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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都城內,燕王府中。


    樓台亭榭,櫛比接連。隱映靜深,分布穠秀。


    從府門進入,兩垂楊拂地,黛柏蒼槐,深環石砌。


    順著青石鋪成的地麵,往前直走,可到正堂;其間有一個岔口,折往府內深處。經過幾座樓閣、穿過幾處庭院,乃見一高台,聳出樹杪,眺望最遠。高台西邊又有一個小院,院門有匾,題為:“釣海”。


    院中左右兩個精致的雅室,這裏卻便就是鄧舍的書房。


    “釣海”的取義,乃是出自莊子之語:“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學海無涯。就算是每天都有讀書,也隻是好像從無邊無際的學海中偶得了些許的珍寶而已。這個院名是原本王士誠在時就有了的,乃姬宗周所取。王士誠雖不讀書,但好附庸風雅,鄧舍入主益都,本想換個名字,但是誰知洪繼勳卻對此名難得一見鍾情,非常讚賞。因此,也就索性沒換。


    隻不過,洪繼勳所以喜歡“釣海”二字,卻是和姬宗周起名的本意無關了。他是由此想起了李白曾經的自號:“海上釣鼇客。”


    當時朝中的丞相問李白:“先生臨滄海,釣巨鼇,以何物為釣線?”李白答道:“風波逸其情,乾坤動其誌。以虹霓為線,明月為鉤。”又問道:“何物為餌?”李白答道:“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丞相聞言驚悚。


    “釣海”,不是從學海中釣取珍貝,而是用“天下無義丈夫”釣鼇。那麽說了,這個意思是不錯,但用在書房合適麽?洪繼勳也有道理:“遍觀史書,古往今來,沒有義氣的匹夫很多。古有‘漢書下酒’,今則主公讀書室內,盡取書中‘無義丈夫’為餌,用來釣鼇。又有何不可?”


    鄧舍拍案叫絕,讚道:“此名經先生一解,立意頓時天壤之別。”


    一樣的名字,不同的人看去,想到的東西卻不一樣。這也許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同,也是洪繼勳與姬宗周的不同之處了。


    書房之前,小院之內。庭有垂楊,嫋嫋拂地,婆娑可玩,以歲久繁柯,陰遂滿園。院後枕一池,甚修廣,倒影入屋楹。池中種的有蓮,荷葉田田。院落深深,沉寂安詳。這會兒,右邊書房裏,正有兩人在臨枰對弈。


    一個是鄧舍,一個是洪繼勳。


    鄧舍並不擅長圍棋。學下棋,還是在他成為燕王之後才開始學的。


    讀書人講究“琴棋書畫”,洪繼勳、姚好古、姬宗周,乃至章渝、楊行健等人,無不都是圍棋高手。鄧舍整日與他們接觸,難免受些影響。他又是一個有誌向的,現如今也想成為一個“外定武功,內修文學”的雄主,所以就跟著洪繼勳等人學起了下棋。


    有事兒沒事兒,下上兩盤。一來,圍棋與兵法有相通之道,洪繼勳等又都是高手,且大多也熟讀兵書,常常別出機杼、布局絕妙,落子令人意想不到,往往能給他些啟發;二來,也是與臣下們聯絡感情的一個辦法。


    棋盤上,參差黑白,這一局棋已下到過半。


    洪繼勳輕輕摸著下頷,端詳棋局,說道:“主公雖學棋不久,細節處尚需磨練,但是大局觀已經勝臣許多。”


    鄧舍的是黑子,洪繼勳的是白子。此時黑子少而白子多,洪繼勳已穩占上風。鄧舍啼笑皆非,說道:“先生什麽時候也學會阿諛奉承了?此局明明你勝,還說甚麽我的大局觀勝你許多。你這是在嘲笑我麽?”


    洪繼勳哈哈一笑,打開折扇,又將之合上,說道:“若不得人奉承,如果臣每次見主公,都直言強諫,請問主公,做主上還有什麽意思呢?”


    洪繼勳向來是有什麽說什麽,從不拐彎抹角,陡然聽他說出這麽一句話,鄧舍還真有些不適應,不由愕然。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大笑不已,說道:“先生,先生,若非你我相知已深,聽了你剛才那句話,沒準兒我還真會以為你轉了性呢!”指向棋局,接著說道,“可惜,你下棋的風格還是把你出賣。思路敏捷,落子迅速;棋風迅猛,善長大行,得理不饒人。這才是先生你的本性啊。”


    “主公慧眼如炬。說實話,阿諛奉承,非臣不能。臣隻是不想罷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臣敬重主公,因此不願用阿諛欺瞞。”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為此乎?”


    君臣相對而笑。


    既然知道落敗,底下的棋也不必再下了。鄧舍舉手投降,把棋盤弄亂,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在室內踱步,行至後邊窗前,臨窗遠望,熏風撲麵,看院後的池水碧藍。池子再往後行,是片竹林,望林色遙青可鑒。


    “先生,目睹此景,憑臨此風,實令人心曠神怡。”


    “榮華富貴,人皆向之。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亦有此意也。”


    鄧舍默然。


    人是個群體的動物,但凡群體的動物,都必有階層。權力,看不著、摸不到,但是確確實實的存在。隻要擁有了權力,就能高高在上。為何鄧舍一令之下,便能夠驅使萬眾為其赴死?還不就是因為他有了權力麽?


    他喟然歎息,說道:“成事的,是因為有權;壞事的,也是因為有權。三代以下,王朝迭更。長如兩漢,各三四百年;短如秦、隋,二世乃亡。先生,你說這是為什麽呢?又是否有辦法將這個難題解決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但是有了權,卻得看到底是用‘權’做了些甚麽。若以權,用一人而為天下人謀福祉,則千秋萬代易也;若以權,用天下人而為一人謀私欲,則雖二世尤為長也!”


    綠波青竹,暖風麗日。


    書房裏,鄧舍與洪繼勳一立一坐,拉出或長或短的影子,時時搖動。兩人安靜了一會兒,鄧舍轉過身,扶住窗欞,說道:“先生之言固然。但是‘用一人而為天下人謀福祉’,一個人去這樣做,是很容易的。譬如曆朝的開國帝王,多數都可稱得上這一句話。但是他們的子孫後代,生在深宮之內,長於婦人之手,膏腴玉食,自以為理所當然。乃至‘何不食肉糜’!因此而往往荒淫無道。以漢高之才,憑唐祖之略,猶不免國亡。況且別的人呢!不瞞先生,每思及此,我經常都會感到彷徨不安。”


    鄧舍自永平起兵,連年開疆拓土,海東燕王之名,早已天下皆聞。地位到了這種程度,他的眼光和思路當然就和以前不同。加上他有前世的見聞,會在私下裏有時候考慮一下“王朝周期律”的問題,也毫不奇怪。


    洪繼勳聞弦歌而知雅意,頓時明白了鄧舍的心思,端正容貌,起身拜倒。


    鄧舍忙將他扶起,奇怪地問道:“先生為何突然行此大禮?”


    “主公心存雄圖,有以天下為念的壯誌,是一件能夠鼓舞海東人心的大事。臣正當以大禮相拜。”


    “快快請起。”又問洪繼勳,“我之迷惑,先生可否能為我解之?”


    洪繼勳起身,正容說道:“雖是聖人,也難知百年後的事情。如果隻有壯誌,而沒有踏實肯幹的態度,那壯誌也隻能變成不切實際的好高騖遠,空落人笑柄。……,因此,臣以為,主公現在不應該想這些。主公該想的,應是眼前。把眼前的局麵應付好,然後再想別的,也為時不晚。”


    鄧舍哈哈一笑,說道:“先生所言甚是。我隻是忽有所感,故此隨口言之。請先生坐。”


    兩人落座。


    鄧舍親手給洪繼勳沏茶,說道:“既說到眼前,濟州、巨野的戰事就目下來說,進展得還算順利。”


    距趙過渡河,已經過去了三四日。盡管趙過部深處敵後,軍報來往不便,但是大體的情況,鄧舍和洪繼勳都還是知曉的。


    洪繼勳說道:“趙左丞渡河第一日,勢如破竹。柳三郎為先鋒,鏖戰巨野澤。先是‘掠陣示勇’,破東平車陣,再敗彼之‘奇兵’,進逼敵壘。因見敵將指揮得當,調度順暢,知難以速勝,遂改攻為圍,引來了王保保的主力與曹州軍和單州軍。故作不支,佯北而走。王保保為振奮己軍的士氣,雖不肯動用主力追擊,卻令曹州軍和單州軍尾隨攆趕。


    “至城北獨山,佟生養奉趙左丞之令,已先期抵達,埋伏山外。柳三郎誘敵,奔入山穀。佟生養與之裏應外合,大敗曹州軍和單州軍。


    “當其時也,師大唿,山穀皆震。單州軍先敗,潰亂不成陣。曹州軍勇悍,皆持戈奮力,殊死戰,再四突圍。柳三遣人上山,砍倒林木,焚之推入穀中,風怒火盛,察罕軍被燒死者甚眾。自午至夜,煙火猶且不絕。


    “王保保聞訊,引精兵三千來援。另分五千河南軍阻趙左丞部。河南軍乃百戰之師,昔日破汴梁者,即為此軍是也。縱橫河南,無人能當。趙左丞受阻,不能過。而王保保援山穀之軍已至。佟生養、柳三見穀內單州軍雖亂,而曹州軍還苦戰不休,知戰機已去,遂撤軍,與趙左丞合。


    “保保既救出單州軍、曹州軍,看夜漸深,亦撤河南軍馬,一並退入城內。趙左丞檢點各營,傷亡五百餘,殺敵過千。因見各部激戰半日,都已經力疲,故此就地紮營。次日,拔東平軍營,逼近巨野,薄城下。


    “趁趙左丞安營紮寨,王保保遣勇將帶勇士八百,出城擾襲。他們襲擊的是佟生養左營,帶隊軍官佟生開,不及防備之下,被其直入營內,放火燔寨牆,亂軍陣。軍士馬驚,自相踐踏,我軍死者數十人。敵將驍勇無敵,佟生開竭盡全力,竟不能留之,任其來去自如。”


    佟生開是佟生養的弟弟,平壤軍校畢業,本是被分去了楊萬虎軍中。因為此次渡河作戰,如果能獲得勝利,必為奇功,故此佟生養把佟生開調了過來,也是存了想要借此來給他點戰功的意思。卻不料,初戰便失利,讓敵將劫了他的營。按照軍法,這是可斬也可不斬的,看在佟生養的麵子上,趙過法外容情,沒有立斬,許他戴罪立功。若再有錯,定斬不饒。


    戰事的第一天,柳三借奔襲之利,先占上風,至山穀一戰,畢竟濟寧路是王保保的地盤,趙過埋伏殲敵的計策沒有能完全成功,用騎兵打步卒,傷亡都有五百多,姑且算是打了個平手。到了第二天,王保保趁趙過立足未穩,遣人擊營,占了個便宜,他所遣出的那勇將“斬級而還”。


    “趙左丞紮營,一日而成,及入夜,王保保二度遣人來犯,仍由那勇將為首,雖我軍已有戒備,佟生養並親自上陣,但卻依舊沒能留下此人。


    “戰事第三天,也就是昨天。剛才來的軍報,說高延世、胡忠都已經順利抵達預定位置。高延世所防守的濮州、曹州方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元軍運動的跡象。但是胡忠防守的濟州方向,王保保先前遣去支援濟州、防守山陽湖的河南軍,卻已開始有了迴援巨野的動向。胡忠部兩千騎就地布防,他在軍文上寫道:‘有臣在一時,必無韃子迴援巨野之日。’


    “然而,從第一日的山穀之戰來看,河南軍能以五千步卒擋住趙左丞部數千騎兵的去路,激戰半日,不落下風,由此可見他們的戰鬥力著實強悍。胡忠部隻有兩千騎,也不知究竟能否阻住山陽湖的河南軍馬迴援。”


    “山陽湖的對岸還有楊萬虎部,楊萬虎部的後邊還有李和尚部。胡忠一人擋不住,加上他們兩人,總該差不多。我不是已傳下軍令,命楊萬虎、李和尚不惜一切代價,必須配合胡忠,把山陽湖的韃子之河南軍留下!”


    “楊萬虎部強攻寧陽,士卒多傷,至今未得休養。李和尚部的情況較好一點,但攻打兗州一戰,他的部卒也頗有傷亡。要配合胡忠,留下山陽湖的河南軍,他們還得渡湖作戰。主公,臣覺得有些堪憂呀。”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阿過已經深入敵後,臨堅城,戰強敵。若是放了山陽湖的韃子迴援巨野,阿過兩麵受敵,定難以支持。楊萬虎、李和尚、胡忠,他們就算是拚光了最後一個人,也要給我把河南軍攔下!”


    為表示決心,鄧舍上午一連發出了六道金牌。每道金牌都隻有四個字:“有死無敵。”


    洪繼勳憂色重重,說道:“方今戰事漸酣,若趙左丞可以速勝,則我軍此戰必然大捷。若是趙左丞與王保保相持城下,曠日持久,待糧盡、卒憊,我軍必敗。又或者若是胡忠、楊萬虎、李和尚沒有能攔下山陽湖的河南軍,則我軍亦然必會大敗。此戰之關鍵,現在就全落在了這兩點上。”


    趙過在敵後,鄧舍鞭長莫及,對巨野的戰事是管不到的。對他來說,他能夠做到的,也就是緊緊盯住山陽湖的阻擊戰。相比趙過能否速勝,這一點似乎更為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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