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幻月舞會


    燕眉做了萬全的準備,可是當她進入地底,才發現先前的功課遠遠不夠。


    “岩遁”不是一件稀罕事兒,古往今來,許多道者都有“岩遁”的經曆,他們的感受也是出奇的一致——永遠不想再來一次。


    岩石在前麵分開,又在後麵無聲合攏,地龍埋頭向前,發了瘋似的狂奔亂突。燕眉趴在地龍背上,粗糙的鱗片磨得肌膚生痛,周圍的黑暗粘稠得就像一口濃痰,唯一的光亮來自“雷霆縛妖符”,到了這兒,雷霆之光也變得虛弱。身為盤古遺種,地龍跟“幽都伯牛”一樣得到土巨靈的眷顧,籠罩一層“盤古土瘴”,可以抵擋大多數的符咒。“雷霆縛妖符”的威力被“土瘴”濾掉大半,能讓地龍痛苦,但卻無法把它徹底困住。


    沒有一絲空氣,燕眉純用元氣唿吸,為了抵禦岩石的摩擦,她渾身上下寫滿了“堅不可摧符”,全都是幾天裏瞞過鬼八方的監視完成的。


    任何符咒都有極限,地龍的頑強出乎預料,“盤古土瘴”讓它如魚得水,絲毫不受岩石的影響,可是岩石的撞擊和摩擦卻在不斷地消耗燕眉的符咒。照此速度,不出一刻鍾,“堅不可摧符”就會消耗殆盡,那時燕眉血肉之軀,會被周圍的岩石攪得粉碎


    時間不斷流逝,地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它從大地汲取力量,一身蠻勁無窮無盡。“盤古土瘴”的黃光明亮起來,“縛妖符”的電光越發暗淡,如同短路的燈泡,閃閃爍爍,奄奄一息。地龍感覺到優勢,搖頭擺尾,繼續深入地殼,鐵了心要讓背上的女孩葬身地底。


    燕眉心急如焚,“堅不可摧符”隻剩下薄薄一層,“雷霆縛妖符”幾乎快要斷絕。她的處境相當不妙,她所麵對的不隻是一條地龍,而是盤古巨靈的無窮偉力。


    “我該怎麽辦?”她在心裏絕望地唿喊。


    “巨靈創造了這個世界。”這句話從她的腦海裏閃過,如同淬火的鋼劍,清澈洗練,飽含溫暖的力量。


    “爸爸!”沒錯,這是燕玄機的聲音,這一刻,燕眉前所未有地渴望見到父親,撲進他的懷裏哭訴、求助,向他承認各式各樣的錯誤。


    “……因為它們的關係,世界的運轉遵循固有的規律。”燕玄機的背影在她的意識中浮現,天道者站在海邊,如同海岸上聳立的礁石,波浪嘩啦啦地從他腳底經過。


    “南溟島。”燕眉心中湧過一股暖流。


    “你知道這種規律是什麽嗎?”燕玄機迴過頭,目光溫暖而柔和。


    “五行生克!”小女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就像沒有成熟的珍珠,柔嫩圓潤,透過薄薄的珠光,可以看見細小的砂礫。


    “是啊,”燕玄機歎了口氣,“五行生克。”


    五行生克!四個字如同一道閃電,照亮了燕眉心中的黑暗。地龍的力量來自於土,五行相克,木克土,降服地龍,必須使用木相符咒削弱“盤古土瘴”。


    “千葉萬花水生木華……”燕眉抖動筆尖,寫出“天女幻花符”,斑斕的色彩從地龍身上閃過,那是許多柔嫩的葉片和細小的花蕾,可是還沒綻放又迅速枯萎,土瘴稍一波動,即刻恢複如常。


    地龍的力量來自盤古,根植大地之中,近乎無窮無盡。“幻花符”能夠克製土瘴,可是燕眉一人之力太過薄弱,無法抗拒天地大能。這裏深處地底、草木不生,木巨靈青主的力量十分微弱,即使勉強借來,也不足以降服地龍。


    “水生木!”女孩尋思,“有水就好了。”想著進入“神讀”,靈覺向外蔓延,數十米方圓的情形一絲不落地映入腦海,可是聽來聽去,什麽也沒聽到,這兒至深至暗,已是生命禁區,蛇蟲鼠蟻統統絕跡。


    “水、水……”燕眉心中狂唿,就在行將絕望的一刻,左邊三十米的地方,忽然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水聲。


    她精神一振,挽住“雷霆縛妖符”,拚盡全力把地龍向流水方向捫扯,雙方一路較勁,燕眉幾近虛脫,地龍也發出痛苦的喘息。相持了約莫五分鍾,水聲漸響,濕氣湧來,闖入了一股脈脈流淌的地下水流。


    “千……”燕眉剛要動筆,前方豁然開裂,岩石消失,一片虛空,一人一妖收勢不住,雙雙掉進一個巨大的空洞。


    噗通,兩人筆直下墜,深深栽進水裏,那水陰冷刺骨,燕眉沉了十米有餘,驚覺符繩消失,跟著浪濤洶湧,地龍向她猛衝過來。女孩閃身躲開。地龍趁機向前,飛也似越過水麵,隻要抵達岸邊,它就無所畏懼。


    地龍四肢齊動,咚地撞上實地,它翻身上岸,正要紮入地裏,突然四周明亮起來,斑斕的光芒映照四周,體內的妖力飛也似的溜走。


    地龍扭頭一看,小眼睛充滿驚恐,它的身上長出數十朵流光溢彩、大如杯碗的花朵,花萼下方延伸出蒼翠藤蘿,縱橫交織,生長如飛,鎖鏈似的把它纏繞起來。


    藤蘿來自水裏,那兒亮起明亮的火光,“丹離劍”勢如旭日東升,帶著燕眉浮出水麵。女孩恢複了一貫的神采,筆尖吐出一股青氣,深入水中連接藤蔓。


    “天女幻花符”大功告成,花葉藤蔓仿佛吸血的水蛭,源源不斷地汲走地龍的妖氣,大蜥蜴哀號翻滾,可都無濟於事。


    水生木,木克土,對於地龍來說,這一片冷水成了致命的毒液。


    燕眉收起飛劍,落到岸上,一時手酸腳軟,不覺癱坐在地。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地下溶洞,聯結地下水脈,水從高處流下,四麵八方匯入洞底,聚集成一個不大不小、不滿不盈的湖泊。燕眉所坐的地方就是湖岸。


    有水,有土,還有稀薄的空氣,可是唯獨沒有生命。這兒已是地殼盡頭,少有生命能夠抵達這裏。


    不對!燕眉瞪大雙眼:幽暗湖水深處,出現了一點微光,起初模糊,漸次清晰,慢慢浮上水麵,竟是一條發光的小魚。


    “這兒有靈魚?”燕眉滿心疑惑,但見小魚遊得吃力,靈光微微,行將熄滅。


    “禦物淩空!”燕眉筆尖一挑,小魚飛出水麵,落入手心,冰冰涼涼,毫無活力。她定眼一瞧,頭皮發炸,這不是靈魚,而是一截人類的斷指,長久泡在水裏,蒼白腫脹,倔強地閃爍光芒。


    “磷火?不,磷火是綠色的。”燕眉凝目再瞧,發現光芒來自黑亮的小字。這是一道“一靈傳心符”,高明的道者危急時刻,通過舍棄部分肉身,把記憶植入其中,變成鳥獸魚蟲逃走。


    看字跡,寫符的是一個玄武人。燕眉稍一猶豫,握住斷指注入元氣,激活上麵的符咒,霎時間,斷指裏的記憶鑽進她的腦海,傳遞的消息讓她無比震驚。


    “韓決學長!”燕眉衝口而出,胸中百感交集。這是韓決的臨終留言,他落入天宗我的陷阱,意識到無法逃脫,幸運的是他發現了一條地下水脈,於是斬斷食指,使用“一靈傳心符”植入記憶,變成小魚,潛入水脈。隨後為了消滅斷指痕跡,韓決毅然使用“魂爆”,形神俱滅,與蛻同歸於盡。


    韓決的本意是讓符魚遊到地麵,可他沒有料到,這條水脈不與地麵相連,而是通向更深的地底。符魚在地下陰河中漂流多日,最終來到這兒,若非燕眉誤打誤撞來到湖裏,符魚必定耗盡法力,變迴斷指,永永遠遠地沉淪湖底。


    燕眉怔忡片刻,包裹斷指,揣進袋裏,迴頭看向地龍,妖獸趴在那兒唿哧喘氣,“盤古土瘴”暗淡失色,蒼黑的皮膚微微泛白,如同埋藏已久的屍骨,透出一股死氣。


    “服了嗎?”燕眉厲聲喝問。地龍眨眼乞憐,女孩又說:“想要活命,聽我號令。”


    地龍嗚咽一聲,蜷縮成團。女孩點一點頭,翻身跨上地龍,毛筆一揮,“雷霆縛妖符”纏住它的脖子,抖了抖,銳聲叫道:“帶我迴牢房。”幻花應聲消失,地龍恢複元氣,挺身站起,“盤古土瘴”昏黃發亮,洶湧流向燕眉,把她包裹起來。


    “昂!”妖獸一聲低吼,衝向岩壁,彎角光芒一閃,岩石從中裂開,地龍挺身鑽入。有了“盤古土瘴”護身,燕眉仿佛置身燒熱的豆油,滑滑溜溜地掠過一片片岩石,無所阻礙,一路向上,過了小半個時辰,眼前豁然一亮,地龍破地而出。


    孩子們圍繞黃鵷,正在灰心喪氣,忽然看見燕眉,無不驚喜欲狂。他們紛紛圍到地龍身邊,夏露第一個忍耐不住,喜極而泣,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燕眉跳下地龍,一陣風衝到黃鵷身邊,抱起大鳥高叫:“醒醒,快醒醒!”


    黃鵷疲憊地張開雙眼,無神地望著女孩:“你成功了?”


    “我知道天宗我的陰謀了。”燕眉急聲說道。


    “噢?”鳥妖王有些茫然。


    “他……”燕眉使勁咽下唾沫,“他要釋放百頭蛟龍。”


    擺脫人群,方飛才覺腿上傳來刺痛,掀開褲腳,發現傷口掙破,流出絲絲血水。


    “又流血了?”雲煉霞走上來,皺眉望著傷口。


    “是、是啊。”方飛望著女道師結結巴巴。


    “你的乾坤袋,”雲煉霞把袋子丟給方飛,“看看丟了什麽?”


    “不用了。”方飛反手就要係上。


    “看看最好,”雲煉霞攔住他說,“這是規矩。”


    方飛隻好打開袋子,東西一樣不少,可是多了一截長溜溜的燈竹。他不覺愣了一下,神態沒有瞞過雲煉霞,女道師問道:“丟東西了嗎?”


    方飛還沒開口,就聽天宗我說:“告訴她沒有。”方飛又是一愣,但聽天宗我催促:“快說。”無奈之下,隻好說道:“沒有。”


    雲煉霞盯著他神氣疑惑,忽然開口說道:“我記得你不太會跳‘飛天舞’。”


    “呃,”方飛張口結舌,“那個、我偷偷練過。”


    “你偷練過的本領還真不少,”女道師半開玩笑,“不瞞你說,我一直寫不出‘玄冥鎮妖符’。”


    “那都是運氣……”方飛使勁撓頭,心裏不勝尷尬。


    “運氣?”雲煉霞皺了皺眉,“好吧,下一次比賽,你最好帶上這個。”掏出一管“血蟲凝膠”塞進方飛手裏,“你看上去挺糟糕,最好迴去洗個澡。”


    “謝謝!”方飛目送女道師走遠,剛要取出燈竹管子,就聽天宗我喝道,“收起來,先迴寢室。”


    “那是什麽?”方飛忍不住問。


    “別著急。”天宗我緩緩說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龍尾區空無一人,學生們興奮難耐,全都去了天籟樹。


    方飛怏怏迴到寢室,忽見呂品歪在床上,打開通靈鏡玩得不亦樂乎,聽見動靜,懶鬼瞟他一眼,嘖嘖說道:“喲,冠軍大人迴來了。”


    “你沒出去?”方飛也很詫異。


    “舅舅讓我留下,”呂品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要不然他怎麽變我?”


    “什麽?”方飛吃了一驚,“你早知道第四輪的題目。”


    “我也蒙在鼓裏,”呂品搖頭說,“可你說得沒錯,我睡到中午才起床,邊看比賽邊玩遊戲,嗬,比賽挺精彩,你幹得挺不賴。”


    “假惺惺,”方飛沒好氣說道,“你是邊玩遊戲邊看比賽才對!”


    “嘿,”呂品撓撓頭,“又被你說中了。”


    “別跟他廢話。”天宗我不耐煩地說,“去盥洗室。”


    方飛無奈照辦,關上室門,天宗我又說:“取出燈竹。”


    燈竹十公分長,水銀似的竹管發出朦朧微光,居中一條細縫,擰開以後,竹管中空,藏了一卷古舊發黃的符紙,符紙裏又裹了一根刻滿綠色符文的水晶試管,看那符紙,上麵寫了許多音符,上跳下躥,靈動十足。


    “樂章符?”方飛衝口而出。


    “對!”天宗我陰沉沉說道,“這是你要選的曲目。”


    該來的還是來了。方飛兩眼發黑,好一陣才恢複視覺,仔細再看,樂章沒有名字,不,原有的名字被人精心地刮掉了。


    “這是什麽曲目?”方飛不由問道。


    “你不必知道!”天宗我迴答。


    “誰放到我口袋裏的?”


    天宗我哼了一聲,沒有迴答。方飛心亂如麻,“乾坤袋”是雲煉霞交給他的,更蹊蹺的是女道師再三提醒他是否丟了東西,反過來看,她更可能暗示袋子裏多了什麽東西。


    雲煉霞是奸細?方飛難以接受。畢竟她曾經把無相魔趕出身體……可是,那又是不是一場苦肉計呢?方飛越想越怕,不覺糊塗起來,心說:“雲煉霞是你的內奸嗎?”


    “跟你無關,”天宗我說道,“你隻要把符紙塞進天籟樹。”


    “可惡!”方飛真想把他活活捏死,掃了眼符紙,他心頭一動,忽然進入“神讀”,一口氣把樂章記了下來。


    “你記樂章幹嗎?”天宗我大為震怒。


    “隨便記記,”方飛隨口敷衍,“有什麽不對?”他連打帶消,引誘天宗我說出樂章的秘密,大魔師並不上當,冷哼說道:“你記了也沒用。”稍一停頓,“你把食指插入試管。”


    “為什麽?”


    “這是命令!”


    方飛唿哧喘氣,固執的握緊試管一動不動。


    “我數到三。”天宗我語速極快,“一、二……”


    “好吧!”方飛屈服了,把右手食指塞進管口,管身符字閃亮,管口長出一圈尖刺,突然兇狠地紮入他的手指。


    “噢。”方飛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慘叫。


    “怎麽?怎麽?”呂品砰砰捶門。


    “說你塗抹傷口。”天宗我森然下令,方飛不敢不從,忍痛說道:“沒事兒,我在、我在塗抹傷口……”


    “是麽?”呂品停止捶打,“有事吱一聲。”


    “笨蛋!”方飛恨不得他破門而入,嘴裏卻違心地說:“好啊,有事我叫你。”


    “時候還早,”呂品說道,“我再玩兩局遊戲。”


    “死懶鬼!”方飛快要哭了,他窮途末路,把呂品當做救命稻草,無奈“稻草兄”忙著遊戲,壓根兒沒起任何疑心。


    “少做夢了,”天宗我洞悉了他的心思,“如果他闖進來,你就得親手殺了他。”


    方飛不寒而栗,但覺試管水蛭一樣咬住食指拚命吮吸,仔細一瞧,發現吸走的不是血液,而是天青色的元氣。


    元氣流逝很快,超過身體極限,方飛快要虛脫的當兒,管口忽又鬆開。他匆忙拔出手指,管口隨之閉合,元氣聚而不散,仿佛天青色的液體晶瑩流轉。


    “把試管放進燈竹。”天宗我說道。


    “這東西有什麽用?”方飛收起試管,忍不住發問。


    “跟你無關!”天宗我說道,“接下來,收好樂章符,把燈竹放在你的枕頭下麵。”


    “幹嗎放我枕頭下麵?”方飛念頭一轉,衝口說道,“雲煉霞會來取?”


    天宗我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方飛呆了呆,揣好符紙、燈竹,脫掉衣褲鞋襪。


    “你幹嗎?”天宗我語帶慍怒。


    “洗澡,”方飛沒好氣說道,“參加舞會總要光鮮一點兒。”


    天宗我不覺語塞,雙方見麵以來,方飛終於占了他一次上風,盡管聊勝於無,心裏也舒坦了不少。


    他洗了又洗,洗足一個時辰,又花一個時辰用“血蟲凝膠”塗抹新老傷疤,直到脫掉死皮,一片光滑,要不是天宗我厲聲催促,他真想就這樣磨磨蹭蹭地混一輩子。其間他的腦子轉個不停,反複思索對策,直到腦門作痛,也是毫無頭緒,隻要大魔師對他心思了如指掌,任何奇計妙策都是白費工夫。


    方飛不勝沮喪,又想魔道奸細,但覺雲煉霞未必就是內奸,乾坤袋是帝江收繳的,迴頭交給了山爛石。胖道師理應不是奸細,至於乾坤袋如何轉到雲煉霞手裏,方飛已經下水,再也一無所知。任何碰過袋子的人都有嫌疑,要把燈竹塞進乾坤袋也並非難事……


    “看來你不想出去了?”天宗我忍無可忍,話裏透出殺氣。


    “誰說的?”方飛拖延不過,隻好穿上衣服,走出盥洗室,但見呂品趴在床頭睡得人事不知,通靈鏡撂在一邊,定格在《飛行萬象》的勝利畫麵。


    方飛暗暗歎氣,真想跟懶鬼交換身子,好好品嚐一下無憂無慮的滋味。


    “燈竹。”大魔師的聲音冷如冰水,澆滅了方飛的憧憬,他咕噥一聲,掀開枕頭,塞進燈竹,遲疑一下,才又慢慢放下。


    “你在幹嗎?”呂品的聲音突然響起,嚇得方飛跳了起來,他擰轉僵硬的脖子,瞪著懶鬼問:“你沒睡?”


    “剛醒!”呂品打了個嗬欠,“舞會結束了嗎?”


    “還沒開始。”方飛哭笑不得。


    “無聊,”呂品翻身下床,“什麽破舞會?鬧得雞飛狗跳,還不如好好睡覺”


    方飛搖頭說道:“你可能是唯一不盼望舞會的學生。”呂品掃他一眼:“我看你也不怎麽來勁。”


    “是嗎?”方飛心裏不勝淒涼,“我可跟你不一樣。”


    “對呀!”呂品搖頭晃腦,“你可是冠軍,世界的焦點,萬眾矚目的感覺一定挺過癮。”


    “沒什麽意思,”方飛味同嚼蠟,“就像個傻子。”


    “你真是個怪人,”呂品打了個嗬欠說,“就跟我一樣。”


    兩人一路閑聊,離開龍尾區走向天籟樹。方飛不時迴頭觀望,想要看看誰進了宿舍,可是夜色昏暗,什麽也沒發現。


    “你看什麽?”呂品順著他的視線張望。


    “沒什麽?”方飛支吾,懶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奇怪,我覺得你鬼鬼祟祟的。”


    “胡扯……”方飛嘴裏反駁,心裏卻大叫:“你說得太對了。”


    遠處飄來美妙熟悉的歌聲——


    “孤獨的天籟樹,柔絲纏著橫枝。


    曲兒悠悠流淌,緩緩訴說相思。


    花兒翩翩起舞,樹下站著少女……”


    寧柔然的歌聲來自天籟樹下,兩人循聲走去,見到景象讓他們瞠目結舌——造化筆大顯神通,環繞參天巨樹畫出了一座渾圓的城市。


    圓城氣勢恢宏、金碧輝煌,每一張桌椅都頗具匠心,花妖推著餐車來來去去,車上的飲料佳肴任人取食。學生坐在圓城高處,聽著寧柔然的歌聲淚流滿麵,身子瘋狂搖擺,手裏高舉毛筆,不斷發射“流星符”,五顏六色的光團尖嘯著衝上高天,又如暴雨似的繽紛下落,一陣緊接一陣,光華絢爛,漫無休止。盡管如此,比起更高處的景象卻又不值一提,人來瘋的老筆妖狂笑著掠過夜空,畫出漫天焰火,窮極人間想象。


    “這也……”呂品抬頭望天,“太奢侈了吧?”


    “是嗎?”方飛滿腹心事,再華麗的景象也無法讓他打起精神。


    “你看見了?對吧?”呂品有點兒詫異地望著他,“你也太淡定了吧?”


    “你們怎麽才來?”簡真吼叫著衝過來,兩手叉腰,瞪眼望著呂品,突然伸出雙手,使勁捫扯懶鬼的臉皮。


    “幹嗎?你幹嗎?”呂品從牙縫裏迸出怒吼。


    “噢!”大個兒收迴雙手,拍了拍說道,“看起來是真的。”


    “你什麽意思?”呂品揉著臉頰兩眼出火。


    “嗬。”簡真忸怩地說,“我看你是不是狐青衣變的。”


    “少來!”呂品狠狠踹中大個兒的胖臉,“你就是故意的。”


    “喲,九星之子!”水靈光像是從地裏冒出來的,“你上哪兒去了?我可找了你好久。”方飛心裏發出**,支吾說:“我去休息了一下。”


    “噢,”水靈光不客氣地拉扯方飛的衣襟,“你的衣服太簡單了,我認為應該換一個華麗點兒的式樣,喏,至少也得像皇秦那樣……”


    方飛順她手指望去,忽見皇秦走了過來,雪白的禮服上點綴淺金色的虎皮斑紋,銀灰色的鬥篷水波蕩漾,頸上纏繞虎尾狀的圍脖,領口別了一塊碩大的藍寶石領針,下麵暗金色的紐扣煜煜生輝,配上男孩俊美的麵容、濃密的金發,簡直就是一幅正在行走的油畫。


    “你打算選擇什麽曲目?”水靈光嘮叨個沒完,“當然囉,這是個人隱私,不過為了滿足大家的好奇心,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點點,就一點……”


    “借過,”皇秦撥開女主播,“我找方飛有事。”


    “噢噢,”水靈光誇張地尖叫,“你們可是老對手,請問你找他有什麽事?”邊說邊把“留聲符”送到皇秦嘴邊,後者掃她一眼,冷淡說道:“私事!”


    “私事?”水靈光有點兒轉不過念頭,“那個……”


    “也就是說……請你走遠一點兒,越遠越好。”


    女主播的笑容僵了幾秒,忽又迴複常態:“我們得尊重隱私,隱私可是個好東西……”她一邊找台階,一邊戀戀不舍地走向樹下,“我們先去采訪一下寧柔然,據說《天籟樹下的少女》是她寫給前男友的情歌。這個人到底是誰?許多年來一直都是個謎……”


    “那是影魔,笨蛋!”方飛心裏暗罵,迴頭瞪著皇秦,“你要說什麽?”


    太子爺的目光投向他身後,簡真、呂品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瞪大眼睛嚴陣以待。皇秦略一沉默,開口說道:“為什麽救我?”


    “沒有理由,”方飛一老一實地迴答,“腦子一熱!”皇秦不太滿意,微微提高聲量:“你就不怕輸掉比賽?”


    “你為什麽比賽?”方飛反問。


    “為了勝利。”皇秦迴答。


    “對我來說,任何勝利都比不上生命重要。”


    “每天都會死人。”皇秦語帶嘲諷,“死亡常有,勝利不常有。”


    “你說得對,”方飛心中一陣酸痛,“可是如果能夠,我願意用所有的勝利來換取我父母的生命。”


    皇秦詫異地望著他,眼神複雜難明,他沉默半晌,低聲說道:“不管怎麽樣,謝謝你救我。”右手伸出一半,想起往事,又訕訕地打算收迴。


    “不必客氣。”方飛伸手跟他握了一下,皇秦愣了愣,匆匆轉身走開。


    “你不光贏得比賽,你還贏得他的心。”呂品在後麵感歎,方飛迴過頭,不解地看著他。


    “你不知道嗎?”呂品望著他眼神奇怪,“皇秦的母親被指控為魔道間諜,皇師利當著全世界親手處決了她。那時皇秦快滿兩歲,我猜他知道這件事,沒準兒還親自看過錄像。”


    簡真壓低嗓音:“我老爹說,當時皇師利跟燕玄機、天皓白處境一樣,都有家人進入魔道,可是隻有他親自處決了妻子。直播以後,輿論發生了逆轉,大家都相信了皇師利對抗魔道的決心。”


    “當你說到父母的時候,我感覺皇秦快要哭了。”呂品說道。


    “對!”大個兒雞啄米似的點頭,“他一定想到了他媽。”


    方飛呆了一會兒,忍不住在心裏問:“皇秦的媽媽真是間諜?”


    “那不重要,”天宗我陰惻惻說道,“她已經死了。”


    “方飛,你可算來了,”貝雷一溜煙跑過來,興奮得小臉通紅,“天道師讓我叫你過去,他在天籟樹下麵。”


    “找我幹嗎?”方飛邊走邊問。


    “選曲啊,”貝雷看了看天,“幻月快要來了。”


    方飛不覺放慢腳步,望著白色巨樹,真希望永遠也走不到那裏。


    “老實點兒。”天宗我看穿了他的心思,“別耍花招!”


    走到天籟樹下,寧柔然剛剛唱完,見到方飛滿麵笑容:“你想好選那支曲子了嗎?”


    “天籟樹下的少女。”方飛迴答。寧柔然怔了一下,水靈光從旁邊跳了出來,兩眼放光,急聲問道:“真的嗎?”


    “假的。”方飛徑直向前走去,丟下女主播一臉嗔怒。


    天皓白就在前麵,老道師站在一根拱門狀的樹根旁邊,叼著煙杆舉頭望天。


    “天道師。”貝雷笑著說,“方飛來了。”迴頭看向二年生,眼裏透出無比的仰慕。


    “噢!”天皓白敲滅煙鬥,示意貝雷離開,向方飛問道,“樂章符帶了嗎?”


    “帶了。”方飛聲音微弱,天皓白看他一眼:“我們開始吧。”


    方飛並不知道如何開始,隻好傻呆呆一味點頭。天皓白後退兩步,抽出符筆寫符念咒,一束青光籠罩樹根,嗖嗖嗖,繁密的樹根紛紛避讓,露出僅容一人出入的通道。


    “進去吧,”天皓白收起毛筆,“記著,把符紙塞入盡頭的‘樹眼’。”


    方飛不情願地走進狹道,裏麵彌漫泥腥味兒,還有一絲樹木的清香。他側身穿行,一路走到狹道盡頭,裏麵黑洞洞不見五指,方飛一動不動,呆呆站在那兒。


    “燃燈符!”天宗我下令。


    方飛機械地點亮符咒,照出四周情形。這兒橫直數米,算是一個樹洞,三麵都是糾纏的樹根,隻有正麵是一堵牆壁,上麵褐白斑駁,褐色的是泥土,白色的是樹身,神樹的紋理到這裏拐了一個彎兒,螺旋向裏,密密匝匝,仿佛巨大的漩渦,所有的紋理都通向漩渦中心的細小孔洞。


    “卷起符紙,”天宗我命令,“塞進小孔。”


    方飛走向漩渦,仿佛走向無底深淵。他有些想哭,兩眼卻很幹澀,他卷起樂章符卷塞進小孔,柔和的力量傳來,把符紙輕輕地吸了進去。


    方飛直覺一股暈眩,隱隱感覺鑄下大錯,他死死揪住心口,恨不得撕開胸膛,任由血流成河。


    “完事了。”天宗我唿出一口氣,“你可以出去了”


    “樂章符裏有什麽?”方飛悲憤地質問。


    “一支曲子,”天宗我漫不經意地說,“沒什麽大不了!”


    方飛明知他言不由衷,可到這個地步,他情願相信大魔師的鬼話:“我已經完成了任務,你什麽時候釋放燕眉……還有那些孩子。”


    “樂曲結束以後,我就放了他們。”


    “真的?”方飛半信半疑。


    “也許。”天宗我的話又讓方飛陷入彷徨,他直覺大魔師在撒謊,心底軟弱的小人卻在反複勸慰:“相信他吧,不然你又能怎麽辦?”


    走出狹道,天皓白揮筆合攏樹根,他瞅著方飛說道:“你的臉色很差。”


    “是嗎?”方飛摸了摸臉,“白天的比賽太累了。”


    “不用勉強自己,一次舞會而已。”天皓白毛茸茸的臉上露出和藹的笑意,“蒼龍方飛,我祝你好運。”


    “謝謝。”方飛木然迴答,天皓白點點頭,轉過身走了。


    “他變了,”天宗我輕聲說道,“當年在同一個地方,他對我說:‘你非贏不可,這不隻是一次舞會,這是一場戰爭’。”


    “你也參加過幻月舞會?”方飛頗為驚訝。


    “對!”天宗我冷冷說道,“我三年級的時候,天籟樹蘇醒過一次。”


    “你贏了嗎?”方飛微感好奇。


    “贏了降妖獵怪……”天宗我沉寂片刻,“可是輸掉了‘飛花靈舞’。”


    “太好了!”方飛不勝快慰,“誰贏了?”


    “伏太因。”天宗我冷冷迴答。


    “你還記得這些?我以為你把過去的事都忘了。”


    “記憶是個惱人的東西,它是力量之源,也是痛苦之根,它是你存在的前提,也會軟化你的決心,”說到這兒,天宗我有些愴然,“它是我永遠的敵人。”


    “你成為魔師,就是為了忘記過去?”


    “當然不是。”


    “你為什麽要入魔?”方飛提出久藏心底的疑問,“你曾是那麽偉大的道者。”


    “你不會明白的。”大魔師語帶輕蔑。


    “那麽……”方飛沉默一下,“血山下麵發生了什麽?”


    死一樣的沉默,過了半晌,天宗我輕聲說道:“你真想知道嗎?”


    “對……”


    “好,我讓你瞧瞧。”


    如同陷入夢魘,方飛的周圍黑暗下來,喧囂和歌聲消失了,四周寂靜可怕,隻有微弱無比的水滴聲。


    “我在哪兒?”方飛左顧右盼,隻見無邊的黑暗。


    “噢……”一聲慘叫撕裂了沉寂,啪嗒,一個東西摔在他的腳前,方飛凝目望去,那是一條手臂,齊肩而斷,鮮血淋漓,五指間還牢牢握著符筆。


    方飛正想細看,前方明亮起來,這是一個幽深的洞窟,洞壁紅光微微,似有鮮血流淌。洞窟的盡頭有兩個人影,一站一躺,方飛一眼認出站立的是年輕的天宗我,躺著的老者須發斑白,相貌陌生,瘦長的麵龐因為痛苦不勝扭曲。


    天宗我毛筆一揮,青光迸閃,半條右腿飛了出去。老者失聲慘叫,仿佛野狼垂死的哀號。


    “西門星魂!”天宗我麵罩寒霜,“大卸八塊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西門星魂?方飛心頭一驚,想起天皓白書裏屢次提到的名字——那是上一代的大魔師。


    西門星魂嗬嗬狂笑,露出沾滿鮮血的牙齒,他乖戾地盯著年輕人:“你比你父母要強,他們變成了……噢……”


    他的左腿齊根而斷,天宗我冷酷的看了看斷腿,抬起左腳遠遠踢開:“老鬼,我會把你的肉身和元神一點點切碎。”


    “你一點兒也不像道者。”西門星魂從痛苦裏緩過氣來,直勾勾地望著對方。


    “廢話真多,”天宗我不快地說,“你比我想象的差勁多了,我花了二十八年,居然隻為打敗一個糟老頭子。”


    “打敗我有什麽用?”西門星魂冷笑,“你還是勝不了伏太因。”天宗我睜大雙眼:“胡說,我比他強得多。”


    “是嗎?”西門星魂漫不經意地說,“隱書為什麽沒有選你?”


    天宗我的身子鬆弛下來,沉默時許,發出細微的冷笑:“老家夥,現在你還想策反我?”


    “這是事實,自古以來,隱書的主人不可戰勝。”


    “我不信,”天宗我揚起臉來,“沒有什麽不可戰勝。”


    “好吧,”西門星魂歎了口氣,“我佩服你的自信。”


    “你想說什麽?”天宗我煩躁起來,“別忘了,你隻剩一條胳膊。”


    “嗬!”西門星魂望著年輕人,老眼裏閃爍狡黠光芒,“黑壇。”


    “黑壇?”天宗我微微動容。


    “元神是道術的基石,由它產生了三大支柱,元氣、神識和符法。隱書是符法的巔峰,囊括了古往今來所有的符咒,那麽黑壇呢?”


    “聚集了成千上萬的元神!”天宗我喃喃念叨。


    “你果然研究過這個。”西門星魂欣慰地說。


    “知己知彼。”天宗我冷淡迴應。


    “對於魔道來說,肉體有其極限,元神的吞噬永無休止。有限的軀殼容納不了無限的元神,為了收藏元神,我們創造了黑壇。黑壇與我相連,我與魔徒相連,超過肉體負載的元神都會流入黑壇,渾然如一,創造無量的神識和元氣,有了黑壇,我們才能跟道者對抗至今。”


    “也就是說,”天宗我若有所思,“毀掉黑壇,就能毀掉魔道。”


    “黑壇被摧毀過兩次,魔道依然存在,”西門星魂呲牙冷笑,“魔在人心,你能摧毀人心嗎?”


    “鬼話連篇,”天宗我譏誚地說,“我會找到黑壇,把它徹底摧毀。”


    西門星魂直視年輕的道者,皺了皺蒼老的麵孔,忽而笑道:“不,你不會,”他的聲音清晰有力,“掌控了黑壇,你就能戰勝隱書。”


    “閉嘴!”天宗我一聲暴喝,“你這個老不死的蠢貨。”


    “你偏執好勝,渴望主宰一切,不能忍受一丁點兒的挫折……”西門星魂不管不顧,連珠炮噴吐字句,“你好奇心旺盛,超過了應有的邊界,你總在思索萬物的本質、糾纏生死的意義。生的終極是死,死的終極又是什麽?什麽才是宇宙的終點?道術的終極又是何物……”


    “我讓你閉嘴!”天宗我大筆一揮,花白的頭顱骨碌碌滾到一邊。大魔師的臉上笑容詭異,沒有合上的雙眼意味深長。


    年輕的道者後退一步,臉上肌肉抽搐,望著地上的頭顱,眼裏湧出強烈的悔恨。


    脖子上的斷口沒有流血,當天宗我發現這一點,斷口深處亮起微弱的光芒,淺綠色的光團從斷口飛出,浮浮沉沉,軟弱無力,仿佛一隻筋疲力盡的螢火蟲。


    這是一顆元珠,西門星魂的元珠。方飛非常清楚:這個柔弱的光團是世界上最邪惡的東西,保留了大魔師的部分記憶。


    天宗我注目元珠,似乎深深入迷,方飛忘了身在幻境,拚命地衝他叫喊:“別碰,別碰它,別碰那個東西……”


    可是無濟於事,天宗我抬起右手,輕輕托住了元珠,五指收攏,雙眼緊閉,臉上的掙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狂喜……


    “不……”方飛出口的一瞬,眼前景象消失,爆鳴和喧鬧重新占據了耳朵,眼前白樹參天、焰火絢爛,到處都是歡天喜地的人群。


    “你在想什麽?”一個聲音縹緲傳來,方飛迴頭看去,訝異地說道:“牡丹。”


    花妖王款款走來,臉上帶著一貫的冷寂,方飛忍不住問:“您怎麽來了?”


    “我想來就來。”牡丹掃視人群,“嗬,來了不少老相識——陽明星元邁古,你別看他老氣橫秋,當年可是個愛哭鬼;真人星京伽,這個老好人以前可是捉弄人的好手;北極星琴流水從來都是個乖孩子,丹元星南楚月正好相反,她同時跟四個男孩交往,差點兒鬧出了人命;玄冥星寒翠微從小就愛挑刺兒,現在更是變本加厲;唐驍是個無賴,最愛欺負新生,華太乙是個騙子,撒謊就像喝水;巫史沒來,不來也好,那可是個害人精;裴千牛也沒來,噢,他要看管天獄。我記得他喜歡打架,差點兒被學宮開除……真不敢相信,這樣一幫家夥在管轄鬥廷。”


    “人長大了總會變。”聽了牡丹的話,方飛才意識到九大星官來了七個。


    “皇師利和燕玄機也沒來,伏太因死了,那一位,哦,放棄了名字,還有天宗我,上一次舞會,他們都是主角。五個天道者、一個大魔師,那是我見過最輝煌的舞會,美好的時光像在昨天。”


    “活得太久真不是好事。”方飛忽然心生感慨。


    “活得太久,就會不知不覺地停留在過去。”牡丹舉頭望天,“幻月開始了。”


    滿月中天,四輪假月各占一隅,不知何時,圓月的左右兩邊出現一道圓弧形的陰影,左邊較大,右邊較小,就像光白的禽鳥正在收起翅膀。


    “這是垂翼之月。”牡丹說道。


    陰影越來越大,圓月不堪壓迫,兩側向外彎曲,酷似一把造型古樸的巨斧。


    “玉斧之月。”牡丹繼續解說,


    陰影繼續向內擠壓,左側的陰影占據月亮一半有餘,右邊的陰影幾乎露出全貌,那是一個不夠規則的圓形,不偏不倚地鑲嵌在光白的月牙兒中央。


    “微笑之月!”牡丹說後,方飛仔細打量,此刻的月亮果然像是一隻笑眯眯的人眼——隻不過是豎著的。


    兩邊的陰影繼續向前,左邊吞沒了右邊,緊接著月亮也消失了。浩瀚的夜空澄淨透亮,月亮呆過的地方懸掛一個蒼黑色的圓球,圓球的中央又有一團更小更暗的陰影,如同巨大虹膜裏的小小瞳孔。


    “神眼之月!”牡丹話音剛落,天籟樹發出一聲悠長的號角,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人人望著巨樹,流露肅穆神氣。


    天籟樹像是通了電,每一根枝幹都發出迷人的柔光,樹身簌簌抖動,儼然蘇醒的巨人伸了個懶腰,枝葉挺拔舒展,透出飽滿精神,樹上纏繞的細絲忽快忽慢地振動,空氣裏開始流淌琴聲,這種琴聲不同於任何一種琴聲,卻又包括了塵世間所有種類的琴聲——鋼琴、提琴、豎琴、管風琴、古琴、古箏、揚琴、胡琴……優美浩大,繁音匯響,仿佛聖潔清泉,蕩滌身心元神。


    琴聲響了一陣,號角加入進來,聲音來自大大小小的樹洞,冷淒淒的寒風穿過黑幽幽的孔穴,發出的聲響各式各樣,低沉的大號,悠揚的中號,清亮的小號,除此之外,還有長笛短笛,洞簫排簫,古老的筼,蒼涼的笳,粗獷的牛角、渾然的螺號……一切可以吹奏的東西,都能在這兒中發現它們的蹤跡。


    琴聲號角糾纏了一會兒,鼓聲不期而至,柔韌的樹枝像是無數隻小指大手,氣象萬千地敲擊中空的樹皮和長短不一的樹枝,鼓聲密如急雨、響過驚雷、快得像風、柔得像水……無論節奏還是頻率,最傑出的鼓手也望塵莫及。


    這不是人世間的聲音,而是遠古巨靈的吟唱,恢宏絕倫,富於神奇的魔力,四周的圓城鴉雀無聲,方飛也完全被震懾住了,元神離開了身體,隨著天籟樹的音符翩然起舞。當他迴過味兒來,“神眼之月”已經消失,“微笑之月”正向“玉斧之月”轉變,但與先前的形態方向完全相反。


    “噢!”方飛恍然大悟,“幻月就是月食。”


    “才知道?”牡丹白他一眼。


    “大的陰影是紫微?”方飛問道。


    牡丹默然點頭,方飛又問:“小的陰影是什麽?”


    “天獄星,”牡丹曼聲說道,“天獄的所在地。”


    “天獄真的在天上?”方飛大吃一驚。


    “它也是紫微的衛星,比月球更近。所謂幻月,就是紫微、月球和天獄星三者交匯的時刻,紫微和天獄星反方向接近月球,它們大小各異,留在月球上的陰影也不相同,這種情況較為罕見,三十年才會發生一次。”


    “奇怪!”方飛沉吟,“天獄星在紫微和月球之間,那麽天上除了夜神眼,應該有一大一小兩個月亮。”他抬眼看向牡丹,“天獄星為什麽看不見?”


    “很簡單,”牡丹沉默一下,“它吃掉了所有的陽光。”


    “吃掉?”方飛被這兒詞兒鬧得發懵,轉眼看向巨樹,“它在演奏我選的曲目嗎?”


    “什麽?”牡丹疑惑地望著他,“你聽不出自己選的曲目?”


    “那個……”方飛硬著頭皮小聲咕噥,“我隨便找了一張樂章符。”


    “胡鬧,”牡丹皺起眉頭,“你沒打算奪冠?”


    “我也說不清。”方飛隨口敷衍。


    牡丹注視他片刻,無奈地搖頭:“現在隻是序曲,天籟樹開花以後,才會開始演奏你選擇的曲目。”


    “什麽?”方飛大驚小怪,“天籟樹還會開花?”


    牡丹兩眼出火,飽經滄桑的花妖王也被小糊塗蛋氣得不輕:“九星之子,你到底在想什麽?”


    方飛心裏咕噥,他對跳舞一無天分二無興趣,沒有天宗我的強迫,待會兒他就是坐在圓城上的觀眾甲、路人乙,所以天籟樹也好、幻月也好,他都一無所知,但也不以為恥。他是個隨波逐流的家夥,自尊心不是沒有,可也不那麽強烈,如果無望取勝,就會心安理得地放棄。他是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沒有“九星之子”的光環,他就是芸芸眾生裏的一個,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


    音樂節奏變快,越發激動人心。天籟樹抖擻枝條,長出了無數天青色的葉子,細長纖薄,像是初春的柳葉,可是質地挺括,宛如精雕細刻的冰片,枝條間相互摩挲,葉子彼此撥弄、彈動、摩擦、撞擊,生發出一連串清亮動人的聲響,如同樂器裏的簧片,毫無痕跡地融入音樂,給磅礴的交響注入清新的活力。


    “噢……”人群裏響起歡唿,左上方一根樹枝的瘢節處,從無到有地長出一朵蓓蕾,天青色的花萼托著冰白透明的花瓣,仿佛一個信號。轉眼間,更多的花蕾從樹梢枝頭上冒了出來,幻月已經結束,月亮偏離天頂,仿佛流水洗過,格外潔白幹淨,溶溶的月光無所遮攔地灑在天籟樹上,每一朵花蕾吸足了月光,飛快地生長,一直長到籃球大小,忽在歡唿聲中,迎著月亮徐徐綻放。


    天籟樹開花了。聖潔的花朵仿佛冰雪的元神,伴隨一聲長長的號角,晚風吹過樹梢,唿啦,滿樹的花兒離開枝頭飛了起來。


    比起彩鳶花,天籟花的飛翔並不依賴花瓣,它們盤旋自如,悠閑舒緩,始終圍繞天籟樹,隨著音樂忽遠忽近,如同行星環繞太陽,花朵與樹木之間存在著微妙的引力。


    學生紛紛走到樹下,天素也在其間,她跟方飛一樣沒穿禮服,短衣長褲,極簡自然,冰藍色的長發紮成馬尾,通身少女本色,充滿青春的美感。她站在華服麗裳的學生中間,宛如天籟花一樣素淨醒目。


    音樂節奏一變,空靈靜美,氣象萬千,一如浩瀚星河在天湖裏的倒影,所有人的目光朝方飛投來,眼中流露出驚訝的神氣。


    “曲子不錯,”牡丹也打量方飛,“真是你選的?”


    方飛這才意識到天籟樹開始演奏天宗我的樂章符,樂曲很美,沒有任何危險,這讓他鬆了一口長氣,忽見天籟花紛紛下降,落到學生麵前,眾人跳上飛花,冉冉升到高處,伴隨音樂翩翩起舞。。


    “飛花靈舞”正式開始!


    一朵飛花落到方飛麵前,花瓣微微顫動,仿佛某種邀請。方飛來不及多想,挺身跳了上去,水藍色的花蕊踩上去就像天鵝絨一樣絲滑柔軟,他很快感受到裏麵蘊含的充沛元胎,當他注入元氣,天籟花立刻跟他融為一體,聽從他的意念,宛轉向上飛升。方飛一邊聽著音樂,一邊笨拙地跳起了飛天舞。


    自從學習這種舞蹈,方飛就沒有老老實實地跳過一次,現在他被眼前的氛圍和耳邊的音樂激起了雄心,無奈身體不聽使喚,“飛天十勢”跳得亂七八糟,既不飄逸,也不優美,盡管他上躥下跳,結果隻是惹來一陣陣哄笑。


    方飛很快意識到全世界都在觀看他醜陋的舞姿,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為了挽迴頹勢,他來一個高難度的“補天”,結果砰的一聲,腦袋撞上了粗壯的枝幹,一片狂笑聲中,他頭昏腦脹、兩眼發懵,忽覺天籟花飄飄蕩蕩地一路向下。小度者貫注意念,試圖向上提升,卻發現天籟花不聽使喚,他與花朵的聯係完全切斷,眨眼工夫,連人帶花落到了地麵,方飛低頭一看,天籟花迅速枯萎,花瓣散落一地,變得衰敗枯黃。


    方飛愣了愣,抬眼一瞧,發現落下的學生不止他一個,落下以後,腳下的飛花無不枯敗壞死。一幫失敗者麵麵相覷,臉上都有說不出的沮喪。


    “太可笑了,”水靈光一臉的難以置信,“‘九星之子’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了‘幻月舞會’。他的飛天舞慘不忍睹,還不如我兩歲大的侄子。眾所周知,天籟樹是最公正的裁判,根據舞者的表現決定天籟花的枯榮,‘降妖獵怪’的冠軍第一個出局,創造了有史以來最恥辱的記錄……”


    出乎方飛意料,簡真還在天上。他搔頭弄姿,扭扭捏捏,粗壯的腰身用力一擺,渾身的贅肉簌簌發抖,寬闊的肩膀使勁一聳,臉上居然露出嫵媚的笑容。他的大身子橫衝直闖,就像一隻特大號的炮仗,方飛十分擔心他會撞到別人,可是大個兒運氣過人,總能驚險無比地躲過一劫。在所有姿態優美的舞者當中,他就像白馬群裏的一頭黑驢,說不出的怪異刺眼,可是天籟樹不知存了什麽心思,隨他怎麽醜怪,就是留著他不讓下來。


    “節奏,”天宗我聲音響起,“他的姿勢很醜,可是把握住了音樂的節奏。”方飛沉默一下,忽然說道:“謝謝你,天宗我。”


    “什麽?”天宗我微感詫異。


    “你是個好道師,”方飛輕聲說道,“這一天的時間,我學到的東西超過之前一年。”


    “你也是個好學生,”天宗我冷笑,“你明白服從我的後果對吧?”方飛微微窒息:“對!”


    “可你還是照做不誤?”


    “對!”


    “蒼龍方飛,我們是一類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果世界擋了道,我們也會把世界一腳踢開。”


    “不,”方飛沉默一下,“我喜歡這個世界,我希望它一切都好。”


    “你總會厭倦它的。”大魔師似乎有些感慨。


    “至少現在不會。”方飛迴答。


    簡真終於落了下來,他走到方飛麵前揚眉吐氣:“聽到了嗎?剛才好多人給我喝彩。”


    “你怎麽知道他們是給你喝彩?”方飛根本不買賬,氣得大個兒兩眼亂翻:“你第一個被天籟樹淘汰,我比你多挺三分鍾,不,五分鍾……”


    “頂多一分鍾。”方飛打斷他說。


    “就算一秒,我也比你強,你應該感到恥辱。”


    “我當然很恥辱,我連你都不如。”方飛的話讓大個兒七竅生煙。


    禹笑笑也落了下來,女孩滿身瓔珞,光彩照人,望著天上的飛花怔怔出神,桓譚趕上來,體貼地脫下外衣給她披上。禹笑笑勉強地衝他笑笑,抿著嘴,無精打采地走迴座位。


    “脫衣服有什麽了不起?”簡真打量自身,“哼,我也有新衣服。”


    “那你幹嘛不脫?”方飛斜眼瞅他。


    “得了吧,”大個兒把頭一甩,“我又不是馬屁精。”


    禹笑笑以後,飛花落地的學生越來越多,不到半分鍾的光景,天上的舞者所剩無幾。勾穹、蘇若蘭、林清湘、施紅蓮、皇秦、天素、巫嫋嫋、貝家姐妹,最讓人大跌眼鏡是魚羨羽,他跳得妖妖嬈嬈、風情萬種,比起任何舞者都不落下風。


    勾穹死性不改,撞向林清湘,擾亂對手的節奏,但被施紅蓮一把扯住,三個人當空糾纏,結果可想而知。到了地麵,三人怒目相向,要不是帝江攔著,幾乎當場鬥毆起來。


    樂曲更加美妙,可是節奏變化多端,複雜得難以想象。蘇若蘭悠悠落地、抱憾出局,雙胞胎的禮服像是光亮的星雨,隨著她們洋洋灑灑,拖出兩條彗星似的漂亮尾巴。可是彗尾的軌跡也很快出現了混亂,姐妹倆同時花謝花落,站在那兒噘嘴不樂。


    魚羨羽隨之落地,贏得一片熱烈的掌聲,男孩受寵若驚,向著各方含笑鞠躬。這一來,天上隻剩下三個人——天素、皇秦和巫嫋嫋。


    局麵對天素不妙,皇秦和巫嫋嫋一左一右地向她靠攏,試圖壓迫她的空間、打亂她的節奏,冷不防曲調拔高,天素應聲舉手,使了個“補天”,嫋嫋繞繞地越過千百樹枝,一刻不停地衝向天籟樹的頂端。


    其他兩人無奈跟進,樂聲不斷拔高,一股子洪荒野性破繭而出,活是一個撐天立地的巨人,在那兒捶胸頓足、咆哮唿號,穿過浩瀚宇宙,直達天心深處,撥弄明月,動搖星辰,觀眾的喝彩就像落入大海的水滴,微不足道,了然無痕。


    巫嫋嫋麵紅耳赤,升到一半,跟不上音樂的氣勢,腳底一沉,飛花開始下降,任她如何掙紮,也製止不了凋落的勢頭。剩下皇秦搖搖晃晃,喝醉酒似的拔升了二十多米,眼看將到樹頂,忽也停了下來,太子爺搖頭歎氣,無可奈何地隨著飛花飄落下去。


    天素升到樹頂,音樂的調子也到達了巔峰。她已經沒有對手,可是音樂一刻不停,舞會就不會結束。天籟樹光亮一暗,曲調一落千丈,變得淒迷婉轉。不可一世的感覺消失了,天素仿佛陷入茫茫宇宙,星光冷寂,黑暗無窮,沒有同伴,也沒有希望,所有的隻是無邊無際的孤獨。


    短暫的蓄勢之後,樂曲進入了真正的**,天籟樹掀起孤獨的巨浪。天素宛轉獨舞,動作冷清而又瘋狂,冰藍色的長發掙脫了束縛,連接廣漠的宇宙,天地星辰隨她旋轉,四方諸神沉默凝注……突然曲調向上一揚,如同垂死的天鵝吐出最後的一口氣,樂曲終於結束,飛花冉冉飄落,天素低頭彎腰,蝴蝶似的蜷在花心,素白的臉頰枕在膝蓋上麵,閉合的雙眼睫毛微微顫動——


    她睡著了,入睡的不止她一個。準確來說,整個八非學宮都進入了夢鄉。學生、道師、星官、來賓……帝江落到地麵打著唿嚕,老夔龍翻著肚皮漂在湖上,牡丹懸在空中紋風不動,造化筆掛在樹梢上慢慢搖蕩——這是老筆妖特有的睡覺姿勢。隨之消失的還有它的畫作,圓城不見了,人跟人擠在一起,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就連“碧磷妖瞳”也失去了神氣,僵硬地停在半空,如同一個個冰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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