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星拂筆


    跨入車門,方飛眼前一亮,大怪物的肚子裏藏了一座房屋,居中客廳渾圓,環繞若幹扇形的房間。


    屋子裏堆滿雜物,家具斑駁陳舊,活是一群褪了毛的老狗;地毯皺皺巴巴,就像飽經滄桑的人臉;唯一光彩的是四麵落地圓鏡,光明閃亮,各占一方;屋裏的光線來自屋頂,那裏八塊梯形抱著一個正圓。


    “這是華蓋車!”簡懷魯指了指屋頂,“八卦圖控製八條長腿,中間的太極吸納天地大能,這些鏡子是觀物鏡,用來觀察車子外麵。”


    “車子?”方飛不勝困惑,“車子怎麽用腿走路?”


    “不用腿用什麽?”藍袍男子反問。


    “用輪子!”


    “輪子?”申田田咧嘴直笑,“哈,有意思!”簡容沒心沒肝地跟著大笑,簡真手裏抱著一本大書,不無惱怒地掃視眾人。


    “我討厭輪子。”簡懷魯慢悠悠地說。


    “用輪子的都不是好東西。”申田田走到通靈鏡麵前,左手拿出一麵羅盤,右手抽出一支毛筆,揮舞一下,四麵觀物鏡大放光明,清晰地照出車外的景象,隨她揮舞毛筆,華蓋車揮動八條長腿,跌跌撞撞地向前爬行。


    隨著車身搖晃,看得鏡中景象,方飛暈暈乎乎,不覺有些惡心,他努力把視線從觀物鏡裏移開,暈眩的感覺仍是無法擺脫。


    “你好像有點兒暈車,”簡懷魯直視方飛,“來一點兒蟲露酒怎麽樣?。”


    “蟲……露酒?”方飛一聽名頭就覺驚悚。


    “沒喝過吧?”簡懷魯舔了舔嘴唇,“那可是在甘露蟲的肚子裏釀成的!”


    “蟲肚子?”方飛胃液上衝,“呃,我不喝酒。”


    “別客氣。”簡懷魯不由分說地端來兩個酒杯,一個酒壺,倒出的酒液微微發白,氣味芳洌清新,可一想到這是蟲子的體液,方飛的胃裏又是一陣翻騰。


    “先幹為敬!”簡懷魯一杯酒下肚,整個人精神起來,唿出一口酒氣,兩隻眼睛炯炯發亮。


    盛情難卻,方飛無奈舉起杯子,閉著眼灌了下去。酒味甜中帶酸,進入肚裏化為一股熱氣筆直上行,方飛隻覺嗡的一下,腦子空空,身子漂浮起來。他低頭看去,下麵的軟椅上坐了一個人,呆柯柯的正是自己。他驚了一下,發出一聲尖叫。


    “噢……”叫聲剛剛出口,他又坐迴了椅子,扭頭一看,眾人盯著他,突然爆出一陣哄笑。沒笑的隻有簡真,大個兒一臉愁苦,嘴裏嘀嘀咕咕,手指機械地翻著書頁。


    “怎麽樣?”簡懷魯樂嗬嗬地問。


    “挺好!”方飛發現暈眩的感覺消失了,車身的搖晃再也無法影響他。


    “再來一杯?”簡懷魯又問。


    “夠了,夠了,”方飛慌忙推脫,“我好像醉了。”


    “我還沒醉。”簡懷魯自顧自又斟一杯。


    “死酒鬼,”申田田迴過頭來麵有怒氣:“少喝點兒!”


    “就一杯!”簡懷魯搖頭晃腦。


    “媽,我也要喝!”簡容在一邊猛吞口水。


    “不行!”申田田一揚眉毛,“小孩子不許喝酒!”


    “簡伯伯,”一杯酒下肚,方飛自在了不少,“我有個疑問。”


    “說吧!”簡懷魯酒意上湧,鼻尖通紅發亮。


    “那些村裏的人,不,蛻……”方飛深吸一口氣,“你把它們怎麽樣了?”簡懷魯放下酒杯,幽幽說道:“我燒了它們。”


    雖在意料之中,可一想到那些怪人,方飛仍覺心中絞痛。他低下頭,眼前起了一層水霧。


    “蛻不能留在世上,它們是魔徒的眼和手。”簡懷魯歎了口氣,“留雲村的人我都認識,燒掉他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別無選擇。”申田田惱怒地揮舞一下毛筆,華蓋車一個趔趄,四周的家具吱嘎搖晃。


    “方飛,來說說你的事,”簡懷魯岔開話題,“比如你的點化人。喏,你們怎麽失散的?”


    方飛從返真港講起,把衝霄車失事的經過說了一遍,眾人聽到鯤鵬,全都變了臉色,簡真放下書本,呆柯柯望著方飛,口水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點化人是女的?”申田田冷不丁問道。


    “您怎麽知道?”方飛吃了一驚。


    “女道者才幹這種傻事,”申田田撇了撇嘴,“比如九天玄女點化姬軒轅、西王母點化周穆王、樊夫人點化劉綱、鮑姑點化葛洪……”


    “男道者也幹過不少,”簡懷魯反駁,“廣成子點化老聃,陸通點化莊周,許邁點化王羲之……”


    “頂心頂肺,”申田田怒哼一聲,“不管男的女的,反正都是傻得要命。”


    “為什麽?”方飛虛怯怯地問,“為什麽說點化很傻?”


    “你不知道?”申田田詫異地迴過頭,華蓋車險些撞上一棵大樹。女道者手忙腳亂地把車錯開,迴頭又問,“你的點化人沒有告訴你點化的事嗎”


    “沒有,”方飛茫然搖頭,“她什麽也沒說。”


    “天啦!”申田田連連搖頭,“這也太荒唐了。”


    簡懷魯取出煙杆,抽出笛子抖了抖,吐出細絲,變成毛筆,揮筆一掃,點燃煙絲,他深吸一口,慢悠悠地吐出


    煙霧芬芳迷人,凝結成一隻青鳳,若有若無,無聲飛舞。方飛瞪眼望著,心裏驚訝極了。


    “方飛,”簡懷魯放下煙杆,笑著說道,“你很擔心點化人吧?”方飛點頭:“她、她……”鯤鵬從腦海裏閃過,身子起了一陣戰栗。。


    “沒關係,”簡懷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點化人一定沒事。”


    “為什麽?”方飛瞪大眼睛,簡懷魯伸出煙杆點了點他的額頭:“因為你還活著。”


    “我當然活著,”方飛微微有氣,“這跟點化人有什麽關係?”


    “關係可大了!”申田田接道,“點化以後,點化人和度者會性命相連。你活著,她也活著,她死了,你也會死。”


    “我活著,她也活著?”方飛懷疑自己的耳朵。


    “是啊!”簡懷魯唿出一口煙氣,變成一條蒼龍,搖頭擺尾地趕上青鳳,龍飛鳳舞,讓人眼花繚亂。


    “紫微的時間和紅塵不同,紫微一天,紅塵四天,我們的身體感受不到,可是元神相當清楚。道者的元神比裸蟲活躍四倍,才能適應紫微的時間,裸蟲進入紫微,元神運轉的速度跟不上時間,很快就會衰朽滅亡。”煙氣從簡懷魯的鼻孔裏噴出,變成兩隻衝天的仙鶴,“裸蟲也會當場死掉。”


    “可我……”方飛看著自己滿心疑惑,“我怎麽沒事?”


    “點化人用‘度凡印’把你和她的元神連接起來,利用道者的元神幫助裸蟲抵抗時間的變化。”


    “度凡印?”方飛看向手背,心裏不勝恍惚。


    “這就出了一個大問題,”簡懷魯盯著男孩意味深長,“因為元神相連,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也活不成。”


    “點化人也太吃虧了。”簡容衝口說道。


    “所以說點化是一件傻事。”申田田幽幽說道,“幾乎沒有道者願意去幹。”


    “我……”方飛的腦子裏熱乎乎、亂哄哄,影魔的話轟然迴蕩:“這是九幽之火,注定一直燃燒!你的餘生將不由自主,任何疏忽都會讓你萬劫不複。這些後果,你也知道?”


    這幾句話方飛一直深感迷惑,現在他全明白了——燕眉為了救他,竟把自身當做籌碼,影魔不願殺掉妹妹,所以才會放過方飛。


    感動加上愧疚,燒得男孩全身滾熱,他用手揪住頭發,眼淚奪眶而出。


    “衝霄車失事不是小事,通靈網上一定鬧開了,”簡懷魯東張西望,“管家婆,通靈鏡呢?”


    “不早賣了嗎?”申田田揚眉瞪眼,“你的蟲露酒打哪兒來的?”


    “我都忘了,”簡懷魯一拍額頭,“沒關係,我們很快就能到達玉京,那兒的通靈鏡滿街都是。”


    “玉京?”方飛忍不住問,“那是什麽地方?”


    “紫微的中心,道者的王城。”簡懷魯答道,“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


    “你們上去哪兒幹嗎?”


    “參加‘八非天試’,”申田田的目光惡狠狠地投向簡真,“某人這一次再不通過,後果會相當嚴重。”


    大個兒把頭埋進兩腿之間,發出一串微弱的嗚咽。


    “八非天試,”方飛想起燕眉說過的話,心眼活泛起來,“‘八非學宮’的入學考試?”


    “對呀,”簡懷魯有點兒驚訝,“你也知道?”


    “那個,”方飛遲疑一下,“我也能參加嗎?”


    所有人朝他看來,申田田忘了開車,簡真也抬起頭來,每個人的眼裏都透著十足的驚奇,直到失控的華蓋車撞上了一塊岩石,才把眾人喚醒,簡懷魯撓頭苦笑:“方飛,我建議你洗個澡,換身衣服,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


    “對,”簡容插嘴,“他一身都是蛻的臭味兒。”


    方飛一嗅,果然餿臭難聞。簡懷魯把他領到浴室,指著牆上一塊刻滿烏黑文字的亮銀色小牌:“這是‘沐浴符’,敲一下冷水,敲兩下熱水,敲三下停止。”說完退了出去。


    方飛如他所言,敲打符牌,憑空出現水流,如雨如絲,或冷或熱,水裏蘊含一股力量,仿佛大手在他身上搓揉。車禍入院以來,方飛從未感覺這樣暢快,洗完以後,正猶豫髒衣服如何處置,室門自行彈開,飛來一套衣褲,自行給他穿上,盡管有些陳舊,可是柔軟合身,門外傳來簡懷魯的聲音:“這是簡真八歲時的衣服,我覺得你穿上正好。”


    “幹嗎非說是八歲?”簡真不滿地嘮叨。


    “閉嘴,”申田田嗬斥,“讓你少吃點兒,你就是不聽,長成這個樣,你又能怪得了誰?”


    大個兒不清不楚地支吾兩聲,跟著門外響起一陣滋滋聲,同時傳來誘人的香味。


    方飛小心出門,發現司機換成了簡懷魯,申田田正在灶台邊做飯。女甲士一手按腰,一手揮筆,筆勢唿唿生風,灶台上的家什隨之跳躍起舞,洗菜切肉,煎炒烹煮,活是一支聽從指揮的樂隊。


    簡真還是愁眉苦臉,抱著書本嘟嘟囔囔,偷眼看了看方飛,又無精打采地低下頭去;簡容駕著小劍在雜物間鑽來鑽去,不慎撞翻一個瓶子,瓶口流出銀色的黏液,活是一群鼻涕蟲,在地上嘰裏咕嚕地翻來滾去。


    “簡容,”申田田跳起來大喝,“說了多少次,不許在車裏飛!你知道這些水銀蟲有多貴嗎?簡真,”她迴頭瞪視大兒子,“呆著幹嗎,還不把水銀蟲收迴去。”


    “他打翻的幹嗎我來收?”簡真一碰老媽的目光,忽又軟了下來,丟開書本,趴在地上捉拿水銀蟲,嘴裏罵罵咧咧,“簡容你就是個蠢貨。”


    “我再蠢也不會連考三次,”簡容人小嘴快,“沒準兒第四次你也考不過。”


    “那可是‘八非天試’,”簡真低聲怒吼,“考不過的人比星星還多。”


    “那不是借口,”申田田一邊煎著不知名的肉類,一邊冷冷地教訓兒子,“這次考不過,仔細你的皮。”


    “我連甲都沒有。”大個兒哀號著把水銀蟲放上架子。


    “少廢話,”申田田兇巴巴地說,“好好看書,不許偷懶。”


    方飛坐在一邊,感覺十分親切。紅塵裏,他和父母以車為家,停停走走,漂泊不定,跟這一家道者非常相似。隻不過他是獨生子,家裏的氣氛遠不如這麽鬧騰。好在方飛喜歡熱鬧,這樣的氛圍讓他感覺溫暖,從小到大,他都希望有許多兄弟姐妹,看著他們打打鬧鬧,不過方飛並不希望加入,更願意作為觀眾欣賞一切。


    飯菜出乎意料的可口,吃飯之前簡懷魯宣布停車,晚上就在原地宿營。


    “荒山野嶺,一點意思也沒有,”簡真一邊掃蕩飯菜,一邊不滿地抱怨,“我就想找個真正的房子好好睡一覺,這樣的要求很過分嗎?”


    “方飛,”申田田殷勤地揮舞毛筆,把食物從大兒子的魔爪下拯救出來,接連不斷地送進方飛碗裏,“今晚你就睡簡真的床。”


    “什麽?”大個兒鼓著兩腮抬起頭來,瞪著老媽發出含混的聲音,“我呢?我睡哪兒?”


    “你還想睡覺?”申田田瞅著兒子,“你不是打算通宵複習嗎?”


    “我沒這個打算。”簡真否認。


    “我有這個打算,”申田田提高嗓門,“這次考試是你最後的機會,換了是我,別說睡覺,連飯都吃不下。”


    “可惡,”簡真低下頭狠狠刨飯,“我又不是妖怪,不可能不睡覺。”


    “你可以睡客廳,”申田田把手一揮,“想睡哪兒就睡哪兒。”


    簡真哼哼兩聲,抬頭瞅著方飛,眼裏充滿幽怨的氣息。


    寢室圍繞客廳,外麵看著狹小,走進去倒也敞亮。簡真體格壯碩,床鋪也比方飛大了不止一號,躺在上麵又舒服又自在。


    方飛連遭劫難,筋疲力盡,倒頭就睡,很快進入夢鄉。夢境裏他在空中飛翔,天空始終一團墨黑,飛了許久也不見盡頭,剛想歇息,一抬頭,忽又看見兩隻綠慘慘的眼睛,仿佛兩輪明月,向他凝注過來。


    “鯤鵬……”方飛驚醒過來,挺身坐起,汗流浹背,心子突突狂跳。


    他想到燕眉,再也無法入睡,跳下床來,走出臥室。四周一團漆黑,隻有一點微光懸在客廳,閃閃爍爍,來自簡真的筆尖。大個兒歪倒在軟椅上,一手舉著毛筆,一手拿著書本,可是兩眼閉合、嘴巴大張,發出的鼾聲很有節奏。


    方飛繞過簡真,來到車門前,門扇嚴絲合縫,推了兩下並無動靜,上下摸了摸,大概碰到機關,嘎,車門向外彈開。男孩愣了一下,舉步跨出車外。


    天還沒亮,空氣清新怡人。方飛吹了一會兒風,亂糟糟的腦子清醒了不少,他對簡懷魯的說辭半信半疑,對於燕眉的安危始終無法釋懷,腦海裏浮現出女孩的影子,恨不得再次長出翅膀,飛到失事的現場一探究竟。


    忽聽一陣琴聲,悠揚悅耳,如同一條繩索,牽引著男孩向前走去。


    走出不遠,發現琴聲源頭,那是一個水潭,裏麵冒出微弱的白光。方飛滿心好奇,走到潭邊,吃驚地發現水裏漂浮著幾十個小人,長約七八厘米,有男有女,雪白發光,各自懷抱豎琴、斜倚古箏,無論人物樂器,都很玲瓏精致。


    小人見了方飛,紛紛湊近水麵,臉上笑嘻嘻的,琴聲更加引人入勝。


    “它們是水仙嗎?”方飛湊近水麵,想要看個究竟,不知不覺,越湊越低,先鼻尖,再臉頰,最後整個腦袋也埋進水裏。噗通,男孩頭暈目眩,整個兒栽進了深潭。


    可他並不窒息,反而十分自在,小小的水仙圍繞著他,操琴鼓瑟,嘻嘻哈哈,方飛定定地望著他們,心裏又幸福又滿足。


    嘩啦,一隻手伸進水裏,抓住他的肩頭,用力一拽,把方飛拖出水麵。


    方飛想要掙紮,可又軟弱無力,但覺身子摔在岸邊,一隻大手在胸腹間又推又擠,一陣翻腸倒胃,積水從嘴裏漫湧出來。


    吐了一大攤水,他總算清醒了不少,起身望去,入眼的是一張圓乎乎的胖臉。


    “簡真?”方飛不勝迷茫,“你在這兒幹嗎?”


    琴聲又響了起來,曲調充滿憤怒。那些水仙聚在一起,齊刷刷瞪眼望來,容貌一掃美麗,變得猙獰怪異。


    “滾開!”簡真伸手攪亂潭水。水仙競相逃竄,紛紛失去人形,變成了一大群晶瑩的水母,所謂的古箏豎琴不過是它們下方的觸須。


    “什麽鬼東西?”方飛失聲驚叫。


    “琴水妖,”簡真白他一眼,“我晚來一步,它們就會把你變成那些玩意兒。”他伸手向潭底一指,那兒白骨累累,巨大的骷髏張開嘴巴,兩眼空無一物,猶自帶著欣喜滿足,水母在骨骸間漂浮,悠然自得,不帶一絲殺機。


    方飛後退兩步,噗地坐在地上,大個兒滿不在乎地打了響指:“別怕!琴水妖這種東西,有我在,收拾它們輕輕鬆鬆。”


    方飛深感慚愧,摸了摸鼻子說:“你怎麽在這兒?”


    “我聽到了動靜,”簡真氣乎乎地說,“你下車不關門,把妖怪放進來怎麽辦?”


    “對不起,”方飛小聲說,“謝謝你救了我。”


    “小意思,”大個兒豪邁地把手一揮,“收拾妖怪是我的專長。”


    “你也會變身嗎?”方飛問道,“像你媽媽那樣?”


    “當然,”簡真不假思索,“我們都是甲士。”


    “甲士?”


    “道者分兩類,羽士和甲士,”簡真耐心解釋,“羽士使用飛劍和飛輪,喏,就像我弟弟,踩一把劍就能飛;甲士麻煩一些,需要穿上一種叫做‘神形甲’的東西。穿上神形甲,我們就可以長出翅膀,還能變成各種巨大的動物,就像我媽,她穿的貪狼甲,可以變成貪狼,變身以後,力大無窮,堅不可摧,不但能夠抵擋各種符咒,還能把山捅個窟窿。”


    “我懂了,”方飛連連點頭,“羽士是飛機,甲士是坦克。”


    “飛機?坦克?”簡真眨巴小眼,“那是什麽玩意兒?”


    “紅塵裏的東西,”方飛撓撓頭,“你的變身是什麽?”


    “我還沒有甲!”簡真兩手叉腰、怒容滿麵。


    “為什麽?”方飛問道。


    “我長得太快了,”簡真悻悻地說,“以前的甲不能穿了。”


    “那可怎麽辦?”


    “去玉京買唄,”大個兒撇了撇嘴,“沒有神形甲,通不過‘八非天試’。”


    “你這次一定能考過吧?”方飛試探著問。


    大個兒像是挨了一拳,五官狠狠皺起:“那可不一定。”方飛忙問:“考試很難嗎?”


    “難得要命!我考了兩次,落榜了兩次,今年考不過,我就完蛋了。”


    “為什麽?”


    “考生年齡不能超過十四歲,”簡真唉聲歎氣,“十四歲以後,元神成熟,道者就會失去可塑性,很難學會更高深的道術。”


    “是嗎?”方飛直覺手腳冰涼,心中升起一股絕望。。


    “你多大?”大個兒瞅著他。


    “十三,”方飛吞咽唾沫,“還有幾個月滿十四。”


    “噢?”簡真好奇地打量他,“你真想參加‘八非天試’?”


    “對!”方飛心虛地低下頭。


    “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大個兒斬釘截鐵,“從來沒有裸蟲考進過八非學宮,何況你一竅不通,什麽道術也不會。”


    “可燕眉說了,我要報仇,就得考進八非學宮。”方飛沮喪透頂。


    “燕眉是誰?”簡真問道。


    “我的點化人。”方飛說。


    “她逗你玩兒呢,”簡真摸著肚皮冷笑,“你能進八非學宮,我就能當天道者。”說到這兒,他的肚子裏咕的發出一聲長叫。


    “什麽聲音?”方飛瞪著他的肚皮。


    “跟你說個秘密,”大個兒勾住他的脖子,“其實我是個病人。”


    “你得了什麽病?”方飛望著體壯如牛的男孩半信半疑。


    “饕餮症,”簡真舔了舔嘴唇,“有一種貪吃的妖怪叫饕餮,死了以後它的元神會附在人身上,被附身的人跟饕餮一樣,無時無刻不想吃東西,如果吃不飽,就會很難受,餓起來會把自己吃掉。”


    “啊,”方飛不勝吃驚,“那麽你……”


    “所以我才長成這個鬼樣子,”簡真悲苦地搖頭,“以後吃飯的時候,你千萬不要跟我搶吃的,如果我吃不飽,會把自己活活吃掉。”


    “太慘了。”方飛深表同情,“不能治好嗎?”


    “這是不治之症。”大個兒悲傷地揉了揉肚皮,裏麵又響起一聲長長的哀叫,“聽吧,這就是饕餮的叫聲。”


    忽聽遠處有人叫嚷:“簡真、方飛。”尖利高昂,來自申田田。


    “我媽生氣了。”簡真捏住方飛的後頸,捉小雞似的把他拎了起來,甩開大步走迴華蓋車,“嗐,你可真夠輕的,就像張小紙片兒,要不是裸蟲,還真是當羽士的料。”


    遠遠看見申田田,胖主婦一個箭步躥上來,揪住兒子的耳朵怒吼:“大清早你們上哪兒去了?”


    “輕一點兒,”大個兒痛得流淚,“方飛到處亂跑,遇上了琴水妖,多虧我跟上去,要不然他就淹死了。”


    “是嗎?”申田田放開兒子,懷疑地看向方飛。


    “對,”方飛忙說,“他救了我。”


    “好小子,幹得不錯,”申田田眉開眼笑,使勁給了簡真一巴掌。大個兒差點兒飛了出去,好容易停住,揉著肚皮抱怨:“媽,我昨晚看書累死了,早飯能不能弄點兒好吃的?”


    “沒問題。”申田田高興頭上,滿口答應。


    “我要吃雙份兒。”大個兒吞一口唾沫,“我還救了方飛。”


    “沒問題,”申田田憐愛地摸著方飛的腦袋,“小可憐兒,以後可得當心點兒,別看這林子安靜,其實一點兒也不太平!”


    申田田說到做到,當天的早飯格外豐盛。簡真嘴裏塞滿了點心,一邊稱讚蜜糕兒“很好吃”,一邊又進攻一大疊煎餅。因為他是病人,所以把一大鍋粳米粥據為己有,順道收拾了十二隻天鵝蛋。話說迴來,換了恐龍蛋,方飛相信他也照吞不誤。。


    “方飛,”申田田盯著小度者不勝驚奇,“你幹嗎不吃東西?”


    “我,”方飛勉強咬一口煎餅,“我不太餓。”他對簡真的話信以為真,真心希望他多吃一點兒,喂飽附身的饕餮妖魂。


    簡懷魯看了看他,又瞅了瞅簡真,大個兒心虛地把頭低了下去。簡懷魯眼珠一轉,笑嘻嘻衝方飛問道:“簡真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麽?”


    “沒、沒有啊?”方飛說謊的技巧十分拙劣。


    “他是不是告訴你,他饕餮附身,所以要大吃特吃,讓你吃飯的時候千萬不要跟他爭搶食物?”


    方飛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


    “老一套,”簡懷魯努了努嘴,“一點兒新意都沒有。”


    “難道說……”方飛盯著大個兒心生疑惑。


    “對,”簡懷魯點頭,“沒什麽饕餮附身,全都是他編造的謊言。”


    “爸……”簡真無力地**。


    “他為什麽撒謊?”方飛直覺難以置信。


    “還能怎麽樣?”申田田臉色鐵青,“就為多吃一口,怕你跟他搶食兒。”


    “他就是個飯桶,”簡容總結,“卑鄙的飯桶。”


    簡真羞得耳根通紅,恨不得鑽進飯桌下麵,忽聽申田田冷冷說道:“簡真,午飯和晚飯你就不用吃了。”


    “媽……”大個兒失聲慘叫,可是沒人理他。


    “方飛,”簡懷魯靠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說,“你說你要參加‘八非天試’?”


    “對!”方飛用力點頭。


    “為什麽?”申田田好奇問道。


    “報仇,”方飛小聲說道,“影魔和鬼八方殺了我父母。”隨後把車禍的事說了一遍。


    車裏沉寂一會兒,簡懷魯又問:“方飛,你有元氣嗎?”


    “元氣?”方飛一頭霧水,“那是什麽?”


    “這個嘛!”簡懷魯抖動笛子,變成毛筆,“你知道,道者施法要寫符咒,要寫字,就得有筆有墨,現在筆有了,墨水呢,就是我們的元氣!”他輕輕揮筆,筆尖吐出一縷黑氣,停在空中繚繞飄散,就像灑落在水裏的墨汁。


    “紅塵裏,裸蟲用膚色來區分人種,黑人、白人、黃種人、紅種人……”簡懷魯撮起嘴唇,吹動水墨色的煙氣,“紫微裏,根據元氣的顏色,道者分為四大道種,青氣是蒼龍道者,紅氣是朱雀道種,白氣是白虎道種,黑氣是玄武道種。看見沒有,這一股氣在告訴你,坐在你麵前的是一個玄武人!”


    “魔徒呢?”方飛忍不住問,“他們什麽顏色?”


    簡懷魯愣了一下,搖頭說:“魔徒是一種異類,他們本身的元氣是綠色。不過他們也能使用任何一種顏色的元氣。”方飛張口結舌,半晌問道:“為什麽?”


    “我們的元神是元氣的源頭,”簡懷魯放下毛筆,兩眼望著車頂,“魔徒吃掉道者的元神,也就能使用他的元氣。”他頓了頓,“聽起來是不是很可怕?”


    “我覺得惡心!”申田田一副作嘔神氣。


    “魔徒吃掉不同道種的元神,就能使用不同道種的元氣。”簡懷魯微微苦笑,“影魔和鬼八方都是頂尖兒的魔徒,你想要報仇,恐怕並不容易。”


    “燕眉也這麽說。”方飛垂頭喪氣。


    “燕眉?”申田田疑惑地看著他。


    “我的點化人,”方飛說道,“她的元氣是紅色,她是朱雀人。”


    “朱雀燕眉,”簡懷魯沉吟,“我好像聽說過。”


    “燕玄機有個女兒叫燕眉,”申田田愣怔一下,“噢,她是影魔的妹妹。”簡懷魯沉默一下,搖頭說道:“真是一團糟!”


    “燕眉還說,”方飛的聲音越來越小,“如果我要報仇,必須進入八非學宮。”


    “進入八非學宮,比你報仇的難度大一百倍。”簡真忍不住插嘴。


    “沒你什麽事兒,”申田田瞪他一眼,“快去複習功課。”


    簡真拿起一本書,悻悻坐到一邊,兩眼盯著書本,耳朵卻向這邊豎起。


    “你想知道你的元氣是什麽顏色嗎?”簡懷魯問方飛,男孩一愣:“我也有元氣?”


    “有啊,”簡懷魯吐了一口煙,“你是度者,你有道者的元神。”


    “一定是紅色,”申田田蠻有把握地說,“度者的元氣跟點化人一樣。”


    “不一定,”簡懷魯說道,“他不像朱雀人。”


    “為什麽?”女主婦豎起眉毛。


    “直覺,”簡懷魯氣度悠閑,“跟正宗的朱雀人相比,他少了一點兒熱情。”


    “度者跟點化人元神相通,元神決定元氣,這是自然法則,跟直覺毫不相幹。”


    “支離邪說過,直覺是道者的法則,”簡懷魯舔了舔嘴唇,“要麽咱們打個賭,賭二十杯蟲露酒,紅色你贏,要麽我贏。”


    “十杯!”申田田果斷還價。


    “十五杯,你贏了,我半個月不喝酒。”


    “成交!”申田田語氣尖刻,“死酒鬼,這可是一個戒酒的好機會!”


    “嗬!”死酒鬼拖長聲氣,“那——可——難——說——”


    “慢著,”簡真忍不住放下書本,“你們怎麽驗證?他連元氣都沒有……”


    “這還不簡單?”簡懷魯拍了拍胸脯,“我給他開竅!”


    “不行,”申田田跳了起來,“他有點化人,你不要多管閑事。”


    “點化人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簡懷魯打個嗬欠,“八非天試可是一年一次,喏,方飛,你幾歲?”


    “十三歲……”方飛說完,又小聲補充,“今年滿十四。”


    “對呀,”簡懷魯把手一拍,“過了今年就沒得考了。”


    “老爸,”簡真叫嚷起來,“你還真想讓他考試?”


    “對呀,”死酒鬼漫不經意地說,“考一考又不會死。”


    “你這叫誤人子弟,”大個兒一手叉腰,指著老爸怒氣衝天,“你知不知道,有了希望再失望多難受嗎?”


    “不知道啊,”簡懷魯笑眯眯地說,“八非天試我一次就過,老實說,我也想嚐嚐失敗的滋味。”簡真笑容僵硬,像是鬥敗的公雞,耷拉這腦袋繼續看書。


    “沒有元氣就考不了試,”簡懷魯直視小度者,“方飛,你想不想開竅?”方飛仍是莫名其妙,摸著腦門咕噥:“什麽是開竅?”


    “打開你的靈竅,讓你的元氣從元神裏流淌出來。”


    “怎麽打開?”方飛有些不好的聯想。


    “方法很多!至於我的法子,”簡懷魯抖了抖手裏毛筆,筆尖縮了進去,變迴一支笛子。簡懷魯湊到嘴邊嗚嗚嗚地吹了兩聲,“我用這個吹開你的靈竅!”


    “太好了,”方飛鬆一口氣,“我還以為要在身上鑽孔呢!”


    眾人哈哈大笑,簡懷魯也笑了笑,橫起笛子,幽幽地吹了起來。


    笛聲入耳,方飛心子一跳,身子像是吹脹了的皮球,又脹又熱,又酸又麻,同時伴隨一股奇癢。


    這感覺又奇怪、又難受,他哎喲一下,想要跳起,不防申田田伸手把他按住,低聲說:“忍耐一下,過一會兒就好!”


    方飛難受得說不出話來,自覺越漲越大,仿佛就要爆炸,這時笛聲一揚,腦子嗡的一聲,男孩失去了知覺……


    人昏迷了,笛聲還在,像是無形的翅膀,帶著他向前飛去,四周都是散漫的靈光,像魚,像鳥,跳躍飛翔,生機盎然——方飛化身胎兒,躺在靈光深處,舒服愜意,漫無目的,最終失去了自我,整個兒融化在靈光的海洋裏……


    醒來已是夜深,方飛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華蓋車的客廳。


    “他醒了。”簡懷魯坐在一邊抽煙,煙氣芳香迷人,形狀千變萬化。


    “開完竅了嗎?”方飛爬起來看了看自己,並未感覺任何異樣。


    “早得很呢!”申田田摸了摸心口,“人有三神七識,就有十個靈竅,剛剛吹開了‘胎光竅’,還剩九個靈竅。喏,餓了吧,快來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開竅可是個體力活兒。”


    方飛很快明白了申田田話裏的意思,接下來幾天,他徹底領教了開竅的滋味,裏麵的難受真不比在身上鑽孔好多少——


    吹開“爽靈竅”時,人會高燒不退,方飛躺在浴缸裏,缸裏的水從頭到尾都在沸騰;“幽精竅”使人渾身變冷,他唿出的氣流讓蟲露酒結了一層薄冰;“屍垢竅”又麻又癢,渾身活是爬滿了毛蟲;“伏矢竅”終日出現幻覺,簡真後來說,方飛叫了兩百聲“爸爸”,兩百聲“媽媽”、再加兩百聲“燕眉”;“雀陰竅”叫人狂笑,方飛笑到幾乎斷氣;“非毒竅”讓人痛哭,整整一天,擦淚的手帕就沒有幹過;“吞賊竅”使人幻聽,耳邊時而竊竊私語、時而雷霆霹靂;隻有“除穢竅”最舒服,睡足一天一夜,連夢也沒做上一個……


    這一天,終於到了吹開“臭肺竅”的時候。這一竅跟鼻子有關,笛聲一響,方飛就止不住地連打噴嚏,一個接著一個,簡容閑著無聊,在一邊仔細數過——前前後後,方飛打了三千九百四十九個噴嚏,比起兄弟倆開竅時打的總數還多。


    簡家人全圍上來,申田田叉著腰在那兒叫陣:“死酒鬼!你馬上就要戒酒了。”


    簡懷魯叼著煙杆針鋒相對:“管家婆!我怕你的酒不夠喝。”


    噴嚏終於停了下來,夫婦倆同時看向方飛,申田田迴頭高叫:“簡真,把烏號筆給他!”


    “幹嗎用我的筆?”簡真不情願地抽出一支毛筆,烏油油的筆管,筆頭是悅目的銀灰色,毫毛柔順光滑,像是流動的水銀。


    方飛握筆在手,看了又看,簡容好奇地問:“方飛,你希望元氣是什麽顏色。”


    “紅色。”方飛抖了抖“烏號”,裝模作樣地揮舞兩下,可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簡真嗬嗬冷笑。方飛麵紅耳赤,使勁甩了兩下毛筆,想象裏麵灌了墨水,用力一甩就能灑出來。


    眾人都笑起來,方飛更加窘迫,求救似的望著簡懷魯。


    “先別忙著寫字!”簡懷魯說道,“你的身子裏麵現在有一團像雲又像水的東西,那就是元氣。喏,想象元氣像水一樣流進筆管,通過筆鬥,再從筆頭慢慢流出。”


    方飛打了一天的噴嚏,從頭到腳神清氣爽,胸腹間橫了一團雲氣。聽了這話他閉上雙眼,想象雲氣順著手臂抵達右手,指尖麻酥酥的,似有電流通過。


    “紅色!紅色……”方飛心裏大叫,可筆頭微微一顫,吐出一縷淡淡的青氣。


    車裏沉寂無聲,所有的目光都凝注在青氣上麵,簡懷魯頭一個迴過神來,摸著下巴眉開眼笑,“十五杯酒哇!”


    申田田像是沒有聽見,望著那一縷青氣如癡如醉:“雨過天青!新雨洗過的天空,才是這樣的青色。”


    “還有別的青色嗎?”簡容好奇發問,簡懷魯卻在一邊咳嗽:“十五杯酒……”


    “怎麽沒有?”申田田瞧也不瞧丈夫,“蒼龍人的元氣都是青色,可是青色也有深有淺,有濃有淡,有純有不純。海青、山青、水青都很好,藏青有點兒紮眼,我可不太喜歡;黑青帶了一股邪氣,有這種氣的人十九心術不正;可是無論什麽青色,全都比不上天青。天青又分好多種,有青裏透灰,也有青中透藍,這些顏色好是好,可也算不上十全十美。最完美的青色,應是空山新雨以後,水氣將要散開,太陽還沒有完全出來,那時的天空最為純淨,擁有這種青色的元氣才是極品。不然水氣太濃,就會生出灰色,日光太強,又會增加藍色。雨過天青?唔,我長這麽大,隻看到見兩三次。”申田田流露出神往的表情。


    “兩三次?”簡容刨根問底,“兩次還是三次?”


    申田田一笑,摸了摸兒子頭頂:“以前見過兩次,今天是第三次。”


    “管家婆,”簡懷魯大叫,“十五杯酒。”


    “你說什麽?”管家婆掃了丈夫一眼,“我怎麽聽不懂?”


    “咦,你要賴賬?”


    “他說什麽?”申田田滿臉詫異,“小真,你聽懂了嗎?”簡真被母親的目光逼得抬不起頭來:“我、那個也沒聽懂!”


    “臭小子,你竟敢……”簡懷魯氣得耳根通紅。


    “小容,你聽到爸爸說了什麽嗎?”


    “他說話了嗎?”簡容眨巴眼睛,“我一個字兒都沒聽見!”


    “咦,小小年紀就會撒謊,”簡懷魯目光一轉,看見方飛,如得救星,“方飛,伯伯知道你最誠實,來,說句公道話吧!”


    “我怎麽會是蒼龍人?”方飛還在耿耿於懷,“簡伯伯,我不是朱雀人嗎?”


    “做蒼龍人有什麽不好?”簡懷魯很不耐煩,“道祖支離邪也是蒼龍人。”


    “我不做蒼龍人,”方飛愁眉苦臉,“你把我變成朱雀人好嗎?”


    “孩子話,”簡懷魯不勝其煩,“改變元氣?哼,我可辦不到……方飛,你還記得那個賭約嗎……”


    “為什麽我不是朱雀人……”跟燕眉的道種不一樣,方飛深受打擊,任何話他都聽不進去。


    申田田樂嗬嗬地跑去做飯,她成功賴掉賭債,心情大好,一邊做飯一邊哼歌。兄弟倆鑽進臥室躲避風頭,丟下簡懷魯一個,兩手叉腰,站在客廳中央破口大罵:“什麽鬼世道?真是不公平!”


    方飛萎靡了半天,終於接受了身為“蒼龍人”的事實;簡懷魯沒了蟲露酒,整天窩在椅子上抽悶煙;簡容飛來飛去,打碎了好幾樣東西;簡真死眉耷眼地捧了一本書,口中念念有詞,老半天也沒翻過一頁。


    申田田忙得不可開交。又要做飯,又要開車,又要教訓兒子,更要嗬斥丈夫。


    到了傍晚,華蓋車停了下來。申田田收起符筆,上前一腳,踢得丈夫嗷嗷直叫:“做什麽你?”


    “死酒鬼,”申田田兩眼睜圓,“蛇嶺到了。”簡真哥兒倆齊聲歡唿,方飛望著他們莫名其妙。


    “這麽快就到了?”簡懷魯撓撓頭,“方飛,今天讓你見識一下。”


    “見識什麽?”方飛莫名其妙。


    “神劍櫚啊,笨蛋!”簡真站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心裏充滿了強烈的優越感——麵對這隻裸蟲,他就是全知全能的存在。


    方飛看向觀物鏡,鏡中出現一道黑乎乎的山嶺,就像逶迤的長龍,嶺下蒼翠環抱、生機勃勃,嶺上石骨嶙峋、極盡荒涼。飛鳥成群地掠過,發出陣陣哀叫,山坡上積滿了厚厚的黑灰,看不出一絲生命的跡象。


    方飛忽覺口幹舌燥:“好奇怪的山啊!”


    “蛇嶺可不是山,”簡懷魯慢悠悠地說,“它是金巨靈象蛇的殘骸。”


    “金巨靈?象蛇?”方飛一臉迷惑。


    “別著急,”簡真勾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說,“關於巨靈的故事,我能跟你說上三天三夜!”


    “這麽長?”方飛更加吃驚。


    “當然囉,”簡真神氣活現,“道者的日子以百年計算,妖怪的日子以千年計算,龍的日子以萬年計算。巨靈嘛,它們以億年過日子,活了那麽久,故事多得不得了。比如為啥象蛇在這兒?從古到今就有一千首詩歌……”


    “呦!一千首詩歌?”簡懷魯嘖嘖連聲,“小真,背兩首給老爸聽聽?”


    “我嗓子疼。”簡真盯著腳尖哼哼,申田田揮舞符筆,華蓋車東倒西歪地爬上山坡。


    “小心遊魂圈!”簡懷魯盯著鏡子,破天荒流露一絲緊張。


    “知道了!”申田田不耐煩地迴答。


    晃悠悠翻過山頭,方飛眼前一亮——就在前方不遠,一棵巨大的銀樹從上到下地顯露出來。


    銀樹長在蛇嶺的西坡,少說也有三百米高。樹幹筆直挺拔,通身裹滿銀亮修長的樹葉,一片片像是鋒銳的寶劍,發出金屬一樣的錚錚鳴響。


    華蓋車停了下來,簡懷魯說:“下車吧!”車裏人麵麵相對,老酒鬼哼了一聲,叼著煙杆當先出門,其他人跟在後麵,方飛剛出車門,就聽簡懷魯叫道:“小心腳下!”


    方飛定眼望去,十米遠的地方橫了一道金色的圓弧。可是仔細觀察,那不是簡單的弧線,而是許多古怪的文字,筆畫纖細流轉,像是長長的金絲,環繞銀樹結成一個巨大的圓圈。


    “不要越過遊魂圈,”簡懷魯指了指金圈,“一腳踏進去,神都救不了你。”


    “誰畫的?”方飛問道。


    “支離邪!”簡真小聲嘀咕,“道者的始祖。”


    “始祖?”方飛肅然起敬,舉目望著銀樹,“這棵樹看上去怪怪的。”


    “神劍櫚是金巨靈象蛇的暴戾之氣變成的,”簡真解釋,“象蛇能操縱任何金屬,它死後,背上長出了一棵金屬的棕櫚樹。”


    “不對!”簡懷魯迴過頭,收起笑臉,表情嚴肅,“第一、巨靈不會死,它們隻是沉睡;第二,神劍櫚不是金屬,它的主要成分是金元胎。”


    簡真紅了臉,摸著鼻子掩飾窘態,方飛不解地問:“可它怎麽叫樹?”


    “它在不斷生長,”簡懷魯望著銀樹緊鎖眉頭,“過去的五十年,它長了五尺三寸七分,超過了之前的五千年。”


    “不祥之兆啊,”管家婆也麵露愁容,“如果象蛇覺醒,那可是一場浩劫。”


    “大家忙著爭權奪利,誰顧得上這個?”簡懷魯輕蔑地撇嘴。


    “噫!”空中傳來一聲唳叫,神駿的白隼從銀樹上方掠過。


    “這個倒黴鬼……”申田田話沒說完,忽聽尖嘯刺耳,銀樹上無數的劍葉破空飛出,速度極快,仿佛一道道電光,白隼連悲鳴也沒發出,當空變成了一團血霧。劍葉如同吸血的飛蝗,團團圍住血霧,一絲不落地統統吸光。


    劍葉飛走,樹幹上露出無數的孔竅,儼如動物的口鼻一開一合。等到吸光血霧,樹身猛地一搖,劍葉紛紛飛迴,葉柄朝下,錚錚錚地一一插迴孔竅。


    方飛下意識後退兩步,背脊砰地撞上車門,簡真不屑地掃他一眼,說道:“怕什麽?不進遊魂圈,神劍櫚就拿你沒法子!”


    “遊魂圈?”方飛盯著金圈,“這個圈子有什麽用?”


    “這是支離邪為了封印‘神劍櫚’寫下的,裏麵包含無數的符咒。神劍櫚不能越過符圈,進入圈子的生靈也會完蛋。”


    方飛恍然大悟:“神劍櫚被困在了圈子裏。”簡真望著銀樹心有餘悸:“沒有‘遊魂圈’,方圓千裏的生靈都要遭殃。”方飛想到白隼,心頭打了個突。


    “也沒那麽嚇人。”簡懷魯吸一口煙,大踏步走向金圈,將要跨入,忽又停住。


    嗡,數不清的葉子閃電似的脫離樹幹,齊刷刷向他飛來,到了金圈前麵,一個急刹,停在空中,紛紛發出憤怒的顫吟,劍尖距離簡懷魯很近,可是受限於符圈,再也不能前進分毫。


    “唿!”簡懷魯衝著劍尖吐出一口輕煙,變成一條“飛蛇”在劍葉中穿行,劍葉追逐飛蛇,嗤嗤嗤地把它攪成一團迷霧。


    簡懷魯笑嘻嘻迴頭,望著身後臉色慘白的四人:“喏,誰還敢過來?”


    “我!”簡容興衝衝就要上前,老媽一把將他揪住:“不許去!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小家夥撅起嘴巴老大不滿。


    “嗬!”簡懷魯目光一轉,“小真,你呢?”


    “我?”簡真一下子縮到方飛身後,咳嗽兩聲,“我嗓子疼。”


    “膽小鬼!”簡懷魯罵道,“這跟嗓子疼有什麽關係?”


    “我來……”方飛咬咬牙,兩三步走到簡懷魯身邊,神劍櫚發覺多出一個獵物,劍葉的顫鳴更加激烈。


    “好孩子!”簡懷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斜眼瞅向簡真,大個兒孤零零站在那兒,縮手縮腳,麵紅耳赤。


    方飛望著劍尖,恐懼慢慢消失,他伸出右手,摸向最近的劍尖。


    “慢……”簡懷魯來不及阻止,方飛啊喲一聲,倉皇縮手,指尖血淋淋的,已被劍尖刺傷。


    劍葉嚐到人血,興奮莫名,齊齊飛了過來,一片不落地對準方飛,顫鳴聲震耳欲聾,有如一座銀色的山巒在男孩身前鬱動。


    方飛臉色慘白,後退一步,忽覺左手一沉,低頭望去,隱書赫然在目,上麵接二連三地顯露出字跡:“九星亂北鬥朝宗!”


    隱書每次顯露字跡,一定會有大事發生,但從以往的經驗,必須用筆邊寫邊念。字跡閃閃爍爍,似乎將要消失,方飛慌忙迴頭:“簡真,借一下筆!”


    “幹嗎?”簡真抽出“烏號”,方飛一把搶過,元氣注入毛筆,一邊看著隱書,在空中歪歪扭扭地寫出文字。


    “方飛!”簡懷魯眼露詫異,“你在寫符?”


    “寫符?”簡真一愣,跳起三尺,“不可能!他是個裸蟲……”


    符字隨寫隨滅,方飛一口氣寫完,青茫茫的光華憑空生成,有如一支羽箭,咻的一聲射向銀樹。


    “嗚!”神劍櫚仿佛挨了一槍,樹幹上的孔竅發出哀號,漫天劍葉振動,掀起一片炫目的銀浪。


    “天啦!”申田田驚訝極了,“你幹了什麽?”


    “我……”方飛想起燕眉的交代,把隱書的事兒咽了迴去,“我隨手亂寫?”


    “亂寫?”簡懷魯瞟他一眼,漫不經意地說,“那可不太像。”


    方飛麵紅過耳,支吾兩聲,忽覺地麵震動,嶺上的劫灰簌簌簌地向山坡下滑落。


    “完蛋了,”簡真失聲尖叫,“方飛,你把象蛇喚醒了!”


    方飛變了臉色,低頭一看,該死的石版又不知去向。他束手無策、忽聽神劍櫚又是一聲哀號,根部猛地一抖,射出一溜耀眼的火光,飛出遊魂圈,直奔男孩衝來。


    方飛嚇得掉頭就跑,跑了幾步,迴頭一瞧,火光跟在後麵,男孩停步,它也停下,飄浮半空,一動不動。


    方飛後退兩步,火光也跟著向前,仿佛受了某種吸引。方飛瞪視火光,兩腿發軟,眼看火光流散,露出一個暗紅色的長方形匣子。


    “我來看看。”簡真衝上來一把抓住匣子。哧溜,電光迸閃,大個兒慘叫著飛了出去,摔在地上打滾兒,沾了一身劫灰。


    “活該,”申田田氣恨恨扶起兒子,“誰叫你亂碰?”簡真望著手掌,黑乎乎一團,燒得皮開肉綻,他嘴巴一扁,禁不住哼哼起來。


    方飛更加害怕,又退了兩步,匣子緊隨不舍,始終離他半米。


    “方飛,”簡懷魯冷不丁開口,“你抓它試試。”


    “什麽?”方飛看向簡真,大個兒的淒慘模樣讓他心寒。


    “沒關係,”簡懷魯慢條斯理,“這東西衝你來的,也許隻有你能碰它。”


    方飛抖索索伸出右手,輕輕地碰了碰匣子,但覺冰冰涼涼。他膽大起來,咬牙閉眼,一把抓住匣子。


    什麽也沒發生!簡真的眼睛變成句號,嘴巴張成一個o形。


    “憑什麽?”大個兒用力跺腳,“這不公平!”申田田白他一眼,向方飛說道:“快!打開瞧瞧!”


    匣子分量很輕,貼了一道金色封皮,封皮上彎彎曲曲地寫著青色的小字,活是蝌蚪小蛇,完全不可辨認。


    他掀開封皮,嗤,封皮變成一縷青煙,跟著哢嚓一聲,匣子自行彈開,裏麵天青色的緞子上躺了一管毛筆。


    毛筆很長,筆管幽黑,布滿銀色亮斑,仿佛深夜繁星:蒼青色的筆鬥縈繞暗紅色的血絲,筆頭雪白出塵,沒有一絲雜色。


    筆管下麵壓了一張泛黃的字條,抽出來一看,也是蝌蚪似的小字,方飛正想丟掉,“蝌蚪”活轉過來,扭來扭去,變成了一行方方正正的簡體楷書——


    “不以力取,不以武勝,拂星亂月,七寸六分;星沉為管,木魁為鋒,求生去死,萬符歸宗。”


    “咦,”簡懷魯衝口而出,“這是星拂筆!”


    “什麽?”其他三人都湊了上來,不敢置信地望著毛筆。


    方飛舉起毛筆對準陽光,筆管銀斑閃爍,竟在悄悄流轉,筆頭發出炫目的白光,衝開漫天劫灰,照亮了死氣沉沉的蛇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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