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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方從哲等一直說話到飯時,又留了飯。


    下午,燕王府傳出兩道令旨。其一,擢方從哲入集賢院,任參議;行分省左右司都事事。其二,調時三千入王府侍衛軍,任千戶。


    集賢院,與早先設立在平壤的清華館類似,也是鄧舍專為招攬士子、有才之士而設置的一個館閣。隻不過比清華館高了一等。又同時,清華館是歸行省直轄的,而集賢院卻不歸行省管,卻是直接對燕王府、也就是直接對鄧舍本人負責。在任職方麵,倒是與清華館一樣,內分設有兩級。最高一級稱為“學士”;次一級稱為“參議”。學士從四品,參議正五品。


    集賢院的職轄範圍,包括了文學、圖書、起草令旨;以及參謀日常政務、讚畫重要軍機等等。也可以說,這就是鄧舍的一個幕府。既有秘書的成分,也有參謀的權限在內。可謂是燕王府的“智囊”與“謀士團”。


    隨著地盤的擴大,境內的賢人越來越多,前來投奔的有才之士也是越來越多,行省內有正規編製的官員就那麽多,連帶分省在內,宰執、行院、行台的職位也就那麽多,數量有限,不可能每個前來相投的人都能得到合適其才學與身份的任命,所以創辦這麽一個集賢院,不給其實權,但是給其清貴,尊崇之,並且時刻隨行左右,凡遇到疑難的問題,又可以隨時都能用得上他們的智慧,不但是在情理之中,也算是兩全其美。


    細論起來,也就仿佛前朝的翰林院。唐憲宗以來,以及有宋一代,宰相多從翰林院中遴選。人皆視入翰林院為清貴之選。何謂“清貴”?地位高,但是又沒太多雜七雜八的事兒,較為清閑。一個專門的人才儲備庫。


    方從哲原為迎賓館接待,一個剛剛九品,才入流的小官兒,先是因以策對卓異而被拔擢為分省左右司都事,並被選為出使浙西的副使;接著因出使有功,迴來還不到兩天,就又被升遷為集賢院參議。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連升何止三級,一下子就跳到了五品。


    五品,可不是小官兒。


    要知道,原任行省左右司郎中的吳鶴年,權力雖大,但較其品秩,也隻不過才是“從五品”。而一向深得鄧舍重用的顏之希,從益都知府改調去任的行省左右司員外郎位,更也才隻有“從六品”。鄧舍的這道令旨一出,益都上下,稍微敏感的人,頓時便即知曉:海東又將要出一新貴。


    時三千得任王府侍衛軍千戶,自然更也不需多講,雖然一樣還都是千戶銜,看看畢千牛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兩道令旨發出,很快,姬宗周也就知道了。他當時正在府衙裏邊辦理政務。雖然在知道方從哲得任集賢院參議之後,嘴上沒說話,卻因為上午在朝堂中的那一幕,心裏會不會犯點嘀咕?卻也就非外人可以知曉了。


    隻知道傍晚散了堂後,他迴到府中,先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待了足有小半個時辰。飯好,下人請他去吃,他也不去,隻說:“叫大郎來。”


    大郎者,姬宗周的長子,名叫姬衝。剛過了弱冠之歲,年有二十一二。年歲雖小,卻因了姬宗周的關係,早就在毛貴當權益都的時候,便已經在省中任了有一個小官兒。再經過王士誠、鄧舍的先後入主益都,對姬宗周都是大加籠絡,姬衝的官兒也就隨之水漲船高,較之最先,不但沒有降低,反而多有提升。現為益都分省鑄幣局的一個都事。大大的肥差。


    隻不過姬衝這人,到底年歲小,又仗著姬宗周的勢,這幾年,多少豪門破敗,偏偏他姬家青雲直上,在山東一省,可稱炙手可熱,多少人巴結,多少人討好?他也就因此而養成了一個浪蕩公子的性子。


    日則走馬鬥雞,夜則流連風月。總醉裏仰頭,蘭台上白眼望青天;常興致起來,在街衢橫衝直撞。不以讀書向上為誌,唯以遊山玩水為業。結交了許多的市井豪俠,認識了無數的粉蝶流鶯。凡殺豬屠狗之輩,倘有一絲半點的意氣,必會與之稱兄道弟。凡青樓賣笑之流,若有半點一絲的容貌,必擠破了頭、務要成為入幕之賓。一擲千金、驕奢傲慢。


    益都城中,十萬百姓,人皆稱之為“小霸王”。分省上下,三千衙內,無不視其為帶班的領袖。是一個鼎鼎大名的小霸王、姬衙內。


    這時,姬宗周既有相召,那姬衝卻也剛好,今日倒是在家,即轉朱閣、過庭院,來入書房。拱手一揖,說道:“剛才聽小廝說,父親大人有召。正是吃飯時候,大人不去吃飯,反叫俺來,不知是為何故?所為何事?”


    姬宗周拿眼一看,見姬衝穿戴的還算整齊,隻是眉梢眼角,不知為何,卻有一點的烏青淤跡。


    知子莫如父。姬宗周對他的這個兒子,那絕對可算是非常了解的。一看即知,必是又在外頭闖了什麽禍,沉下麵色,嚴厲地斥責說道:“二十弱冠。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賴老父的情分,主公前不久才剛拔擢你去任了鑄幣局的都事,恩寵不可謂不厚!你不兢兢業業,偏生還整天在外頭鬥雞走狗!看看你的樣子,成何體統!不但有失觀瞻,走出去給別人一看,人家都會怎麽說?鐵定指指點點。更是大大丟了我姬家的麵子!”


    姬衝一撇嘴,也不與姬宗周爭辯,隻說道:“大人喚俺來是為何事?俗諺雲說:‘吃千吃萬,不如吃飯。’一天不吃飯,人就餓得慌。大人不吃飯,俺卻還餓著呢。有什麽事兒,就請快說了吧。”


    姬宗周氣的,胡子都亂是發抖,伸起手,指著姬衝,罵道:“看你什麽德行!難道這就是兒子在跟父親說話的時候,應該有的態度麽?”迴手就往案幾上去摸。案幾上放的有鐵如意、案幾上放的也有石硯台。


    姬衝往後退了兩步,不慌不忙,說道:“大人若是惱了,牆上掛的有拂塵。俺這就脫了褲子,任大人打兩下、出出氣就是。那鐵如意、石硯台可千萬莫要拿起。東西太重,打在身上不是頑的。夫子說:‘小棒則受,大棒則走。’大人若是定要去拿那鐵如意與石硯台,俺可是就要跑了。”


    “你,你!”姬宗周怒目而視,姬衝麵色不變。過了好半天,姬宗周無奈,實在拿他這個無賴兒子沒辦法。隻得長歎一聲,說道:“家門不幸,生有逆子!”姬衝嗤笑一聲,應聲迴道:“‘養不教,父之過。’”


    “罷了,罷了。老夫不和你這小畜生一般見識。你且近前,我有話說。”


    “說話倒是行。‘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大人,你可且莫要誆騙俺。哄的俺近前了,又抄起大棒揍俺。”


    前幾天,有一迴,也是因為姬衝在外邊鬧了事,姬宗周狠狠地揍了他一頓,罵他不讀書。是以,最近這陣子,每當再見到姬宗周,姬衝總是“出口成章”,幾乎每句話都會引用一句古人、古書或俗諺中的言語。看似好像是想以此來在明麵上表示他“謹遵了父教,日常閑餘開始常有讀書了”,實際上,卻是針鋒相對,無非是在向姬宗周暗示他絕非是不讀書之人。


    姬宗周忍了怒氣,緩聲說道:“你且過來,我不誆你。”


    姬衝這才上前,問道:“到底何事?請大人說吧。俺‘洗耳恭聽’。”對他的陰陽怪調,姬宗周隻當不聞,說道:“待飯後,你且去揀選幾件物事,不需要太貴重,隻要顯得有人情味就行了。給方從哲送去。”


    “無緣無故,給老方送甚麽禮物?”


    “你不知,方從哲剛被主公升遷任了集賢院參議。”


    “老方升官,倒還真是快。話說迴來,大人也不必因此就給他送禮吧?要非是俺認識了他,把他推薦給大人;又要非是大人賞識他,又把他薦舉給了主公。他老方再有能耐,怕也難以一月連升數級吧?‘感恩圖報’,此人之常理。依俺看,大人完全不必給他送禮;在家裏等著,該他給咱們送禮才對。”姬衝認識的人很多,方從哲也就是他推薦給姬宗周的。


    姬宗周有苦難言,隻道:“其中另有別情,你不知道。隻管聽了我的吩咐去做。”


    “有何別情?請大人明示。‘人無不可對人言。’大人不說明白,俺這禮物咋給老方送去呢?不明不白,未免糊塗!”


    姬宗周隻得把上午發生在朝堂上的那一幕告訴了姬衝。說完了,又長歎一聲,說道:“想老父我當年在前毛平章、士誠府中任職的時候,真可謂是一帆風順!不敢說要風得風,但至少從沒過坎坷。怎麽換了在主公手下任事,就步步荊棘了呢?一不小心,就動輒出錯!”


    他瞧了姬衝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衝兒,你是咱們姬家的希望,是老父的長子。以後,學點好!現在也還不指望你為咱們姬家生光,但是最起碼,你也要學會體諒一下老父的難處與老夫的苦處!這分省宰執,可不是那麽好當的!尤其居官在亂世,更是不易!衝兒,老夫的這些話,都是肺腑之言。我怎麽會害你呢?你要,……。”


    話沒說完,姬衝截口說道:“大人,俺有點小小的見識,不知當說不當說?”姬宗周愕然,不知他為何意,說道:“且說來。”


    “你說你在前毛平章、士誠府中的時候,一帆風順;說在今日主公手下的時候,卻步步荊棘。你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大人,請你出去在街市上走一圈,就不說行省、分省的官兒怎麽看你,便連那百姓,也都十個裏邊有四五個都在說您是‘今時的馮道’。


    “前毛平章與士誠,一個是來益都人生地疏,一個是胸無大誌,所以一個得借重您,一個也要重用您,您當然就能一帆風順。而當今我海東之主公,卻與前毛平章與士誠都不同,海東人才濟濟,如今擊走了察罕,在益都也算是漸漸立足已穩,更重要的,燕王殿下,更且是一位有雄圖偉略的主君。您說,就以您‘今時之馮道’的美名,您怎麽能不步步荊棘呢?那老方,為何不任蒙元的官兒?也不任士誠的官兒?偏偏就任了主公的官兒?‘進取之臣,不事無為之主。’這是老方說的原話。主公是有為之主,可是您呢?您是‘進取之臣’麽?您怎麽能不步步荊棘!”


    別看姬衝浪蕩公子,眼光見識倒還是不錯。話說的有理,姬宗周卻聞言大怒!被姬衝氣的臉色刷白,猛的站起來,站不穩,險些跌倒,抄起案幾上的鐵如意,就往姬衝的身上打去,痛罵道:“‘今時之馮道’?無法無天的小畜生!有你這麽對乃公說話的麽?你這是在辱罵乃公麽?”


    “乃公”,乃,即是你;公,即是父親。換成市井話,就是“你老子”的意思。這真是把姬宗周給氣急了,鐵如意揮的虎虎生風。


    姬衝見勢不妙,三兩步竄出去,一溜煙兒跑出去好遠,扭頭看姬宗周沒追出來,才放了心,仍舊又是撇了一撇嘴,說道:“但去做,還怕人說!”到底姬宗周是他父親,父親有命,不可不從。不等吃過飯,他即選了幾件物事,叫了三四個小廝,騎上高頭大馬,徑自出門前去方府。


    雖已將將入夜,街道上人還是不少,熱熱鬧鬧。


    雨水漸漸地停了。冷風輕吹拂麵,空氣冰涼清新。姬衝與諸小廝輕裘肥馬,招搖過市。路人看見他,有頓時嚇了一跳,慌不迭驚惶竄走的,也有笑臉相迎,上前來殷殷勤勤與他相打招唿的。更有較為相熟的,也瞧見了他眼角的烏青,不免笑問一句:“大郎,又何處惹事了?”


    姬衝大大咧咧,也不藏短,直言相告,說道:“卻是昨日,在迎春園,撞見一個東街上的潑皮,不開眼,非要與小爺搶一個新才來的高麗倌人。小爺一怒之下,與他鬥毆。那廝倒也好漢,雖被小爺打了他一個‘落花流水春去也’,也給小爺的臉上來了一拳。就此落下個烏青。”


    “東街潑皮?倒也可惱!大郎,您一句話,咱去尋他報仇。”


    “且罷了。小爺又沒吃虧。那廝也算條好漢。知道了小爺的名字後,下跪求饒。家君常教俺,做人,不可‘欺人過甚’。便權且放他一馬。”姬衝雖借助姬宗周的權勢,為人也霸道,但卻也不是一味恃強欺人的。瞧見對方“算是條好漢”,也就願意放過那潑皮一次。


    路人聽了,少不了高聲稱讚:“大郎真有家教,端得是有容人之雅量。”


    姬衝得意洋洋,也是抱拳遜謝,故作謙虛。正走間,聽到前邊街角鑼鼓喧天,路上行人很多都熙攘著奔跑過去。他便在馬上,隨手拽住一人,問道:“前頭是誰?遮莫是哪個大官人出街走在這裏了?好大的聲勢。”


    那人是認得他的,雖然心急,不敢不答,說道:“大郎不知,不是大官人出街,卻是今日正該活菩薩給信男信女們講經。要往城西的大寺廟裏去。剛好走經這裏。街上的人們,都是跑過去想要看看活菩薩的。”


    姬衝點了點頭,放開了他,與小廝說道:“俺以為是誰,卻不料是個假和尚!也罷,既順路碰上,你們且隨俺也去瞧瞧。”


    “活菩薩”者,趙忠是也。鄧舍任了他為總理益都佛、道諸教事宜。趙忠此人,臉厚心黑,去管理佛、道諸教正是最合適不過。做的風生水起。一邊大規模地裁剪出家人,迫使和尚、道士們還俗;一邊還沒有惹起信男信女們的不滿。他本蒙古薩滿的學徒出身,不知從哪裏聽來了些許佛教經典的演繹,學會了一點“如是我聞”,搖身一變,儼然得道高僧。


    姬衝稱唿他為“假和尚”,倒是不錯。沒剃發,不戒律,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扮出一幅莊嚴寶相,讓信男信女相信他就是高僧轉世。也正因此,一有出街,就搞得全城都是驚動。姬衝與諸小廝們,驅馬過去觀看。


    轉過街角,隻見無數人頭擁擠。


    千百的百姓中間,有一乘小轎,前頭二、三十和尚開道,後邊又有三、二十道士殿後。又是磬、又是鑼,敲鑼打鼓。更有好幾麵的旗幟,高高豎立,伴隨慢行。有的旗幟上寫著:“總理益都諸教。”字大、墨深。有的旗幟上則寫著:“得道活佛轉世。”銀鉤、鐵畫。姬衝笑與諸小廝說道:“裝的恁像,忒也好笑!除了一個‘般若波羅蜜多’,他還會說些甚麽?”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是佛教的一個經典。沒多少字,百十字上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即是此經中的名言。趙忠,還真是如他所說,不管去哪兒,不管開的甚麽盂蘭盆會,從來倒頭說的都是隻有此經。


    看人潮人海,姬衝居高臨下,不經意,人群中卻瞧見了一個熟人。年當三旬,正值壯歲,引了兩個伴當,在人流中低頭行走。可不就是原先朱元璋派來給小毛平章燒火做飯的何必聚麽?鄧舍得了益都後,何必聚就轉去了金陵。卻不知何故,如今又迴來了。看他幾個人行色匆匆,似是往柳前街而去。柳前街,即為是士誠之舊臣聚居的地方。


    姬衝說道:“怪哉!老何何時迴來了?卻也不來尋俺,與俺說話。”


    他是益都城內出名的衙內,何必聚在益都時,也常與他來往的。他卻是想去打個招唿,忽然心中一動,轉了臉,隻作沒瞧見。也不知又想些甚麽。隻管先去方從哲家裏。見過方從哲,夜深出來,轉去了李首生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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