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類不同,技藝不同,力度不同,因此彌漫在空氣裏的琴音紛雜繁多,難以辨清。


    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那高挑的白衣女子每一踱步,便會將一名考驗者逐離場外,淡淡道一句“技藝不湛,勤加鑽研,日後再來”。


    大部分人是服氣的,乖乖離場,少部分人會憤憤地與那白衣女子爭辯,說自己哪有什麽技藝不湛,精湛得很,又說這周遭琴音如此繁雜,女子怎麽能辨得清,即便是真聽到了什麽差音,又如何能肯定是他彈的呢?


    女子便冷笑一聲,坐於一個琴架上,在曲子已然進行到中段的情況下輕鬆介入,彈了起來。


    聽到那悠悠縹緲,幾乎無一絲雜質且又扣人心弦的琴音,憤憤之人便心服口服,悻悻離場。


    眼見如此,祁祁也是暗暗點頭,心中對那白衣女子,以及女子背後的琴宗,都是多了一份了解與敬畏。


    一般來說,隻要是本地的考核者,若是被女子這些考核官點名技藝不湛而離場,都不會有怨言和二意,因為他們了解琴宗的底蘊,以及門下弟子的琴藝,對此自是沒有什麽懷疑。


    而有懷疑的,一般也都是外地慕名而來之人。他們來此雖是幕琴宗名聲而來,但畢竟未切身的眼見耳聞,所以心中都是存疑。


    這一琴場共有五十位考核者,慢慢地,約莫過了十幾彈指的時間,便有不下三十位考核者被白衣女子逐離琴場。


    這琴宗對弟子的苛刻程度可見一斑。


    中途,祁祁望了旁邊馬背上的玄鳥一眼,見她似乎也頗為沉浸於此,微微點頭,是了,愛琴者見琴,且又是如此罕見的琴場考核,自是喜笑顏開,好奇之至。


    當這一曲時長近一炷香的《霓裳羽衣曲》畢時,周圍圍觀的眾人望著眼前的琴場,不約而同眼中露出一抹訝然。


    原先坐滿了的琴場,眼下多數琴架前已空空蕩蕩,滿滿的五十個考核者。


    隻剩三個...


    環顧已然寥寥無幾的琴場,白衣女子搖了搖頭,嗤了一聲道,“聽師兄說這次百琴城的水平還不錯,好苗子挺多,結果這第一場便淘汰了四十七個,什麽嘛...”


    白銀女子有些暗自神傷地揉了揉眉心,搖搖頭,“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還以為會有什麽讓我驚豔的人呢。”


    “我來!”


    就在此時,一道清脆動聽的嗓音響起。


    眾人錯愕地望著,隻見人群中一名坐在高大棕馬上的黑衫女子舉手說道,看其眼神,有著一抹明亮。


    白衣女子聞聲也是將目光轉向了黑衫女子,快快地將其全身的裝束打量了遍,青眉微蹙,“哪裏來的鄉野丫頭,長得倒是有幾分姿色,卻是這般不懂規矩!”


    玄鳥微微一笑,並不迴她,而是看向馬背下的祁祁,輕聲詢問道,“祁祁,可以扶我下來麽?”


    “嗯,”淡淡地應了聲,祁祁帶玄鳥迴到地麵。


    眾人非常自覺地給玄鳥讓出了一條路,讓玄鳥得以穿過人群,來到琴場之中,與那白衣女子近距離對峙。


    玄鳥右手壓左手,微微頷首,給白衣女子行了個禮,落落大方,隨後站直身子,看向白衣女子輕聲說道,“這位姐姐不是說考核者的水平一年不如一年,還期待有什麽讓你驚豔的好苗子麽?我便不請自來了,還請姐姐莫要見怪。”


    “滾吧,我沒心情跟你一個鄉野丫頭耍嘴皮子,我的時間緊著呢,接下來的考核還有很多場,”白衣女子看都不曾看玄鳥一眼,下巴抬得很高,眼神睥睨,擺擺手有些慵懶地說道。


    玄鳥麵色波瀾不驚,既不因女人的謾罵而憤怒,也不因女人的譏諷而憋屈,淡淡一笑說道,“姐姐既然說期待有好苗子出現,眼下我不請自來了,姐姐卻又這般不歡迎我。”


    “姐姐這樣,會不會有些自相矛盾呢?”


    此話一出,周圍路人的眼色也都變了,看向那白衣女子的眼神中,不再隻是敬畏,也多了一絲忿忿。


    此前他們已經習慣了琴宗這些弟子的趾高氣昂,骨子裏烙印著對他們的敬畏,玄鳥勇敢說出的這番話,無疑是打開了他們的心結,讓刻在他們骨子裏的這份敬畏有了一絲裂縫。


    白衣女子也察覺到了周圍眾人的變化,柳眉一蹙,冷聲斥道,“好你個伶牙利嘴的丫頭,倒還挺長袖善舞的呢?”


    “姐姐言重了,妹妹隻是有事說事罷了,”玄鳥微微頷首,說道。


    “......”白衣女子哼了聲,抬高下巴,不再跟玄鳥說。


    玄鳥微微一笑,知道白衣女子這是默許了,否則她就是承認了自己的自相矛盾,她知道她一定是一個在乎顏麵的人,從女子的言行舉止來看便略知一二。


    在萬眾矚目下,玄鳥蓮步輕移坐在了一張七弦琴架前,簡單地試了兩個音,便彈了起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玄鳥隻是彈了兩個音,所有人便是為之一震,包括那女子也是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不由放低了下巴,眼瞼微垂,有些重視地看向那撫琴中的玄鳥。


    “似乎...有點不同呢。”她囈語道。


    玄鳥彈的自也是白衣女子所出的題目——《霓裳羽衣曲》,這可說是她最拿手也是彈得最多的一首曲子了,以前在琴坊中賣藝謀生時,李媽媽和看官要求她彈的最多的便是這曲《霓裳羽衣曲》了。


    祁祁第一次聽的也是她的《霓裳羽衣曲》。


    厚實悠長的琴音飄滿了整條街道,玄鳥的琴音似乎比別人要傳得更遠一些,似乎整條街道都浸淫在她的琴音之中,便引得這琴場外的人也都好奇而來,轉眼原本就被圍得死死的琴場愈發水泄不通了。


    眾人發現這黑衫女子的琴音不知為何,格外的扣人心弦,似乎更厚實一些,更綿長一些,更有餘地讓人迴味一些,好似能穿透他們的耳膜,直抵他們的心靈一般。


    白衣女子不知不覺也沉浸在了這妙不可言的琴音之中,也是靠著一腔之憤以及那份骨子裏的自傲才將自己強拉迴現實,避免了被自己所瞧不起之人用琴音征服的尷尬局麵。


    隻不過...


    看那四周已然盡皆沉浸在黑衫女子琴音中的路人,她知道,這一次。


    是她輸了。


    輸得徹徹底底。


    當琴音湮絕後,玄鳥收迴雙手,站了起來,亭亭玉立。


    而眾人在曆經了好一陣恍惚後才從琴音帶給他們的意境中脫離出來,看向那黑衫女子,這才發現他們都是被女子絕妙精湛的琴藝給吸去了全部的注意力,不曾留意到女子其實容貌也是秀美絕俗得很,那精致得如畫中女子般的瓜子臉,柔順的青絲,盈盈一握的腰肢,以及修長挺拔的嬌軀,真可謂國色天香,人間尤物。


    不似那一般的庸脂俗粉。


    當有一個人帶頭鼓掌喝彩時,其餘人立即便加入其中,一瞬間在琴場的上空形成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唿聲,震耳欲聾,更是籠罩了整條街道。


    玄鳥到底是與人打過許多交道的,八麵玲瓏,波瀾不驚,所以不曾被這有些誇張的路人的反應所嚇到。


    隻是微微一笑。


    而後看向了那白衣女子。


    玄鳥那對秋水眸子裏的楚楚目光定定地把白衣女子給望著,無辜的眼神無疑是在說。


    姐姐,你倒是迴個話呀。


    白衣女子不知為何被眼前這黑衫女子的楚楚眼神盯得心裏有些犯怵,花了片刻的時間整理心神,幹咳了幾下說道。


    “彈得不錯。”


    玄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路人看待白衣女子的眼神裏已是多了一抹鄙夷。何止是不錯?簡直是絕好!


    好嘛,嘲諷人家黑衫女子,到頭來人家硬生生用琴藝把你折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真是佩服!佩服!


    自愧不如啊。


    關鍵是還死不承認,隻說一句“不錯”,這般煮熟的鴨子嘴硬,當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白衣女子如何不知道周圍這些路人看她的眼神呢,隻是事已至此,除了強裝鎮定,她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怪隻怪自己有眼無珠,仗著琴宗的威望對人頤指氣使慣了,一時半會改不過來。


    她便說道,“你的琴藝已經過關了,便到那中心廣場去等候吧,到時會有宗門的人帶你去門內參加複試的。”


    女子口中所說的“中心廣場”,是百琴城東西南北街的中心交匯處,那裏有琴宗的弟子在等候過了初試的考核者,等這一天的考核結束後,便會將過關的人統一帶到門內進行複試。


    參加考核之人自是對琴宗極其向往的,不然幹嘛費盡心思苦練琴藝來參加這一場考核呢?便是之前不向往的,聽到女子這一句“你過了初試,可以參加複試,有機會加入琴宗”,也會改變心意的。


    所有人都滿懷期待、羨慕與祝賀地看著玄鳥。


    然而玄鳥拒絕了。


    她道,“謝謝姐姐好意,隻不過我並無加入琴宗的意思,隻是單純見你說此地無人了,這才冒然上前,給諸位獻醜。”


    一聽這話,周圍人都是露出了遺憾和不解的眼神。


    白衣女子柳眉一挑,薄唇翕張,斥道,“你這是在瞧不起我們琴宗麽?!我代表宗門主動邀請你,你竟敢拒絕?你把自己當什麽人了?!我奉勸你,切勿太目中無人了!”


    玄鳥趕忙欠身,頷首,解釋道,“姐姐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琴宗自是江湖中有名有實的門派,我對琴宗也是敬重得很,絕無半分小覷之意。隻是...我確實暫無加入門派的想法。”


    白衣女子指著玄鳥的鼻子,“你——”


    “加入吧。”


    這時,一道溫潤的嗓音將白衣女子口中的話打斷。


    眾人微微一愣,隻見一個棕衫男子穿過人群來到場中,背部別著兩條被布匹包裹看不清內裏的長狀物。


    “你是何人?!”白衣女子斥道。


    玄鳥看到祁祁來了,眼中湧起一抹欣喜,問道,“你怎麽來了?”


    祁祁對白衣女子解釋道,“我與她認識,還請這位姑娘讓我先與她交談一會,多有得罪。”


    說著,拉著玄鳥來到一邊。


    而眾人看見祁祁這般舉動,眼中都是閃過一抹嫉妒。憑什麽你能跟這般美人認識?


    祁祁說道,“既然你通過了初試,那便順勢而為到他們宗門內參加複試吧,興許過了,這樣便能成為江湖一大宗派的弟子呢。”


    “你...你也這麽看嗎?”玄鳥問道。


    祁祁失笑道,“加入琴宗必然是件好事,我當然要為你謀劃了。”


    “可是...我沒有這個想法啊,”玄鳥說道。


    “是麽?”祁祁問道,“你不是很喜歡撫琴麽?加入琴宗正好能讓你有一個好的鑽研環境,又有諸多同門師兄弟姐妹與你一起交流探討,還有深諳琴道的前輩傳授經驗,你怎麽會不願意呢?”


    “我...我自是願意的,”玄鳥說道,“隻是...你我不是約好了要帶我去中朝省的皇城長安麽?這樣一來,豈不是不能去了?”


    祁祁失笑道,“去那是因為在當時來看,我認為長安是最適合你生活發展的地方,但眼下似乎有了一個更好的選擇,那當然要擇優而從啦。”


    玄鳥點點頭,接著想到了什麽,又問道,“那...如果我加入了琴宗,你呢?你也一起加入嗎?”


    祁祁搖搖頭,笑道,“我誌在劍道,以及江湖,自是不可能留在琴宗的。”


    “啊?”玄鳥長大了檀口,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接著堅定地說道,“那我不要加入這琴宗,我想隨你一起闖蕩江湖!”


    祁祁搖搖頭,說道,“我這人瀟灑不羈慣了,不喜約束,我是不會帶你的。”


    玄鳥眼中淚光閃爍,檀口微張,咿呀的說不出話來,好久,才道,“所以你原先便是打算將我帶到長安之後便與我分別?”


    “嗯,”祁祁點點頭。


    玄鳥眼中的錯愕更濃了,幾乎覆蓋了整個眼眸,手捂著嘴,俏臉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腳步失控地往後跌退。


    “玄鳥,你怎麽了?”祁祁不由也有些嚇到了,問道,伸手去抓玄鳥。


    然而玄鳥卻是詭異地反應靈敏地躲了過去,螓首止不住地搖頭,淚光如水波般在顫動閃爍。


    周圍人見此一幕也是露出了不解的眼神,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他是真的不喜歡我,想著把我帶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便與我分別。並不是對我有什麽男女之情,隻是單純的朋友,或者說情理之中應當如此,就像他口口聲聲說的什麽“君子”。


    是我自作多情了,還以為他要帶我到長安好好生活,與我交往,長相廝守。


    多情總被無情傷,古人誠不欺我。


    罷了,既然如此...


    玄鳥整理了一下儀表,說道,“好,我答應你,參加複試。”


    祁祁見玄鳥雨過天晴,也是微微一笑,“那再好不過了,琴宗一定是最適合你的地方。而且據我所知,修煉到高深處,還可以琴會武呢!”


    “祁祁,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玄鳥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津了津瓊鼻,目光盈盈地問道。


    “什麽?”祁祁問道。


    “或許我順利當上了琴宗的弟子,或許你還是要帶我到皇城長安,不管在哪,我們分別之後,日後還能再相見嗎?”玄鳥問道。


    “若是有緣,定會再相見的!”祁祁笑道。


    “什麽...是有緣呢?”玄鳥問道。


    “也許你當上了琴宗弟子,也許我日後又會經過這百琴城,與你相遇,這是有緣。也許你日後琴藝漸進,與宗門師兄弟外出遊曆,闖蕩江湖,也許我也正好在那,這是有緣。”


    “不管怎樣,來日方長,一切都有機會的。”


    祁祁笑得月白風清。


    是了,日後我若琴藝高深,便可滿江湖去找他,一定能再相見的。就算在這一刻,命運注定我倆無緣,但我日後也可精研琴藝,用我手中的琴。


    親手改變這命運!


    “嗯,來日方長!”


    玄鳥展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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