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鎮魔坑


    呂品一溜煙跑到辦公室,馬屁花見到他,立刻放聲高歌,這一次還換了歌詞:“主人樂當時,聰明又偉大,從來不犯錯,做事頂呱呱……”


    呂品強忍惡心,掏出“鼻涕蟲”,溜進辦公室,打開密室,放好飛磴,一切順利無比,但覺誌得意滿,吹一聲口哨,扯開大門,踏上竹林小徑。馬屁花歡快地向他道別:“樂當時,走得快,風流瀟灑人人愛;樂當時,走得好,精神煥發真逍遙……”


    呂品嗓子發癢,恨不得破口大罵,他冷哼兩聲,正要動身,忽聽有人高叫:“樂宮主。”呂品循聲一瞧,周見龍興衝衝朝他走來。懶鬼暗暗叫苦,可又退避不能,隻好清了清嗓子,擺出樂當時慣有的假笑:“周道師,你找我有事兒?”


    “老問題,”周見龍滿臉堆笑,“關於我的薪水。”呂品心裏暗罵,嘴裏支吾:“噢,你有什麽意見?”


    “樂宮主,我來學宮幾年啦?”周見龍反問。呂品傻了眼,咳嗽兩聲,隨口敷衍:“好些年了吧!”


    “準確說是十五年,”周見龍流露迴憶神氣,“我來學宮報到的那天,正好聽見天宗我複出的消息,那時他已經是大魔師了。”


    “噢,”呂品不敢接話,他對這些一無所知。


    “我也是老資格了,”周見龍一臉委屈,“可我的薪水還是比山爛石差一大截。”


    “那個,他比較胖……”呂品隨口胡扯。


    “這跟胖有什麽關係?”周見龍瞪著他不明所以,呂品隻好繼續胡謅:“胖就吃得多,買食物要多花錢,噢,衣服也大幾號,需要消耗更多的布料……”


    “我以為,”周見龍臉脹通紅,“薪水的標準是能力和資曆,而不是誰胖誰瘦……”


    “說得對,”呂品極力想要擺脫摶煉道師,“你要漲多少?”


    “早說過了,”周見龍提高嗓門,“百分之三十,跟山爛石一樣。”


    “我得考慮考慮,”呂品裝模作樣地摸著下巴,“下一次我再給你答複。”


    “這件事我說了多少次了?”周見龍不滿地嘟囔,“下次推下次,到底要拖到什麽時候?”


    呂品頭大如鬥,正想如何應付,思忖間目光一掃,心髒躥起老高,驚叫聲差點兒從嗓子眼衝了出來——


    遠處夜色中冒出一個人,甩開大步,搖頭晃腦,不是別人,正是樂當時。


    呂品兩眼發黑,周見龍見他眼神古怪,也要掉頭去看,懶鬼匆忙伸手握住他的雙肩,用力把他轉向自己,笑嘻嘻地說:“百分之三十太多,百分之十怎麽樣?”


    “不行。”周見龍使勁兒搖頭,“百分之三十,不能比山爛石少……”


    樂當時越走越近,他心不在焉,沒有留意門前有人,可是再走幾步,王見王也是早晚的事。


    “……這不是錢的問題,這關乎我的尊嚴……”周見龍還在那兒嘮叨,呂品心急如焚,正想開溜,忽見樂當時身後閃出一人,身影嬌小,正是貝露。她叫住樂當時,說了幾句什麽。樂當時臉色慘變,掉頭往來路走去。


    呂品又驚又喜又恍惚,猜想貝露說了什麽,忽聽周見龍說道:“樂宮主,你在想什麽?”


    “嗯哼,”呂品摸了摸下巴,“我在想尊嚴多少錢一斤?”


    “你說什麽?”周見龍麵湧怒氣,呂品卻不理睬,目光越過他肩頭,高叫一聲:“貝露,你來幹嗎?”


    女孩急匆匆闖入竹林,張口便說:“樂宮主,曲道師找你?”呂品不待周見龍發話,搶先說:“我馬上就去。”轉向老道師笑嘻嘻地說,“薪水的事以後再說。”不顧周見龍臉色難看,跟著貝露匆匆離開。


    到了沒人的地方,呂品變迴原形,吐一口氣說道:“真險,你跟樂當時說了什麽?”貝露揚起嘴角:“我說皇秦受了重傷,現在躺在曲傲風的溫室。”


    “真的?”懶鬼瞪大眼睛,貝露白他一眼:“假的!”


    “嗐,”呂品咂了咂嘴,“你這不是騙人嗎?”貝露說道:“我不這麽說,樂怎麽會上當?”呂品搖頭說:“他上了當,迴頭會找你麻煩。”


    “頂多罵我一頓,記一次大過,”貝露瞅著呂品冷笑,“如果發現你這個冒牌貨,他會把你扔進天獄。”說著掏出通靈鏡,揮舞毛筆寫個不停。


    “你在幹嗎?”呂品好奇問道。


    “抹掉天眼符的記錄。”貝露說道,“這樣一來,你就從沒去過樂當時的辦公室。”


    “這也太方便了。”呂品連連搓手,“我說,封鏡的事……”


    “我們會考慮。”貝露打斷他說。


    “你們?”呂品愣了一下,“你承認你們是‘雙……”


    “住口,”女孩抬起頭來,目光森冷如電,“再對我說那三個字,你就一輩子也別想通靈。”


    “那叫……兩……腦袋……蛇……”呂品邊說邊瞅貝露的臉色,女孩怒哼一聲,迴頭看向鏡麵,忽又麵露喜色:“姐姐說貝雷醒了,我得過去瞧瞧。”收起通靈鏡轉身就走。


    “別忘了封鏡的事喔!”呂品殷勤地衝她揮手。


    “知道了,”貝露不勝其煩,“囉裏囉嗦的死狐狸。”


    一想到可以通靈,呂品連翻兩個跟鬥,落地站穩,忽覺背脊發冷,他心頭一沉,迴身大喝:“誰?”


    身後空曠無人,懶鬼瞪大雙眼,仔細搜索一遍,不覺心頭打鼓。剛才的感受不像錯覺,真有東西藏在暗處,即便不是道者,也是路過的精怪,不管是人是妖,聽見他和貝露對話,都是莫大的威脅。


    呂品頭皮發麻,又張望了一會兒,仍是一無所獲,不覺搖了搖頭,雙手插進兜裏,悶悶地走迴寢室。


    樹葉颯颯晃動,一個人影從無到有,從灌木叢裏浮現出來,他緩緩起身,望著呂品身影消失,輕輕歎一口氣,縮起身子,沒入黑暗。


    “你受傷了?”天皓白打量方飛的左腿。


    “摔了一跤。”方飛支吾。


    “噢?”天皓白瞅他一眼,“魑魅絆倒你的?”


    “嘿!”高處傳來嘎聲嘎氣的叫聲,“他一進門我就聞到了。”


    方飛抬眼望去,三足金烏站在高高的鳥架上,紅通通的雙眼像是兩塊火炭。


    “枯朽冰冷,”蟲老虎在腳邊呱呱作響,“那是精邪的臭味。”


    “是嗎?”方飛掀開褲腳,衝著枯白色的小腿抽了抽鼻子,“我怎麽聞不到?”


    “死人也聞不到自己的臭味。”九陽君說完,方飛望著它瞠目結舌:“你、你說……我死了?”


    “差不多,”蟲老虎不緊不慢地說,“九陰噬陽——精邪的詛咒,你沒有馬上死掉我很意外!”


    “九陰噬陽,萬物枯朽,”九陽君同情地望著小度者,“我猜你活不過明天。”


    “天道師……”方飛望著天皓白麵無血色。


    “斷了幾根符鎖?”天皓白不動聲色地問。


    “一根。”方飛垂頭喪氣。


    “還不算太糟,”天皓白的目光投向餐桌,“那張符紙的主人沒來,不然精邪的封印已經打開了!”方飛心頭一驚,注目桌麵的符紙:“您知道誰寫的嗎?”


    天皓白抿了抿嘴,揚起毛筆,角落裏飛來一隻太玄池,筆尖攪動兩下,石盆湧現清水,毛筆向左一勾,東邊木架接連飛來若幹器皿,到了太玄池上方,自行掀蓋拔塞,倒出各色液體藥粉,落入盆中清水,嗤嗤嗤白氣翻滾。


    “九陽君,”天皓白頭也不抬,“把‘紫玉髓’取來!”


    金烏鴉飛上二樓,不久飛了迴來,胸前的爪子攥著一個水晶瓶子,裏麵裝滿亮紫色的膏液,老道師接過倒了兩滴,太玄池裏紫氣彌漫。


    “金蠶……”天皓白話音剛落,蟲老虎吐出舌頭,越過十米,鑽進西邊角落,而後閃電收迴,粉紅色的舌尖送到老道師身邊,上麵黏著一個四方形的白木盒子。


    天皓白打開盒蓋,揪出一隻金燦燦、胖乎乎的大蟲子,長約三十厘米,身上布滿銀環,皮膚柔嫩飽滿。老道師捏了一把,蟲子發出嬰兒似的啼哭,身子下方噴出一股金黃色的水柱,淅淅瀝瀝、一滴不落地灑進太玄池。池水沸騰起來,咕嘟嘟地響個不停。


    “它在幹嗎?”方飛看呆了眼。


    “撒尿!”九陽君一邊迴答。


    “什麽?”方飛嚇了一跳,“往太玄池撒尿。”


    “金蠶渾身都是寶。”九陽君吞下唾沫,“可惜就是不讓吃。”


    金蠶一泡尿撒完,天皓白把它塞迴金盒,吧嗒關上蓋子。蟲老虎舌頭伸縮,又把盒子送了迴去。


    “還差一樣!”天皓白看向碧無心,樹精篤篤篤地走上來,滿不在乎伸出手臂,天皓白的筆尖吐出白光,用“銳金符”割破樹皮,流出淺綠色的汁液。石盆裏的液體遇上綠血,立刻停止翻騰,顏色悄然生變,乳白透明,微微蕩漾。


    碧無心收迴胳膊,衝方飛咧嘴笑笑,篤篤退到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天皓白掉轉石盆,把其中的湯液倒進茶杯,碧無心雙手捧過,恭恭敬敬地遞給方飛。


    “碧靈長生湯,”天皓白聲音沙啞,“可以解除精邪的詛咒。”


    方飛望著湯液進退兩難,一想到裏麵摻入了金蠶尿水,腸胃裏就是一陣翻騰,他偷瞟一下老道師,閉眼咬牙,仰脖喝下湯液,味道不鹹不淡,略帶腥味,進了肚子,忽又變得灼熱,熱氣鑽入腹股溝,順著左腿向下流注,到了小腿枯萎的地方,嗤地騰起一股火焰,裹住小腿熊熊燃燒。


    “啊!”方飛失聲驚叫,可是雖然著火,但卻並不疼痛,熱乎乎,暖洋洋,不斷驅散蝕骨的陰冷。


    火焰很快燒盡,留下一層枯碳似的黑痂,方飛伸手一碰,不痛不癢,無知無覺,不防金烏鴉俯衝下來,三隻鳥爪左起右落,上起下落,就像剝掉烤紅薯的枯皮,把腿上的黑痂撕扯下來。


    黑痂剝落,並不難受,露出一層光溜粉嫩的皮肉。蟲老虎跳上來舔了兩下,呱呱呱地評價:“真不賴,挺新鮮。”


    方飛哭笑不得,伸屈小腿,飽滿有力,完全恢複了知覺。他滿心感激,轉眼看去,天皓白收起太玄池,坐在餐桌旁邊,手裏端著煙杆,望著那張符紙呆呆出神。


    “天道師……”方飛“謝謝”兩個字還沒出口,天皓白抬眼掃來:“你碰過符紙?”方飛茫然點頭,天皓白眼裏閃過一絲異樣:“你有什麽感覺?”


    “腦子裏亂糟糟的,”方飛皺眉苦想,“我也說不清。”


    天皓白點了點頭,繼續凝視符紙,方飛望著紙上的符字,忍不住問:“這是影魔寫的?”


    “何以見得?”天皓白問道。


    “寧柔然跟他……”方飛還沒說完,天皓白搖了搖頭:“這是我孫子寫的。”


    “你孫子?”方飛念頭一轉,渾身的血液直衝頭頂,他瞪著老道師結結巴巴,“天、天……”


    “對!”天皓白的眼裏浮起苦澀笑意,“天宗我。”


    方飛盯著那些符字,喘了兩口粗氣:“他、他以前寫的?”


    “不,”天皓白輕輕搖頭,“沒過多久,”他伸出毛筆,點了點符字,“不超過五個月。”


    “五個月,”方飛腦子一陣混亂,“可是他應該死了,或者說……”


    “被困在鎮魔坑?”天皓白點點頭,“這也沒錯!”


    “那為什麽?”方飛努力平靜下來,“天道師你一定弄錯了?”


    “我不太確定,”天皓白盯著符紙仿佛著迷,“按照寫符者的本意,精邪吃掉貝雷以後,這張符紙會自行銷毀。接觸到符紙的人,絕大多數都會迷失本性,就如貝雷一樣,任由符咒驅使,可你偏偏沒事。所以,這張符留到現在,恐怕也在天宗我的意料之外。”


    “天宗我不是在鎮魔坑嗎?”方飛失聲叫道,“他怎麽可能寫出這張符?”


    “他在鎮魔坑,他也寫出了這張符。”天皓白苦笑一下,“盡管我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


    “這太矛盾了!”方飛連連搖頭。


    “符咒不會說謊,”天皓白的目光投向符紙,“他的元氣、他的筆跡,還有他獨一無二的意誌。”


    方飛盯著符紙上的字跡,感覺一股徹骨的冰冷:“這太荒謬了。”


    “好吧!”天皓白說道,“我們來做個試驗。”


    “什麽試驗?”方飛問道。


    “知道元氣共振嗎?”天皓白盯著男孩,方飛茫然搖頭。


    “同一個人的元氣跟他的元神會有微妙的感應,這一種效應叫做‘元氣共振’。高明的寫符者可以使用‘元氣共振’遠程控製自己所寫的符咒。反過來說,使用同樣的方法,我們也能用已有的符咒來搜尋寫符者本身。當然,寫符者如果不願暴露,他可以拒絕共振,切斷元神與符咒的聯係……”


    “如果天宗我拒絕共振呢?”方飛忍不住問。


    “試驗就失敗了,”天皓白想了想,“可我猜他會接受。”


    “為什麽?”方飛更加困惑


    “他不必親筆寫下‘迷魂符’,畢竟這有暴露的風險,”天皓白摸了摸胡須,“可他為什麽這樣做?”


    “那個……”方飛不知如何迴答。


    “這是一種樂趣,”天皓白說道,“他酷愛風險,他樂在其中,經曆的風險越大,成功的喜悅就越強烈。好比‘萬象歸一’,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那是妄想,可對天宗我來說,隻有不可能的挑戰,才能滿足他無限的野心。”


    “真是個瘋子……”方飛衝口而出。


    “說得對,瘋子的想法不能用常理揣度。”天皓白轉身揮手,“九陽君、蟲老虎、碧無心,你們去院子裏呆一會兒!”


    “還讓不讓人睡覺?”九陽君打著嗬欠向門外飛去。


    “嬌氣,”白蛤蟆一蹦一跳,“我在哪兒也睡得著。”


    “這有什麽?”木頭人樂嗬嗬地跟在後麵,“我可從來不睡覺。”


    “我得提醒你一下,”天皓白注目男孩,“如果天宗我活著,並接受元氣共振,那麽這意味著巨大的危險。”


    “我明白,”方飛點頭,“這意味著他能控製這張符。”


    “不止如此,”天皓白注目符紙,“這是我見過最厲害的‘迷魂符’,如果天宗我的力量足夠強大,能夠讓我們陷入永寂。”


    “永寂?”方飛心子一跳,“永遠的魂眠。”


    “這也是天宗我會接受共振的原因,”天皓白苦笑一下,“對於他來說,這不是暴露自身,而是消滅敵人的大好時機。”他看了看方飛,“你真的不害怕?”


    “決不!”方飛簡短迴答。


    “好吧!”天皓白歎一口氣,手中毛筆揮出,一束天青色的光芒投向符紙,仿佛石頭丟進水裏,紙上的符字蕩起漣漪,漣漪不斷擴大,直達符紙邊緣,符紙抖動起來,嗡嗡嗡的聲音就像蒼蠅振翅。


    伴隨顫鳴,符紙開始上升,升了半米多高,突然停頓下來,嗡的一聲激響,暗綠色的漣漪突破符紙,化為無形的光波向外擴散,陰暗黏膩,如同綠色的膿水,瞬間裹住了方飛。奇冷洶湧而來,男孩仿佛掉進了冰河,身體忽然失重,極速向下墜落……


    雲煙八方湧來,忽又四麵散開,方飛的雙腳踏上實地,他掃眼望去,目之所及,險些驚叫起來——


    他站在懸崖邊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淵。懸崖的邊緣是一個巨大的圓弧,弧形的曲線左右延伸,最終在數十裏以外再次交匯。可以說,這不是普通的山崖,而是一個巨大的天坑,坑底深不可測,四周壁立萬仞。巨坑的盡頭,青氣紅光交纏糾結,青氣如同眼白,紅光仿佛瞳仁,共同構成一隻詭異的巨眼。


    方飛望著深淵,深淵也望著他。


    男孩心驚膽顫,不覺後退一步,立足未穩,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天皓白的聲音讓人心安:“別怕,這是鎮魔坑。”


    方飛迴頭看去,天皓白長發亂飛、睡袍飄搖,站在懸崖邊緣,皺眉望著坑底。


    “鎮魔坑?”方飛戰戰兢兢,“我們怎麽到這兒來了?”他迴頭望去,身後一片荒原,隻有砂礫亂石。


    “這是幻象!”天皓白曼聲說道,“天宗我接受了共振,用他的‘迷魂符’製造了一個幻境,如果我們永遠呆在這兒,我們的元神就會陷入……”


    “永寂?”方飛顫抖著接口說道。


    “對!”天皓白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坑底。方飛忍不住探頭看去,發現巨大的眼睛消失了,青氣紅光化身太極,青魚紅眼,紅魚青眼,首尾追逐,越來越快,形成一個瘋狂轉動的漩渦……方飛看得入迷,腦袋越垂越低,身子向前傾斜。


    “當心!”天皓白扣住他的肩膀,把他用力向後一拽。


    方飛踉蹌站定,不覺冷汗淋漓,偷眼再看,“太極”消失不見,坑底星鬥斑斕,青中有紅,紅中有青,環繞一個中心徐徐轉動——鎮魔坑仿佛萬花筒,眨眼之間,居然虛構出了銀河係的圖景。


    “青的是‘九星鎮魔符’,紅的是地下熔岩,它的變化是你的心魔……”天皓白沉吟一下,“魔由心生,沉迷其中,就會墜落坑底、萬劫不複。”


    “可是……”方飛不勝納悶,“這不是幻象嗎?”


    “實非實、虛非虛,虛實一紙之隔,幻象也能殺人,”天皓白看了看天,“奇怪,他還在等什麽?”


    “我在這兒!”一個稚嫩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


    天皓白身子一僵,緩慢轉過頭去,但見十米開外站立一個小小的男孩,模樣俊美可愛,身穿銀亮套裝,質地柔軟,光澤迷人,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眶微微泛紅,裏麵蓄滿淚水。


    “救救我……”男孩哀傷地注視老道師,“救救我。”


    小男孩突如其來,方飛倍感詫異,轉眼看去,天皓白木呆呆站在原地,喉頭微微聳動,咽下一口唾沫。


    “救救我……”淚珠順著光嫩的小臉淌下,小男孩眼裏的悲傷更加濃重,他向前跨出一步,飽滿的紅唇微微顫抖,仿佛充滿某種渴盼。


    “站住,”天皓白閉上雙眼,艱難地吐出話來,“別過來!”


    “你忘了我嗎?”小男孩悲傷地說,“你不記得我了?”


    “我記得,”天皓白睜開雙眼,激蕩的眼波平靜下來,“可你不是你了!”


    小男孩盯著老人,抽了抽鼻子,淚水消失了,悲哀一掃而光,稚嫩的小臉皺了起來,變得猙獰兇狠。他的目光越過兩人,冷冷地投向遠處。


    “嗐!”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介於尖銳和沙啞之間,讓人聽著很不舒服。


    方飛應聲迴頭,遠處懸崖邊站立一個少年男子,容貌清秀明朗,煙灰色的羽衣簡潔飄逸,頭發青黑泛藍,陽光映照下,仿佛剛剛破曉的天宇。


    天皓白搖頭歎氣:“你還想說什麽?”少年笑了笑,漫不經意地問:“迷魂符有多少種寫法?”


    “一種!”


    “我的寫法?”少年又問。天皓白點頭說道:“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寫法。”


    “個性?”


    “每一個人都獨一無二!”


    “不,”少年搖頭,“隻有一個人獨一無二。”


    “你?”


    “我,”少年咧嘴一笑,“獨一無二,唯我獨尊!”


    “你錯了,”天皓白的口吻就像訓導不聽話的學生,“浮生短暫,每一個人都有其價值!”


    “他的價值就是成為我的一部分,”少年笑意消失,目光變得冷酷駭人,“萬象歸一,即能永生!”


    “永生?”天皓白略帶嘲諷,“永生真那麽好?”


    “真那麽好!”少年鄭重點頭,“我向你保證。”


    “唯一的存在意味著孤獨,孤獨是一種罪。如果加上永生,那麽孤獨的刑期就是永遠!”


    “我喜歡孤獨!”


    “你還不懂孤獨的滋味!”天皓白語氣沉痛。


    “不!”少年看向鎮魔坑,“我已經懂了!”天皓白也看向坑底,眼神微微恍惚:“看來,你真的活著。”


    “你錯了,天皓白,”沙啞陰冷的聲音從坑底傳來,方飛抖索索看去,坑底的青紅二色勾畫出一張獰惡無比的巨臉,嘴巴一開一合,聲音震天動地,“活未必死,死未必活,生與死的界限,比你想象的要模糊得多。”


    巨臉說話的時候,小男孩和少年男子也同時出聲,異口同聲,一字不差。


    方飛完全明白了。男孩、少年和巨臉三位一體,代表天宗我的童年、少年和現在。


    “在我心裏,你已經死了。”天皓白說道。


    三個“天宗我”齊聲大笑:“你騙不了我,這些幻象就是鏡子,照出我在你心裏的樣子。你忘不了我的童年,那時我天真可愛;你也忘不了我的少年,那時我求知若渴;至於我的成年,你寧可把我忘掉,但這才是真正的我,你隻是不肯麵對現實。”


    “人老了,總愛迴憶過去!”天皓白不動聲色地說。


    “迴憶過去,你一定相當痛心。”


    “有那麽一點兒!”


    “你應該為我驕傲,我是你最得意的學生,”天宗我洋洋自得,“你讓我審視自我,於是我明白了‘自我’才是最重要的存在;你讓我包容他人,嗬,我確實‘包容’了他們,完完全全地包容;你說浮生短暫、死亡長存,所以我把死亡當做最大的敵人,挑戰它、征服它,不惜一切代價!”


    “不,”天皓白輕輕搖頭,“你什麽也沒學到,你不過自以為是!”


    “看來你不讚同我的觀點!”


    “決不!”


    “好吧!”天宗我鬼魅一笑,“你們就留在這兒,畢竟我是一個‘包容’的人。”


    方飛心裏掠過一陣戰栗,如果困在這個幻境,現實中的自己就會陷入永寂,成為行屍走肉,直至腐爛消亡——天皓白說的沒錯,幻象真的能夠殺人。


    “任何幻境都有出路,”天皓白鎮定自若,“任何幻覺都會結束。”


    “出路?”天宗我挑釁地冷笑,“那你找找看。”


    “方飛!”天皓白出乎意料地迴過頭,“出路在哪兒?”


    方飛一愣:“我、我不知道!”天宗我嗬嗬直笑,天皓白並不理睬,接著說道:“不要馬上否定自己,相信你的靈感和直覺!”


    “靈感?直覺!”方飛來到紫微超過一年,可是仍然保持紅塵的思考方式,邏輯勝於靈感,總愛探究來龍去脈,所以在道術的修煉上屢屢碰壁。聽了天皓白的話,他茫然四顧,除了荒涼無垠的原野,就是深不可測的天坑……天坑?方飛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把他自己也嚇得不輕。


    “你高看他了,”天宗我冷冷說道,“他隻是一個學生,他不可能……”


    “閉嘴,”方飛衝口而出,“我知道了!”


    “噢?”三個“天宗我”都睜圓雙眼,“說來聽聽。”


    “你喜歡風險,”方飛說道,“你以冒險為樂。”


    “嗬,說得挺對!”


    “所以,”方飛的目光投向鎮魔坑,“最危險的地方就是出路。”


    “有意思。”天宗我放聲大笑,“你要想清楚,選擇隻有一次,代價就是生死。”


    方飛縱身一躍,跳下了天坑。耳邊風聲唿嘯,吹散了恐懼和猶豫,望著坑洞盡頭獰惡的巨臉,男孩的心意前所未有的堅定——對也好,錯也罷,如果錯了,他的犧牲可以為天皓白試錯,證明此路不通,幫助老道師找出真正的出路……


    巨臉的表情變了,先是驚訝、再是憤怒、進而張開大嘴,發出一聲驚心動魄的狂吼。大嘴的下方黑暗無窮,刺骨的冷風洶湧而出。


    “你是對的!”天皓白的聲音幽幽傳來,方飛應聲望去,老道師就在身邊,同時向下墜落。


    “天道師!”方飛心頭冰涼,天皓白也跳了下來,如果他錯了,兩人都會困在坑底!


    “別害怕,”天皓白微微一笑,“我們是對的!”


    狂吼戛然而止,巨臉的抿起嘴巴,露出古怪的笑意。


    “蒼龍方飛,”三個天宗我的聲音在天坑裏迴蕩,“後會有期!”


    巨臉模糊消失,紅光青氣瘋狂轉動,形成一個深邃的漩渦,傳來磅礴無比的吸力。


    方飛一頭鑽進了漩渦,跟著天旋地轉,砰地坐迴了椅子,神誌迅速恢複,眼前的景物變得清晰,狂暴的氣流在他身邊盤旋、撕扯,耳邊傳來驚心動魄的爆鳴,“迷魂符”的符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慘綠的光波。亂流、爆炸、炫光,方飛身處風暴的中心,感覺整個“皓廬”都要被摧毀了。


    一支筆穿過亂流,輕輕揮舞一下,天皓白清晰的咒語壓倒了爆響:“無始無終!”


    爆炸沒了聲音,光亮不再流動!方飛仿佛進入了真空,一無所有,寂靜可怕,他的手足僵硬,身子無法活動,眼看著符筆繼續揮舞,粉碎的字畫、古董、家具、器皿一一拚合,重新返迴原位。


    眨眼之間,客廳恢複如初,隻剩下餐桌上方那一團綠光,仿佛凍結在琥珀裏的螢火蟲,僵硬而又靈動,擁有自相矛盾的美感。


    天皓白坐在對麵,筆尖對準綠光,眼神有些複雜。過了片刻,他歎了口氣,筆尖向下一沉,綠光熄滅了,變成灰燼的符紙撲簌簌地掉在桌上。


    “他想炸死我們,”天皓白解釋,“可是符咒的威力不夠。”


    “真難纏,”方飛望著灰燼喃喃說道,“他真的還活著?”


    “是啊!”天皓白悠然出神。


    “您打算怎麽做?”方飛問道。


    “報告鬥廷!”天皓白迴答。方飛想了想:“不能進攻鎮魔坑嗎?”


    “‘九星鎮魔符’吸入一切,摧毀所有,好比宇宙的黑洞,那是生命的禁區。可是反過來,如果天宗我活著,那麽鎮魔坑便成了他的防禦工事,任何進攻他的力量,首先必須化解‘九星鎮魔符’!”


    “我懂了,”方飛喜不自勝,“我們進不去,他也出不來!”


    “可是……”天皓白的目光落向灰燼:“這一道‘迷魂符’是在鎮魔坑以外寫成的。”方飛冰水灌頂,忙問:“他是怎麽做到的?”


    “如何在鎮魔坑裏存活,一直讓我相當困擾,”天皓白點燃琅嬛草吸了一口,“不過剛才幻象裏,天宗我自己透漏了口風!”


    “什麽口風?”


    “九陽君!”天皓白高叫。


    “什麽事?”金烏鴉飛了進來。


    “二樓書房,丁字部,編號六一三五!”


    九陽君飛上二樓,很快迴來,胸前的爪子攥著一本破破爛爛的古書,書的紙張是用風幹的樹葉剪裁的,上麵沒有文字,隻有縹緲不定的雲煙。


    天皓白攤開書本,內頁上也沒有文字,隻有一團團雲氣不斷地翻湧。


    “這是什麽書?”方飛忍不住問,“怎麽一個字也沒有?”


    “這是魑魅幻書,當年我從魔徒的巢窟裏得到的,”天皓白頭也不抬,“遠古魑魅發明的文字,用三百二十四種雲霧的形態作為詞根,根據雲氣的變化來進行敘事,這種文字怪異冷僻,魔道用它來書寫和傳信。我也花了不少時間才學會……喏,就是這個,亡靈禁城!”


    “亡靈禁城?”方飛皺起眉頭,“聽起來有點兒瘮人。”


    “古代大魔師創造的邪法,拘禁亡靈,也即死者的元神,構築絕對的防禦。這種防禦近乎完美,唯一的缺陷就是需要不斷地消耗亡靈。隨著亡靈減少,防禦也會崩潰,亡靈消耗的速度,跟遭受攻擊的強度有關。”


    “天宗我使用了這個邪法?”方飛想了想,“可亡靈從哪兒來?”


    “困在‘九星鎮魔符’裏的不止他一個,”天皓白的眉頭微微擰起,似乎不願迴憶往事,“當時落入鎮魔坑的魔徒有一萬多人!”


    “他們都死了?”方飛直覺手腳冰冷。


    “還記得幻象裏天宗我的話嗎?”天皓白眉宇低沉,“他說,他已經懂了孤獨的滋味。也就是說,鎮魔坑隻有他還活著,其他的魔徒都化身亡靈,構築了他的‘禁城’!”


    方飛怔了怔,小聲問道:“一萬個亡靈能消耗多久?”天皓白合上書本:“撐不過十二年。”


    “十二年?”方飛心頭一動,“那不是快了!”天皓白點頭說道:“大限將至,困獸之鬥更加瘋狂。”


    “好頑強!”方飛心情複雜,除了驚訝厭惡,隱隱然又有點兒佩服,能在鎮魔坑撐過十二年,本身就是莫大的奇跡,“可他還沒脫困是吧?”方飛疑惑未解。


    “‘九星鎮魔符’隔絕一切物質,無論肉體還是元氣,全都無法通過,不過……”天皓白注目門外,“因為重力符的局限,它阻擋不了純粹的元神。”


    “元神?”方飛愣了一下,“天宗我的元神離開了鎮魔坑?”


    “除此之外,別無解釋。”


    “元神能夠離開身體嗎?”


    “這個嘛,”天皓白意味深長地說,“你應該深有體會。”


    “元嬰!”方飛心頭一震,“天宗我變成了元嬰?”


    “裸蟲才能成為元嬰,道者的元神離開肉體,肉體會朽壞,元神也會消亡。”


    “為什麽?”方飛好奇問道。


    “不知道,”天皓白輕輕搖頭,“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是裸蟲比我們強的地方。”


    “不能成為元嬰,怎麽離開鎮魔坑?”方飛深感頭疼。


    “神遊!”天皓白吐出一口煙氣。


    “神遊?那是什麽?”


    “傳說中的道術。學會‘神遊’的道者,元神與肉體可以自由分離、相互遙控,元神放乎天地、遨遊六合,駕馭萬物、附身他人……”


    “啊!”方飛愣了一會兒,“那誰能勝得了他?”


    “這樣的人近乎於神,”天皓白苦笑一下,“傳說中支離邪做到過,可他沒有留下方法。後來許多人也嚐試過,結果非死即瘋。所以鬥廷把‘神遊’列為禁術,可你知道,人是好奇的生物,總會心存僥幸。”


    方飛心子狂跳:“天宗我真能辦到嗎?”


    “我也說不清,”天皓白耷拉眼皮,“入魔以前,他是天道者的首選,入魔以後,他是最強大的魔師,放眼古今,從未有人做到這一點。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難得的契機。”


    “契機?”


    “為了對抗天宗我,鬥廷曾經試圖找到‘神遊’的方法。一開始,他們用道者試驗,可是屢屢失敗,一個偶然的機會,研究者發現裸蟲的元神可以永久離開身體,於是把裸蟲當做對象,進行了一係列殘酷的試驗,最終創造出元嬰!”


    “結果元嬰發生了叛亂?”方飛對這件事相當清楚。


    “事實證明,失去肉體的元神會衰弱,元嬰肉體死亡,元神也會失去力量,必須附身他人才能苟活。叛亂之後,幸存的元嬰星散四方,無相魔就是其中之一。它對道者恨之入骨,我猜它穿過了鎮魔坑,見到了天宗我。”


    方飛心頭一沉:“它啟發了天宗我?”


    “很有可能,”天皓白黯然說道,“天宗我因此領悟‘神遊’,我一點兒也不會意外。”


    方飛沉默一下,輕聲問道:“您為什麽告訴我這些?”天皓白抬起目光:“也許你能改正我的錯誤。”


    “您的錯誤?”方飛茫然問道,“什麽錯誤?”


    “天宗我,”天皓白低聲說道,“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我不太明白……”


    “時候不早,”天皓白起身說道,“你該迴去了。”


    燕眉警惕地觀望四周。人群熙來攘往,大多青春年少,這兒是玉京的東北方,地處玄冥區和勾芒區之間,宏偉的雙龍塔巍然聳立,下麵圍繞許多時興的店鋪。


    酒館裏買得到最新鮮的蟲露酒,店員當著顧客刺破甘露蟲,擠出乳白芬芳的汁液;家具店擺滿最昂貴的家具,製作的材料從神龍的化石到巴蛇的牙齒;妖怪寵物店人滿為患,不時有小孩子拎著書貂籠子走出來,煙花爛漫蝶在特製的水晶罩裏飛舞,雙頭夜鶯唱著婉轉的哀歌,影馬在草叢裏忽隱忽現,虹蛇隔著水晶牆不斷變幻顏色……


    街邊還有不少小販,一個紅鼻子小醜格外惹眼,手裏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心意氣球”,這種氣球能隨著人的心意變成動物形狀,同時具有該種動物的特性,變鳥能飛,變魚能遊,變成的小鹿能歡快地奔跑……一大群孩子圍在他身邊,爭先恐後地購買。


    “我說,”杜風烈從燕眉身邊閃了出來,“你非得穿成這個樣子?”


    “有什麽不對?”燕眉看了看自己——雪青色的襯衫下套著淺白色的長褲,伯牛皮的短靴粉紅發亮,天蠶絲的腰帶鑲嵌九星寶石,一頂雪白的土螻絨帽子壓住粉紅色的窺天眼鏡——這是今年的最新款,可以看穿整條街的建築,發現裏麵的可疑人物。


    “太招搖了!”杜風烈悶聲說道。


    “普通的遊客都這麽穿。”


    “普通個鬼,”杜風烈哼了一聲,“不管走到哪兒,你都是最紮眼的那個。”


    “這算是誇獎嗎?”燕眉笑著看了看對方,“你扮男人還挺帥。”


    杜風烈女扮男裝,銀灰色的套裝簡潔幹練,紅發染成低調的灰色,嘴角兩撇挺翹的胡須,隨她說話上下飛動。


    “我們看上去像一對情侶。”杜風烈自嘲地說。


    “不!”燕眉反對,“父女。”


    “我有那麽老嗎?”


    “比我老!”燕眉看向百米之外的鯤鵬酒店,酒店如同巨大的鯤魚,周圍綠水環繞,露出光滑幽藍的背脊。


    “還有五分鍾,酒店會出現變化,”杜風烈看了看仙羅盤,“換了我是罪犯,那個時候動手最好。”


    “這個單易還挺鎮定。”燕眉看向小男孩。單易坐在街邊,抱著通靈鏡頭也不抬。


    “他不叫單易!”杜風烈冷冷說道,燕眉驚訝地看著她:“你怎麽知道?”


    “我從後麵叫過他的名字,”杜風烈皺了皺鼻子,“他毫無反應。”


    “他究竟是誰?”燕眉有點兒好奇。


    “他的父母肯定不一般,”杜風烈斷言,“這小子太冷靜了,絕對見過大場麵。”


    “顧永之應該知道,”燕眉轉眼一瞧,發現商行老板呆在街角的茶舍,端著茶杯腰板挺直,茶水一口沒喝,兩眼直勾勾盯著窗外,臉上分明寫著“我在抓賊”四個大字。


    “他會把事情搞砸的,”燕眉悲觀地說,“巫史為什麽要讓他來?”


    “他有錢。”杜風烈迴答簡潔。


    “其他人怎麽樣?”


    “一切正常。”杜風烈揚起左腕,衣袖裏一枚紙環緊箍手腕,上麵寫滿加密過的“傳音符”,一頭聯結埋伏的虎探,一頭聯結杜風烈的耳朵。女虎探的目光掃過人群,眉間閃過一絲憂慮,“不知為什麽,從早上起來,我就心神不寧。”


    “越老越膽小。”燕眉譏諷。


    “跟膽量無關,我的直覺一向很準,”杜風烈若有所思,“也許我們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


    “別擔心,”燕眉說道,“今天來的人馬可以抵擋一支大軍。”


    “那也得看是誰的大軍。”杜風烈輕聲說道。


    “什麽意思?”


    “如果是影魔,一個人就夠了。”


    “你認為是魔徒作祟?”


    “我希望不是,”杜風烈表情凝重,“我們的網太小,兜不住那種大魚。”


    “大魚要變身了,”燕眉饒有興趣地望著酒店,街上動蕩起來,就像大風吹過水麵,連綿不斷的漣漪匯合成怒起的波濤,人群從四麵八方朝這邊湧動,近處的徒步行走,遠處的淩空飛來,越過人群上方,攪得氣流不勝混亂。


    “看緊誘餌!”杜風烈湊近左腕,對著“傳音入密環”低聲下令。


    參加行動的虎探都是便衣,偽裝成行人、遊客、商店的店員和路邊小販,接到命令,競相靠近單易。小男孩也覺出異常,放下通靈鏡,直起身來茫然地張望。


    鯤鵬酒店開始崩潰,瓦解成不同的房間,一個個升向天空,房間裏的客人躺在床上、坐著馬桶,得意洋洋地衝著人群招手。解體的房間在空中重新組合,到了正午時分,酒店鯤魚化鵬,將如大鳥一樣飄在半空。


    鯤鵬酒店的變形是玉京的一大景觀,子、午兩時各變一次,許多道者不遠萬裏趕來觀看。人群越聚越多,燕眉悶熱難當,後背前額滲出汗珠,她的手指按著筆袋,兩眼迅速掃視四周,一張張人臉表情自然,看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要想從這麽多人裏找出罪犯,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我看著誘餌,你那邊怎麽樣?”杜風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燕眉轉眼望去,女科長擠過人群,正在接近單易。男孩兀自蒙在鼓裏,呆頭鵝似的伸長脖子,望著天上目不轉睛。


    “沒有可疑人物。”燕眉有點兒失望。


    “情況不妙,”杜風烈站在單易身後數米,“我有不祥的感覺。”


    “虎探靠感覺破案嗎?”顧永之的譏諷插了進來。


    “外行閉嘴,”杜風烈沉聲說道,“狗永遠不懂貓的想法。”


    人群裏響起幾聲驚唿,燕眉轉眼望去,發現分散各處的“心意氣球”掙脫了主人掌握,迅速飄過人群,四麵八方到處移動。


    “當心那些氣球。”燕眉衝著手環輕唿。


    耳邊沒有迴應,隻有空洞的噪響,燕眉立刻明白過來——有人切斷了“傳音符”。


    虎探間的“傳音符”經過加密,幾乎牢不可破,要想切斷這樣的符咒,需要非比尋常的力量。


    “出事了!”燕眉腦子滾燙,快要燃燒起來,她踮起腳尖,想要看清楚其他虎探的位置,可是湧動的人潮把她推來搡去,目之所見隻有黑壓壓的人頭。時下最好的辦法當然是飛起來,可是“丹離”的劍光會暴露她的身份。女孩有點兒後悔,她本該帶一把備用飛劍,可她太過自負,不屑用這種方法來掩飾身份。


    一隻粉紅色氣球向她飄了過來,形狀是一隻梟兔,可愛的兔子背上長著貓頭鷹的翅膀。氣球的顏色讓燕眉醍醐灌頂,想起了鼻梁上的粉紅色眼鏡,窺天眼鏡不能透視活物,除此之外,堅壁厚牆都能一眼看穿。


    燕眉沒有隔牆視物的雅興,她調校鏡片,對準飛來的氣球,穿透纖薄的球壁,裏麵充滿暗白色的氣體,洶湧起伏,躁動兇暴。


    “魑魅!”燕眉大驚失色,啪,氣球忽然爆裂,魑魅鑽了出來,仍是梟兔形狀,神氣獰惡無比,裂開三瓣嘴巴,露出尖銳獠牙,眾人愣怔之間,一陣風撲向燕眉。


    “南明烈火。”燕眉筆尖一揚,烈火衝天,魑魅靈動了得,倏忽流散,繞開“極烈符”,正想重新凝結,忽見女孩手持珊瑚煙杆,點燃淡綠香草,猛吸一口,鼓起雪白兩腮,吐出一股青茫茫、直挺挺的煙氣,形如一支羽箭,勁急破空,嗤的洞穿“梟兔”的胸膛。


    魑魅發出淒厲慘叫,翻滾間失去形體,變成了一團白氣,想要乘風逃逸,可是煙靈變硬為軟,化為一條長繩,把它纏住捆住。燕眉筆尖一勾,扯迴落空“極烈符”,火球翻滾直下,砰地裹住魑魅,無休無止,極盡燃燒。魑魅形影變幻,慘叫連綿不斷,人群驚慌失措,稀粥似的沸騰起來。


    其他的地方也在慘叫,並非來自魑魅,而是來自人類。燕眉顧不得偽裝,紅光一閃,馭劍升到半空,她掃眼望去,驚怒交集。“心意氣球”統統炸裂,裏麵的魑魅洶湧撲出,紛紛撲向潛伏的虎探。


    虎探的心思都在人群身上,萬沒料到附近的氣球暗藏殺機,各各措手不及,魑魅進入身體,慘叫聲中,白霧鑽進眼耳口鼻,鮮血跟隨妖氣衝破肌膚,就像破裂的水管,血水噴濺數米。四周的民眾渾身浴血,發出恐懼至極的尖叫。


    燕眉一振飛劍,撲上去救人,忽聽一串異響,來自頭頂上方,嚓嚓嚓的聲音就像有人磨牙。


    女孩舉頭一瞧,一輛明黃色的蚣明車攀附在雙龍塔左邊的黑塔上麵,順著塔身奔騰直下,速度越來越快,腹部摩擦外牆,激起耀眼的火花。


    蚣明車爬遍玉京內外,沒有固定的行動路線,既可攀爬高樓大廈,也能潛過水渠湖底。一切行動都是為了繞過交通上的阻礙,以最短的路線到達目的。


    飛行消耗元氣,本是一件苦差,即便在玉京,也不是每一個道者都喜歡飛行。飛車星閃電馳,壞在價格昂貴,蚣明車速度較慢,勝在免費省力,自然成了普通民眾最喜歡的交通工具。


    眼下的蚣明車失去了控製,隨時都有墜落的危險。透過窺天眼鏡,燕眉發現車裏的乘客亂成一團,他們哭著喊著,發出各種符咒,試圖擊破車身,可是無濟於事,車身牢不可破,把眾人悶在裏麵。


    “出了什麽事?”燕眉很快發現了恐慌的源頭——乘客中一男一女安坐不動,麵皮焦黑如炭,裂縫之間火光噴薄。


    “火精傀儡!”女孩腦子一空,渾身僵硬冰冷。這不是簡單的墜車事故,這輛車是一顆從天而降的巨型**!


    蚣明車踉蹌一下,離開黑塔,擺脫元胎的束縛,落入重力的懷抱。它帶著淒厲的唿嘯,以無法形容的勢頭衝向地麵的人群。


    燕眉迎了上去,筆尖瘋狂旋轉,數不清的符字跳了出來。緊要關頭,她寫出了“移山填海符”——“搬運符”的最強變咒,如果完成順利,托得起數百噸的重物。


    符咒成功了,紅光衝向車頭,蚣明車停頓了一下,忽又向下急墜,駭人的重力擊穿的燕眉的符咒。女孩兩眼發黑,血氣直衝喉頭,她顧不得難受,集中精神掃視車身,發現左麵的車廂閃爍綠光,星星點點,那是許多細小的符字。


    “盤古天引符!”燕眉衝口而出。


    “重力符”是最深奧的符咒之一,包含宇宙的奧妙、萬物的秘辛。“九星鎮魔符”就是“重力符”的終極變咒,伏太因用它製服了天宗我,“九星鎮魔符”出現以前,“盤古天引符”是“重力符”最厲害的變咒,它讓蚣明車變得沉重無比,抵消了“移山填海符”的威力。


    燕眉進退兩難,災難不可避免,想要減輕損失,唯一的辦法就是毀滅蚣明車,可是目之所及,乘客的麵孔緊貼車廂,不乏老弱婦幼,每一個人的眼裏都布滿了驚悸絕望。


    女孩心頭一亂,出筆稍微遲疑,蚣明車從她身前掠過,淒厲的狂風刮麵生痛。燕眉的意識出現了短暫的停頓——世界陷入了古怪的寂靜,元神儼然離開了身體。


    仿佛經曆了一個輪迴,爆炸聲讓她重返現實。雙龍塔來迴搖動,灼熱的氣流化為龍卷颶風,掀起砂礫碎石、人體殘骸,高溫把方圓百米變成了一個熔爐。


    燕眉也被卷入了風暴,身子顛三倒四,礫石如刀,熱風如燒,伴隨無數淒厲的慘叫。


    求生的本能激活了她的心誌,燕眉開始了神讀。時間仿佛變慢,元氣注入筆端,她一口氣寫了數十道防禦符咒,擋住碎石和高溫,可是飛劍沒能擺脫衝擊,風暴拽住女孩,硬生生將她拍向地麵。


    叮,燕眉摔在地上,丹離劍高高彈起,橫在女孩身前,隨她筆尖瘋狂旋轉,每秒八千轉的高速把靠近的雜物化為微塵,旋轉帶起逆風,不屈不撓地抵擋爆炸的衝擊。


    “丹火劍輪”擁有超強防禦,持續足有五秒,爆炸終於結束。燕眉掙紮起身,肺腑灌滿了煙火,耳朵暫時失聰,世界一團死寂。


    殘破的屍體遍地灑落,如同一個個揉碎的布偶,少數幸存者斷手斷腿,在地上痛苦地爬行,街上多了一個巨大的深坑,騰起滾滾濃煙,到處都是蚣明車的碎片。


    雙耳傳來刺痛,數不清的聲音洪流一樣湧了進來……燕眉恢複了聽覺,可她真希望一直聾下去,各種哭號、慘叫、**交織起來,讓她的神經飽受折磨。


    “糟糕,誘餌……”女孩匆忙掉頭,沒有發現杜風烈和單易的影子,她忍不住高聲大叫,“杜風烈、杜風烈……”


    “放心,”一個聲音幽幽響起,“杜風烈沒那麽弱。”


    燕眉猛地迴頭,發現紅鼻子小醜站在二十米外,手裏剩下幾個“氣球”,屍山血海之間,通身幹淨得不合常理,暗紅色的瞳子就像燃燒的餘燼。


    “是你!”女孩後悔得想吐,她太大意了,沒有發現近在咫尺的大敵。


    小醜默默點頭,燕眉又問:“你幹的?”


    “一小部分。”小醜看了看四周。


    “你真該死!”燕眉馭劍騰空,直衝上去。


    啪啪啪一串急響,“氣球”競相爆炸,魑魅尖嘯衝出,有的保持動物的形狀,更多一團混沌,如同一片雲、一縷煙,乘著氣流飛馳,快得不可思議。


    燕眉不躲不閃,咬住煙杆深吸一口,用盡氣力向外噴吐,青色的煙柱迎風暴漲,化為一個橫直十米的龐大煙球,煙柱連綿不斷,煙球瘋狂膨脹,橫在女孩身前,化為一堵無形的屏障。


    魑魅忌憚煙靈,紛紛左右散開,試圖繞過煙球攻擊女孩。青煙湧動起來,噗的一聲,衝出來一大群冷青色的燕子,數以千百,靈動矯捷,拍著翅膀衝向四方,圍住魑魅連抓帶啄,雙方翻翻滾滾,殺得難解難分。


    如同蛻皮的毒蛇,小醜褪去偽裝,逍遙升上半空,寬大的黑袍迎風鼓蕩,翅膀一樣向後舒展。燕郢停在那兒,冷冷望著妹妹,一如黑石雕刻的神像。


    羽士入魔以後,為了棄絕過往,放棄飛劍、飛輪,穿上大魔師親手摶煉的羽衣。燕郢亮出魔羽衣,惹來更大的恐慌,“影魔”的名號到處響起,數十道符咒向他飛來。影魔晃動身形,符咒與他擦身而過,符筆的反擊飛向四麵八方,攻擊他的道者無一幸免。


    燕眉閃身趕到,丹離的紅光把她包裹起來,心中的溫情抹殺一空,她的眼裏隻有無窮無盡的怒火。


    “玄叱飛光!”女孩的筆尖亮起“霹靂符”的光球,迸裂成數十道粗如蛟龍的閃電,遵從主人意誌,或曲或直地劈向魔徒。


    影魔沒有抵擋,折身衝向天空。可笑的是地上滿目瘡痍,空中的鯤鵬酒店反而躲過了一劫,因為事先設下的符咒,若無其事地仍在變形。房間的客人被爆炸嚇得半死,居高臨下地望著劫後的慘狀。


    燕郢衝進了酒店,狂暴的符咒緊隨其後,炙彈符、極烈符、寒徹符……燕眉的筆速登峰造極。影魔不得已迴頭抵擋,身子依然向後飛逝,筆尖的符咒卻如天女散花,紛紛揚揚地化解對手的追擊,眼裏的冷漠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和專注。


    “你進步了呢,燕眉!”影魔歎息。


    “殺了你才叫進步!”女孩咬著牙說。


    “那就加把勁兒,”燕郢笑了笑,“你差點兒就殺死我了。”


    兩人越來越近,相隔不過數米,筆速越來越快,毛筆間不見風火雷電,隻有炫目的閃光連成一線,那是符字的碰撞,沒有完成的符咒在撞擊中湮滅,天地間的奧妙在兄妹倆的筆尖無窮無盡地綻放。


    糾纏、翻滾,聚散、衝撞,快得看不清影子,高速的飛行加上強力的符咒,把兩人間的物質一掃而光,就連空氣也無法生存,真空把附近的物體拉扯過來,任意撕爛揉碎,再用可怕的離心力向外拋射。


    鯤鵬酒店首當其衝。可笑的變形還在繼續——拆解、挪移、折疊、重組——門窗家具翻滾飄移,不斷從兩人身邊飛過;牆壁曲折扭動,仿佛龍蛇的腸胃。兩人儼然闖進了移動的迷宮,不知東西,無問南北,鑽過千瘡百孔的大廳,掃蕩七零八落的客房。他們在桌椅床鋪間搏鬥,在馬桶浴缸間廝殺,杯盤碗盞破碎成無法看見的微塵,咻咻咻四麵激射,擊穿牆壁,擊中四麵逃躥的客人,把他們變成無知無覺的屍體。


    破壞與死亡此起彼伏,一大半是超高的筆速造成的誤傷。“神讀”狀態下,攻防的速度快到燕眉自己也無法控製——她陷入了一場惡性的豪賭,隻有不斷加大賭注,除了死亡,無法退出。


    攥住單易的胳膊,杜風烈強忍揍人的衝動。


    男孩小臉煞白,渾身哆哆嗦嗦,魑魅加上爆炸嚇掉了他半條命,兩手空空如也,通靈鏡丟得不知去向。


    顧永之靠在牆邊,耳鼻流血,麵如死灰,平日的傲氣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恐慌。


    幸存的虎探不到五個,除了杜風烈人人帶傷,爆炸中死掉的是少數,大多數虎探死於魑魅一對一的偷襲。危急關頭,女虎探反應過人,及時召出煙靈,擊退魑魅,帶著誘餌和同事逃過爆炸的衝擊,混亂中還把顧永之從廢墟裏撈了出來。


    身為道者戰爭的幸存者,這樣的場麵嚇不倒杜風烈。她隻是沒有想到,一場誘捕引來了魔徒大舉進攻,襲擊的規模等同一場戰爭。


    “他們打什麽主意?”杜風烈有些困惑,她對魔徒的活動一直保持警惕,可是人微言輕,無法影響鬥廷的決策。民眾貪圖和平,不願直麵危機,輿論總在宣揚天宗我死在了鎮魔坑,魔徒群龍無首,早已不足為患。紫微從上到下都不願直麵魔道的崛起,大家都是鴕鳥,寧可把頭埋在沙裏。


    “我要迴家……”單易淚流滿麵,在一邊嗚嗚咽咽。


    “閉嘴!”杜風烈心煩意亂,從魑魅的偷襲來看,影魔想要殲滅虎探,從而奪取誘餌。


    她忍不住瞅了一眼單易,小家夥還在哭哭啼啼。她真是高看了他,不管怎樣他都隻是一個孩子,魔道為了他大動幹戈,足見單易對他們相當重要。以她對魔徒的了解,魑魅和爆炸隻是前奏,一定還有更厲害的後招。


    女虎探舉目觀望,空中混亂不堪,既有死裏逃生的民眾,也有聞風趕來的巡天士,兩股人流迎頭撞上,哭叫和怒叱交織響起。


    “馬上返迴鬥廷,”杜風烈告訴幸存的虎探,“我帶著單易,你們負責守衛,阻擋一切襲擊,就算我們死光,也不能讓他落入魔徒手裏。”


    “燕眉是對的……”顧永之喃喃說道,“魔徒在搜集四神元氣。”


    “你怎麽辦?”女虎探盯著商行老板,“留在這兒還是跟我們……”


    一陣悶雷打斷了她的話,杜風烈臉色微變,掉頭望去,天上的人群捂著耳朵,雨點一般向下掉落,烏茫茫的雲氣向下流注,發出噗啦啦的沉悶響聲。


    “鬼眼蝠!”杜風烈一眼認出那不是烏雲,而是無數通體漆黑的蝙蝠,成千上萬,兩眼滴血,張開青紫色的口腔,露出黑黃色的利齒,強烈的聲波衝口而出,重重疊加,匯成一股大能,道者卷入其間,眼耳流血,惡心發狂,嘔吐著從天上掉落下來。


    “進塔!”杜風烈知道“鬼號”的厲害,鬼眼蝠的叫聲擁有可怕的力量。


    虎探聽到號令,紛紛退向左邊的塔樓。雙龍塔不是普通的塔樓,經曆過道者戰爭的洗禮,曾經作為道者的要塞,戰後改造成商場,防禦的能力也並未削弱。方才的爆炸中塔身毫發未損,塔裏的道者也躲過一劫,唯有門窗的玻璃盡數震毀,星星閃閃地灑落一地。


    剛退入塔樓,“鬼號”就衝了進來,掀起的聲浪掃過地麵,玻璃碎片高速振動,子彈一樣到處飛射,一個男虎探躲閃不及,碎片掠過脖子,血花噴湧,濺了單易一身,嚇得他癱在地上,哇的哭了起來。


    “起來!”杜風烈怒視單易,手裏筆尖抖動,冷白色的符光注入虎探的脖子,血水凍結成冰,霎時封住傷口。


    單易抖索索站了起來,杜風烈嚴厲地說:“記住,不管我們是死是活,你必須抓住一切機會逃走!”


    “可是……”單易還沒說完,杜風烈瞪他一眼,“聽見沒有?”


    “聽、聽見……”單易話沒說完,漆黑的濁流灌入門窗。鬼眼蝠衝進了雙龍塔,濃烈的妖氣觸發了防禦,塔壁閃閃發光,湧現出無數耀眼的文字,青紅皂白,各色各樣,塔裏風雲突變,門窗電流交織,結成光閃閃的大網,大大小小的火球如同成群的紅鳥,衝著蝙蝠群迎頭痛擊。


    鬼眼蝠尖聲悲鳴,裹著烈火向下墜落,更多的撞入電網,渾身纏繞電蛇,變成團團白灰。


    拍翅聲異常急促,仿佛聽到號令,鬼眼蝠聚集成團,齊聲發出“鬼號”,聲波聚在一起衝刷牆壁,仿佛無形的鏟子來迴刮動,符字浮動鬆散,變成細碎微塵,所在的牆麵大塊脫落……符文被毀,符咒失效,防禦漏洞百出,鬼眼蝠一股腦兒衝了進來。


    不少道者在塔裏避難,見這情景無不駭異,紛紛掏出毛筆,符光五顏六色地衝向半空。鬼眼蝠唿啦散開,迅速躲開符咒,“鬼號”不絕於耳,道者紛紛摔倒,捂著耳朵痛苦掙紮,腦子如同沸水,突突突衝擊顱骨、


    鬼眼蝠俯衝直下,利爪插入頭骨,濃白的腦髓噴湧而出,蝠妖圍住受害者,拚命吸食他們的腦髓。


    虎探筆尖向外,把單易圍在中央,“真空符”結成一道屏障,飛快地抽走附近的空氣。聲波由空氣傳播,失去了介質,“鬼號”的威力無從發揮。


    杜風烈守在單易身邊,冷白色的符光在她的筆尖瘋狂閃爍,遠處的蝠妖結滿白霜,劈裏啪啦地掉在地上,碎裂成亮晶晶的冰塊,血肉髒腑清晰可見。


    “這是‘周天寒徹符’嗎?”單易忍不住說,“我爸說這一道符很難寫。”


    “你爸是誰?”杜風烈隨口問道。


    “他是……”單易猶豫未決,忽聽沙沙沙聲響,繁密響亮,來自地底。


    “該死!”杜風烈低頭看去,腳下出現一道細長的裂縫,沙沙聲越來越急,哢嚓,地縫裂開數寸,墨綠色的濁流一湧而出。


    “鼠蜥!”單易尖叫起來。


    數不清的鼠蜥躥出地縫,到處亂躥,焦躁惶急的樣子,似有天敵在追趕它們。


    “當心一點兒,”杜風烈吞咽唾沫,“這些家夥有毒。”


    經她點醒,眾人發現這些鼠蜥不同尋常,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牙齒更加銳利,充血的眼睛透著癲狂。它們不懼符咒,不顧死活,跳到人們身上,鑽進褲腳領口,狠撕猛咬,不死不休。


    塔裏的道者陷入了鼠蜥的沼澤,狂奔亂躥也無路可走,鼠蜥咬中的人兩眼發直,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昏迷抽搐,鼠蜥一擁而上,吱吱嘎嘎,頃刻留下一堆白骨。單易嚇得魂不附體,抱著腦袋一味尖叫。


    上有鬼蝠,下有毒鼠,塔樓變成了人間地獄。杜風烈無法坐視,丟下單易,跺腳飛起,她的飛劍名為“縹霜”,劍氣森冷可畏,曳出一道青茫茫的霜痕。她毛筆一揚,霜白的符光宛如無影長鋒掃過虛空,所過鬼眼蝠冰凍僵冷,筆直下墜,剩下的魂飛膽裂,唿啦啦到處逃躥。


    趕走蝠妖,杜風烈毛筆橫揮,符光像是一把大大的掃帚,繞著虎探的陣勢畫了一個整圓,緊跟著劍氣如輪,繞著眾人飛快轉圈,筆尖的寒氣連綿掃過地麵,留下一道藍瑩瑩、亮閃閃的冰霜圓環。


    這是一個結界!鼠蜥洶湧而上,踏上“冰環”,立刻僵硬不動,寒冰層層包裹,變成冰晶雪塊。後麵的鼠蜥受到邪法驅使,如瘋如狂,隻進不退,前者凍結成冰,後者重蹈覆轍,踩上同類屍體,卷入寒冰結界,上下相疊,前後相連,牢牢凍結在一起,不過兩分多鍾,就在虎探麵前築起了一堵環形冰牆。鼠蜥悍不畏死,仍是不斷擁來,冰牆活了似的增高變厚,很快高過眾人的胸口


    躲在冰牆後麵,虎探穩住陣腳,揚筆攻擊空中的蝠群,妖蝠接連中招,裹著電光烈焰掉落下來。


    單易也抽出筆,瞄準一隻鬼眼蝠,手指抖個不停。他心中咒罵自己,身子卻不聽使喚,以前多次聽到父母提起戰爭的可怕,他心裏十分不屑,真正身臨其境,才知道所言不虛。危機接二連三,小男孩就像激流裏的水草,忽東忽西,無法自主。他恐懼惱怒又覺不甘,盯著那隻鬼眼蝠,一咬牙,抖手發出一道“流彈符”,十多枚元氣彈飛向天空。蝠妖尖叫一聲,左右騰挪,身段靈巧得不可思議,不但避開符彈,反而俯衝下來,青紫色的嘴巴炮口似的對準單易。


    單易嚇得錯步後退,撞上冰牆,扭頭一瞥,凍入牆裏的鼠蜥保持奔竄姿態,齜牙瞪眼,躍躍欲活,嚇得他匆忙挪開身子,兩股戰戰,縮成一團。


    嗤,數十道電光縱橫交錯,牢牢纏住蝠妖,刺眼的電光淹沒了它的影子,蝠妖尖叫掙紮,流星似的向下急墜,啪地落在單易腳前,焦枯的身子摔成一堆粉末。


    “沒本事就別逞強。”顧永之的聲音冷冷傳來,單易迴過頭,發現老頭兒責備地瞪著他,筆尖的“霹靂符”威力不減,仍如一張巨網籠罩上方,鬼眼蝠在電網上空飛舞,淒厲的叫聲讓人心跳血湧,腦子嗡嗡嗡隨之振蕩。


    “是!”單易一手捂頭,哼哼說道,“我、我能幹點兒什麽?”


    “什麽都不用幹,”顧永之冷淡說道,“乖乖呆著,援兵很快就……”話沒說完,他身子一沉,腳下的地麵豁然裂開,一張巨口兇猛躥出,閃電般咬住顧永之的雙腿。


    老頭兒到嘴的話變成一聲慘叫,身子消失不見,慘叫還在繼續。


    變故突發,單易懵住了,渾身僵硬不動,就像砌入冰牆的鼠蜥。


    慘叫聲戛然而止,稍一沉寂,轟隆巨響,數不清的碎石飛到天上,灰白色的獨角衝了出來,後麵緊跟著一顆醜怪的頭顱,嘴大眼小,深褐色的鱗片像是惡心的皮癬。怪頭所過之處,地麵就像滾熱的黃油一樣無聲地分開。


    “地龍!”虎探驚唿聲中,獨角怪物躥出地麵,修長的身軀像是鋒利的冰刀,切開了冰牆,撕裂了結界,鼠蜥循著缺口洶湧灌入。


    這一下中央開花,虎探亂成一團,競相筆指地龍,“霹靂符”的電光裹住妖物的頭顱,可是電流一刻不停,繞開地龍,湧向地龍背上一個黑衣男子。他咧嘴詭笑,光溜溜的麵孔像是剝了殼的雞蛋,嘴巴哧溜一吸,數十道閃電進了肚子,照得身子冰雪通明,骨骼內髒清晰可見——沒有雙手,有腿無腳,腿骨細長柔韌,如同分了叉的尾巴纏住地龍的脊背


    “鬼八方。”眾人失聲驚唿,一個頭發花白的女虎探抖手發出“炙彈符”,數十個火球衝出筆端。


    “炙彈符”是絕命六符之一,所發火球一碰就炸,數畝方圓寸草不生。


    鬼八方衝天怪叫,舌頭暴漲十倍,滑膩膩,綠慘慘,一抖一卷,漫天火球消失,統統卷入舌底,眾人一愣神的當兒,舌頭刷地伸長,把寫符的女虎探攔腰纏住、用力一甩,女虎探枯葉似的向前飄落,當先的男虎探下意識伸手去接,冷不防女虎探雙手齊出,扼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老婦人變成一隻蛻,一口咬斷了同僚的脖子。


    虎探亂了陣腳,紛紛掉頭逃走,鬼八方肚子裏嗤嗤悶笑,舌頭向前一躥,勢如綠影長矛,刺入一個男虎探的背脊,破胸而出,把他挑在舌尖上高高舉起。


    咻,一道白色的霜痕從天落下,鬼八方丟下虎探,縮迴舌頭,舌尖綠光星閃,吐出一大團烈火,砰的一聲,紅火撞上白霜,發出驚天爆響。


    狂風劈開火焰,杜風烈馭劍趕迴,筆尖抖動,“周天寒徹符”接連飛出,空氣中水分凝結,化為銳薄冰箭,咻咻咻刺破虛空,兜頭蓋腦地撒向魔徒。


    鬼八方舌頭寫符,速度快過符筆,烈焰燒天,形成一麵火盾,冰箭射進火裏,嗤嗤嗤變成嫋嫋白氣。


    “杜風烈,”鬼八方肚子裏發出悶叫,“你知道‘冰神女’嗎?”


    “不認識。”


    “她是一枚‘逆鱗’,精通水相符法。”


    “跟我什麽關係?”杜風烈反問。


    “你們很像,”鬼八方嗤嗤悶笑,“或許你就是她,她就是你,杜風烈就是‘冰神女’。”


    “胡說八道!”杜風烈的聲音比符咒還冷,冰箭前仆後繼,火盾飛快地萎縮,


    “咕!”鬼八方悶聲怪叫,空蕩蕩的袖管向後反折,如同大鳥展翅,離開地龍躥上天空,噗啦啦一陣響,鬼眼蝠向他飛來,密密層層,活是一堵牆壁擋在兩人之間。


    女虎探稍一遲疑,蝠群左右分開,懸在鬼八方身後,化為兩扇巨大烏黑的“翅膀”,上麵紅光閃爍。鬼眼密布,一開一合地掀起狂風。


    “鬼號之翼!”鬼八方左袖揮出,蝠群結成的左翼同時向前,數百隻妖蝠齊聲發出“鬼號”,音波層層疊起,渾如怒濤吞噬一切。


    杜風烈筆勢狂舞,寫出“真空符”護住自身,音波從她身邊掠過,強烈的振蕩讓她耳鳴心跳,迴眼望去,似有無形的巨筆掃過牆壁,留下縱橫交織的凹痕,勾畫出荒唐怪誕的圖形。


    女虎探退出百米,揮筆還擊,寒氣掃過虛空,十多隻鬼眼蝠凍結成冰,亂紛紛向下墜落。鬼八方右袖一掄,右邊“鬼號之翼”橫掃過來,聲波密集成團、無所不至,塔裏的道者裹入其間,無不肌膚爆裂,變成一團團血霧。


    “畜生!”杜風烈驚怒交集,一麵馭劍躲閃,一麵揮舞毛筆,淡青色的霜痕從她筆尖飛出,凝結不化,牽連不斷,當空拖出一條長長的飄帶,若有若無地掠過聲波,切入左翼的蝠群,七八隻蝠妖凍僵落下,“鬼號之翼”出現斷層,杜風烈縮身穿過,筆勢一卷,霜痕掃過右翼蝠群,霎時雪花紛飛,跟著凍僵的妖蝠一起飄落。


    左一斬,右一纏,霜痕仿佛無形的軟劍,切得“鬼號之翼”七零八落。


    “玄霜劍罡!”鬼八方又驚又怒,“還說你不是‘冰神女’?”


    “關你屁事!”杜風烈的迴答讓魔徒七竅生煙,鬼八方怪叫一聲,吐出綠慘慘的舌頭,瞬間暴漲百倍,刷地纏住劍氣。杜風烈但覺元氣流逝、頭腦昏沉,一股酸痛直衝骨髓,登時心頭凜然:“不好,狗舌頭有鬼。”


    “玄霜劍罡”本是身外化身,蘊含元神之力,看似縹緲無形,實則跟杜風烈聯係緊密,化身受到重創,本體也會受傷。鬼八方的舌頭也是一種化身,綽號“八方毒舌”,無形無狀,無堅不摧,蘊含可怕奇毒,隔空吸人元神,這時纏住“玄霜劍罡”,吸走元氣,注入劇毒,杜風烈元神動搖,幾乎脫離軀殼,順著劍氣流向敵人。


    女虎探不敢怠慢,振作精神,揮筆抽迴劍氣,飄飄忽忽地繞開毒舌,透過破綻刺向鬼八方的本體。後者手忙腳亂,匆忙收迴毒舌,刷刷刷護住全身。杜風烈汲取教訓,劍氣一發就收,駕馭飛劍,繞著鬼八方旋轉,不斷尋找破綻,劍氣趁虛而入,無論如何也不跟毒舌糾纏。“八方毒舌”纏不住對手,威力大打折扣,鬼八方團團亂轉,肚子裏悶吼如雷,寒氣沾上身子,頭發衣裳染了片片青霜。


    杜風烈占了上風,劍氣如虹,正要狠下殺手,忽聽下麵傳來一聲尖叫:“救命……”叫聲稚嫩,充滿恐懼。


    杜風烈低頭望去,單易渾身爬滿鼠蜥,活是裹了一張蠕動的毛毯,向著地龍鑽出的地洞飛快挪去。


    女虎探吸一口氣,丟下鬼八方向下俯衝,身後撲翅聲響,“鬼號之翼”淩空掃來。杜風烈連連翻滾,好容易避開聲波,迴頭再瞧,心往下沉,單易失去蹤影,隻剩下黑幽幽的洞口。


    她趕到洞口上方,望著洞裏腦子發木,忽聽微弱**,轉眼望去,聲音來自一個女道者,趴在十米之外,渾身爬滿鼠蜥。


    杜風烈縱身上前,揮筆橫掃,寒氣席卷而過,鼠蜥四散奔逃。她鬆一口氣,目光所及,忽然愣了一下,鼠蜥覆蓋過的地方幹幹淨淨,沒有血跡,也無傷口……


    嗤,女道者右手一揚,劇痛貫穿杜風烈的胸膛。她痛哼一聲,向後飛出,人與劍兩兩分開,“秋霜劍”躥向天空,杜風烈則摔向地麵,壓扁了幾隻鼠蜥。鼠妖稍一後退,兇猛撲了上來。


    撕咬的痛楚傳來,杜風烈想要趕走鼠妖,可是渾身乏力,胸口的“陰蝕符”正在地吞噬她的元神。


    “豔鬼……”鬼八方的聲音透著不滿,“你少管閑事。”


    “少廢話,”偷襲的女子嬌聲說道,“大魔師說過速戰速決。”


    “大魔師?”杜風烈的背脊上有冷流爬過,“天宗我還活著?”她極力扭頭,試圖看清豔鬼的模樣,可是眼前模糊一片,仿佛隔了一層濃霧。


    “我來結果她,”豔鬼一聲暴喝,“灰飛煙滅!”


    “驚爆符”紅光閃過,爆炸聲卻沒有響起,嗤的一下,火光熄滅,女魔徒晃身後退,手裏毛筆狂舞,虛空中嗤嗤聲響個不停,那是符咒作廢的聲音,有人適時趕到,攔住了女魔徒的毒手。


    “燕眉?”杜風烈念頭閃過,眼前青光迸閃,一張巨大的符網掠過上空,裹住了數十隻鬼眼蝠,蝠妖衝突慘叫,可是無路可逃。


    身上的鼠蜥潮水般退走,冷幽幽的感覺籠罩全身。杜風烈痛苦稍減,忽見一張麵孔探了過來,胡子拉碴、形容憔悴,不是燕眉,而是一個嚴肅的中年男子。


    “你……”杜風烈認出對方,“簡懷魯?”


    “杜風烈,”玄武人歎氣,“好久不見。”


    “你怎麽來了?”杜風烈虛弱地問。


    “找我的小兒子!”


    “你兒子?”


    “那小子離家出走,”簡懷魯悶悶地說,“我們追蹤他一直到這兒。”杜風烈心頭一動:“他叫什麽?”


    “簡容。”簡懷魯迴答。


    “簡單容易?”杜風烈發出**,“真該死。”


    “你見過他?”簡懷魯狐疑地瞅著女虎探,杜風烈吐出一口氣:“他被魔徒擄走了……”


    簡懷魯沉默一下,舉目看向遠處:“鬼八方要逃了。”一晃身,消失了。


    “簡懷魯……”叫聲出口,黑暗洶來,杜風烈心頭一空,忽然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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