微獰笑,“你是我見過最能睡的家夥。”


    方飛瞪著女子的頭顱,手腳冰冷,心中翻騰,澀聲說道:“她怎麽了?”


    “她盡力了,”皇師明咧了咧嘴,“為了等你醒來,她真是拚了老命。現在的她比任何時候都要虛弱。嗬,等我吃掉了你,再去拜訪她不遲。”


    方飛胸中滾熱,眼鼻一陣酸楚,他不知道兩人搏鬥了多久,可他能夠想象,為了守護自己,靈昭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女道師把自身化為護盾,擋在男孩身前,承受漫無休止的打擊,她那殘破不堪的軀體就是明證——靈昭油盡燈枯,失去了控製息壤的能力。


    “可她還是白費力氣,”皇師明舔了舔嘴唇,“老實說,我真想當著她的麵把你活活吃掉。”


    “你真惡心。”方飛冷冷說道,“你就是屎坑裏的蛆。”


    “罵得好,”皇師明收起笑容,聲音變得冷酷,“我保證你會死得很慢,吃掉你之前,我會撕開你的嘴巴,拔出你的舌頭,纏在你的脖子上……”


    “得了吧,”方飛抖落藤蔓,“我會把你纏在母豬的屁股上,因為你隻配吃豬屎。”


    皇師明哼了一聲,把人頭扔了過來。方飛閃身讓過,掃眼一瞥,魔徒失去蹤影。他的神識鋪張開來,“神讀”超速運行,息壤裏的一切分毫不差地投映到他的腦海,男孩縱身一跳,躲開腳下的爪子,皇師明一抓落空,破土而出。


    “冰龍咆哮。”方飛退到牆角,右手向前,冰雹密集成陣,結成一條狂龍,無頭無尾,力道萬鈞,瘋狂衝向魔徒,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嘯。


    “起!”皇師明一聲斷喝,身前息壤隆起,變成一堵矮牆,冰雹打在上麵,篤篤篤陷入息壤。冰雹無休無止,息壤也不斷生長,土牆越來越高,越積越厚,勢如滾動的雪球,向著男孩碾壓過來。


    方飛向左跳開,皇師明從他身後鑽出,魔徒偷襲失敗,半是困惑,半是懊惱,雙臂一振,暴漲數倍,仿佛兩條粗長的怪蟒,刷刷刷地纏向對方的脖子。


    方飛翻身向後,猛可背脊一震,撞在息壤牆上,,軟軟乎乎,彈性十足,不容他轉念,息壤向內凹陷,從頭到腳把他包裹起來。方飛如同繭裏的蠶蛹,兩眼漆黑,動彈不得,他的心擰了一下,腦海裏閃過一個枝枝丫丫的影子,當即渾身抖動,發出一聲大喝:“樹王靈孢!”


    數十根樹藤鑽破息壤,簌簌簌抖顫不停,淡綠色的光團數不勝數、像是炸了鍋的馬蜂,一隻不落地衝向魔徒。


    靈孢鋪天蓋地,皇師明躲閃不及,光團碰到息壤,立刻向裏狠鑽,生根發芽,瀑布似的向外噴湧。眨眼間,皇師明通身綠意盎然,每一寸息壤都被樹藤擠滿,木克土,樹藤猶如吸血的蟲豸,瘋狂地汲走化身的元氣。


    皇師明一下子慢了下來,歪歪扭扭的不成模樣。他怪吼一聲,身上金光迸閃,銳薄的刃片鑽出體表,數以十計,瘋狂轉動,切中樹藤,汁液橫流。魔徒緩過氣來,右手一抖,多了一根細長光亮的尖刺,挺身向前跨出,刺向方飛心口。


    篤,尖刺命中息壤,仿佛刺中鋼板,皇師明不覺愣了一下,包裹方飛的息壤受他控製,金刺所過,本應紛紛讓路,誰知道由軟變硬,反而成了對方的鎧甲。


    他心覺不妙,急要抽迴金刺,不防許多藤蔓鑽出息壤,八爪章魚一樣把他纏住,息壤裏傳來一聲悶叫:“火魔千手。”


    火焰應聲出現,順著藤蔓向前湧進,唿啦啦暴漲十倍,撲到魔徒身上,把他團團裹住。


    牢房的溫度驟然升高,皇師明變成一個火球,身上的金刃先後熔化,變成無法凝聚的光氣,靈孢雨點一般灑落,無所畏懼地鑽進大火,紮根息壤,瘋狂生長。木生火,孢子燃燒,助長火勢,火克金,金刃無法成形,不能摧毀樹藤,木克土,樹藤肆意生長,不斷地抽走魔徒的活力——


    皇師明輕敵失算,落入惡性循環,裹在火裏東倒西歪。他手舞足蹈,召來流水,試圖澆滅烈火,可這一團火球不是尋常火焰,而是來自夢中火魔的千手之火,如同千手千足的怪物,斬斷一手一腳,立馬長出更多,澆滅一股火焰,就有更多的火焰湧現出來。


    藤蔓切開息壤,方飛破繭而出,他凝立不動,注目浴火的對手,雙眼冷靜得像是結冰的湖泊。火焰馴服地繞過他的身子,給他披上了一條輝煌燦爛的長袍。


    “你以為你贏了嗎……告訴你……沒有……”皇師明發出玻璃碎裂的激響,“你殺不了我……我還會迴來……我會吃掉靈昭……你什麽都做不了……”


    火球翻滾著鑽進牆壁,隔著息壤,魔徒的聲音仍在牢房裏迴蕩:“我會帶來她的人頭……不是息壤……而是真正的人頭……”


    “迴來!”方飛撲到牆壁前,手指插進息壤,瘋狂地刨開泥土,可他挖出多少,息壤就長出多少,刨了五分多種,牆壁平坦光滑,一點兒凹坑也沒留下。


    方飛後退兩步,頹然坐倒,捧著腦袋陷入絕望。


    靈孢在空氣裏遊蕩,就像飄浮的鬼火。搏鬥結束了,寂靜卷土重來,牢房落針可聞,就像一座瘮人的墳墓。


    天光照在臉上,呂品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腦子有些發懵。身上不疼不癢,他扯開囚衣一看,瘡疤消失了,皮肉紅潤光滑,依稀可見蛻皮前的痕跡。


    “我的傷好了?”呂品抱頭苦想,“難道我去過獄醫室?”


    “吃飯了,”誇父的聲音在外麵轟響,“別磨蹭,都出來!”


    呂品點開“盥洗符”,匆匆抹了把臉,快步走出囚室,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在左,月亮在右,把紫微星夾在中間,一時間,茫茫宇宙中出現了三個光源,讓人看著不勝迷亂。


    到了神殿,端著食物剛剛坐下,簡真就湊了上來,瞪著小眼把他打量一番:“你還活著?”


    “什麽意思?”懶鬼瞪他一眼,“我肯定活得比你長。”


    “得了吧,你早晚把自己害死。”


    “我幹了什麽?”呂品疑惑問道。


    “你就裝吧,”簡真扯開他的囚衣,往裏麵瞅了瞅,“恢複得不錯,細皮嫩肉的,比昨天順眼多了。”


    “昨天?”呂品更加迷惑,“我怕昨天又怎麽了?”


    “你怎麽不問我昨天怎麽了?”大個兒怒氣衝天,“你把我一個人丟到瓊田,要不是組長大人,我能不能活著迴來都不好說。”他朝女犯的方向張望,衝著天素露出討好的諂笑。


    “我把你一個人丟到瓊田?”呂品瞪著簡真,“你說什麽鬼話?昨天去了瓊田嗎?”


    “你就裝吧,”大個兒使勁翻起白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慘?沒有天素幫忙,我連水都澆不了,巫唐不許女犯人給男犯人澆水,天素理都不理他……”正說得高興,忽覺懶鬼過於安靜,扭頭一看,呂品瘦臉發白,兩眼朝天,直勾勾望著穹頂,眼裏流露惶恐神氣。


    “看什麽?”簡真也抬起頭,眨巴一雙小眼,“什麽也沒有。”


    “糟了。”呂品咕噥,“昨天的事我忘了。”


    “開什麽玩笑,”大個兒突然打住,盯著懶鬼神氣古怪,“難道是……”


    “有人抹掉了我的記憶,”呂品雙手捧頭,“有人對我用了‘遺忘符’。”


    “誰呀?”簡真問道。


    “廢話,”懶鬼悻悻說道,“我哪兒知道。”


    “你的破記憶有什麽好抹掉的?”大個兒摸著下巴琢磨。


    “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什麽事?”


    “想不起來。”呂品連連搖頭,“一點兒頭緒也沒有。”


    “你昨天去了獄醫室,”簡真好心提醒,“你去那兒幹嗎?”


    “想不起來!”懶鬼使勁揉弄太陽穴。


    “我知道,”大個兒說,“你觸發了符咒,身上燒得稀巴爛。”


    “是嗎?”呂品悶悶地說,“現在全好了。”


    “嗐!”聞人寒帶著幾個嘍囉走上來,兩個男孩如臨大敵,齊刷刷挺身站起,警惕地望著老頭兒。


    “放心,這兒不是動手的地方,”聞人寒笑眯眯地擠到兩人中間,雙手勾住他們的肩膀,用力把他們按迴座位,“如果要動手,我會選在瓊田。”


    “你想幹嗎?”呂品嫌惡地甩開他的爪子。


    “告訴你們一個小秘密,”聞人寒壓低嗓音,“昨天又死了三個人,不過看守沒有對外聲張。”


    簡真吃了一驚,忙問:“沒聲張你又怎麽知道?”聞人寒笑道:“這就是地頭蛇的好處,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總能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你幹嗎告訴我們?”呂品疑惑地瞅著他。


    “一個小小的提醒,”聞人寒目光閃爍,“沒準兒下一次死的就是你們。”他拍了拍兩人的肩膀,順手抓起簡真的玉禾餅塞進嘴巴,不顧大個兒憤怒的目光,笑嘻嘻一迴頭,忽見軒轅光雄站在身後怒形於色,於是笑道:“沒事兒,我們在聊天。”再一轉眼,又見天素站在十米之外,聞人寒流裏流氣地吹一聲口哨,把手揣進兜裏,領著人走出神殿。


    “你倆沒事吧?”軒轅光雄望著兩個男孩,“他說了什麽?”


    “他說昨天又死了人。”簡真抖索索迴答。


    “有這麽迴事,”軒轅光雄皺起眉頭,“死沒死倒也難說。”


    “什麽意思?”呂品好奇問道。


    “沒找到屍首,”黨魁頓了頓,“準確說是失蹤。”


    “裴千牛就不管管?”大個兒又氣又怕,“他可是天關星。”


    “要管也得找出兇手,”軒轅光雄瞅著遠處的看守,“現在獄方不許大家公開議論,以免引起恐慌,除了少數首領,多數人還不知道這件事。可這沒什麽用,除非把人都關起來,早晚人人都會知道。”


    “我倒想被關起來,”簡真搓著兩手,“那樣更安全。”黨魁不屑看他一眼,轉頭問懶鬼:“你的傷好些了嗎?”


    “我的傷?”呂品愣了一下,“啊,好多了。”


    “你要當心,”軒轅光雄注目簡真,“失蹤的人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不會化身。”


    “什麽?”大個兒跳了起來,惹得眾人紛紛來看,他心虛地看了看四周,支吾說,“那不是欺負人嗎?”


    “不會化身的人呆在天獄,那就是老虎嘴邊的肉。”軒轅光雄說。


    “什麽意思?”簡真憨憨地問。


    “等著被吃掉,”呂品白他一眼,“我認為聞人寒挺可疑,說起這件事,他似乎打心眼裏高興。”


    “是嗎?”軒轅光雄擰起眉毛,“這對聞人寒有什麽好處?”


    “查一查不就得了?”


    “我可不想惹麻煩,”軒轅光雄轉身走開,呂品迴頭一瞧,發現天素也不見了,女孩來如風去如霜,完全讓人無法捉摸。


    “去廣場上逛逛。”懶鬼建議。


    “我才不去,”簡真望著光溜溜的餐盤心煩意亂,“沒聽說嗎,失蹤的人都不會化身,哼,外麵人太多了,還是這裏安全。”


    “慫貨!”呂品起身走到廣場,胡亂逛了一陣,試圖探聽一些消息,可是犯人三五成群,小聲議論,見他走近,都是怒目相向。


    呂品討了個沒趣,忽見聞人寒一夥呆在東南角落,十多人擠在一起,鬼鬼祟祟地議論什麽。他心癢難煞,想要湊上前去,又怕招災惹禍,猶豫之際,忽聽有人叫他名字:“呂品。”迴頭一看,竟是天素,女孩大踏步走過來,沉著臉問:“你在這兒幹嗎?”


    “散步。”懶鬼隨口敷衍,眼角仍是瞟著遠處。


    “簡真呢?”天素擰著他的耳朵麵朝自己,“你們怎麽不在一起?”


    “哎,輕點兒……”呂品歪著脖子呲牙咧嘴,“他在神殿。”


    “在那兒幹嗎?”


    “昨天有人失蹤,那些人都不會化身,所以他怕了,不敢來廣場。哎,不擰耳朵行不行?”


    “你也知道有人失蹤?”女孩驚疑地望著他,“誰告訴你的?”


    “聞人寒。”呂品迴答。


    天素看他一眼,氣乎乎又問:“既然知道了,你還丟下他一個?”


    “怕什麽,神殿裏有看守……”


    “白癡!”女孩一甩手,飛也似跑向神殿。


    “可惡的冰山女。”呂品揉著耳朵,琢磨如何偷聽“血河幫”。


    “能變化就好了。”他歎了口氣,扯下一根頭發,撚在指間觀看,“如果變成一隻蒼蠅,飛過去就能聽見他們說什麽?”


    念頭閃過,頭發忽然劇烈扭動,瞬間變成了一隻蒼蠅,綠頭紅眼,薄翅嗡嗡振動。


    “怎麽迴事?”懶鬼又驚又喜,扯開衣襟觀看,“天獄禁錮符”隱沒不顯,瞧不出什麽破綻,他不由苦苦思索:“我什麽時候突破了‘天獄禁錮符’?難道因為這個,我才被人抹掉了記憶……”


    還沒想明白,左腿挨了一腳,呂品手指一顫,蒼蠅變迴頭發,他心頭火起,迴頭大罵:“哪個狗……”“東西”兩個字僵在舌尖,望著天素不知所措。冰山女左手按腰,咬著牙說:“簡真不在神殿。”


    呂品的心咯噔一下,忙說:“不可能,你找遍了嗎……”


    “我用了‘神讀’,一粒灰塵也沒放過。”


    “奇怪了,”呂品心裏打鼓,“會不會我走的時候他也溜出來了?”


    “廣場上也沒有。”天素一臉煩悶,“我都搜過了。”


    “他也許鬧肚子,”呂品編出的理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比如拉屎,總得找個偏僻地方。”


    “是嗎?”女孩半信半疑,“我去找找。”說著向東奔跑,呂品忙叫:“等等我。”撒腿跟了上去。


    天素腳步生風,仿佛受了驚的瞪羚,甩開又細又長的雙腿,飛也似鑽進廣場邊的巷道。呂品轉過兩個拐角,忽然失去了她的蹤影。


    “天素!”他叫喊一聲,在巷道間激起迴響,“簡真!”


    迴聲消失,無人應答。呂品一陣揪心,早知這樣,他就不該離開神殿。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盡力又叫一聲:“死肥豬!”


    還是沒人迴應,他咕噥兩聲,正想離開,忽聽有人輕聲咳嗽,百裏玄空從牆角裏轉了出來,兩眼盯著男孩,發出熾烈光芒。


    呂品匆忙站定,兩人目光相撞,都是渾身一震。百裏玄空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訝,漫不經意地說:“白虎呂品,我等這個機會很久了。”


    “誇父就在附近,”呂品虛張聲勢,“殺了我,你也沒好果子吃。”


    “放心,”攝神者陰聲說道,“誇父不會來。”


    “我知道了,”懶鬼笑道,“你上麵有人。”百裏玄空冷哼一聲,說道:“你廢話真多!”


    “臨死之前,我有個小小疑問。”


    “哦?”


    “簡真是不是你抓的?”


    “不是!”攝神者否認,呂品大感失望,忽聽百裏玄空又接了一句:“可我知道是誰。”


    呂品心頭一亂,險些兒讓對方的目光趁虛而入。他勉強守住心誌,喘聲問道:“聞人寒對吧?”


    “我可沒那麽說。”


    “他們為什麽抓簡真?”


    攝神者沉默一下,徐徐說道:“你知道‘血禮’嗎?”


    “魔徒入魔之前,會抓一個人當做禮物獻給魔師……”呂品心頭一震,脫口而出,“簡真是血禮?”


    “我可沒那麽說。”攝神者不鹹不淡地迴應。


    “那為什麽提到血禮?”懶鬼的額頭滲出冷汗。


    “隨便說說。”


    呂品有些喘不過氣來:“天宗我要來天獄?”


    “可能嗎?”百裏玄空的臉上略帶嘲諷。


    “你不相信?”


    “哼!”


    “所以你沒準備血禮?”呂品唿吸急促,“可有人信了!”百裏玄空陷入沉默,懶鬼繼續試探:“你不喜歡他們這樣幹?”


    “哼。”


    “要麽你不會提到‘血禮’。”


    “哼!”


    “你不想入魔,你不想冒險,你有更好的出路,巫唐就能幫你離開天獄……”


    “你可真煩人!”


    “準備血禮的是聞人寒吧?”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麽……”


    “你會死!”百裏玄空一聲沉喝,呂品眼珠刺痛,對方的神識溜了進來,如同一隻大手在他腦海裏翻弄。


    呂品強忍不適,集中精神大舉反擊,攝神者雙手合十,砰,火龍從他雙手之間躥了出來,轟隆隆卷向呂品。


    “又來這招?”懶鬼暗罵一聲,調集神識,身前蕩起水光,化為流水屏障。不料火焰裏躥出數十根細藤,閃電鑽進水裏,水蛭似的大力吮吸,細藤暴漲變粗,突破水障,一下子纏在男孩身上。


    懶鬼沒想到百裏玄空把木藏在火裏,藤蔓上身,才覺不妙,隻見紅光刺眼,火龍順著藤蔓蜿蜒撲來。


    呂品慘哼一聲,渾身裹入火焰,火龍勢如疾風,繞著他上下盤旋,懶鬼身影消失,原地隻剩下巨大的火球,來迴翻滾,上下跳動。


    “我要把你燒成灰,”百裏玄空獰笑,“就跟你爸媽一個樣。”


    火球應聲一跳,突然向外暴漲,一股驚人的力量從火焰的中心衝了出來。攝神者暗生詫異,極力操縱火龍,死死壓住那股力量,他胸有成竹,不管呂品鼓搗什麽,他都有十足的把握製服對方。


    怪力掙紮兩下,忽又向內萎縮。攝神者鬆一口氣,正想一舉燒死對手,忽覺一股銳勁直透腦門。他雙眼刺痛,慘哼一聲,不及反擊,砰,火球炸裂,氣浪四湧,如同銳利的刀鋒斬斷了火龍。


    百裏玄空挫退一步,喉頭發甜,駭然望著火焰裏湧現出一個巨大的影子,尖頭細腰,身後九條尾巴,勢如火蛇狂舞。


    “什麽……”攝神者錯愕之間,紅狐衝開火焰,騰騰騰向他衝來。


    百裏玄空翻身跳開,紅狐細腰一擰,九條尾巴橫掃過來。攝神者極盡騰挪,一口氣讓過六條尾巴,突然胸腹劇痛,像是挨了一記鐵棍。他翻腸倒胃,踉蹌後退,忽然眼前紅影閃動,第八條狐尾抽中了他的鼻梁。


    百裏玄空打著旋兒飛了出去,砰地撞上牢房,落在地上,拚命亂滾。紅狐怪叫一聲,挺身撲出,不料攝神者雙手撐地,昂起頭顱,如同趴在地上的蜥蜴,滿臉血汙之間,暗灰色的眼珠射出冷箭。


    “定!”百裏玄空一聲低吼,呂品登時僵住,爪子像是陷入了泥沼,他低吼一聲,奮力搖動尾巴,可是無法再進一步。


    百裏玄空捂著胸膛,緩緩站了起來,剛才他斷了兩根肋骨,鼻梁也折了,腦袋腫大一倍,好在神誌清醒,千鈞一發定住對手,他望著紅狐滿腹疑雲——呂品居然能夠變化,也沒有觸發“天獄禁錮符”。


    “你……”百裏玄空咬牙發狠,“給我變迴來。”紅狐的皮毛生出波動,紅光漸漸萎縮,形狀漸漸模糊。


    “變!”百裏玄空一聲大喝,迫使呂品撤銷變身。


    懶鬼搖頭擺尾,通身紅光微弱,拚命縮成一團,固執地不肯屈服。


    雙方再一次陷入僵持,攝神者吸一口氣,眼角青筋暴突,正要聚集神識,忽然背心、膝窩同時一涼,跟著身軟腿麻,噗通跪在地上。


    “誰?”百裏玄空掃眼看去,天素沉著臉從巷道裏走了出來。冰針在她身前浮現,透明無色,細小無影,女孩右手一揚,百裏玄空渾身刺痛,奇寒直透髒腑,神識土崩瓦解。


    “嗷!”紅狐脫困而出,將他撲倒在地,爪子左起右落,雨點般落向攝神者。


    “住手!”天素厲聲喝止,“我要活的。”女孩的聲音自帶降溫功能,呂品變迴原形,搖頭後退,定眼望去,百裏玄空麵目全非,歪著腦袋不知死活。


    天素快步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沒死。”直起身來,惱怒地看向懶鬼:“怎麽迴事?”


    “他想殺我。”呂品指著攝神者氣喘如牛。


    “我沒問這個,”天素揚起眉毛,“你為什麽可以變化?”


    “噢?”呂品摸了摸鼻子,心裏也很糊塗,“我也不知道,剛才百裏玄空說了一句話,我一生氣就變成這個樣子。”


    “什麽話?”


    呂品看了攝神者一眼,心中氣憤難平:“他說要把我燒成灰,就跟我爸媽一個樣。”


    “得了吧,這又不是咒語,”天素擰起眉頭,望著懶鬼陷入沉思,“你肯定用了什麽法子,突破了‘天獄禁錮符’的限製。”


    “這個,”呂品撓著頭也很困惑,“我在想法破解‘天獄禁錮符’……”


    “比如觸發符咒,燒成一塊爛肉。”女孩皺起鼻子,“惡心!”


    “笨人用笨法子,”懶鬼滿不在乎,“看樣子我成功了。”女孩冷哼一聲,又問:“你昨天為什麽問我‘析魔草汁’的配方?”


    “析魔草汁?”懶鬼一頭霧水,“什麽東西?”


    “少來這一套,”天素七竅生煙,“我可沒空跟你演戲。”


    “嗐,”呂品一拍腦門,“我被人抹掉了記憶,這兩天事不記得了。”


    “又在瞎編!”天素不信。


    “騙你我不得好死!”呂品賭咒發誓。


    天素看了看百裏玄空,後者昏迷未醒。她沉思一下,伸出食指,衝著呂品上下飛舞,指尖微微發光,在虛空中留下淡青色的軌跡,前後勾連不斷,結成一串符字。


    “咦!”呂品看著符字不勝驚奇,忽聽女孩口中發出悶雷般的異響,聽起來正是極純正的龍語:“光滿盈水落石出。”


    淡青色的符光衝出指尖,鑽進呂品的額頭。轟隆,懶鬼的腦子裏像是丟了一顆**,封印的記憶熔岩噴發,瞬間充滿了他的腦海。


    “噢!”呂品捂著腦袋**起來,“滿月迴溯符”能夠破除任何程度的“遺忘符”,可是威力太強,爆炸性的迴憶讓人頭痛欲裂。


    頭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呂品緩過勁兒來,腦海澄明如鏡,失去的記憶一清二楚。


    “我知道了,”懶鬼捋清思緒,盯著女孩飛快地說,“天獄裏有魔徒,前天的三個人是被食了魂。”


    “你怎麽知道?”天素念頭急轉,恍然說道,“析魔草汁。”


    “我們必須馬上救出簡真,”呂品急切說道,“有人想要入魔,他是獻給大魔師的血禮。”


    “什麽亂七八糟?”天素聽得一頭霧水,“誰想入魔?”


    “我猜是聞人寒。”


    “胡說,隻有魔師能主持入魔儀式,難道天宗我會來天獄?”


    “萬事皆有可能。”呂品一本正經地說。天素皺起眉頭,打量他一眼,又問:“前天噬元的魔徒是誰?”


    “我猜到一個人,”懶鬼摸了摸下巴,“可還沒有十足的把握。”


    “少賣關子,到底是誰?”


    “抹掉我記憶的人!”


    “他是……”天素瞪大眼睛,看著呂品變成了百裏玄空,“你想幹嗎?”。


    “去見聞人寒。”懶鬼快手快腳地把百裏玄空扒了個精光,天素皺著眉頭別過臉去。呂品換過衣服,說道:“麻煩寫道‘變聲符’。”


    天素瞪他一眼,伸出食指寫符:“變五聲舌下流音。”用的還是龍文龍語,符光落在呂品的咽喉,懶鬼清了清嗓子,說聲“多謝。”已經變成百裏玄空冷銳尖刻的嗓音。


    “你見聞人寒幹嗎?”天素問。


    “救簡真。”


    “變成這樣能救簡真,”女孩話沒說完,忽見呂品轉身就走,又驚又氣,失聲叫道:“喂,這家夥怎麽辦?”


    “找個空牢房丟進去。”呂品說道。


    囚犯時多時少,天獄裏多有牢房空置,天素掃一眼地上的光屁股男人,紅著臉咕噥:“我才不想碰他。”


    “傻了嗎?誰要你碰他?”懶鬼頭也不迴,“寫一道‘搬運符’不就行了嗎?”


    “閉嘴!”天素一邊寫符一邊大罵,“死狐狸,別讓我再見到你。”


    呂品一溜煙出了巷道,直奔血河幫一夥。嘍囉見了他紛紛讓道,呂品裝模作樣地走向聞人寒,老頭兒下意識挺直腰身,問道:“百裏,有事?”


    “對!”懶鬼故作冷淡,把攝神者的神態學得十足,“借一步說話。”


    聞人寒點點頭,兩人走到僻靜處,懶鬼一字字說道:“我同意入魔!”他孤注一擲,如果猜測有誤,不止身份穿幫,還將遭到看守和血河幫的雙重嚴懲。


    聞人寒瞪著他,微微張開嘴唇,似乎大感意外。呂品直覺要糟,心子怦怦狂跳,不料老頭兒遲疑一下,輕聲說道:“上一次你拒絕我了。”話頭總算接上了,呂品舒一口氣,冷冷迴答:“這種大事總要想想。”


    “現在呢?”


    “我說過了。”


    聞人寒看著他一臉狐疑,徐徐說道:“口說無憑。”


    “我會獻上血禮!”


    “你想抓誰?”


    “還沒想好,”呂品看了看天,“放風結束以前我會辦妥。”


    “挑弱的,別把事兒鬧大,”老頭兒目光殷切,“百裏,你是我最想帶入魔道的兄弟,其他的人都是廢物,進入了也沒什麽用。”


    “抓人以後送去哪兒?”懶鬼故作淡定,問出最想問的話。


    “用這個,”聞人寒從懷裏掏出一隻皮囊,看了看四周,小心塞給呂品,“一百倍的乾坤袋,把人捉到以後塞進去,送到一千二百三十七號。”


    “好。”呂品揣好乾坤袋,“我馬上迴來。”他轉身離開廣場,進入巷道,迴頭一瞧,沒人跟來,稍稍鬆一口氣,忽聽有人問道:“你跟聞人寒說了什麽?”


    呂品嚇了一跳,忽見天素從牆角邊轉了出來,他匆忙上前,拉著女孩急聲問道:“百裏玄空呢?”


    “安置好了,”女孩嫌惡地說,“你有消息了?”


    “有了,”呂品頓了頓,“簡真應該在一千二百三十七號牢房。”


    “噢,”天素用“神讀”掃描四周,“離這兒不遠。”說著向左飛奔,呂品跟在後麵小跑,忍不住問道:“天素,你怎麽能用手指寫符?”


    “我幹嗎告訴你?”


    “好東西應該分享。”懶鬼說出大個兒的口頭禪。


    “說了你也學不了,”天素冷淡中透著蔑視。


    “為什麽?”


    “你不是蒼龍人!”


    “唉,這不是道種歧視?”


    天素停下腳步,盯著牢房上的號牌:“二百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轉過一座牢房,眸子一亮,“在那兒!”呂品狂喜不禁,探頭一瞧,忽又說道:“怎麽封住了。”


    現在是放風時間,牢房全都敞開,可是“一千二百三十七號”渾然一體,四麵牆壁無孔可入。


    天素旋風似的繞行一周,忽又停了下來,閉上眼睛,右手向前,過了片刻,輕聲說:“不是誇父封起來的。”


    “你怎麽知道?”懶鬼望著女孩。


    “因為可以打開,”天素張開雙眼,一聲銳喝,“破!”


    牆壁抖動兩下,息壤左右分開,露出一道黑洞洞的窄門,呂品又驚又喜:“天啦,你能控製息壤?”


    “大驚小怪,”女孩白他一眼,“這些天我也沒閑著。”


    “厲害。”呂品走進牢房,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低頭看去,竟是一條人腿。他頭皮發麻,凝目看去,狹窄的牢房裏躺了七八個人,橫七豎八地疊在一塊兒。


    “這麽多血禮?”呂品倒抽冷氣,血禮越多,說明準備入魔的囚犯越多。


    “簡真!”天素找到了大個兒,使勁搖晃兩下,後者一動不動,兩眼緊緊閉合,胖臉上兀自掛著驚懼。


    呂品剛要上前,天光一暗,迴頭看去,息壤正在飛快地合攏。


    “不!”懶鬼反身衝向窄門,不防電光刺眼,“霹靂符”力量把他向後甩出,砰地砸在牆上,幾乎昏了過去。


    天素挺身站起,右手向前,眼睛在黑暗裏閃閃發亮,前方的息壤就像起伏的波浪,忽而裂開一線,忽又馬上合攏。


    懶鬼跳了起來,變成紅狐,正要硬闖,周圍忽然明亮起來,細小的符字布滿了牆壁,慘綠幽深,無以數計,忽閃之間,如同千百隻鬼眼凝神注視。


    “極樂催眠符?”呂品認出符字已經晚了,身子像是浸泡在濃酸裏麵,酸酸軟軟地快要融化。睡魔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噗通,他仰麵朝天,沉沉躺倒在地。


    “這是個陷阱……”念頭一閃而過,他的耳邊傳來天素的叫喊,跟著腦子一空,意識離開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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