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命燈和龍文


    月亮升上夜空,一大四小,玲瓏好看。月光照亮一對聳入雲端的尖塔,顏色白裏透青,數不清的窗戶就像密層層的鱗甲。距離雙龍塔不遠的地方,“鯤鵬酒店”正在誇張地變形,大鵬狀的房屋折疊組合,變成巨大的鯤魚,緩緩降落在地。一輛白色的蚣明車從通天的龍塔滑落,爬過“鯤鵬”的脊背,悄悄地溜進幽暗的水渠。


    燕眉從塔尖掠過,把變形的酒店拋在後麵,飛了十多分鍾,降落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街頭昏暗無光,符燈少得可憐,偶爾走過幾個行人,形影飄飄忽忽,說不清是人是鬼。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也不敢相信玉京裏還有這麽蕭條的地方。


    “飛蓬街。”燕眉的目光掃過房屋的門牌,“一百四十三號……”她很快找到目標,那是一棟兩層高的小樓,年久失修,殘破晦暗,讓人欣慰的是窗戶裏依稀透出燈光。


    女孩看過門牌,確信沒有走錯,揚起左手,篤篤篤敲打門扇。屋內沒有動靜,她暗生不耐,揚起手來,正要用力拍打,忽聽吱嘎一聲,宅門徐徐後退,符燈光芒泄露,映照出一張消瘦蒼白的女子麵孔。


    “左萱嗎?”燕眉笑著問。


    “你是?”女子警惕地打量對方。


    “我是虎探。”燕眉隨口編了個名字,“朱雀方燕。”說完以後,才發現這個化名同時用了她和方飛的姓氏。


    左萱的眼裏閃過一絲嫌惡,低聲說:“我沒什麽好說的了。”伸手就要關門,燕眉匆忙抵住,笑著說:“宋艾琪讓我來的。”


    “宋虎探?”左萱半信半疑,“她相信我的話了?”


    “您的話?”燕眉直覺對方的話裏暗藏玄機,“對,她讓我再來核實一次。”


    “核實?什麽意思?”左萱困惑地望著女孩,“再看一次命燈?”燕眉一頭霧水,張嘴就來:“是啊!我要再看一次……命燈。”


    左萱眉宇舒展,神色鬆弛下來,慢慢把門拉開:“請進吧!”


    燕眉踏進門裏,渾濁的氣息迎麵撲來,夾雜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臭,客廳裏的雜物胡亂堆放,蟲妖在黑暗中無聲地潛行。


    “抱歉,挺亂的,”左萱語調低沉,“這些日子昏天黑地,沒有心情收拾東西。”


    “沒關係,”燕眉暗生同情,“您和丈夫同住?”


    “嗯,”左萱的聲音有氣無力,“現在隻有我了。”


    “噢?”燕眉環顧四周,發現牆上掛著一張夫婦合影,左萱笑靨如花,挽著年輕的丈夫,馮少宇有點兒拘謹,抿著嘴唇露出靦腆笑容。


    “他就是馮少宇?”燕眉十分費解,燕郢為什麽變成這個男人?她也想象不出,這個平常木訥的年輕人,如何會跟魔道扯上關係?


    地板下傳來沙沙的聲音,似有爪子輕輕撓動,燕眉停下腳步,“什麽聲音?”


    “鼠蜥吧?”左萱舉步上樓,驚起幾隻蠅妖,嗡嗡嗡飛來飛去,火紅色的複眼閃閃發亮。


    “您最好養一隻書貂。”燕眉好心說道。


    “不行,”左萱輕聲說,“我小時候被書貂咬過。”


    腐臭越發難聞,蠅妖數目變多,燕眉忍不住揮筆掃出,紅光熄滅,蠅妖掉在地上垂死哀鳴。


    抬眼望去,左萱已經消失了,女孩匆忙追趕上去,二層的廊道空寂幽沉,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左萱”。


    無人迴應,燕眉心頭發毛,提筆走了幾步,忽見兩扇小門左右相對,半遮半掩,正感猶豫,左邊的門裏忽然傳出左萱的聲音:“我在這兒。”


    燕眉踏進房間,但見左萱垂手肅立,無神的雙眼望著前方。酒櫃上有一盞小燈,明亮的燈火懸浮在皎潔的玉盤上,金紅色的外焰包裹純青色的焰心,如同一朵淩空綻放的花朵,燈火的外麵有一個透明的水晶圓罩,越過玉盤連接純金的底座。


    水晶罩密不透風,也即是說,支撐燈火的不是燃料和空氣,而是其他的力量。


    “這就是命燈,”左萱迴過頭來,幽幽說道,“它聯結著我丈夫的元神。”


    燕眉呆站在門前,搜遍腦海也想不出“命燈”的來曆,這是一種冷僻的道術,並不存在於八非學宮的課程。


    “您是說……”女孩不勝遲疑,“命燈聯結元神?”


    “宋虎探沒告訴你?”左萱的眼裏再一次流露出疑惑。


    “不,”燕眉忙說,“隻是……她沒告訴我命燈的原理。”


    “原理很簡單,”左萱輕聲說,“命燈的力量來自元神,這一盞燈等於元神所有者的生命,人死燈滅,人活著,燈就會一直亮下去。”


    “馮少宇還活著?”燕眉險些叫出聲來。。


    “我的丈夫還活著,”左萱的眸子更加幽深,“這盞命燈就是明證。”


    “還活著?”燕眉望著命燈,努力理清思緒。燕郢變身馮少宇,必須借用他的元氣,如果馮少宇活著,他很可能跟燕郢在一起。也就是說,找到馮少宇,也就可能找到燕郢。


    她的心口滾燙起來,腦海裏浮現出那個落寞的黑影。她千方百計想要找到燕郢,可是機會到來,忽又生出一絲膽怯。兩人再次相遇,她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麽。


    “你在想什麽?”左萱的聲音把她從混亂的思緒中拉扯出來,女孩深吸了一口氣,問道:“能用命燈找到你的丈夫嗎?”


    “我不知道,”左萱輕輕搖頭,“沒有人相信命燈,沒有人相信我丈夫還活著。”


    “給我一點兒時間,”燕眉略微一頓,“我會找到使用‘命燈’找人的方法。”


    左萱瞪大眼睛,臉上有了神采:“真的嗎?”


    “我盡快迴來。”燕眉轉身下樓,快步走出大門,唿出一口氣,直覺輕鬆了不少。身後的房屋有一種古怪的氣氛,呆在裏麵心情壓抑。


    “你幹了什麽?”一個聲音忽然傳來,燕眉猛一迴頭,望著杜風烈從屋簷下走了出來,細長的鳳眼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你?”燕眉疑惑地問,“你在跟蹤我?”


    “我要確保你不幹傻事,”杜風烈悶聲說道,“知道嗎?今天幹的事可以讓你進天獄。”燕眉笑道:“你要告發我嗎?”


    “我還沒想好,”杜風烈看了看窗邊的人影,“那是誰?”


    “馮少宇的妻子左萱。”燕眉老實迴答。


    “你不該插手武庫案,”杜風烈搖了搖頭,“這件事巫史沒有錯,燕郢會影響你的判斷。”


    “放心。”燕眉冷靜迴應,“我很清醒。”


    “如果你很清醒,就不會闖進‘公共事務安全科’,”杜風烈眯起雙眼,目光如電,“如果我不出現,你要怎麽對付宮子難?”


    燕眉耳根發熱,沉默地看向前方,忽聽杜風烈說:“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麽?”燕眉悻悻地問。


    “你要的誘餌找到了。”杜風烈唿出一口煙,漫步向前走去。


    砰,大火球跳出虛空,教室裏迴蕩帝江的吼叫:“小的們,都給我閉嘴!”


    四周應聲肅靜,學生停止喧嘩。帝江收起火焰,大剌剌出現在講台上方,舉起觸手敲得講桌梆梆作響:“今天我們來講一講‘降妖獵怪’。”


    台下響起壓抑的歡唿聲,圓道師骨碌碌一轉,歡唿又低落下去。


    “誰來說說‘降妖獵怪’的來曆?”帝江觸手一揮,“噢,天素。”


    冰山女站了起來,語速極快:“‘降妖獵怪’起源於道妖戰爭,最初不是遊戲,而是針對妖怪的戰爭演習,狩獵的對象都是非常兇殘的妖怪,每一次‘降妖獵怪’都有道者傷亡。道妖和解以後,出於某些原因,‘降妖獵怪’保留了下來,重要性大為削弱,隻是作為‘幻月舞會’的前奏而存在……”


    “某些原因?到底什麽原因,”帝江陰陽怪氣地說,“盡管說,不要遮遮掩掩。”天素遲疑一下,輕聲說道:“為了震懾妖怪。”


    “震懾?想得美,”帝江嗬嗬冷笑,“我們才沒把它當一迴事,‘降妖獵怪’就是一個無聊透頂的爛把戲。”


    “您會參加嗎?”貝雨忍不住問。


    “什麽?”帝江衝到女孩麵前,“你想狩獵我?”


    “沒那迴事。”貝雨噤若寒蟬,“我隨便問問。”


    “我如果參加,那是你們的不幸。”帝江大吹法螺,“但從理論上講,任何妖怪都可能出現,有誌參加的學生,最好通讀一遍《妖怪大辭典》。”


    教室裏一片哀嚎,巫嫋嫋尖聲高叫:“《妖怪大辭典》能堆滿三個房間。”


    “愛看不看,跟我無關,”帝江舒舒服服地打了個滾兒,“這兒我來說說妖怪的品級,妖怪分為九品,狩獵不同品級的妖怪,得到的分數也不相同:捉到一品妖怪得十分,二品二十分,三品四十分,四品八十分,五品一百六十分,六品三百二十分,七品六百四十分,八品一千二百八十分,九品二千五百六十分……最後累加的總分決定冠軍的歸屬……呃,白虎呂品,你要提問?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方飛見了鬼似的望著呂品收迴右手,懶洋洋地起身說道:“您說錯了。”


    “胡扯,”帝江躥起老高,“我哪兒說錯了?”


    “妖怪的品級,”呂品咂了咂嘴,“應該分為十品。”


    帝江唿地衝到懶鬼麵前,大身子貼上他的腦門。呂品不為所動,臉上笑容不變。帝江轉動兩下,倏地退迴原處,悶聲悶氣地說:“好吧,曆史上出現過兩個空前絕後的大妖怪,狐神蓬尾和百頭蛟龍。蓬尾兼有妖怪和道者的偉力,如果說支離邪是道者之祖,蓬尾就是妖怪之神,它和它的後裔永遠受到妖怪的尊重……”說到這兒,帝江衝著呂品上下起伏,“百頭蛟龍是上古神龍和歸墟古蛇雜交的後代,百頭百身,擁有不輸給蓬尾的力量。道妖戰爭裏,百頭攻入玉京,使用‘忘墟之咒’逼迫道者簽訂了城下之盟。”


    教室雅雀無聲,帝江也停頓一下:“妖怪的世界,隻有蓬尾和百頭堪稱十品,可它們都已經死了。百頭戰死在忘墟,和約簽訂不久,蓬尾也在狐岐山坐化,所以現在已經沒有了十品妖王,最高的等級隻有九品。”


    “帝江道師。”魚羨羽歪著腦袋一臉天真,“您是幾品妖怪?”


    “那還用說?”帝江得意洋洋,大身子滾來滾去,“九品,必須是九品……”


    “其實它是八品,”簡真咬著方飛的耳朵低語,“九品的妖怪隻有三個,狐青衣、黃鵷和……哇……”大個兒飛向空中,腰部纏繞透明的觸手,帝江的怒吼在他耳邊震響:“誰是八品?你當我是聾子嗎?呸,你放個屁我也聽得清清楚楚,說,我幾品,我幾品?”


    簡真一半像風箏,一半像皮球,嘴裏哇哇慘叫:“九品、您九品……”


    “這還差不多。”帝江把簡真丟迴地麵,大個兒衝出教室,發出劇烈的幹嘔。


    “課本翻到三百二十一頁,”帝江若無其事地說,“我們來說一說生活在地下的妖怪……”


    “該死的老混球。”走出造化教室,簡真還在忿忿不平,“我說錯了嗎?它就是個八品的蠢貨。”


    “閉嘴吧你,”方飛看他一眼,“帝江聽見,有你好受的。”


    大個兒心虛地看了看四周,沒有發現帝江,頓又挺起胸脯:“我才不怕他,哼,你們慢慢走,我要去雲巢。”


    “去雲巢幹嗎?”方飛詫異地說,“下午的煉氣課在墨屋。”


    “你懂什麽?”簡真吹著口哨走開,“我愛去就去。”


    “他鬧什麽名堂?”方飛望著他的背影不勝納悶。


    “他去練習飛天舞。”呂品說道,“隻有雲巢才能飛。”


    “他認真的嗎?”方飛難以置信,“他真要參加‘幻月舞會’?”


    “希望不是,”呂品抿了抿嘴,“每次看他跳舞,我都要做噩夢。”


    下午上課前一分鍾,簡真才滿頭大汗地衝進教室,擠到方飛身邊說:“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瘦了?”方飛狐疑地打量對方,“什麽意思?”


    “告訴你一個秘密,”簡真一本正經地說,“飛天舞能減肥。”


    “給腦子減肥?”呂品趴在桌上說,“難怪你越來越蠢,因為腦子越來越小……”


    “你給我閉嘴!”大個兒氣得尖叫。


    “誰閉嘴啊?”山爛石的聲音從講壇上傳來,簡真渾身一抖,忙說:“山道師,我沒說您。”山爛石冷哼一聲,揚筆寫了兩個大字“吹塵”:“今天我們來學‘吹塵’。”


    教室裏寂靜時許,爆發出驚喜的狂唿,學生拍打桌子,恨不得手舞足蹈。


    “安靜!”山爛石伸出胖乎乎的食指,“喏,道者為什麽‘吹塵’?天素?嘿,我偏不叫你……”冰山女起身一半,聽了後麵又驚又氣。山爛石咳嗽一聲,揚聲叫道:“蒼龍方飛。”


    “在!”方飛慌頭慌腦地站起來,腦袋像是掏空了的葫蘆,“那個……”


    “這兒!”大個兒雪中送炭,翻開課本遞了過來。


    方飛感激地看他一眼,清了清嗓子,厚著臉皮照本宣科:“吹塵,‘野馬之吹’的最高形式,燃燒琅嬛草刺激元神,使元氣和琅嬛草的煙塵相融合,形成隨意變幻的煙靈。因為受到元神的控製,‘煙靈’勉強可以算是‘化身’,擁有非比尋常的力量,可以幫助我們對抗無形的敵人,比如無形妖和隱身者……”


    方飛的心突突亂跳,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道者都愛吸食琅嬛草,除了上癮之外,更多的是為了戰鬥。。


    “說得對,”山爛石示意方飛坐下,“要想吹塵,首先得有一根好煙杆……”


    “幹嗎不早說?”巫嫋嫋大聲叫道,“我家裏的煙杆有幾千根,最便宜的也要一千點金……”她得意地掃視四方,可是發現沒人理會。


    “山道師,”貝雨舉手問道,“吹塵不是四年級的課程嗎?”


    “按照課程,吹牛完了是吹礫、吹礫完了是吹沙,吹沙以後才是吹塵,不過等你們全都學完,‘降妖獵怪’早就結束了……”


    “這麽說‘降妖獵怪’會有無形妖出現?”貝雨禁不住兩眼放光。


    “誰知道呢?”山爛石搖晃胖大腦袋,“出題的人又不是我。”


    “誰出題?”雙胞胎尋根究底。


    “祖師葫蘆。”


    “噢!”姐妹倆大失所望。


    “看到了吧?”呂品在方飛耳邊冷笑,“她們妄圖竊取考試題目。”


    “不會吧,”方飛看他一眼,“你的怨念太深了。”呂品哀怨地望著屋頂:“不能通靈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去求她們啊!”簡真慫恿。


    “還用你說,”呂品白他一眼,“我求過好幾迴了。”


    “誠意不夠,”大個兒惡狠狠地說,“你得跪下來抱她們的腿,不,舔她們的腳,就像一隻喪家犬。”


    “我倒是想,”懶鬼失魂落魄,“可她們不讓舔!”


    “你也有今天……”大個兒張開嘴巴無聲地狂笑,呂品悻悻說道:“笑吧,盡情地笑吧……”簡真滿心得意,還想挖苦兩句,突然發現大嘴巴再也合不攏來,就這麽使勁兒張著,保持最誇張、最扭曲的笑臉。


    大個兒兩眼發黑,使勁拉扯方飛,憤怒地指向懶鬼,方飛沒好氣說道:“誰讓你招惹他?換了我躲都來不及。”


    這種和稀泥的態度讓大個兒很不滿意,攥緊拳頭怒目相向,配上那張笑臉,滑稽得一塌糊塗。


    山爛石簡明扼要地講完了“吹塵”的訣竅,揮一揮毛筆,眾人身前的桌麵向上彈起,露出一個亮閃閃的銀色盒子,打開一瞧,米白色的軟緞上躺著一根細長精巧的水藍色煙杆,旁邊還有一個白色的煙袋,紋繡金色花紋,散發迷人香氣,打開一瞧,裏麵塞滿了纖細絲滑的淺綠色幹草。


    “哪兒來的便宜貨?”巫嫋嫋不屑地揮舞煙杆,“這種玩意兒我家狗都不用。”


    方飛見過許多人吸食琅嬛草,親手觸摸卻是第一次。他托起煙杆,笨拙地把幹草塞進煙鍋,掃眼一瞧,教室裏不分男女,一個個嘴裏叼著煙杆,盡管沒有點火,但也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


    “‘引火符’不用我教了吧?”山爛石點燃琅嬛草,深吸一口,嫋嫋吐出,煙霧升到空中,翻騰一下,變成栩栩如生的青鳳,環繞教室不停地飛翔。


    學生難耐激動,爭相點燃煙鍋裏的幹草,按照山爛石教授的法子,深深吸入煙霧,緩緩向外噴吐。一時間,室內雲山霧罩,人人身影模糊。


    方飛點燃琅嬛草,試著吸了一口,但覺香甜輕柔,與其說是嗆人的煙草,不如說是怡人的香料,吸入肺腑以後,腦子活躍起來,生出許多匪夷所思的念頭。他不覺閉上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吸入煙氣,壓根兒忘了“吹塵”的初衷。


    他陷入了冥想,腦海火花迸閃,想起一件陳年舊事。那是一個冬天,他還不滿十歲,父母勞累一天,早早入睡,父親的手包隨意地丟在客廳的沙發上麵。就像聽見了魔鬼的聲音,方飛打開皮包,取出汽車鑰匙,出門下樓,啟動了那輛白色的越野車。


    他從未學過開車,可是一點兒也不害怕,模仿父親的動作,興興頭頭地把汽車開上了公路。夜已經深了,到處都是昏黃的車燈,方飛感覺莫名的興奮,雙手抱緊方向盤,就像抱住了整個世界。


    夜裏車少人少,誰也想不到開車的人是個孩子。方飛信馬由韁,連闖了好幾個紅燈,環顧四周,才發現迷了路。他試圖掉頭返迴,誰想拐了幾個彎兒,駛上了一條僻靜的小路。路上沒車沒人,甚至沒有路燈,左側閃動粼粼的微光,前方升起迷離的薄霧,車燈照在上麵,霧氣聚散開合,變幻出許多繁複詭異的花紋,像花、像樹,像是模糊的人臉……方飛看得入迷,忘了恐懼,當他迴過神來,汽車已經紮進了湖裏。


    汽車一股腦兒沉了下去,他無助地趴在車窗上,湖水漆黑深沉,眼前的氣泡就像無聲的歎息。湖水灌進了車廂,男孩漂浮起來,感覺唿吸困難,腦子漸漸迷糊……


    四周突然亮了起來,方飛驚訝地發現,車身上紅光閃爍,寫滿了奇怪的符文,符字照亮了湖水,他迴頭看去,毛骨悚然,車窗上貼著一張毛茸茸的大臉,碧綠的眼睛向他望來。


    那不是人類的臉,而是屬於一條巨大的黑狗。黑狗瞪他片刻,離開窗戶,繞到汽車前麵,咬住了保險杠向上拖拽。汽車抖動一下,冉冉漂浮起來。


    男孩渾身僵硬,呆望著黑狗把汽車拖出湖麵。他的內心毫無波動,感覺自己身在夢中。


    “你沒事吧?”車門突然打開,一個老太太伸頭進來,白發蒼蒼,滿臉皺紋,光亮的眼睛裏透著嗔怪,看見方飛以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好淘氣的孩子,”老太太歎了口氣,抽出一支毛筆,指著渾身濕透的方飛,發出夢囈似的低語,“萬物皆空……”


    幻象應聲消失,方飛一腳踏空,猛地張開雙眼,忽見山爛石站在身前,吃力地彎下腰身,盯著他的雙眼問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做什麽?”方飛一頭霧水。


    “那個。”胖道師向天上指了指,方飛舉目望去,發現一輛“越野車”青煙繚繞、橫衝直闖,其他的煙靈遇上“煙車”,統統崩潰瓦解。


    “咦!”方飛脫口驚唿,“煙車”應聲一抖,突然失去了輪廓。


    “那是什麽玩意兒?”山爛石盯著散開的煙霧。


    “汽車。”方飛看了看四周,迴顧剛才的幻象,忽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再吹一個試試?”山爛石命令。


    方飛咬住煙杆吸了一口,想象越野車的模樣,注入元氣向外噴吐,煙氣衝到天上,紛紛紜紜、模模糊糊,向內縮了一下,忽又煙消雲散。


    教室裏爆發出一陣噓聲。方飛手忙腳亂,接連吞吐煙氣,可是試了幾次,什麽也沒出現。


    “看來是個意外,”山爛石沉思一下,迴頭瞪向簡真,“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嬉皮笑臉的,連口水都流出來了。”


    胖道師嗬斥完畢,晃著大身子走迴講壇,丟下“嬉皮笑臉”的家夥,合不上嘴巴,吹不了煙靈,聞著滿屋的芬芳,卻連一口香草也沒嚐到。大個兒憋屈憤怒,小眼睛眨巴兩下,流下兩顆委屈的淚水。


    “剛才出了什麽事?”方飛依然蒙在鼓裏。


    “你不知道嗎?”呂品眉飛色舞,“其他人吹的‘煙靈’又小又弱,老鼠沒有尾巴,蛤蟆沒有腿,結果你吹出來一個大家夥,噢,叫什麽來著?”


    “汽車!”


    “對!汽車把那些小玩意兒撞得七零八落,真是痛快極了!”


    方飛吸一口琅嬛草,悶悶向外吐出,煙氣鬆鬆散散,完全不成樣子。他滿心困惑,忍不住說道:“奇怪,我再也吹不出來了。”


    “別著急,慢慢來。”呂品吸入香草,緩緩吐出,煙氣翻滾兩下,變成一個奇奇怪怪的東西,看上去就像一條盤著的小蛇。


    “一條蛇?”方飛問道。


    “不,”呂品眨眼笑道,“一坨大便。”


    “哢哢哢……”簡真發出貓頭鷹一樣笑聲,他輕蔑地瞅著呂品,揮筆寫出一行字跡,“用嘴拉屎的白癡。”


    “喲!”呂品的小眼神讓大個兒毛骨悚然,他張嘴一吹,“大便”飄向簡真的大嘴巴。


    簡真驚慌失措,轉身想逃,耳邊傳來呂品的冷笑,大個兒渾身一緊,動彈不了,眼睜睜望著“大便”飛進嘴巴,直抵咽喉深處,盡管隻是幻象,仍覺說不出的惡心。


    “好吃嗎?好吃多吃點兒!”呂品吞吐煙氣,“大便”一坨緊接一坨,長出眼耳口鼻,露出嘲弄笑臉,整齊有序地向著簡真的嘴洞進發……大個兒兩眼亂翻,差點兒活活氣死。


    再吸兩口琅嬛草,方飛全想起來了。五年來,他私自駕車掉進湖裏,黑狗把他救起,龍夫人對他用了“遺忘符”,打開車門的時候,老婦人看他的眼神異常親切。


    “她早就認識我,她不是第一次對我用‘遺忘符’,”方飛被這個念頭嚇住了,“她一直在監視我?不止駕車,還有醫院的時候……”


    他的腦海被巨大的疑問灌滿,煙杆離開嘴唇,香草無助地燃燒,直到草絲燒盡,煙鍋變冷,說不出的恐懼洶湧襲來。方飛突然發現,十五年的人生隻是冰山一角,更多的秘密藏在海水下麵。


    困惑中他打開課本,翻閱“琅嬛草”的資料:原始的琅嬛草是極其兇狠的木妖,遭到侵犯會變成尖刺,讓人魂眠至死。“木客”山都最早把它們揀選出來,經過上千年的馴化,祛除了毒素,變成無害的細草。


    山都憎恨火焰,把香草當做食物咀嚼。真正開始“吸食”琅嬛草的是貓鬼,它們發明了煙杆,通過燃燒幹草,高效地汲取琅嬛草的精華。琅嬛草刺激元神、促進心智,久而久之,貓鬼也成為紫微裏最聰明的種族之一。


    人族從貓鬼那兒學會吸食琅嬛草,沉溺其間無法自拔。貓鬼一度壟斷了琅嬛草的貿易,很長的時間裏,人族的財富一大半都花在這種淺綠色的幹草上麵。


    支離邪由山都養大,學會了培植琅嬛草的方法。在他以後,道者開辟草田,大規模種植香草,擺脫了貓鬼的壟斷。支離邪對琅嬛草的嗜好貫穿終生,改進了煙杆,發明了煙靈,某些無神論史家堅持認為——不是鴻蒙,而是琅嬛草開啟了道祖的靈竅,完成了從人族向道者的飛躍。


    琅嬛草功效眾多,能夠刺激元神,提高元神運行的速度;也能撫慰元神,緩解疲勞和失眠;它還能喚醒元神裏受到壓抑的部分,對於“失魂症”和“失憶症”大有奇效。


    “治愈失憶症……”方飛指點書上的文字,忍不住小聲念誦出來。


    那不是幻覺,而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往事。大黑狗救了他,龍夫人對他寫過“遺忘符”。


    “可惡!”方飛雙手抱頭,十指插入頭發,內心生出強烈的憤怒。


    “……於是盤古創造了誇父,力大無窮的巨人;鯤鵬創造了英招,背插雙翅的馬人;海若創造了鮫人,縱橫四海的魚人;羲和創造了火精,身處熔岩的火人;象蛇創造了貓鬼,守財如命的貓人;青主創造山都,與世無爭的小人;這些類人的種族擁有智慧,道者崛起之前,它們建立過帝國,創造過文明,它們把六大巨靈尊奉為神,並以巨靈的名義相互攻戰,遠古的人類遭受它們的奴役,從生到死都要麵對戰亂和恐懼……”念完最後一句,光頭聶昂長吐出一口氣,遲鈍地抬起頭,茫然地望著台下。學生東倒西歪,鼾聲此起彼伏,念誦消失的一刻,許多人驚醒過來,使勁搖晃腦袋,擦去嘴邊的口水。


    “今天的課就到這兒,”聶昂交代,“下次上課以前,記得預習《巨靈種族衰亡史》第三章第一節‘誇父王城——成都載天的興建’,聽到了嗎?”


    “聽到了。”學生們有氣無力地迴應。


    “離下課還有一刻鍾,”聶昂看了看仙羅盤,“選修異類語的學生來我這兒報名。”


    學生離開座位,鬧哄哄地湧向講壇,衝著聶昂嘰嘰喳喳。光頭道師一臉厭煩,忽快忽慢地揮筆登記。


    “方飛,”禹笑笑走過來,身邊跟著韓妙,“你選修什麽語?”方飛躊躇一下,迴答:“龍語!”


    “當然了,你是龍語者,還會‘火符紙書’,”禹笑笑迴過頭,笑眯眯看著懶鬼,“不用猜,你一定選狐語。”


    “不,龍語!”呂品的迴答讓眾人瞠目結舌,韓妙忍不住說:“你知道龍語有多難嗎?有人用龍文寫字,曾被寫出的字兒殺死,用龍語說話,結果把自己活活震死。”


    方飛聽得緊張起來,忙問:“真的?”韓妙用力點頭:“異類語裏麵,龍語最困難也最危險。”


    “怕什麽?”呂品咧嘴一笑,“我選修龍語,又沒說一定學會。”


    “不學會選它幹嗎?”禹笑笑作為老實孩子,根本不能理解懶鬼的想法。


    “選擇最難的語言,學不會也不丟人。”呂品迴答。


    “你根本就沒想學會,”簡真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就是拿龍語來湊數。”


    “被你發現了。”呂品臉也不紅,“真不好意思。”


    “噢。”禹笑笑終於想起大個兒的存在,“簡真,你選什麽?”


    “貓鬼語!”簡真挺了挺胸脯,“將來好賺錢。”


    “你還真現實!”禹笑笑尖刻地說道。


    “嗐,”大個兒一副飽經滄桑的樣子,“人嘛,不就是為了賺更多的錢、過更好的日子嗎?”


    “庸俗。”方飛白他一眼,“笑笑,你選什麽?”


    “英招語。”禹笑笑清了清嗓子,發出悠揚淒厲的聲音,抑揚頓挫,引來許多人驚訝地觀望。


    “聽起來好像一陣風。”方飛十分驚奇。


    “英招在大草原上生活,這種語言隨風而逝,可以傳遞很遠很遠,”禹笑笑說道,“我爸爸常跟英招做生意,我也跟著學過一些英招語。”


    “我喜歡英招,”韓妙微笑,“特別是男的,看上去帥氣極了。”


    “韓妙,”大個兒瞅著女孩,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哥哥有消息嗎?”


    韓妙臉上失去血色,默默轉身離開。禹笑笑衝著簡真怒目相向,呂品飛起一腳,把大個兒踹了個趔趄,差點兒撞上了迎麵走來的天素。


    “喂!”冰山女撥開簡真,不滿地掃視眾人,“你們不去報名,還在這兒磨蹭什麽?”


    “天素,”禹笑笑忍不住問,“你選修什麽?”


    “全部。”天素大踏步走出教室,留下一幫張口結舌的家夥。


    “我沒聽錯吧?”禹笑笑喃喃說道,“全部?那可是十種語言。”


    “她學得完嗎?”方飛咕噥,“除非她有三頭六臂。”


    “三頭六臂?”呂品摸了摸下巴,“如果我沒記錯,下午是‘變化課’吧?”


    “你是說……”方飛望著他一臉驚疑,“天素變出三頭六臂?”


    “我可沒這麽說。”呂品迴答。


    “那你什麽意思?”方飛追問。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懶鬼賣起關子。


    方飛滿腹疑惑,好容易挨到下午,剛進課堂,就聽一陣哄笑。狐青衣先到一步,坐在講桌上麵,笑嘻嘻地跟一群女生聊天。女生們望著他滿麵緋紅,就連夔龍的鼓聲也無法把她們從迷醉中震醒。


    “上課了,上課了,”狐青衣費力地驅散人群,“以後再說。”


    女生們戀戀不舍地迴到座位,混入裏麵的魚羨羽大聲問道:“狐道師,您真打算一輩子單身嗎?”


    “誰說的?”狐青衣笑了笑,打一個響指,身後閃出一個黃衣女子,一本正經地說:“我就是他的妻子。”


    “胡扯。”另一個綠衣女子從狐青衣身後閃出,“我才是他妻子。”


    兩個女子怒目相向,抱在一起相互廝打,抓臉頰扯頭發無所不為。眾人起初駭然,漸漸哄笑起來,隨著笑聲,更多女子從狐青衣身後閃出,紫衣的、藍衣的,撲向先前兩人,鬧得不可開交,嘴裏各自高叫:“我是他妻子……我是……我才是……”


    學生笑得前仰後合,狐青衣忽又打個響指,唿啦啦,女子統統消失,變成一群雲雀,嘰嘰喳喳地飛出教室。


    “戲法結束,”狐青衣收起笑臉,“誰來說說,變化術的‘四身’是什麽?喏,蒼龍天素。”


    “變身、分身、隱身、化身,”天素說道,“統稱四身。”


    “說得沒錯,”狐青衣說道,“道者變身其他人,需要滿足什麽條件?”


    “變身符,鯤鵬轉換,還有……”天素稍一遲疑,“吸納其他人的元氣。”


    “變身能持續多久?”


    “取決於他人的元氣的多少,”天素迴答,“變身者吸納元氣少,變身時間短;吸納元氣多,變身時間長;吸納的元氣耗盡,變身者就會打迴原形。”


    “說得好,你可以坐下了,”狐青衣忽見天素站立不動、又問,“你還有問題?”


    “狐妖可以無限期變身嗎?”天素忍不住問道,“書上說,狐妖的變身不用吸納他人的元氣,隻需要改變妖氣的性質。”


    “沒有什麽是無限期的,”狐青衣搖搖頭,“妖氣改變時間過長,元神也會隨之變異,無限趨近變化的對象。超過七天時間,就會迷失自我,永遠淪為變化之物,這種後果誰也承受不起。”說到這兒,他看了看呂品,“我得提醒各位,最好不要吸納妖氣變身。”


    “為什麽?”伏嘯好奇問道。


    “妖氣會侵蝕道者的元氣,時間一長,會把道者永久性地變成妖怪。”


    “狐道師,”貝雨忍不住問,“今天的課程是變身術嗎?”


    狐青衣點頭:“‘四身’中的變身和分身是可以通過學習達成的,隱身和化身需要一些特殊的條件,”他揚起臉,衝著穹頂高叫,“造化筆,清空教室。”


    “好咧!”老筆妖跳出來一陣塗抹,桌椅接連消失,學生紛紛站起。


    “大家兩人一對,嚐試變成對方,”狐青衣說道,“變身的符咒和步驟可以在課本的四十二到四十五頁找到。”


    方飛掏出課本,翻到符咒,還沒看完,忽被簡真扯住,冷著臉說:“咱倆一組。”


    “我要看書,”方飛心不在焉,“你找呂品好了。”


    “他可是妖怪。”大個兒嘀咕,“狐青衣說過,最好不要使用妖氣。”


    “不是還有天素嗎?”方飛忙著記誦符咒。


    “她拒絕我了,”簡真無不沮喪地說,“她不想變成男生。”


    “好吧!”方飛無奈收起課本,“誰先來?”


    “我。”大個兒躍躍欲試,“把你的元氣給我。”說著右手握筆,左手攤開,方飛稍一猶豫,左手伸出,覆蓋他的手心,凝神注入元氣。


    簡真寫符念咒,毛筆一揮,渾身青光卷過,上半身啪地縮小,變成方飛的模樣,下半身依舊故我,粗腰肥臀,外加一對象腿,看上去就像一大塊雙層奶油蛋糕。


    周圍的學生嗤嗤發笑,簡真鼓腮瞪眼,咬牙運氣,下半身艱難地向裏收縮,縮到一半,忽又向外暴漲,這麽忽縮忽漲,再縮再漲,反複三次,噗,大個兒泄了氣,上半身充氣似的膨脹起來,眨眼之間恢複原狀。


    方飛早已笑得腸子打結,大個兒惱羞成怒,跺著腳叫道:“笑什麽?有本事你變我試試。”


    方飛收起笑容,咕噥說:“試就試。”一邊瞟向四周,教室裏的景象千奇百怪——有人變了腦袋沒變身子,有人身子變了腦袋還在;有人變了一半,兩腿一長一短,走路一瘸一拐,麵孔半胖半瘦,仿佛挨過一頓暴揍;隻有貝家姐妹最為輕鬆,變來變去沒什麽兩樣,嘴裏還在哼哼唱唱:“你變成我,我變成你,你還是我,我還是你……”


    方飛越看越驚,不覺心頭打鼓,相形之下,簡真的變身術還算好的。


    “變呀,變呀,”簡真見他露怯,更加來勁,方飛無可奈何,吸入他的元氣,寫出變身符,艱難地進行“鯤鵬轉換”。這種轉換以‘五行循環’為基礎,模仿鯤與鵬之間的轉化,利用外來的元氣催化體內的風元胎,從而影響元神,造成肉體的改變。


    “風無形六合幻影……”方飛寫出符咒,筆尖亮起一點烏光,他掉轉筆尖,點向胸口,霎時渾身一緊,烏茫茫的光芒從頭頂卷向腳尖,所過燥熱發癢,發麵似的膨脹起來,過了一會兒,熱癢消退,膨脹停止。方飛抬眼一瞧,對麵的大個兒用力抿緊嘴巴,兩腮越鼓越大,噗的一聲,爆發出一陣狂笑,雙手捂著肚皮,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方飛忙寫出一道“鏡光符”,亮晶晶的銀光照出相貌:胖臉小眼,肩寬腰粗……就跟簡真一模一樣,可是目光向下,方飛突然愣住了,細長的雙腿赫然在目,腰部以下毫無變化,簡真上小下大,他是上大下小,形同兩根筷子頂了一口大鍋。


    男孩腦子一亂,驟然失去平衡,踉蹌向前摔倒,他試圖掙紮爬起,誰知一雙細腿無法著地。四周哄笑起來,方飛又羞又急,雙腿亂踢,一個勁兒原地轉圈,仿佛一個**,惹來更大的笑聲。


    “白癡,”天素的聲音冷冷傳來,“變迴原形不就得了。”


    方飛被她一句點醒,匆忙變迴原形,爬起來一看,天素抱手站在旁邊,輕蔑地說:“換了我是你,會把‘鯤鵬轉換’練一萬遍。”


    迴想剛才的窘況,方飛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正覺懊惱,忽聽遠處傳來嚶嚶哭聲,扭頭一瞧,百裏秀雅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得傷心傷意。


    “她哭什麽?”方飛忍不住問。


    “沒人陪她變身,”呂品在他身後說道,“誰也不想變成她那個鬼樣子。”


    “得了吧,”簡真一麵挖著鼻孔,一麵狠捅懶鬼的痛處,“也沒人陪你變身,誰都不想變成一隻臭狐狸。”


    “我才不在乎,”呂品伸了個懶腰,“第一,我想變就變,根本不用練習;第二,這樣一點兒都不累,還能看你的好戲。”


    “我有什麽好戲?”大個兒紅著臉問。


    “變成半人半豬,”呂品頓了頓,“或是半豬半人。”


    “你……”簡真指著他連翻白眼,“你這隻臭狐狸。”


    “聒噪。”天素丟下一句,忽然甩開長腿,走到百裏秀雅麵前,用力踢她一下,“起來。”


    百裏秀雅應聲跳起,剛要發怒,見是天素,又把頭一縮,忽見女孩攤開左手,冷冷說道:“把你的元氣給我。”


    “幹嗎?”百裏秀雅莫名其妙,可是冰山女的目光逼視過來,她打一個突,囁嚅著伸出左手,向天素的手裏注入元氣。天素口唇微動,毛筆一揮,霎時白光卷過,活脫脫變成“百裏秀雅”,又醜又黑,一絲不差。


    百裏秀雅望著對麵,心裏不勝恍惚,忽聽天素說道:“該你的。”二話不說,向她手心注入元氣。


    百裏秀雅這才恍然大悟——天素紆尊降貴,跟她配對變身——這簡直就是天下奇聞,眾所周知,她可是冰山女的死敵。


    醜女定一定神,吸納元氣,專注變身,筆尖所過,青光流轉,百裏秀雅從頭到腳分成了兩半,左邊是她自己,右邊變成天素,一張臉半美半醜,與其說滑稽,不如說是恐怖,教室裏響起壓抑的驚唿。


    百裏秀雅摸一摸臉,登時明白過來,望著天素呆若木雞。後者不動聲色,淡然說道:“沒關係,再來一次。”


    “是……”百裏秀雅受寵若驚,變迴原形,怯生生掃一眼四周,期期艾艾地說,“你、你就不怕變醜?”


    “我什麽都不怕!”天素迴答。


    “可你……”百裏秀雅仍覺難以置信“你幹嗎幫我?”


    “這是課堂作業,”天素生硬地說,“兩人一對,變成對方,我沒有對手,你有嗎?”


    “我……”醜女鼻酸眼熱,忽有一股想哭的衝動,“我也沒有。”


    巫嫋嫋一邊看著,氣得小臉發白,丟開配對的陸舫尖叫:“天素,她是我的人,你不要收買人心。”


    “噢?”天素盯著百裏秀雅,“我收買你了嗎?”百裏秀雅心虛地瞅一眼巫嫋嫋,又看了看天素,咬著嘴唇低頭說:“沒有……”


    “醜八怪,叛徒,”巫嫋嫋氣得發狂,她被天素毀了寶輪,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整個人快要爆炸,迴頭厲聲高叫,“公西倩、陸舫,跟我教訓這個叛徒……哎喲……”她的臉上挨了一拳,後退兩步,定眼望去,天素站在麵前,悠然把手收迴。


    “你敢打我?”巫嫋嫋暴跳如雷,抽出毛筆指向天素,“我殺了你。”


    “別理她。”天素的聲音從遠處響起,“繼續變身。”


    麵前的天素壓根兒沒有張嘴,巫嫋嫋一個愣怔,掉頭望去,天素好端端站在百裏秀雅麵前。兩人的左手握在一起,再看麵前的女孩,巫嫋嫋心頭一跳,脫口而出:“分身?”


    “對。”遠處的天素說完,近前的“天素”猛撲上來。巫嫋嫋措手不及,被她雙手抱住,擰腰旋身,奮力一甩,飛出五米,砰地摔在呂品腳前,七葷八素,兩眼昏黑。


    “該死。”公西倩和陸舫拎著毛筆,雙雙衝向天素,不料後背大力湧來,腳下被人絆住,幾乎同時向前摔倒,來不及翻身,右手劇痛傳來,被人擰向身後,手裏符筆被奪,背心多了一隻膝蓋,壓得兩個女孩動彈不得,趴在地上淚眼模糊。她們拚命扭頭觀望,各自看見對方背上壓著一個“天素”,不由心頭咯噔一沉,耳邊傳來其他人的驚唿:“天啦,三分身。”


    教室裏出現了四個“天素”。一個“天素”摔翻了巫嫋嫋,兩個“天素”製住了公西倩和陸舫,剩下一個天素,若無其事地跟百裏秀雅配對變身。


    巫嫋嫋掙紮爬起,望著四個“死敵”,一時拿不定主意,報複力有未逮,退縮又不甘心,嫉妒加上狂怒,攪得她五內翻騰。


    “那可是三分身,”呂品在她身後說道,“換了我是你,就不會自找沒趣。”


    這一番話火上澆油,巫嫋嫋徹底爆發,一腔憤怒統統發泄到懶鬼身上:“你給我閉嘴,狐狸生的死雜種,你老媽不要臉勾引道者,活該送在煉妖台燒死,告訴你吧,逮捕你媽的人就是我爸爸……”


    鬧哄哄的教室忽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震驚地望著這邊。笑容從呂品的臉上慢慢褪去,冰冷的殺氣從他的眼裏流淌出來。


    “你那是什麽眼神?你以為……”巫嫋嫋話沒說完,呂品一聲低吼,猛撲上來,途中體格暴漲,淩空變成一隻紅狐,一人來高、兩人多長,身後躥出九條尾巴,勢如九條通天的火柱。


    巫嫋嫋也不是省油的燈,當然不會被一隻狐狸嚇倒。她身子一晃,“閃電符”到了筆尖,剛要揚筆,突然發現身子硬梆梆無法動彈,一閃念的工夫,狂暴的力量把她壓倒在地,紅狐的獠牙映入眼簾,巫嫋嫋發出淒慘的尖叫。


    “我咬掉你的頭。”紅狐兩眼血紅,喉嚨裏發出含混的咆哮。


    懶洋洋的呂品一變為如此兇猛,學生們全都呆若木雞,眼看著紅狐張開血盆大口,惡狠狠咬向巫嫋嫋的脖子。


    砰,一團青光貼地躥出,撞在紅狐身上,紅狐飛出老遠,翻滾跳起,呲牙咆哮,九條尾巴衝天直立,如同孔雀開屏,結成一個巨大的扇麵。


    巫嫋嫋身旁多了一頭九尾青狐,比起紅狐龐大一倍,深紫色的眼眸沉靜如水,發出聲音卻是響如驚雷:“你瘋了嗎?白虎呂品。”身後狐尾搖晃,帶起一股青色旋風,唿地衝了過去,裹住紅狐瘋狂旋轉。紅狐由大變小、顯露人形,倏忽旋風消失,呂品轉了兩圈一跤坐倒,頭上大汗淋漓,口中連喘粗氣。


    青狐旋風一轉,變迴狐青衣,彎腰屈膝,查看一下巫嫋嫋的傷勢,起身說道:“公西倩、陸舫,送她去溫室,她的胳膊斷了。”


    天素分身消失,兩個女孩重獲自由,匆忙拈起毛筆,寫出“搬運符”把不斷**的巫嫋嫋送出教室。


    “危字組。”狐青衣嚴厲地掃過天素、呂品,“攻擊同學,記大過兩次,扣六百分。”


    “哇喔!”宮奇一聲叫完,很快發現歡唿的人隻他一個,不覺東張西望,揮舞的手訕訕放下。


    “我們都聽到了,”司守拙聲音沙啞,“呂品說他要咬掉巫嫋嫋的頭,這不是同學之間的鬥毆,而是妖怪對道者的謀殺,我要向鬥廷申訴,他應該受到法律的嚴懲。”


    人群一陣躁動,學生瞅著呂品交頭接耳,表情顯示大家的意見並不一致。狐青衣招了招手,平靜地說:“司守拙,我想你弄錯了一件事。”


    “我哪兒錯了?”司守拙嚷嚷,狐青衣盯著他說:“呂品不是妖怪。”


    “怎麽不是?”司守拙大聲反駁,“你們都是狐神後裔……”


    “我們也是支離邪的後代,”狐青衣揚起臉來,透出一股傲氣,“道祖給了我們一個權利。十八歲以前,狐神後裔可以選擇是人是妖,一旦選定,不可逆轉,如果不選,十八歲以後自行成為妖怪。”


    司守拙愣了一下,盯著呂品皺眉說:“他選了道者?”


    “他什麽都沒選,”狐青衣冷冷說道,“他不是妖怪,也不是道者。”


    “這也太不公平了。”司守拙又驚又氣,狐青衣不再理他,向著眾人大聲宣布:“剩下的時間,繼續配對變身,我將根據變身的程度給你們評分。”


    呂品始終一言不發,低著頭滿腹心事,好容易熬到下課,聽見鼓聲就匆匆出門。


    方飛追趕上去,默然跟在他身邊,兩人肩並肩走出墨屋,身邊的學生全都遠遠繞開。呂品環顧周圍,幽幽地說:“大家都當我是怪物。”方飛接口說道:“當怪物也沒什麽不好。”呂品想了想,歎氣說道:“你說得對!”


    “你想好了嗎?”方飛忍不住問道,“當妖怪還是當道者?”


    “舅舅希望我當妖怪,這一代狐神後裔就剩下我了,”呂品看了看天,悶聲說道,“可我不太想當妖怪。”


    “為什麽?”方飛驚訝說道,“妖怪變化勝過道者,壽命也比道者長很多。”


    “我才不在乎,”呂品撇了撇嘴,“我不想跟你們不一樣,我隻想做一個普通人。”方飛搖頭說道:“那可不容易,很多人就愛沒事找事。”


    “反正十八歲還早,”懶鬼哼了一聲,使出拖延大法,“到時候再想也不遲。”


    咻咻兩聲銳響,飛來兩道青光,停在兩人麵前,光芒褪去,露出龍形折紙。


    “紙劍傳書?”方飛展開折紙,上麵寫著:


    蒼龍方飛:


    很欣慰你選修了龍語課,今晚酉時一刻在水殿集合,社橘的通行口令是


    “乘雲播雨”。


    蒼龍天皓白


    “我的也一樣。”呂品抖著便箋抱怨,“剛報名就上課,天皓白也太煩人了吧?”


    匆匆吃過晚飯,兩人趕往天湖。方飛敲了敲老橘樹,叫聲“乘雲播雨”,樹妖抖擻枝椏,湖水嘩然分開。兩人通過水道進入水殿,但見天素、皇秦早已在座,各自低頭看書,見了兩人愛搭不理。


    酉時一刻,天皓白準點到達,他登上講壇,揚了揚筆,四人麵前多了一本大書,封麵彎彎曲曲寫了兩個大字,活是一團胡亂糾纏的蚯蚓,不但扭來扭去,還在封麵上來迴爬動。


    “這是龍語課本,”天皓白說道,“大家……”


    忽聽方飛慘叫一聲,右手皮破血流,不敢置信地望著封麵:“它、它咬我,這個字咬我……”


    “下次小心一點兒。”天皓白毫不在意,“翻書的時候最好別用手。”


    方飛扭頭一看,其他三人都在使用“清風翻頁符”,避免接觸書本上的文字。他強忍疼痛,一邊寫符療傷,一邊低聲問懶鬼:“你知道字會咬人嗎?”


    “當然,”懶鬼瞟他一眼,“這可是常識。”


    “幹嗎不告訴我?”方飛怒氣衝頂。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呂品笑著迴答。


    “龍文是最古老的文字,也是紫微所有文字的始祖,它來自於神龍之間的交流溝通。神龍扭曲祂們的身體來表情達意,不同的扭曲方式構成了不同的文字,”天皓白在講壇上侃侃而談,“道者的文字深受龍文的影響,最早的符咒曾用龍文書寫,即便到了現在,仍然有人使用龍文來書寫符咒……”


    “天道者嗎?”天素出言打斷,天皓白掃她一眼:“龍文書寫的符咒,成功幾率更高,威力更為強大。書寫複雜深奧的符咒,天道者往往會選擇龍文。”他摸了摸胡須,神色變得有點兒嚴肅,“所以,想要成為天道者,龍語是必修課。”


    方飛心頭一動,偷眼看去,皇秦、天素都是兩眼放光,呂品卻歪倒在椅子上,那樣子讓人擔心他隨時都會睡著。


    “每一個龍文都是活物,書寫龍文等於創造生命。”天皓白舉起毛筆,輕快在空中寫下幾個彎曲繁複的怪字,每一個字都瘋狂地扭曲搖擺、上躥下跳,甚至飛來飛去,作勢衝向眾人,方飛嚇得縮頭縮腦,盯著那些“龍文”,油然想起“皓廬”裏的字畫,那裏的字畫鬥毆廝殺,片刻也不安寧,究其原因,正是紅塵裏的天才把元神寫入了字畫,賦予了它們真正的生命。


    “書寫龍文的方法並不複雜。”天皓白一邊寫字一邊說道,“把元神的力量注入筆端,再用龍文的固定形式書寫出來,這種固定形式我們稱之為正體,除此之外,每一個龍文還有許多變體,噢,這些正體和變體都能在課本裏找到,不過千萬當心,別讓這些字兒再咬著你們……”


    “白癡才會被咬到。”天素輕蔑地掃了方飛一眼,小度者耳根發燙,仰頭挺身,遠離書本,寫出“清風翻頁符”,輕輕翻開封麵,書裏寫滿龍文,扭來扭去,變化不停。方飛一字不識,雲裏霧裏地看過一頁,書上的文字已經變了大半,方飛隻覺頭暈,匆忙把書合上。


    “這本書怎麽看?”方飛感覺自己快要吐了。


    “不知道。”望著滿紙亂跑的字兒,呂品也是一籌莫展。


    “忘了說。”天皓白發現學生們的疑問,“要看這本書,先得用一道符,”老道師揮筆念誦,“伏光景忽忽如律。”


    “伏光景忽忽如律!”台下四人齊聲念咒寫符,書上混亂的文字如同聽到號令的士兵,一陣亂爬亂動,迅速列隊歸位,老老實實躺在那兒,顯現出每一個龍文固有的形式——正體。


    “‘龍文束縛符’有效期隻有五秒。”天皓白接著說道,“五秒以後,文字恢複自由,要想繼續閱讀,必須不斷書寫符咒。”他微微苦笑,“雖說有些麻煩,可這就是龍文,龍是不受拘束的生靈。”


    接下來,他開始逐字教授龍文的書寫和讀法,第一個字從“龍”開始,封麵上咬了方飛的正是“龍”字,另一個字則是“語”字。


    龍文的書寫七彎八拐、九曲十盤,仿佛一個個小小的迷宮,簡直讓人昏頭轉向。方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理清筆畫的頭緒,他寫出的“龍”字呆頭呆腦,死氣沉沉,看上去沒有一絲靈性。


    “龍文的書寫是第一步,把元神寫入筆畫,能夠完成‘火符紙書’,相信你們不難辦到。”天皓白遊走在桌椅之間,挨個兒審視四人寫出的“龍”字,“這樣的字兒跟你們元神相連,好比一個小小的分身,它擁有生命,可是還沒覺醒,如同冬眠的蟄龍,需要龍語把它們喚醒。”


    天皓白隨手寫出一個“龍”字,吐出悶雷似的聲音:“龍!”


    水殿為之震動,“龍”字抖瑟一下,筆畫舒展開來,很快扭曲搖擺,開始歡快的舞動。


    “世人對龍語有些誤解。”天皓白揮筆一點,“龍”字變成一團模糊的青煙,“大家總認為龍語一定響如雷霆、聲震天地……”


    “難道不是嗎?”天素忍不住說道。


    “古代人把龍語稱之為神音,它的精髓在於元神的振動,而不是聲音的大小。我們用元神發聲,引起龍文的共振,從而給它注入生命。這是一個微妙的過程,隻要能夠振動元神,發不發出聲音並不重要,龍語的高明程度跟聲音的大小成反比,聲音越小,說得越好……”


    天皓白講述的當兒,四個學生開始使用龍語激活“龍”字,天素率先成功,皇秦緊隨其後,呂品幹巴巴吼了幾聲,居然也把字兒喚醒。隻有方飛,龍語念誦無誤,龍文無動於衷,呆柯柯趴在那兒,自顧自睡它的大覺。


    方飛惱羞成怒,運足元氣一聲低喝:“龍!”聲波所過,字兒蕩起漣漪,筆畫微微扭動,終於活了過來。他正覺高興,字兒突地一跳,直奔他的麵門,方飛急向後仰,避開雙眼,但沒躲過鼻子。天皓白聽見慘叫,毛筆揮出,“龍”字煙消雲散,方飛的鼻子卻已血流如注。


    “龍文不是寫完了事,”天皓白嚴厲地警告,“更重要的是控製,好比控製符紙上的‘引火符’,你必須控製每一個字,當然了,控製龍文比‘火符紙書’要困難一點兒。”


    困難的程度遠不止“一點兒”,方飛很快被第二個“虎”字咬了手背,第三個“鳥”字更加誇張,真如鳥兒一樣飛了起來,不料“虎”字縱身跳起,把“鳥”字一口吞下,兩個字兒糾纏一起,如虎添翼,變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怪物,追著方飛窮追猛打。小度者圍繞桌椅狼狽躲閃,忍不住求救:“天道師,天道師……”


    天皓白托著煙杆優哉遊哉:“念出它的名字,用元神控製它。”


    “這個字……該怎麽念?”方飛看著亂糟糟的怪字,感覺腦袋大了一倍。


    “猛虎添翼是什麽東西?”老道師反問。


    “呃,窮奇。”


    “‘窮奇’的龍語怎麽念?”


    “不知道。”


    “知道‘疊聲法’嗎?課本第三十四到三十七頁。”天皓白從容不迫地說,“‘虎’字和‘鳥’字的讀音疊加起來,就是龍語‘窮奇’的讀音。”


    方飛手忙腳亂拿過課本,不小心又被書上的龍文咬了兩口,痛得嗷嗷直叫,課本失手掉落。他索性趴在地上,寫符翻到三十四頁,工整流利的楷書讓他好像見到親人,他一邊飛快看書,一邊鑽到桌字下麵,怪字在上麵飛來飛去,隔著一層桌板,發出讓人心悸的啃咬聲。


    龍語以簡單為美,“疊聲法”把多個字的音韻疊加起來,壓縮到一個字裏叫出,濃縮字眼越多,龍語威力越強,“疊聲法”用到極致,能把數百字的符咒壓縮到一字吐出。


    方飛囫圇吞棗,勉強弄明白“疊聲法”,他吸一口氣,鑽出桌子,盯著怪字,用龍語銳叫一聲:“窮奇。”


    怪字應聲一抖,迴頭向他衝來,方飛忙不迭又喝一聲:“窮奇!”兩聲疊成一聲,兩字並為一字,他直覺一股熱流從舌尖湧出,突破某種阻礙,連上了對麵的怪字。


    “停!”方飛念頭閃過,怪字一個急刹,緩悠悠地停在他麵前。


    方飛不由鬆一口氣,冷不防一股刺痛從左臀傳來,掉頭看去,屁股上多了個“龍”字,白亮亮的像條尾巴,他憤怒地看向皇秦,太子爺一臉冷漠。


    “我的,我的,”呂品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認領,“我寫的。”


    “快把它弄開,”方飛疼得冷汗長流,“噢,輕一點兒,噢,我的屁股……”


    龍語課成了徹頭徹尾的鬧劇,不但方飛傷痕累累,其他三個人也好不了多少。龍文字數越多、控製越難,一不留神就會受傷,管好了自家的字兒,也難保其他人沒有漏網之字跑出來咬人。


    好容易挨到下課,四個人累得半死,強如天素也大口喘氣。天皓白起身宣布:“天素寫成十一個字,皇秦十個字,呂品七個字,方飛四個字,喏,課堂測驗方飛倒數第一,按慣例,由你打掃水殿。”


    “打掃?”方飛疑惑地張望,“打掃什麽?”


    “你們寫的字去哪兒了?”天皓白笑眯眯問完,大家才想起所寫的龍文不知所蹤,各自四處搜尋,可是一無所見。


    “龍文覺醒以後,先是攻擊,再是潛逃。它們藏在桌椅下麵,如果不想明天傷著人,今晚得把它們找出來抹掉。”天皓白意味深長地盯著方飛,“一個字兒都不能少。”


    “真險,”呂品感激地握住方飛的手,“幸好你比我寫得少。”


    “滾開,”方飛氣惱地甩開他的爪子,“天道師,怎麽才能找出龍文?”


    “會寫‘生靈探測符’嗎?”


    “會。”蚣明車失事時,方飛在雪穀裏寫過。


    “這道符可以找出龍文,”天皓白又問,“會寫‘幻墨消融符’嗎?”


    “幻墨消融符?”方飛撓頭苦想


    “你在蒼靈地峽寫過。”天皓白慢吞吞說道。


    “噢!”方飛想了起來,“雲符天書的時候。”


    “恕我直言,”天皓白拎著講義從他身旁走過,“蒼龍方飛,你心不在焉啊!”


    “有嗎?”方飛不知所措。


    “你有心事?”老道師目光如炬。


    “沒什麽。”這些天,方飛不時想起龍夫人和黑狗,往往陷入莫可名狀的迷思。這是他的隱秘,不願與人分享。


    天皓白瞧他一會兒,搖頭說:“這樣子可不行。”邁開大步,走出水殿。


    方飛目送他離開,環顧四周,空無一人,隻有蛟龍水怪還在湖水裏徜徉,自由自在地投下巨大的陰影。


    “啊哈,”老夔龍的笑聲響個不停,“沒用的小子,接下來有你忙的。”


    龍文狡猾詭秘,如同鼠蜥蚊蠅,憑借桌椅隱藏身形。方飛勞心費力,得到蛟龍提醒,才把它們從犄角旮旯裏一個個揪了出來。龍文兇猛反擊,無奈方飛筆速更快,最終字體模糊,變成一團團煙霧。


    掃除所有龍文,花了大半個時辰,方飛用“生靈探測符”探測一遍,筆尖再無感應,這才走出水殿。


    他筋疲力盡,渾渾噩噩地走過水道,來到天湖岸邊。但聽嘩然水響,蛟龍忽隱忽現,在湖裏遊戲翻騰,岸邊的樹精搖晃葉子,發出沙沙沙的聲音,富於奇妙的節奏,聽來竟有幾分憂傷。


    方飛看得出神,禁不住取出煙杆,點燃吸了一口,想象蛟龍模樣,元氣注入煙霧。煙霧扭來扭去,生出半截蛟龍尾巴,一陣晚風吹來,忽又隨之散去。


    方飛吹來吹去,不過吹出一鱗半爪,蛟龍的煙靈始終沒能出現。他深感泄氣,索性閉上眼睛,隨隨便便吞吐煙氣,琅嬛草清心安神,他的心情很快平靜下來,腦海澄空如水,映照出一個奇怪的影像——


    那是一輛單車,他坐在上麵奮力蹬踩,燕眉站在後座,挺拔得像是一棵迎風抖擻的春樹。兩人沿著無間小道,穿越繁鬧都市,駛過空曠田野,晚風習習吹來,吹幹了臉上的汗漬……


    忽聽蛟龍長吟,方飛張眼望去,離他不遠的湖麵上停著一輛“單車”,嫋嫋繞繞,聚聚散散。


    “煙靈!”方飛驚訝地盯著“單車”,唯恐它也如“越野車”一樣消失。


    單車沒有消失!車上飄飄忽忽,還有兩個人影,一站一坐,一男一女。方飛直覺一股力量把他和“單車”連接起來,忍不住使用意念驅使對方,這一次非常順利,車輪隨他心意滾動,乘著明月清風,在光滑的湖麵來迴奔馳。


    蛟龍紛紛從湖裏探出頭來,好奇地審視這個古怪的造物。它們壽命悠長,見多識廣,可對紅塵裏的東西十分陌生。瞧了一會兒,一條名叫“左施牙”的蛟龍——左邊牙齒稍長——張開嘴巴吐出一口濃白的雲氣,斯須變幻,凝結成一條飛翔的翻車魚,歡快地跟在單車後麵;另一條蛟龍“尹右弱”——右邊龍須稍短——忽也張開巨口,吐出繚繞白氣,變成一條淩空遊弋的狼鯨,忽前忽後,活潑潑地圍繞單車旋轉。


    其他的蛟龍也都來了興趣,爭先恐後地吐出雲氣,變幻出各種山精海怪,一窩蜂地圍繞單車;浩大的陣勢驚動了夔龍,老妖王冒出頭來,饒有興趣地觀看一番,張開闊大的牛嘴,吐出一團白氣,扭動幾下,變成了一條美麗的人魚,體態修長,容顏俊秀,展開柔軟的雙臂,飛到單車上方,甩動漂亮的魚尾,渾身沐浴月光,尾巴上的鱗甲閃閃爍爍,宛如天上的繁星,發出璀璨的光芒……


    “這是雲靈,煙靈的前身,”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支離邪創造煙靈,從雲靈裏受到了啟發。”


    “皇秦?”方飛從夢幻般的景象中醒來,迴頭驚訝地望著金發男孩,“你還沒走?”


    他一分心,“單車”煙消雲散,水怪失去追逐目標,個個意興闌珊,收起雲靈、潛入湖裏。


    “我在等你,”皇秦平靜地望著他,“我一直在等這樣的機會,隻有你和我,沒有其他人。”


    “隻有你和我?”方飛不解地皺眉,“你想幹什麽?”


    “決鬥,”皇秦幽幽說,“像龍潭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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