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砰”地一聲開了,風裹著雪像浪一樣湧進屋子。睡夢中的祁祁驚醒,顧不得身上隻著了一件薄衣,立馬將門合上。


    從起身,到門前,再到關門,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但他身上已積了厚厚一層霜雪。


    這一陣風雪,滅了屋裏的炭火。好在祁祁動作利索,才沒讓大肆湧進的風雪衝壞了這搖搖欲墜的草屋,以及屋裏的陳設。倒沒有危言聳聽,隻因這山委實是座怪山,雪也好,雨也罷,都要勝過外麵。


    經這麽一茬,祁祁也沒了睡意。開門時草草瞥了眼,大概是還差一時辰就要天明。


    隨手彈了彈,身上的霜雪“唰唰”地落下,鋪了茅草的地板尚有炭火的餘溫,這些霜雪很快就融化了,滲進草裏。


    祁祁向屋的一角走去,單薄的上衣略略飄了起來。雖隻是一角,但從其精煉的腹背線條來看,足見他身子的精壯。


    取下架上的皮草披在身上,祁祁坐在炭火旁,身前是一張擺了幾本紙書的木桌。他重新點燃炭火,就著不明不暗的火光,翻閱起了紙書。


    看的是本《鏢史》,記了許多江湖事。


    隻是不知為何,今夜格外心煩。草草看了兩頁,那股煩意就好似要衝出喉頭蹦出來一樣。但睡也睡不得,想了想,擱下書,開了門來到屋外。


    剛一出來,風雪就如洪流一般湧進耳朵,隨之而來的還有巨大的衝力。不過祁祁早就適應,依然立得如根鬆柏,若是常人,倒真可能就這樣被衝倒。


    天地尤黑,昏暗吞噬了四周,洪流一樣的風絞弄著霜雪,祁祁什麽也看不到。


    站了片刻,霜雪就已裹住了他的眉睫,像是身後積了厚厚一層霜雪的屋簷。風雪猶在刮,祁祁紋絲不動。


    他的眼睛不知望著何處,像在眺望遠方,又像在凝視身前。


    這是第幾日了。


    他心想。


    清晨,陽光熹微。祁祁自然地醒來,淘米,生火,架鍋,煮飯,一板一眼。水從附近的湖邊打的。湖是個大湖,魚很多。晚上山上刮著風雪,湖麵結冰,清晨旭日東升,氣溫急增,冰雪融化。


    祁祁讀各類史,曉得這世上多怪譎之地。來這的第一日,也沒為這日夜截然不同的溫度感到多少詫異。


    他見過很多比這還要怪譎的事情。


    昨夜,不,應該說是今日淩晨,他站在門前的風雪中,風雪像有魔力般,刮走了心中的煩悶,也沒逗留多久,便又迴了屋子。


    屋子的陳設很簡單,木製的書櫃、衣架,幾張桌子,還有鍋碗瓢盆。屋子是沒有窗的,怕夜晚的風雪肆意湧進,弄垮了草屋。


    這山中野菜多,祁祁自己也種了菜。他一開始沒種子,附近的釣叟給的他。這山中人不多,就他和釣叟兩人。湖裏有魚,山中有野味,餐餐吃得倒還豐盛,不比城裏的富貴人家差。


    犒勞了五髒廟,祁祁提著漁具,背上木簍,披蓑衣,戴鬥笠,出門朝東邊走去,那是大湖的方向。


    蓑衣下的身子也很挺拔,鬥笠下的側顏棱角如雕塑一樣分明。尤其下頜,更是如刀鋒一樣銳利。


    不瞧其它,隻瞧半臉,蓑衣裏的人,也定然是個美男子。


    昨夜的風雪融化,今日的陽光還沒來得及清理痕跡,土地仍有些泥濘。穿著草鞋的祁祁卻是如履平地,清風霽月。路兩旁的草堪比人高,幾乎都蓋過了祁祁的鬥笠尖。遠處有樹,更遠處有山,更更遠處,是山外山。


    “這呢!”


    祁祁剛走出被草叢覆蓋的山道,來到一片較為空曠的平地,就聽到一個爽朗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那是一個裝束與他差不多的老頭,鬥笠下的鬢發,已如霜雪般花白。


    祁祁點點頭,算是迴應。釣叟也曉得祁祁的性子,不冷不熱,什麽事情都是一點點,他想,天塌下來了,這娃兒的反應恐怕也隻是一點點。


    “早飯吃過沒?昨夜的雪不打緊吧?”釣叟一邊垂釣,隨口問道。


    “還好,”祁祁淡淡地迴了句,收拾收拾,在釣叟旁邊坐下,上了餌,把魚線遠遠地拋去。


    湖是片大湖,東南西北的邊緣都長著高高的草,映著日曦的湖麵波光瀲灩,一層層傳蕩開去,就像魚的鱗片。


    在這裏,天高地闊。


    就像江湖。


    祁祁、釣叟兩兩無言。釣叟很早就在這山中生活了,祁祁剛到時,他跟祁祁搭話祁祁也是這麽冷冰冰的。原以為日子久了,熟稔了便好,誰知也沒差多少,就像他年輕時一起“嬉戲”過的姑娘一樣,都那樣,也沒差多少。


    不過姑娘還是有些不同的,你用的勁大了,姑娘給的反應也就大了。但祁祁不同啊,你是綿風也好,怒雷也罷,他給的反應始終也就一點點,不多不少,生怕這個度把控不得當,別人便會會錯意似的。


    他其實還是有蠻多東西想問的,這山裏也就他和祁祁兩人,不問祁祁的事,他真的就沒別的事可幹了。總不能不問吧?那不憋得慌?


    比如,為何祁祁屋子的角落裏擺放著兩柄劍,一柄黑鞘劍,一柄白鞘劍,卻始終不見他用劍、練劍呢?


    比如有次他夜半登門,為何祁祁隻著了一件薄衣卻不冷呢?


    比如明明他才是年事高的人,閱曆理應比祁祁豐厚,但為何祁祁眼裏卻有著他也讀不懂的故事呢?


    比如……比如……還有很多比如……


    隻可惜他知道祁祁的性子,這些事問了,祁祁也不見得會答,所以便一直留著沒問。要麽一問就問出,要麽就不問,免得三番兩次問,顯得自己別有用心似的。


    這山裏就祁祁一個人了,他不能把自己跟祁祁的關係弄僵。


    “喲嗬,來感覺了,去解個手,祁祁,幫我顧顧?”釣叟問。


    “嗯,”祁祁淡淡應了聲,接過釣叟小心翼翼傳來的釣竿。


    釣叟往附近走去,步子一瘸一拐。祁祁一直注視著釣叟的步子,怕他摔倒。釣叟對祁祁幾乎是知無不言,包括這條瘸腿的事。


    釣叟是個孤兒,無名,從小四處流浪。他喜歡過一個富家的姑娘,那姑娘出落得是真的水靈啊,肌理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白皙,靈動的眼睛好像會說話似的,用國色天香來形容,怕是都不為過。


    可惜姑娘不喜歡他啊,他多次找姑娘,最後姑娘急了,命人打斷了他的一條腿。


    這件事到最後,他不僅失去了一條腿,連姑娘的名字也沒問到。


    他確實是喜歡姑娘啊,可姑娘也確實是不喜歡他啊。


    感情這種事向來都是兩情相悅,而非一廂情願。


    他是喜歡姑娘。


    可那又怎樣呢?


    過了會兒,釣叟又趔趔趄趄地走迴來,想拿迴釣竿,祁祁拒絕了他,“我來吧,你坐著歇息。”


    “嘿嘿,不用,”釣叟咧嘴笑道,“人是老了,提把子的能耐還是有的,不僅是這漁把子,還有褲子裏那肉把子,嘿嘿。”


    祁祁不為所動,連頭也沒撇。釣叟見狀,笑著坐到祁祁身旁,輕輕拍了拍祁祁的肩膀,“這家夥,還挺壯實哈!”


    “別說了,嚇著魚,”祁祁說。


    “嘿嘿,那倒不至於,”釣叟笑著說。


    又過了一段兩兩無言的時光,祁祁破天荒地主動開口道,“你就沒想過給自己起個名字麽?”


    “你就沒想過讓那兩柄劍出鞘麽?”釣叟反問。


    祁祁沉默,目光漸漸幽邃。


    “沒,沒,瞎問的,”釣叟自知捅了簍子,趕忙道,“我也想有名字啊,可我沒讀過書,也不認得什麽字。要真起,我也隻能給自己起個什麽王狗蛋啊,李狗蛋啊。”


    “那還不如不起,”釣叟說。


    “我給你起,”祁祁說。


    “嗯?”釣叟有些愕然的。


    “我說,我給你起,”祁祁說。


    “那敢情好啊,你每日讀那麽多書,肚子裏的墨水一定不少,你給我起,包管有文化,以後泡姑娘都能事半功倍!”釣叟笑著說,“話說,是個什麽名兒啊?”


    “薄言,”祁祁說。


    “薄言?”釣叟問。


    “嗯,”祁祁說。


    “這是個啥名兒?”釣叟說,“啥意思?”


    “少說話的意思,”祁祁解釋道,“你太吵了。”


    “這小子,”釣叟抓抓頭,“還嫌棄我來了?”


    “不過這名字還真是個好名字哈,好聽,有內涵,我喜歡!”釣叟給予充分肯定。


    釣叟緊接著又說道,“但我不能用啊!你要我不說話、少說話,那我比死了還難受。祁祁,謝過你的好意,我不能用。”


    “早有所料,”祁祁視線停在湖麵的竿頭,頭也不迴地說。


    “祁祁,我跟你說啊,”釣叟說,“這世上多怪山,山上多怪獸,像這裏白天晚上的風雪、烈日,根本不稀奇,說不定,這湖裏還有一條大魚呢!”


    祁祁點點頭,深以為然。


    “哎,我也真是悶得慌,”釣叟說,“以前在外麵討啊,偷啊,搶啊,隔一段時間還能找個屁股大能生養的姑娘好好耍一耍,但現在在這山裏,既沒有姑娘,僅有的人也不跟我聊天,這日子一天天過得是越來越沒勁兒了。”


    “嗯,”等釣叟說完,祁祁淡淡地應了聲,表示認同。


    釣叟氣堵,一頭黑線,不再說,叼著根狗尾巴草,呆呆地望向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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