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陸續登場,橢圓大廳內燈色光影變幻,舞池中無數小燈閃爍,似散落了一地珍珠。而台上出場的女子也一個勝一個美豔絕倫,各逞妙美妍態。

    正當台下眾人看得忘乎所以、神魂顛倒之時,卻見舞台一側的金色旋梯上,鮮花錦簇,頂端灑下漫天彩帶……靡靡舞曲,裙袂飄飄,四名晚裝高髻、鬢簪玫瑰的和服佳人簇擁著中間一名作藝妓打扮的女子魚貫步下旋梯,霎時間豔光熠熠,叫人目不暇接。

    這藝妓女子正是今晚登台的歌舞主角,此刻著了一身潔白如雪的和服,恍若不食人間煙火氣的仙子。玲瓏的鵝蛋臉上塗了一層乳白的油彩,鬢間皆簪了各式的珠珞和花朵,隨著珠翠流蘇碰撞間發出的玲玲響聲,她自旋梯居高臨下俯視大廳,亭亭步下樓來。座中名流富豪盡皆仰首目眩,為之瘋魔。

    “沒想到由美竟然會以這樣獨特的方式出場,嗬。”三浦弘之在旁用手指敲了敲額頭,仰首喝下高腳杯中呈褐紅色的烈酒。

    斯如微微一愣,想是想到了什麽,轉首溫然問:“這就是日本國第一美人武田由美小姐麽?”

    三浦輕笑一聲,溫柔眼神落在眼前女子身上,軟聲道:“確是。不過,沉魚雖美……不及落雁。”

    斯如瞧著那男子目光中的灼熱,心下一陣亂跳,趕忙移開眼睛。

    大廳穹頂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漸漸亮起,灑下一片朦朧柔光。

    舞台上幕布啟處,一扇巨大的絹畫屏風繪製了淡淡的八重櫻畫影,粉紅櫻花從台上上空飄然落下。燈光淡淡籠罩下,舞台上不見其人,隻映出屏風後一個嫋嫋側影。一縷縹緲歌聲便在此時清遠揚起,初時細若遊絲,伴了低迴樂聲漸漸拋入虛空,宛轉起伏,無聲無息潛入魂靈,叩動心扉。

    一段《蝴蝶夫人》的詠歎調,音韻頓挫的意大利語,從那藝妓打扮的武田由美口中唱來平添了幾許月夜霜落的曲致,淺吟低唱間,無需聽懂那歌詞含義,仍受其哀婉纏綿所感,聞者無不心醉神傷。

    普契尼的這幕淒婉歌劇中,愛上美國軍官的日本女子,日夜守候情人歸來,卻等來無情被棄的結局,最終引刀自盡。

    悲劇降臨之前,她曾眺望情人離去的港口,眼中滿懷期待與溫柔,吟唱出《明朗的一天》:“ i nomi che mi dava al suo venire。tutto questo avverrà, te lo prometto。 tienti tua paura。 io con sicura fede lo aspetto。 ”……他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迴蕩,終於實現他曾經的諾言。是的,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歌聲漸入微渺,武田由美秀麗的身影終於徐徐轉出屏風,裸肩長裙曳地,裙袂迭迭,雪白絲緞和服綴了一粒粒的蜜色珍珠,欲墜不墜,隨步態款款而動。

    佳人懶迴眸,全場俱寂。時間仿佛在此刻凝固,大廳中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當舞台幕布緩緩降下時,全場這才掌聲如雷。

    “太不可思議了,太美了!”

    “不愧是三浦將軍的未婚妻啊,真是驚若天人……”

    座中眾人不由嘖嘖稱讚、相顧嘩然,交頭接耳間仍是唏噓不已。三浦弘之端了香檳在手,優雅地向舞台對麵處的絕美女子舉杯一笑,然後又轉身對斯如笑道:

    “祁小姐,其實我以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並不是一出好的劇目,因為他並不了解我國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十分堅貞,不會像巧巧桑那樣輕浮懦弱,靠美色取悅外國男人。”

    斯如輕笑著勾起唇角,目光掠過台上耀眼的武田由美,“是麽,貴國女子既然如此堅貞,想來大和民族的男人一定更加潔身自好,不會像那劇中軍官一樣,輕易迷戀外國女子。”

    三浦弘之哈哈一笑,頗有些認真的說:“當然,倘若真是要戀上,也必定付出真心,決不會委屈心愛女子一絲一毫!”

    燈色昏暗,照見眼前女子頸項雪白,修長如玉,鬢角散下一縷發絲,悠悠拂動,似酥酥撩在人心上。三浦湊近她耳鬢,閉目深嗅,隱隱女人香,混和了他身上煙草與香水味道,越發繚繞迷人。

    “尤其是眼前佳人,即使我是那外國軍官,也定不會讓你做巧巧桑……”

    場內燈光流轉,一束柔光所指在武田由美身上,刹時聚焦了全場目光。這冰肌雪顏的女子,唇角挑著一抹孤誚笑意,風情萬種地環視四下眾人,目光輕掃過前排第一座上熟悉的身影和那身旁一個明眸善睞的女子。於是一步步走下舞台旋梯,似自夜空降入塵世。

    武田由美麵目妍麗驚人,明亮清澈的眸光輕掃眾人,但在斯如眼裏卻怎麽都覺得那道透著莫名意味的目光總是停留在她身上。或許是她自己想得過多,隻好順手持起細致的骨瓷茶杯,胡亂地啜飲一口。

    “小姐,你好。”似是一個恍惚,一個聽起來有些別扭的柔軟聲音在她身邊響了起來,斯如忍不住嗆了一下,一抬頭竟看見武田由美亭亭玉立地站在她身邊。見她抬頭看向她,那高貴不可方物的女子卻是笑著深深地鞠了個躬,倒嚇了她一跳。

    “武田小姐有事麽?”

    由美嫣然一笑,聲如瀝珠:“非常抱歉打擾你,不過,能否借小姐的舞伴一步說話?”她話語中明顯指的是三浦弘之。

    斯如溫然地笑著,看了看身旁的男子,迴道:“當然可以,小姐請便。”

    一旁的三浦弘之卻是有些疑惑,微微地皺了皺眉,淡淡問:“由美,怎麽了?什麽事?”

    武田由美迴頭一笑,仍是溫溫雅雅的聲音,“弘之君,父親有事想要見你。”

    三浦弘之點點頭,緩緩起身,想是有些不放心什麽,默然一陣猶疑,接著又轉身對座上的斯如和言道:“祁小姐,你在這裏可以嗎?”

    斯如笑著頷首,迴道:“可以的,沒關係,三浦將軍請便吧。”

    “千萬別亂跑,我很快就會迴來。”他低低囑咐,眼神莫名般的蘊意深刻。

    武田由美對於她的通情達理報以感激的一笑,接著纖纖玉手輕挽上了三浦的臂上,兩人麵色凝重地轉身輕談著迤邐而去。

    斯如目送二人迴去,再迴首時卻見自己的座處對麵,陸裕謙正持著高腳酒杯,眼眸目不轉睛地直直盯著她,麵目上看不出絲毫表情。

    然後又微微側身,向身後的侍者吩咐了什麽,侍者微笑點頭,向台上白俄女子打出個特殊的手勢。那女子心中了然,粲然笑著緩緩走下台,將懷中滿滿一捧豐湛華美的法國白茶花送向陸裕謙的那桌,然後用流利的中文朗聲宣布“今晚最美麗的白茶花全部由陸裕謙先生購得”,複又用英文重複了一遍。

    陸裕謙,這割據九省、獨攬一方大權的軍閥,傳聞中又是上海最大賭場“凰城”的幕後老板,其影響之力當然不可小覷。全場靜了片刻,隨即相顧嘩然。

    陸裕謙卻是無聲地接過那滿滿一捧香氣幽鬱、團團怒綻的白花,一直悶聲喝酒的他,霍然起身向對麵處緩緩踏步過去,引得左右一片愕然。

    斯如驀地一驚,眼眸緊緊注視著那男子看她的灼熱眼神,微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忽記起在南京陸公館的家中,也常常種著幾株極美又名貴的法國白茶,而它的花語正是陸裕謙心中之意,也正中了她心懷。

    你怎可輕視我的真心?

    陸裕謙一步一步向她的方向而來,大廳內的柔白燈光也輕輕打在他的身上,全場注目,隻等待著他會將手中的花贈予哪個名媛佳人。

    近了,近了。眼看著那男子離她的距離越來越近,陸裕謙眸中的深意似海水洶湧澎湃,斯如心內恍若有細絲線緊繃著神經,幾乎連心跳都慢了一拍。

    正當他的身影逼近她之時,卻不料,陸裕謙手捧著花不著痕跡地擦過了斯如所在的那桌,徑直向後處踱步過去。

    是有意還是無意?

    斯如唇角邊勾起一絲蒼白的微笑,深深唿吸了一口。緩緩側過頭,她看到,在全場的熱烈掌聲中,陸裕謙將手中的話盡數獻給了大世界舞廳的頭牌交際花尹薏菡小姐。

    眾人當即對這一幕的發生交頭接耳起來,甚至有這樣的聲音輕輕卷來,劃過斯如的耳畔:

    “這下可當真名震上海灘了,不知明日早報上的頭條新聞,是說三浦將軍抱得陸裕謙的美人歸呢,還是鼎鼎有名的陸裕謙看上了大世界的頭牌呢?”

    “我看要說是陸裕謙不敵三浦弘之,連帶著陸家嘴港口貿易,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不,應該是祁家二小姐轉投日本人懷抱,陸裕謙為愛傷神、借迷戀交際花而忘掉佳人才是!你們不知道,前些日子陸公館裏傳出這消息,說是那祁家的大美人可是與陸裕謙有過一腿的……”

    愈發難聽的言語卷入她耳內,貴賓席上皆是政要富豪及一幹保鏢,四麵八方而來的眼光都緊緊鎖在她的身上,強烈而又逼人,斯如隻覺心下一片慌亂,趕緊放下手中的酒杯,提起裙擺便起身離開。

    她隻想,越快逃離這裏越好。隻是她沒有看到,遠處的陸裕謙緊繃著臉,強忍著不去追她的腳步,隻能向身後的戍衛長輕聲吩咐:“何以錚,把她找迴來,直接帶到車裏去。三浦想要扣住我的命脈,待會兒怕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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