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時分的天色頗有些奧熱,遙遠天際處有悶雷低低掠過,像是蓄著一場傾盆大雨的到來。天邊雲霞漸漸沉入夜色,林蔭間的路燈亦漸次亮起。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路上,車窗外景物飛逝,路旁的點點霓虹迅速退去,曳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長影。斯如將頭輕輕地靠在半開的車窗上,望著車外明暗不定的光影,微微閉上了眼。和風細細撲在臉上,極其舒爽。

    “斯如,別靠著那窗子了,今兒晚上涼,小心風吹了頭痛。”前座的前井利川轉過頭來,溫和說道。

    斯如緩緩睜開眼,笑著應了一聲,托著腮幫坐直了身子。

    “這禮服穿在你身上,看起來真是特別的美,也隻有穿在你身上……要是換了別人,還未必穿的出這個味道來。”

    斯如聞言對他大大的一笑,伸手抻抻裙子,笑問:“謝謝,不過是什麽味道?”

    前井利川揚了揚眉,開玩笑說:“秀色可餐的味道,哈哈。”

    車子開始沿著梧桐林蔭道徐徐盤山而上,一麵是爬滿藤蘿青苔的山間石壁,一麵是白浪拍岸的礁石海灘。鬱鬱蔥蔥的林木間,近山腰處,司機微微一打輪,行至越過一個陡坡,車子開始往一處燈火輝煌的建築群駛去。

    斯如忍不住向車窗外張望著,前方一幢灰白相間的大理石羅馬式建築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有霓虹的燈光打在精雕細刻的建築牆麵上,美輪美奐。高且纖細的鐵花圍欄後,大片常綠灌木修剪出玲瓏花式,乳白大理石砌出羅馬式噴泉,悠揚樂聲自那水晶大門之內傳出。周圍成片的綠色草地,修剪的一如地毯。有典雅的柱燈立在上方,亮如白晝。

    林蔭大道上,排隊等滿了各式豪華轎車,幾乎將路口堵塞。有數十個身穿筆挺白色製服的傭人,在指揮著車子的行進路線。“晚上好”,到了跟前,司機把窗子打開,一個侍者快步迎上來,然後彬彬有禮的彎身衝車裏打了個招唿,司機用日語輕輕地對那人說了幾句。隻瞧那個侍者往車子裏看了一眼,就彎身笑說,“前井先生,江小姐,祁小姐,晚上好,歡迎你們的到來。另外,方才三浦將軍和武田小姐的車子剛剛才過去。”“唔,知道了。阪賀——”前井利川遞了個眼神給司機,示意他付點小費給那侍者。

    “是”,司機麻利的從一旁的暗袋裏掏出了一個紅包遞了過去,那個侍者恭敬的謝過了,但樣子並不低聲下氣,他向司機指了行車的方向之後,就鞠了躬,又朝下一輛車子走去。 “謔,好大的架子,薩裏斯果然不同凡響,連傭人都這麽不卑不亢的”,斯如身旁的女子輕笑著說了一句。前井利川淡淡一笑,道:“是啊,迴頭你就知道了,這俱樂部跟其他地方的銷金窟可不同。除了最有名的賭場“凰城”,上海就沒有哪一家歌廳或是俱樂部的地位能與其爭鋒的了。要說上海灘一跺腳就能晃三晃的人物,那也是屈指可數,而這薩裏斯的後台三浦將軍卻是那些屈指可數人物中屬這個的……”說著,利川便向後舉出了一個大拇指的手勢。

    “薩裏斯向來隻接待熟識常客,一般人縱是腰纏萬貫,捧著金山銀山而來,若沒有常客引薦也不得其門而入。所以——”

    前井利川的話還未說話,車子已經停了下來。她的身子也微微一晃,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去,一座壯觀的青銅人物噴泉赫然出現在她眼裏,正不斷噴灑著細細的水花。周圍是一陣又一陣的鶯聲燕語,許多名門閨秀的女子正圍著噴泉言笑晏晏。她們看起來漂亮優雅,又笑得那麽開心,斯如愣愣地看著,心裏極是豔羨。

    晚上八時未到,薩裏斯門前的空曠場地上已是香車如織、賓客絡繹——傳聞中蝕魂銷金的俱樂部,竟遠離浮華塵囂,隱匿在一片依山傍海的綠蔭之中。

    忽聽”哢“一聲輕響,斯如猛地轉頭,卻見頭上裹了紅色頭巾、膚棕眼碧的印度侍者已拉開車門,彎腰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小姐,晚上好。”前井利川也隨了那印度侍者下車,步上場地上織金點翠的地毯。

    斯如笑著衝他點了點頭,迴道:“謝謝。”邁步從車裏走了出來,緩緩行至到一旁的紫藤花架下。

    “喲,黃太太,您也來了,阿拉有陣子沒見著您了,聽說您兒子去英國劍橋了?”

    “陳會長,上次凰城的牌局您沒去呀,太不給小弟我麵子了……薑司令可是都到了,好好一桌牌局就差你,三缺一。”,“白小姐,許久不見愈發美豔了,儂這旗袍真漂亮,哪買的呀…”

    周圍四起的寒喧聲頓時充斥於耳、此起彼伏,悶熱又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奢靡的味道。一些侍者從中穿梭不停,手裏捧著托盤,放滿了各種各樣的酒類,一見來人便恭敬地問候是否需要來一杯。斯如看看四周晶亮閃爍著的珠光寶氣和綾羅綢緞,脂粉、香水、雪茄交織的氣味細細撲麵而來,隻讓她忽有一種恍惚的感覺。

    花架篩下淡淡霓光,如滿地細碎白冰。不時有紫藤花墜落,點點剔透凝華。遠處洋樓酒會上,其中俊男淑女絡繹不絕,華服錦飾各異,戴著斑斕麵具在臉上。有以金漆細繪、有以羽毛珠片裝飾、更有以血淚掛腮的奇異表情……無不繁複詭豔、惟妙惟肖,在夜幕華燈中看來,別具鬼魅之美。

    “斯如,”前井利川溫和地笑著來到她身邊,悄悄地低頭喚了一聲正看得有些目眩神迷的她,“看傻了?”

    斯如迴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瞧,那些白俄人、印度人可真美,還有這樣不尋常的奢華麵具,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利川循著她的目光看去,溫和一笑,“這樣就看傻了?還真是個小笨蛋。其實這些都還是尋常的,見多了就好,也就那麽迴事兒。倒是,真正的大人物還沒出場呢。”

    “誰是真正的大人物?”

    “笨蛋,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對了,斯如,別待在這裏了,跟我上去和他們聊幾句,如何?”他揚了揚眉,開口道。

    看著那些名利場中婉轉得體應酬的達官貴人,斯如含蓄地抿嘴笑著道:“利川,我還是不去了,我就在這兒看看吧。”

    前井利川溫潤地笑了笑,也不勉強,道:“那好吧,你就在這兒乖乖待著,我去和一些人打個招唿就迴來找你,好嗎?千萬別亂跑。”

    斯如點了點頭,應聲道:“放心,我會好好的,你去吧。”前井利川不放心地再三看了看她,仍是踟躕著走了。

    宴會還未開始,眾人隻在外麵百無聊賴地喧嚷著。異域風情的女子,如同蝴蝶穿花一般,踏著柔軟而鮮紅的地毯,從人群中妖嬈而過。遠處的高台上有樂隊正在演奏著上海最時髦的樂曲……還有仿佛數不清的盛裝男女,或飲酒,或賞景,或竊竊私語,或放聲大笑。

    “瞧,來了。”忽聽身旁有人欣喜道,目光遞向薩裏斯的巨大門口。

    卻見有一行人踏出門來,兩名紫色鑲鑽製服的侍者在前領路,引了後頭五六人徐步而出,沿著專門的貴賓走廊直抵空曠的露天酒會。走在前頭的俱是身著武士服的日本人,兩名洋人反而隨在後麵。而其中最耀眼的一人,看不清麵容,卻可見一身筆挺呢製軍裝,肩上與胸前的軍徽顯示了赫赫的戰績,襯了倜儻身段,舉止間英偉非凡。

    “三浦將軍!”身側有女伴脫口驚唿,幾名佳媛驚喜不已。

    “真是好俊朗的軍官啊,迷死人,可惜他快要訂婚了……”

    因著越來越多的人驚歎著向前去一睹那英俊男子的麵容,斯如被他們擠得不行,隻得作罷,向後緩緩離去。畢竟是中國人,那日本將軍長得怎麽樣,也和她沒什麽關係吧。

    正想著她走了那麽遠,待會兒若是利川找不著她應該怎麽辦。卻見前方不遠處的一輛私家車裏,有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從車裏邁步出來。一襲黑色夜禮服,麵容成熟穩重的男人,正肅容整裝,對著身旁的侍者吩咐幾句。

    斯如微微愣在那裏,眨巴了一下眼睛,心下暗想是不是看錯。可那如此熟悉的身影,相伴了多年,又怎麽可能認錯。沒等她多想一秒鍾,已然有洋人含笑著向他而去,用艱澀生硬的中文開口:“這不是華南軍政陸裕謙先生嗎?先生大駕光臨,真是令薩裏斯蓬蓽生輝啊……”

    陸裕謙,真的是他!

    斯如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心猛然一跳,腳步亦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啊,陸先生,可有好些日子沒見著了。對了,怎麽不見你那位驚動上海灘的未婚妻呢?”

    聞聲,斯如不覺得有些怔住,卻立馬醒轉過來。緊張不安之際,她隻想轉身逃離,這個有可能會發生的尷尬見麵。正當她轉身邁步之際,不想迎麵上來了前井利川的身影,一個踉蹌,她那銀色天鵝絨高跟鞋的尖細底跟微微一斜偏,竟被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給硬生生折斷了。

    “啊!”重心不穩,斯如一時站不住,再次一跤跌進了前井利川的懷裏。利川見狀,一隻手穩穩的托住了她的腰,讓她免於因為用力過度而摔倒在地。衝擊中,手腕無意間劃過眼前男子手中戴著的手表表帶上,一陣劇痛,那腕中珍珠手鏈的鏈子已然被狠狠拽斷了。

    顆顆珍珠跳躍在大理石地麵上,四散零落,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音,如同她紛亂地心事。來不及多想,耳畔已傳來了前井利川柔和的聲音:“斯如,你怎麽又是這樣不小心?方才還亂跑,讓我好一通找。”

    斯如對這些話卻是置若罔聞,思緒全部隨著那蹦躍的珍珠往前滾去,直到撞上一隻雪亮的皮鞋——

    “斯如,你還好嗎?怎麽了,斯如……”利川的聲音橫亙在前。

    眸光低低掠處,有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將那顆碩大的珍珠撿起,在指間微微轉了一下,然後陸裕謙驚詫的目光對上她的,“小七?”

    夏風輕漾處,隱隱有洋人泛著笑意的恭維聲音隨風卷來:“咦,祁小姐怎麽也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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