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大,隻聞雨聲刷刷輕響。斯如想是意識到了什麽,看著窗外茫茫的雨簾,終於輕輕歎了口氣,淡淡道:“人,若一口氣上不來,往何處安生……我不怪你,我們國籍不同,利益趨之,是不得已。”

    前井利川聞言,似乎強忍著聲音裏的悲戚,隻說,“斯如……”雨漱漱的打在昏黃路燈上,更顯夜色黯然朦朧,“是我對不住你,日後每一年你的祭日,我定會為你燒香祈福;如果你恨我,那便盡管取了我的性命去吧……”

    雨聲急促地敲打在車窗上,敲打在刷刷而過的樹木枝葉間,不遠處有寺廟簷頭的鐵馬叮鈴叮鈴的響了兩聲。風從車窗縫隙裏灌進來,那染了鮮血的禮服裙擺在風中微微拂動。

    隔了這麽久,才聽到斯如慢慢的說:“利川……日後若是遇上裕謙,請你看在我的麵上,放過他一命吧……”

    他並沒有作聲,半晌終於從齒縫中緩緩道出一個“好”字。但,君子之言,一諾千金。

    車子開始緩緩減速,碼頭已經到了,風雨漸大,碼頭上空無一人,隻聞嘩嘩的雨聲,粗白麵筋似的抽打在地上。江邊繁華的城廓越去越遠,四麵皆是嘩嘩的雨聲,江流湍急,十餘步開外已經什麽都瞧不見,隻見無數的雨繩從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連近在咫尺的江麵都看不清楚。

    前井利川將車駛上輪渡,整個渡船上隻有他們這一部汽車。疏疏的冷雨從未關的車窗內傾瀉進來,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風湧入車內,斯如不由打了個寒戰。

    她隻覺天地之間,隻剩了這白茫茫的水汽一樣。天上潑傾著大雨,江麵上騰起的霧氣,四麵都隻是蒼茫一片。她的身軀在微微發抖,眼裏隻剩了茫然的冷漠。

    而前井利川也緩緩停下了車,未曾迴首,仍是不緊不慢地說:“我這一生,做錯了太多事,實乃罪無可恕。今日之過,已是罪孽滔天。隻待他日留我賤命一條向你饒恕請求原諒罷!”

    隻聽嗚咽一聲長長的汽笛,在江麵上傳出老遠,隱約的白色水霧裏,已經可以見著灰色的岸影綽綽。嘩嘩的江水從輪渡碼頭畔流過,翻起滔滔的浪花與急漩的水渦。急湍的江流在風雨中如奔騰的怒馬,一去不迴。風卷著大雨,刷刷的打在車窗玻璃上,無數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  鐵質的輪渡甲板軋軋的降下去,碼頭遠處已經有黃包車夫在張望,指揮輪渡車輛的交通警察穿著雨衣,看到這輛略顯可疑的車子,連忙從高台處拾階而下。那高高的無數級台階,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

    然,斯如終是輕輕地開了口:“你開車吧。”前井利川的身子微微一震,恍若是從夢中醒來。他終於迴過了頭,看著黑夜雨幕下女子清潤瑩白的臉龐,無聲悲傷。

    黃浦江這樣深,這樣急的湍流,隔開了江北江南,亦從此隔開了他的人生。

    永永遠遠,再也迴不去了。

    “哢”,利川輕輕地發動了車子,任由車子向前移動,一分一分地靠近波濤翻滾的江岸麵。靜靜地望著碼頭上,實槍荷彈的軍隊,全是三浦弘之帶來的人,在極遠處揮著手,像是嘶喊著什麽。

    他充耳未聞,太陽穴裏卻像是有極尖極細的一根針,在那裏緩緩刺著,總不肯放過,一針一針,狠狠的椎進去。

    終於,有腥臭江水聲轟然如雷,從四麵八方急急湧來,兜頭灌進車子內,徹骨的冰涼——

    有如當年父親推她入水,那一幕幕如一幀幀的膠片電影驀然晃過。

    江水,從各個縫隙湧入華美禮服內,懷抱她的骨殖,窒息的感覺湧入四肢百骸。就像有冰冷的素絹勒住了她的喉頭,無法唿吸,意識漸漸離去。

    斯如本能地掙了幾掙,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麽,手足在空中亂揮,卻是徒然。有輕微風聲在耳畔,似是小時候在紫藤纏繞的庭廊下纏著母親講關於美人魚的故事,然後,母親柔美的聲音在她耳畔重又娓娓道來:

    阿如,你知道怎麽樣才會遇見美人魚嗎?

    要遊到海底,那裏的海更藍,在那裏藍天變成了迴憶,你就會躺在寂靜中。

    隻要你決定留在那裏,抱著必死的決心,美人魚才會出現。

    然後她們會來問候你,考驗你的愛。

    如果你的愛夠真誠,夠純潔,她們就會接受你,然後永遠地帶你走……

    ……

    *

    陸裕謙已經有二十餘年沒有生過病,此番在薩裏斯受寒之後發起高燒,數日之後竟轉成了肺炎,急得戍衛長何以錚與手下全體軍政幕僚憂心如焚。

    雖說日常的事物都是交予何以錚全權辦理,但在病榻之前,他還是得揀幾件大事前來報告。眼看陸裕謙的病毫無起色,整個人亦像被焦火熬盡了的藥渣,不見飽滿水分,隻一日日地靜躺在床榻上,不由地令他更加的不安。

    “司令,現在還不是和日本人翻臉的時機。”

    陸裕謙頗有些不耐煩,道:“那你還要我等到何時?放心吧,不會有人知道,有哪一迴讓人抓到過把柄?”

    “可是三浦弘之不一樣,他們可不是好對付的主。司令要知道,日本九鬼忍流一脈中屬前井利川、鬆平健二和伊藤流川的功夫最好。而這伊藤流川已潛入我方軍營之中,咱們可不能輕舉妄動啊……”

    陸裕謙聞言,臉上並無怒容,可是語氣冷淡得可怕:“那咱們就一心一意等著做砧板上的魚被他們宰割嗎?!我主意已定,你們誰也別想攔我。小七還在他們手中,無論如何,我都要救她迴來。”

    何以錚急道:“祁小姐的性情如何,司令比我還清楚,她不可能迴——”

    “我知道,她隻想讓我眼下傷心兩天,小七從小就是這樣。”

    何以錚急切之下口不擇言:“司令,恕以錚無禮,此事牽涉甚廣,我不得不知會同僚。”

    陸裕謙不由怒極,伸手就將自己手背上的針頭拔下來,迴手一摜,針管上的夾子撞得架子啪得一響:“難道你們想造反不成?”話已經說得如此之重,何以錚向來鎮定,此時也禁不住驟然失色,過了一刹那方迴過神來:“請司令三思後行,這樣嚴重的後果,司令起碼事前讓我們有個預備,不致事到臨頭抓忙。以錚告辭。”

    說著正要掉頭就往外走,陸裕謙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一手抓起槍畔自己的佩槍,何以錚隻聞“砰”一聲巨響近在咫尺,身側的門框之上已經多出一個彈孔來,猶有縷縷青煙未散。接著揚手又是兩槍,隻聽“砰砰”兩聲巨響,房內遠處一隻景泰藍花瓶擊得粉碎,花瓶後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塊玻璃“嘩”地垮下來,濺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他身子一震,猶未迴過頭去,已經聽到男子堅毅低沉的聲音:“我知道你們以為我是發了狂了,我告訴你,今兒個我就是發了狂了,誰要是敢攔著,我決不答應。”

    何以錚迴過頭,隻見他滿臉通紅,眼神偏執若狂,如同喝醉了一般。他已是急得背心裏漸漸生出冷汗來,不由得喟然長歎:“司令,這——”

    樓下的衛戍近侍聽到槍聲,連忙衝上樓來,“咚”一聲大力撞開房門,端著槍一擁而入,陸裕謙見一幫近侍都是十分緊張,淡淡道:“沒什麽事,都下去吧。”那些衛戍近侍這才想起關上保險,將槍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地魚貫退出。

    正在此時,門外的虎爺似是有什麽急事,在門外走廊裏走了一趟,不一會兒,又打門外走了個來迴。何敘安轉身迴頭見是青幫副幫主,心中一緊,於是欠身道:“司令。”

    陸裕謙這才看到虎爺,叫他進來問:“又是什麽事?”

    “有電話進來找,是……”

    陸裕謙哪裏有心思理會這樣的小事,將臉一揚,對何以錚說:“你去處理。”

    何以錚點了點頭退了出來,問他:“到底是出了什麽事?”那男子疾聲道:“是祁小姐,她——”何以錚正愁著此事,萬萬沒想到會有這通電話進來,不喜反憂,心中突得一沉,忽然有不祥之感從心底深處籠上來。唯窗外處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的織在天地間。

    “……祁小姐在出海口,被……被日本人殺害……”

    何以錚不由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頹然重重的跌坐在沙發上,那虎爺卻是不停的在房內走來走去,用手帕拭著額頭上的汗水,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以錚兄,這事該怎麽對司令講?”他的聲音幾乎在發抖:“車上怎麽會是祁小姐……怎麽會是她……”

    何以錚沉默良久,淡淡說:“司令的身體還未見有起色。”

    “既然戍衛長也同意瞞下來,那麽我先封鎖消息。”

    何以錚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先瞞過今天晚上再說,瞞不住的……明天我來對他講……我來講。”

    那虎爺似是放下心事般,重重地鬆了口氣,連連拱手:“以錚兄的大恩,博鵠沒齒難忘。”

    何以錚緩緩起身,擺了擺手道:“你去吧,我先去看看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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