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宣統二年,上海公共租界。

    天色黯沉,四麵滲起黑,仿佛墨汁滴到了水盂裏,慢慢洇了開來。初夏的風吹過花巷,金銀花藤蔓結出羅織的綠簾,半空裏彌散著淺綠苦涼的味道。

    悄悄地,有兩三人抬著女子的屍體迅速地繞過庭院林木間掩著的鵝卵石小道,四顧張望著往後門處而去。女子身上橘粉的百褶和服在風中飄動如粉蝶的翅子,裙擺輕輕拖過散落著樹葉枯枝的泥地,有發青的手臂垂落下來,不時激起路旁花花草草的簌簌擺動。

    “哎,死得太慘了,屍身都變了樣……”男子扭頭看著同伴,喉頭滾動,“我跟你說,過去隻有犯了大罪孽的人,死後才這樣用白泥封住七竅,把魂魄都堵在腔子裏頭……”有日本兵的崗哨燈光倏忽閃了一閃,那男人不由噤聲,再也不說了,隻猛力抬著往前走。

    “老趙,你別悶著啊,快說說話,沒點聲音我糝得慌。”後麵的男子叼著煙,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麽,便催前麵的人講話來壓驚。

    風吹過花枝搖曳,卷來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 男子故意壓低聲道:“噓——你沒看到那些日本鬼啊,這裏可是日本租界,先別說話了,不然死都沒出死去!”

    “行行,都聽你的……可這身上涼颼颼的卻是事實……”

    老趙轉身道:“別怕,洪三,鎮定點。”

    那叫洪三的男子頓了頓,聲音卻是越發抖得厲害,“我不是怕,怕這個。”

    “那是什麽?”老趙微微皺眉。

    “眼睛……”洪三的喉嚨裏咯噔吞了一聲,“我瞧見後麵的林子裏好像有眼睛……就在我背後。”

    老趙低笑了一聲,釋出一口氣,“那肯定是狗。”

    洪三搖搖頭,聲音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似的,“狗眼睛會是紅色的?”

    老趙驀地僵住,“你看花眼了吧。”

    “那不可能!你知道這租界邪門兒,何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

    如果這個帶著壓箱底綾羅味道的故事,是一幀幀的膠片電影,那麽我想故事的開幕應該從這個鏡頭開始——

    夜色淒迷如夢,烏沉飽滿的雲朵低低攏在外灘上空,掩著遙遙天際處的一輪血月。

    “你又殺了龜田獻給三浦將軍的女人?”男子負手看著庭園中已然凋零的櫻花樹,微微歎息一聲,深黑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怨責。“你怎麽能這麽做?這可是第四條無辜的人命了!你覺得將軍還會相信你那套暴病而亡的說法嗎?再說巡捕房那裏也不好交待。”

    身著緋色和服的少女微微冷笑出聲,在夜色的掩映下看不清表情。她伸手折下簷角探出的一枝櫻花枝子,淡然道:“無辜?嗬,我從來不曉得什麽叫做無辜!從一開始就錯了,一步步錯下去,就再也迴不了頭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後果,但中國人有句話說的好,就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轉首看著那人,眼神卻是極其鎮定,黑硬如石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軍好,為了大日本帝國好。我們要稱霸於東洋,就必須先學會心狠手辣!那些女人隻會妨礙我們做事……所以她們全部都該死……斬草除根,才不會春風吹又生。不管龜田再獻給將軍多少女人,我都會叫她們像這折斷的櫻花枝一樣……有去無迴!”

    男子皺了皺眉,語氣凜冽痛徹,有冷浸浸的冰涼透心而入。“惠子,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那個善良又愛笑、甜美動人的女孩兒哪去了?”

    一陣鈍痛,仿佛頭頂被利刃慢慢劈開,少女冷聲打斷他:“你閉嘴!作為東瀛忍者,哪來那麽多無謂的情感?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我從來都是一樣的。善良、甜美的惠子,早在七年前就死了!苟延殘喘的花朵,就像失去了靈魂一樣。在她被他的禽獸父親賣掉時,在她被她的國家背叛之時,她就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已然是重生的。我從地獄迴來了,這一次,也該是時候向他們好好算算這筆賬了!”

    少女的神情,呈現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陰騖冷酷。她接著笑說:“我在望鄉台上待得太久,牛頭馬麵不停地驅趕我去奈何橋,可我不想就此遺忘。或許我還真要感謝我的父親,甚至因為不曾給我一個墳墓。所以,讓我能活著迴來……”

    淒厲的話語,就像刀鋒一樣掃過男子的胸口,寒冷地讓他的痛楚冰凍在心底,“你這麽做終會害了你自己!你不是很愛將軍嗎?難道連對他的愛都無法抵消你心中複仇的願望嗎?還是你根本就是沒有愛……”

    “你懂什麽?!”聞言,少女原本清澈美麗的黑色眸子,此時深深地凹陷了進去,染著異樣的執著。那是恨,深深的仇恨,仿佛銘刻在脊骨之上,每一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烈火、鮮血、侮辱、複仇……那樣慘烈的十二歲。

    她恨得幾乎要一口鮮血嘔出來!

    如今,七年過去——迴憶十二歲那年,已經恍如隔世。

    她高高地揚起了頭,像是屏風邊角上的一隻鶴,丹頂上染了劇毒的朱紅。

    “相比你所承受的殺人訓練,你根本不懂得任何苦難!你看見過最疼愛你的母親在你麵前血濺三尺嗎?你經曆過自己的親族們淪為賤民被異族的武夫蹂躪嗎?你曾經有一個不到十歲的親妹妹在你麵前被酒醉的父親活生生扔下河而死無葬身之地?你知不知道被人當作錢財來交換鴉片是什麽滋味?你知不知道被淩辱又是什麽滋味……那種如蛆附骨永不超脫的孤獨和絕望,像烙印一樣打入靈魂,生生世世都無法解脫!你的那些善良的情趣,那些正義的幻想,跟這些比起來根本不值得一提!前井利川,但願你有機會將這些苦難一一經曆,否則你對我的指責永遠都是蒼白可笑的!”

    恍若有陰冷罡風生生刮過男子的麵頰,冰涼到可怖。他看著她如驕傲的孔雀般揚起頭,那絕美容顏下苦苦隱藏了的秘密,終是深深歎息了一聲:“好吧,我不再勸你了,隻要你樂意。”

    “我是愛他的,但愛這個字對於我來說,卻比死還冷。或許是方法不同,無論我為他做什麽,他也根本看不到,所以我還能指望什麽呢?”惠子低低苦笑一聲,卻有眼淚咻地滴落下來,融入到櫻花樹下的泥土裏。

    她緩步向燈火通明的洋樓走去,神情高貴而不可褻瀆,有晶瑩的淚珠掛在腮邊,欲墜不墜。然微風卷來了那心底最淒涼的聲音,“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的生命裏隻有複仇兩個字。所以,如果有一天,將軍的眼裏出現了別的女子,那麽,這世上便再沒有能困住我的‘束縛’了……”

    男子頓了頓,看著她遠遠離去的纖細身影,眼眸如暗夜深沉。

    “但是不管發生什麽事,惠子,你都是我心裏最初的那塊琦玉……完美無瑕……我前井利川欠你一條命,既然你已然選擇淪落,我也沒有把握能把你拉上來,隻好決定陪你一起沉淪……”

    撥開迴憶裏彌漫的濃濃霧氣,時光緩緩倒迴到一年前,他遇見她的那一天。

    初冬。清晨的陸家嘴渡口,天色陰霾,烏沉的雲如飽滿惆悵的容顏,低低攏在喧鬧的上海灘上空。蒙蒙細雨漫天漫地傾瀉下來,黃浦江水汽氤氳,有一種迷蒙不似真實的感覺。

    煙雨鎖重樓,外灘上巍峨的維多利亞式西洋建築還在安然沉睡著,然而渡口卻是繁忙起來了。江岸邊停泊了各式各樣的船舶,來往的旅客提著行李和包裹,或身披簡陋的蓑笠,或撐起油紙傘,喧嚷著來迴穿梭。

    “開路!”日本軍人的一道厲喝,來往紛雜的人群驀然小聲下來,轎夫們看清了情勢,赤著腳啪啪踩在泥地裏,亦紛紛靠邊站。巡捕房的人持著手杖威嚇著攔下兩旁人群,原本熙攘的場麵很快被寂靜無聲所代替。

    這次迎接武田上校和家眷,動用了好幾輛日本軍用車。他前井利川,隨著他年輕英俊的將軍從車裏緩步踱出,一同等待即將靠岸來自日本的油輪。

    蒙蒙細雨下,幾十個日本軍人在渡口處整齊排列成兩排,軍紀嚴明。

    遙遙看著黃浦江對岸的景致,上海舊宅屋頂上鱗次櫛比的黑瓦在雨水的浸泡下有一種烏黑發亮的光澤,冰冷的西洋尖頂拱花石料建築綿延於外灘,在雨霧中呈現出一種灰調的高貴。

    他心裏湧現出一股莫大的激動,總有一日,他們要征服這座城市。

    約有一刻鍾左右,不遠處江麵上鳴出一陣“嗚——”的汽笛聲,一艘巨大的鐵輪靠近了港口,輪渡上碩大的煙囪直冒出一團團的白色蒸汽。隱隱約約中,可以看到船甲板上站了十多名穿著一身和服的日本人。

    冬雨仍然綿綿不絕地下著,刺骨的江風卷著薄涼的寒意唿嘯而來,恍若冰淩一般要刺透進人的心裏去。

    碼頭開始熱鬧非凡起來,那十幾個日本人踏著艙板下得輪渡來。為首的是一個身著淺藍底襇白色木瑾花圖案武士服的中年男子,身形修長,蓄著八字胡,麵容頗有些滄桑,目光卻是炯炯有神。

    他想他就是官拜上校的武田幸雄了。

    然而,他未想到的是,竟會有東瀛女子一同前來。

    她是蒼涼冬景中絕美的灩色,他看到她的那一刻,眼裏有微微的眩暈。

    少女言笑晏晏,持著擋雨的竹傘,翩翩而來,整個人有一種高貴、遺世獨立的感覺。木屐踏在隔空的艙板上,是琮錚的迴響。

    女子著了雪白的和服,衣麵上用金線織就的菊花花紋曲線婉轉優美,極是逼真,腰帶上繡著以朱紅色與象牙色圖案組成的格子花紋,給人以清麗無雙的之感。時光靜美,白菊漠漠,如此真是清寂動人。

    她的容顏白皙嬌嫩,就像蒼穹盡處的流雲,潔白無瑕。柳眉淡淡,杏眸婉婉,如石生泉裏的白玉黑晶,清波流灩。

    烏黑頭發披在肩膀,閃爍著黑色漆器般的粲然光芒,端莊典雅的發髻上點綴著由琉璃和琥珀雕刻成的飾品和樣式精麗的簪子,簪子上垂下來的單串流蘇隨著她的移動而像打秋千一樣微微晃蕩……

    他從沒見過那麽美的日本女子,隻是想,能站在她身旁,怕已是永生的榮幸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有些人,仍然懸著等著,連帷幕都未曾掀起。

    正如初來上海的惠子,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會知道吧。在這座歌舞升平、硝煙彌漫的城裏,究竟會發生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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