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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天後,王保保到了濟寧路。


    他並沒有直接去前線,而是去了巨野,並選擇此處作為他的帥營所在地。


    巨野本是為濟寧路的府治所在地。至正八年,黃河水決,淹沒了巨野城,蒙元朝廷遂把府治東遷,移至了濟州。濟寧路總共轄有三州之地,兗州、濟州、單州。兗州在最東邊,過了兗州是濟州,自濟州南下,便是單州。巨野,距離濟州不遠,在濟州的西邊,過了濟州河,再走百十裏就到了。


    雖然說,巨野曾經被黃河水淹過,但畢竟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紅巾起義後,全國各地有過一次重修城牆的風潮,巨野也在其中,新修好的城牆頗是高大堅固。


    之所以王保保選擇此處為他的帥營所在地,有三個原因。


    一則,此地鄰近前線,離濟州百十裏,距離兗州也就是一百多裏,便於就地指揮。


    二來,巨野的地理位置不錯。首先,它離北邊的東平路不遠,幾十裏地;其次,距西邊的曹州也不遠,一二百裏;再次,距西北邊的濮州也不遠,同樣一二百裏。王保保坐鎮此地,可以很方便地調動這鄰近三州的軍隊。


    三來,巨野東臨濟州,下禦單州,前敵海東,後有三州之地為依托,是一個很重要的物資轉運地。並且,巨野與濟州、兗州不同,周圍河流不多,地勢平緩,也適合大規模的部隊集結。如果濟州和兗州都沒能守住,那麽,巨野就可以很快地搖身一變,成為扼守濟寧路要道的又一個重鎮。


    正如察罕的分析推測,王保保趕到巨野的時候,前線兗州城內的守軍果然皆是士氣低落。


    先前,賀宗哲分兵兩路,一正一奇,故布疑陣,馳援汶上,自以為得計,誰知還是中了海東的伏擊。


    伏擊的海東軍是由傅友德率領的,在得知元軍分兵兩路出城的消息後,他完全沒有受到賀宗哲的迷惑,準確地判斷出了元軍主力的行軍方向。隻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便急行軍到了戰場,便在汶上城外,用絕對優勢的兵力,聯手高麗軍的一部,六千人打兩千人,幾乎將之全部殲滅。


    不但如此,攻陷寧陽城的楊萬虎也再立大功。


    他不服氣慶千興和傅友德,本來在傅友德判斷出兗州援軍的主力行軍方向後,泰安下給楊萬虎的軍令是:把來敵牽製住即可。他卻以孤軍之力,一邊守城,一邊同時主動出擊,正麵迎戰來犯的元軍偏師。用兩千人,兩次衝鋒,便徹底將來犯之敵打垮。隻不過,“毛葫蘆軍”到底名不虛傳,他又不是伏擊,是正麵交戰,雖然獲勝,卻實際斬獲不多,沒能把來敵全部留下。元軍的這支偏師有一千人,最後逃迴兗州的還有五六百。


    綜合兩個戰場,海東軍總計斬殺兗州援軍八百餘人,俘虜上千人。


    特別是傅友德的那一場伏擊戰,從汶上城外一直追殺到濟州河邊,從入夜一直殺到次日傍晚。汶上離濟州河幾十裏地,沿途遍布元軍士卒的屍體。河水都被染紅。元卒丟棄輜重,倉皇逃遁。為了能跑得更快一點,幾乎是將校人人丟盔,士卒個個棄甲。“毛葫蘆軍”是察罕的精銳,將士的裝備都很好。傅友德這一下子可算是賺著了,所得物資,堆積如山。


    為了恐嚇敵人,尤其是為了恐嚇東平路的敵軍,傅友德在戰後,把所有的元軍陣亡士卒之屍體皆收集在了一處,悉數擺在了濟州河邊。築成了一個血淋淋的京觀。數百具的屍體,隻看數字似乎不多,但是如果擺在一處,卻也是有十來步高,數十步寬。隔大老遠就能看見。一時間,兗州兵敗、賀宗哲全軍覆滅的消息沿著運河水道而上,頓時傳遍了東平路。


    “三人成虎。”


    這傳言一出去,就不是人為可以控製的。剛開始的傳言還比較靠譜,“海東傅友德大敗賀宗哲,殺敵千餘”。在有心人的推動下,——這個有心人,當然就是海東通政司的細作們了,沒過兩天,傳言就變成了“傅友德大敗賀宗哲,殺敵五千”;再又沒過兩天,又成了“殺敵上萬”。


    這個殺敵的數字,越傳越離譜。識者對此不過發一笑罷了,大部分的老百姓皆是人雲亦雲,他們又不知道兗州有駐軍多少,更不知道“殺敵上萬”是個什麽概念。說的人多了,一個個言之確鑿,不信的也將信將疑起來。造成了一個影響,便是在東平路的元軍中出現了一句話:“寧遇萬虎,莫逢老傅。”要說起來,傅友德才投靠海東不久,論其戰功,其實遠遜楊萬虎。但是就因為通政司的推動,他倒好似成了海東第一殺神。


    不久後,楊萬虎也聽說了這句話。他作為當事人,會有何想法,外人自然是不得而知。這且放下,隻說王保保。


    他抵達巨野的當日,便接連發下十幾道的令牌,召集周邊駐軍的將校悉數前來,商議軍事。因為兗州地位重要,賀宗哲不能輕動,所以隻有賀宗哲沒去。鄆城、嘉祥、魚台、金鄉,這些地方離巨野較近,駐守其地的戍軍將校次日即便先後應命來到。分別按照地方城池的大小,駐軍數目也各不相同,有萬戶、千戶,還有百戶。察罕麾下另有一個謀士,叫趙恆的,和孫翥、李惟馨齊名,也跟著王保保來了巨野城。王保保來時,隨行帶了三千人馬,皆是騎兵,這支軍隊的將校們也參加了軍事議會。


    在議事上,王保保先聽地方駐軍大致講解一下了現下的濟寧諸路形勢。


    “泗水、曲阜、寧陽等城,分別都已陷落。兗州兵敗,傷亡甚大,本六千‘毛葫蘆軍’,如今所存不足四千。因先是寧陽城陷,繼而援軍中伏,據賀宗哲軍報上講,兗州城中的軍隊都是士氣低落。且怨言很大。”


    “怨言很大?”


    “還不是因為寧陽城陷!早先,楊萬虎圍攻寧陽的時候,賀宗哲把寧陽的求救書信皆壓住了,沒與軍中士卒們說。寧陽駐軍和兗州駐軍都是‘毛葫蘆軍’,同氣連枝。現如今,寧陽城陷的消息已經散開,加上出城馳援汶上的軍隊又遭大敗,不斷的打擊之下,軍中怎能會沒有怨言出現?”


    這一切的發展與察罕的推測一般無二。察罕帖木兒因此而做出的結論是:兗州必失。可是,王保保少年心強,雖遇挫折,毫不氣餒,他高踞主位,按劍而坐,居高臨下,顧盼諸將,點點頭,示意那人繼續往下說。


    “繼楊萬虎、傅友德分別在寧陽城外與汶上城外大敗兗州援軍之後,便在前日,慶千興與傅友德聯手,也又攻陷了汶上。此三路海東軍馬合為一處,除卻駐守城池的軍隊外,總計兵馬八千人,已經開到了兗州城下。


    “另外,根據線報,海東用來攻打兗州的軍隊似乎遠不隻此數。又有打著李和尚大旗的一支軍隊,約有五千人上下,便在昨日晚間也已經入了濟寧路境。觀其行軍之方向,應該也是往兗州開去的。”


    “先頭八千人,後續五千人。一萬三千人?‘十則圍之’,賀宗哲雖然兵敗,但兗州城內還有近四千人,且兗州城堅,而且後方還有我巨野等地的軍馬可用以為援。海東小鄧隻用一萬三千人,就想打下兗州城?”


    “小鄧蓄勢已久,不動則已,動必驚人。正如將軍所言,想來,他也必會知道隻用一萬三千人是萬難打下兗州的。也許,還會有後續的部隊接著從泰安開出。”說話的這人命室內侍衛鋪開地圖,請王保保近前觀看。


    “將軍請看。據現有的情報分析,海東軍已入我濟寧境內的共計約有一萬八千餘人,分別由慶千興、楊萬虎、李和尚、傅友德四將率領。他們的屯軍地點分別是為:北邊的汶上與南邊的寧陽各有兩千人守軍。慶千興、傅友德從汶上南下,帶軍馬約有六千,現駐紮在兗州城南;楊萬虎從寧陽東來,帶軍馬約有兩千,現駐紮在兗州城北。兩軍隔沂、泗對望。


    “此外,在他們兩軍的後方,李和尚率五千人已然渡過汶水,快到寧陽。看其行軍路線,應該是去與慶千興、傅友德會師的。”


    “兩軍隔沂、泗對望?”


    “正是。”


    沂水和泗水一個從西北而來,流向東南;一個從西南而來,流向東北。在兗州交匯,形成了一個十字。慶千興、傅友德部駐紮在兩水的南岸,楊萬虎部駐紮在兩水的北岸。所以這人說“兩軍隔沂、泗對望”。


    為什麽說兗州難以攻打呢?又為什麽益都千方百計想要調兗州守軍出城,而不願意直接進攻呢?除了因為兗州城池堅固、守軍精銳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兗州地處河流交匯的地帶,實在易守難攻。


    別的姑且不說,兵法裏有一個說法:側水側敵,是為死地。何為“側水側敵”?一邊是河水,一邊是敵人。中間地帶太過狹窄,不利展開陣型,這就是死地。而兗州城外的地形,剛好便是非常地符合這個說法。


    如果說,隻有沂水、泗水這兩條河水倒也罷了。還稱不上“側水側敵”,可以避開。就像是現在這樣,楊萬虎駐在兩水交匯口的北邊,慶千興、傅友德駐在兩水交匯口的南邊,隻要選擇紮營的地點合適,完全便可以躲開這兩條河水。但是,卻有一個麻煩。兗州城外不止有這兩條河水。


    兗州的西北邊,還有一條洸水流過。如此一來,就等同是三水縱橫。無論怎麽避,最多都是隻能避開兩條河水,想要將三條河水全部皆避開,沒有可能。除非是不在城北紮營。但是,圍城、圍城,空開城北的全部,就形同是把一半的城牆都棄之不管了,那還能叫圍城麽?所以說,城北還不能不管。楊萬虎現今的紮營位置,就是標準的“側水側敵”。


    他的下邊是兗州城,上邊是洸水。中間可供騰挪的地方不到二三十裏。這也是為什麽李和尚帶的五千人是去與慶千興、傅友德會合,而不是去和隻有兩千人的楊萬虎會合。


    王保保跟隨李察罕征戰已久,對這樣的地形一目了然。因此,聽了那人說後,當即就明白了海東圍城軍隊所麵臨的困境是什麽,也對海東為何這樣排兵布陣了然在胸。他說道:“如此說來,若是賊軍攻城,其所會選定的主攻地點定是為兗州城南無疑了。”


    “不錯。”


    “兗州是我濟寧路的咽喉要地,雖然賀宗哲不慎中計,先敗一陣,導致城內士氣低迷。但是,既然賊軍去圍,我軍還是一定要去救援的。諸位,針對此戰,針對此次我軍即將救援兗州之戰,有何良策?請盡管講來。”


    趙恆年約四十,生的仙風道骨,留了一部的好胡須,飄然瀟灑。不過,大約是從小養成的,他卻有個毛病,喜歡擠眼。說話的時候擠,想事情的時候也擠,而且擠得更加厲害。本來挺俊朗的一個人,因為了這個毛病,未免美中不足。這會兒,他隨從王保保,也是在地圖前邊站著,一手撫須,一邊觀看地圖,同時不停地擠眼,沉吟片刻,忽然說道:“將軍,以卑職看來,益都賊軍的布陣,似乎不單是隔水相望這麽簡單也。”


    “噢?先生有何高見?”王保保傲氣歸傲氣,虎父無犬子,禮賢下士這一點,跟著李察罕學會了有七八成,對飽學之士,他也還是很尊敬的。


    “將軍你看,城北楊萬虎、城南慶千興、傅友德。楊萬虎後頭是寧陽,上邊是汶上。現在,還多了一個李和尚,正在沿水而下,去與慶千興、傅友德會師。這個陣勢?……,小鄧是想踢蹴鞠也。”


    “踢蹴鞠?”


    室內諸人皆茫然不解。王保保也是一頭霧水,問道:“先生何出此言?‘踢蹴鞠’是什麽意思?”


    “楊萬虎與慶千興、傅友德夾河相望。主力在慶千興那邊,而城北的楊萬虎部則軍馬不多,且深陷‘側水側敵’的死地之險。卑職想請問將軍,如果將軍馳援兗州,會從何處下手?”


    “當然是先取楊萬虎!”


    “然也。先取弱者,這是人之常情。但是將軍請看,楊萬虎部雖弱,東邊有寧陽、北邊有汶上,相距皆不足六十裏。如果楊萬虎部遇敵,那麽甚至不需要慶千興、傅友德部幫忙,隻這兩座城中便可當時湊出至少兩千援軍,朝發夕至。將軍去打楊萬虎,我軍也要先過河。


    “當其時也,我軍已經過河,與楊萬虎部擠在區區數十裏寬度的一片區域之中,而寧陽和汶上的紅巾援軍又忽至洸水北岸。到那個時候,‘側水側敵’的,怕就不是楊萬虎部,而是我軍馳援兗州的軍馬了也。”


    “先生的意思是說?”


    “若把寧陽、汶上與楊萬虎,以及慶千興、傅友德與李和尚比作是踢球之人,那麽我軍就是被踢的‘球’。當我軍去打楊萬虎時,會被寧陽、汶上踢。”趙恆微微停頓,用力地擠了幾下眼,接著往下說道:“而若我軍不打楊萬虎,即使冒險去打慶千興時,也一樣會被後續的李和尚踢。”


    室內諸人皆麵麵相覷,有人說道:“先生的這個說法,……,嘿嘿,倒也新奇。”王保保蹙起眉頭,若有所思,道:“以先生所言,圍兗州的軍隊其實並不是以攻城為目的,而仍舊是想故技重施,依然‘圍城打援’?”


    “估計是這樣的。”


    “那我軍該如何應對?”


    趙恆擠眼擠得更厲害了,他尋思良久,說道:“方今之策,唯有一計。”


    “什麽計?”


    “不援兗州,先複汶上、寧陽。”


    “先複汶上、寧陽?”


    “斷圍城賊軍的側翼,使我軍不必有後顧之憂,隨後大舉馳援兗州。再先取楊萬虎,後尋慶千興、傅友德、李和尚在城南決戰!”


    ……


    巨野城裏,王保保與諸將集思廣益,謀救兗州。


    益都城內,也有一人,這日來入燕王府中,給鄧舍獻上了一策。有分教:此策一出石破天驚。鄧舍的本意隻是先取濟寧,但在聽了此人此策後,卻甚有可能會將此一場局部的戰爭發展演變成為與察罕的全線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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