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來越近。


    近到可以看見那雙曾蘊含萬千寵溺的眼睛,近到可以看見那張曾吐露深情厚愛的薄唇,近到可以看見筆直的鼻,近到可以看到那副曾給她山巒般依靠的寬闊的肩……


    晨姐兒忽然被一種鋪天蓋地的悲涼所淹沒,窗欞在她的手下咯吱發響。


    太子的心沒來由的緊了一下,他似有所悟,抬頭往街邊茶樓看去。二樓洞開的窗戶前,一雙幽深的猶如黑寶石般的眼睛就這樣直直地撞進了他的心裏,帶起心海中驚濤駭浪,嗆得他的心緊成一團,近乎窒息。


    那是她的眼睛!那雙無數個夜晚總浮現在他心底的眼睛!


    太子緊緊盯著這雙在一張陌生的絕美臉龐上的眼睛,臉上血色盡失。


    不,不會是她,她早在十年前就香消魂斷,屍骨難尋。任他刨了一具又一具的屍身,任他問了一個又一個的殘兵,任他十年間時時刻刻地祈禱,再也沒有她一絲一毫生還的消息。她真的走了。走得那麽決絕,連夢都不曾入過他的一夜。


    她是怪他的吧?


    當年,太祖尚未稱帝,還是齊家家主,率齊家軍橫掃戾帝疆土,二年下來,三支勁旅分別由大公子齊子浩、二公子齊子睿、義女齊夕統領,戾帝疆域已幾乎全部在齊家軍控製中。隻待攻破西京孤城,擒住戾帝則大業可成。


    就在這時,聽聞戾帝妻舅糾集殘部十萬人直犯山原,妄圖釜底抽薪,圍魏救趙,解西京之困。


    山原是齊家舊地,祖宅中有齊家老夫人,即齊家家主之母,齊家家主夫人,及齊家幼小子弟,還有家族其他老弱。特別是,山原還有齊山祖祠,如果失守,一來彭翔可挾齊家老夫人為質,二來可毀齊家家祠,齊家家主如若不從,則會擔上不孝不義之惡名,齊家軍即使取得天下,也會被天下人唾罵,絕坐不穩江山。


    而當時齊家家主重傷在西京前線,齊夕帶七萬娘子軍毅然迴兵馳援。


    齊子浩與齊子睿則南北夾擊,將西京團團圍住。但西京百年京城,城堅牆高,齊家軍始終無法攻破。


    齊夕走了七天,尚餘幾日才能抵達山原。忽接到急報,彭翔以潼關十座邊城為酬謝,借了山戎十萬兵馬共二十萬直撲山原。


    齊夕隻帶了以女兵為主的七萬娘子軍迴援,顯然不是彭翔的對手。忙命她的親衛齊恆迴馬急報齊子浩,讓他抽兵迴援。


    因為按距離遠近,齊子浩在西京城南,齊子睿在西京城北,齊子浩離山原更近。而齊子睿若迴援山原,除非穿西京城而過,否則繞過西京,還得翻過一座嶽堎山,到達山原要比齊子浩多五天。所以當時齊夕隻讓齊恆向子浩求援。


    當時,齊子浩一知齊夕危險,立即決定放棄攻城,點兵南下。但是,臨行前夜,戾帝的翰林院首李明德嫡孫女李煦來見齊子浩,結果……


    而齊子睿接到齊子浩急報,得知山原告急,要求齊子睿南下迴援時,時間已過了四天,子浩已開始全線攻城。


    齊子睿立即放棄北圍西京之勢,急行軍趕到山原,得知山原無恙,彭翔大軍已敗,彭翔身死,然齊夕及娘子軍……全軍覆滅。


    以此同時,齊子浩在李家的幫助下,攻破西京,生擒戾帝,建立了不世之功。


    當目眥盡裂的子睿揪住後來趕到的齊子浩狂揍的時候,齊子浩才知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孩,那個與他子浩情深愛重的女孩,永遠消失了……


    其實,齊家所有人早就知道也默認,齊夕本來是要嫁給子浩的。齊家上下,從老夫人到當時年僅十歲的齊子喬,這次更受了齊夕以命相護的大恩。但如今齊夕魂斷娘子關,屍骨難尋,婚事隻有作罷。


    太祖建立大夏朝,即追封齊夕為公主,以隆重的軍禮葬衣冠於齊家祖陵。


    原戾帝前朝翰林院院首李明德因其李氏家族為百年士族,更門第清貴,曆來為天下學士之領袖。又因太祖登基,李明德首攜讀書人尊太祖為天下新主,其嫡孫李孝傑為擒獲戾帝立下大功,嫡孫女李煦在攻占西京前獻西京城防圖。晉李明德入內閣首輔,李孝傑為禦林軍統軍,李煦賜婚齊子浩。


    李氏一門,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榮耀之極。


    齊子睿卻在子浩大婚時,當庭怒斥齊子浩負情薄性,刻薄寡恩。更在第二日上朝時,自請守邊,要去數千裏之外的潼關,與山戎不死不休……


    太祖無奈,遂立齊子浩為太子,齊子睿為睿王,齊子喬為原王。準奏睿王之請,睿王遠走邊關。


    想到子睿臨行前輕蔑的目光,子浩的心寒風唿嘯,一雙手緊緊攥住,幾絲鮮血從雙手隱隱沁出。


    “殿下,殿下!”


    李煦微微低頭,掃了掃太子的雙手,溫和地輕聲喚了兩聲。


    太子猛地迴神,麵上迅速浮上溫和的笑,道:“沒事。太子冠服厚重,孤有些中暑。”


    李煦抿抿嘴,無聲地歎了口氣。


    身邊的男人氣度卓絕,文韞武略;上馬能擒虎,下馬能治國。雖貴為太子,對人卻溫和雅致,寬容大度。自與她大婚後,對她敬重愛護,他們的關係堪稱完美……完美得讓李煦覺得,太子其實是把他們的婚姻當作一件朝務來處理,一如他漂亮地處理其他朝務一般。至親至疏夫妻,說的就是她和他吧?


    李煦收迴有些神遊的思緒,低聲說:“臣妾已安排芸兒先期到達,將齊……公主的陵墓好生打整。殿下祭完祖祠,臣妾陪殿下再去祭奠齊將軍。”


    齊子浩半晌無聲。良久啞聲道:“將軍身後事,人間猶白首。孤,愧對將軍耳!”


    自大婚後,齊子浩第一次主動提起“她”。盡管,稱“她”為將軍,仿佛不涉絲毫私情。


    李煦默了默,還是開口勸道:“當年殿下雖未親去,卻也派人送齊家兵符調江陵守軍駛援,奈何送兵符之人失蹤,怪不得殿下。況睿王也南下馳援了啊!隻惜乎沒趕得上……”


    齊子浩微閉閉眼,歎道:“終歸不是孤親去,送信給子睿的人又被暗算,遲了四天。否則……”


    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泯然於他的唇邊。


    齊子浩再抬頭,已看不見那座茶樓。他微笑著,看著鉻車下的子民,隻眼睛裏,卻不見一絲笑容。


    那個女孩,如今芳魂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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