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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歹兒兵至萊州城下。


    當初,關保陷東南時,察罕總共給他了三千人。打下了幾座城池後,他發動當地的地主豪強殘餘勢力,又臨時擴編了千餘的青軍。加上少部分投降的益都舊部。他的軍馬最多時,確如張歹兒與郭從龍等人的分析,達到有五千之數。隻不過,他現在可用的其實沒這麽多。也就三千許。


    因為一來,他把青軍多數放在了文登。郭從龍克複文登,這部分人馬大多被殲滅。二則,他在攻打萊州等地的時候,盡管因有海東叛將與之裏應外合,取勝得很快,卻難免也會有所折損。所以,除掉這兩部分受到的折損,他還能留下有三千人可用,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三千來人看似不多,但是也不容小覷,因為多數皆為他本來所帶的主力精銳。


    按照常理來講,萊州內有儲糧,城池也很堅固,再有強兵守衛。張歹兒縱然所帶皆為生力援軍,若想要速戰速決,怕也是殊為不易。文登城中的郭從龍因此為他擔憂,誠然實屬正常。


    然而,勝利的到來,也總如落敗,有些會在人的意料之中,更有一些,往往會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比如,關保取東南,獲勝之輕易,或許在察罕的預料中;但海東落敗之迅捷,卻就大大出乎了鄧舍的估計。而如今這一出相同的戲碼,在海東援軍抵達後,不期然地再一次上演。地點便在萊州城下。真可謂:兵家無常勝的將軍。


    唯一的不同,敵我雙方交換了彼此的身份。昨天的勝利者,如今變作了落敗的一方。而昨天的落敗者,卻成為了獲勝的一方。


    就在郭從龍秉燭帥府,費盡心思地想要推測出張歹兒抵達萊州後,也許會遇到的戰場情況之時,萊州城下,戰火才起,剛經過兩三波的衝鋒,生女真人便登上了城頭。他們使用著種種粗陋卻沉重的武器,追擊守城的元軍。元軍略作抵抗,即落荒而逃。不到兩個時辰,張歹兒的軍隊就奪取了城門。


    勝利的果實得來如此之易,援軍無不士氣鼓舞。張歹兒勒馬城外,望著黑洞洞的城門,卻不由疑雲頓生。


    如果說城中都是青軍的話,獲勝的快一點還不會惹人生疑,但現如今城中明明皆為元軍精銳。而且關保之前也曾爭分奪秒,把散在周邊的軍隊悉數調入城中,分明擺出了一副憑堅據守的架勢。卻為何,竟一觸即潰?


    他喃喃自語:“卻也太過蹊蹺。”


    ……


    文登城中。


    郭從龍把萊州戰局從頭到尾推演了一番。他越琢磨,越覺得心中無底。看似簡簡單單的一次攻城戰,因為對手是察罕的關係,卻不得不引人再三深思。張歹兒出城前,三軍上下皆信心百倍,卻也不知到底會不會出現變數?他所憂慮的變數還是那兩個。


    變數之一,如果關保主動出城,在半路上設伏?變數之二,又如果察罕聞訊,從後來襲?郭從龍喃喃自語:“該如何應對?”


    ……


    張歹兒勒馬城外,眼見城頭與城門內的元軍抱頭鼠竄,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他說道:“不對,此中必然有詐。”


    左右親兵問道:“城池已為我軍所得,還有何詐之有?”


    張歹兒沉吟不語。


    親兵笑道:“將軍卻也太過把細。元軍雖精,先是數日連克數城,陷我東南,接著又受困雪中,以數千人防守數百裏地,一直不得休整。今忽見我大軍來到,有些驚慌失措當然難免。且我生女真軍雖隻千人,人人敢死。因此,我軍能一鼓克城,似乎並也不足為奇。”


    “關保,察罕軍中驍將。本將從軍前,河北、山東都去過,常常聞聽他的大名。此人能攻而善守。每戰,必身先士卒。今日此戰,卻接戰即走。這,難道還不夠奇怪的麽?”張歹兒尋思片刻,說道,“傳令三軍,不要急著入城。先放生女真人進去,試試虛實。”


    他此番攻城,帶來的幾千人中除了關北嫡係,還有兩千多的平壤等地駐軍。這會兒見城門大開,正打算鼓勇殺入,不料卻忽然見將旗擺動,示意各營稍退,隻放生女真入城。頓時,關北軍嫡係還還說,平壤駐軍的將校們大為不滿。


    三三兩兩,這些人驅馬趕至將旗下邊。七嘴八舌,問其原因。


    張歹兒細細與之解釋一遍,把心中的疑惑全盤講出。有將校不以為然,笑道:“城門都已經打開了,韃子還能有甚奸計?張帥,莫不是你看這萊州城中富饒,故此才不願先放俺們入城麽?哈哈。末將鬥膽,說笑而已。還請元帥大人毋要責怪。”


    張歹兒皺了下眉頭,隨即舒緩臉色,笑道:“將軍此言差矣。本將雖與諸位少見,卻並不以諸位為外人。且大丈夫誌在功名,些許城中微利,一點的子女衣帛,何足掛齒?本將實在憂心城中有伏。故此才先放生女真入城。諸位沒見麽?連帶本將關北的本部,也一樣的沒有入城。”


    “原來元帥大人的關北本部,並不算有生女真?”


    “生女真虜種野人。本將用之,便如鷹犬,怎能算為本部?”


    “到底元帥還是有關北本部。俺們這些平壤雜牌,當然不能與之相提並論了。”


    張歹兒久在關北,與平壤等地的將校們來往並不多。這些將校,多數是為文華國的部屬。文華國什麽人?鄧舍的叔叔,在海東的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張歹兒雖得鄧舍寵幸,能和文華國相比麽?因此,這些人卻不一定就會甘居其下。


    又且在打南高麗的時候,他們中又有很多人皆立下有不小的功勞,可謂盡皆驕兵悍將。雖然奉文華國之命,現在暫時受張歹兒的調遣,對他卻不見得心服口服。說不得幾句話,便開始有人耐不住性子,冷嘲熱諷起來。出言不遜。


    張歹兒身邊的親兵們,也是在關北跋扈慣了的,從來隻有他們見張歹兒給別人使臉色,沒見過有人竟然敢對張歹兒出言不遜的,當下都是大怒。齊刷刷跨前一步,手按刀柄,嗔目相視,喝道:“大膽!無禮。”


    “哈哈。好威風,好殺氣。”


    這些平壤等地的駐軍將校們,誰不是刀山血海裏滾爬出來的,絲毫不放在眼中。有帶親兵過來的,也是各自迎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要知道,鄧舍從百戶起家,打下了偌大的地盤。其軍中但凡能夠出人頭地的,別說千戶、萬戶,哪怕一個小小的百夫長,也無不都是殺敵殺出來的功勞。別看他們在鄧舍麵前都老老實實的,走出去,一個比一個驕橫。


    便不說別人,隻這張歹兒。鄧舍一令之下,他服從如山。可是他在關北的時候,卻也是端得殺伐決斷,一言既出,動輒百十人頭落地。他是如此,別的將校也都一樣。海東軍中又包括上馬賊、原遼東紅巾、高麗降軍,可以說山頭林立。所以,不是一個派係的,彼此間壓根兒就不會服氣。特別上馬賊舊部。


    蒙人講究“根腳”,這上馬賊舊部,在海東的軍中便算是最大的根腳了。張歹兒不是上馬賊。偏偏這些平壤的將校、文華國的部屬裏,又很有幾個上馬賊出身的。自恃與鄧舍淵源深,頂撞張歹兒幾句,渾不當迴事兒。嘲笑完了,還咧嘴笑,一副你能拿俺們怎麽辦的樣子。


    張歹兒揮手止住親兵,斥責幾句,轉過頭,依舊笑容滿麵,說道:“諸位將軍說笑了。”


    他往城中望了眼,生女真軍入城已有片刻,廝殺聲隱約入耳,大約元軍的殘部還有負隅頑抗的。他想了一想,做出妥協,說道:“諸位但請再多待稍頃,等生女直軍把鄰近城門的地段清理幹淨,確定了沒有關保設伏之後。本將可向你們保證,絕對首先先放入城的,便是諸位。可好麽?”


    “隻怕到時入城,關保軍的輜重餉糧,早被不是關北本部的生女真人搶掠一空嘍。”


    鄧舍軍紀森嚴。這些將校剛才說是城中富饒,似乎想入城中是為了抄掠,實則即便張歹兒不阻止他們,任其入城,他們也是沒有膽量隨意抄掠民家的。至多在繳獲上動些手腳。這也是各地軍中不成文的規矩。又想馬兒跑得快,又想馬兒不吃草,顯然不切實際。隻要不過分,鄧舍對此常常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張歹兒純粹看在鄧舍與文華國的麵子上,才一再做出讓步,見還有人不知好歹,不免怒氣勃發,強忍下來,問道:“那麽以諸位之見,該當如何?”


    “還用說麽?元帥你自己也承認了,生女真虜種野人,也就不怕死,真要論及打仗,能比得過咱們麽?末將等願請為前部,先入城中。即便城中果然如元帥所言,真有埋伏,有末將等在,總也能較之生女真人為強吧?好容易搶下城門,不致前功盡棄。這卻也是末將等為戰局著想。”


    張歹兒默然不語。


    夜色漸漸深沉,城中火光衝天。遠遠處,有數騎的斥候奔馳而至。飛身下馬,跪拜張歹兒馬前。張歹兒問道:“怎樣?”斥候答道:“沿海港口,盡數被韃子破壞。並及沿海州縣,韃子撤軍來入萊州前,也都有放火焚燒。城中的存糧、輜重等物,皆被燒了個一幹二淨。”


    這幾騎探馬,卻是張歹兒早先放出去,打探沿海周邊動靜的。


    有平壤的將校道:“形勢很明白了。韃子打的主意並非堅守,而是破壞。因此萊州城一擊即破,也就沒什麽值得可懷疑了。元帥大人,請下令吧。如若你真不想用俺們入城,也請你快一點派你的本部入城。關保還在城內,若因為你的優柔寡斷,反叫他給趁機逃掉的話。元帥大人?可該怎麽對主公交代?”


    張歹兒分兵攻城,隻圍了城池三麵,空出有西邊沒圍。他兀自猶豫不決,說道:“關保或許還在城中。但是方才攻城,本將卻一直沒見到他的將旗,……。”話音未落,西城牆處,又有數騎驟然奔來。


    諸將齊齊轉首觀之,見那數騎來到近前,馬上的騎士等不及下馬,高聲叫喊:“報元帥!西城門大開,一彪軍馬衝殺而出。小人等遙遙看其旗幟,上正打著‘關保’二字。是關保的本軍。”


    張歹兒大出意料。關保抽調了數千的精銳,齊聚萊州,他本以為這會是一場惡戰,卻萬萬沒想到,關保居然真的不戰而潰?難道果如親兵們的解釋,是元軍因為久不得休整,因此軍無鬥誌麽?他再次往黑乎乎的城門口瞧了眼,心中問自己,道:“就這麽勝了?”不對,必然有詐!


    ……


    郭從龍麵前,擺放了兩支算籌。


    一支代表關保,一支代表察罕。變數之一,關保設伏。變數之二,察罕來襲。火燭搖動,他盯著算籌,猛然間心頭一動。關保設伏?察罕來襲?如果關保不設伏,反而佯裝敗北。然後察罕設伏半路,該如何應對?


    ……


    萊州城外,諸將請命。


    他們請命的要求卻不再是爭先入城,而換成了追擊敵人。


    “諸位認為關保何許人也?”


    “察罕的左膀右臂。”


    “關保用數千人,取我東南如風卷殘雲,易如反掌。今我雖大軍來到,以他如此的驍悍,卻為何不交一戰,稍作抵擋,即望風而走?


    “元帥大人想說什麽?”


    “此中必然有詐!”


    “什麽詐?”


    “他或會半路設伏!”


    “可笑,可笑!”


    “有何可笑?”


    “先前元帥大人以為,關保會在城中設伏。如今他出城遠遁,元帥大人卻又以為他會在半路設伏?關保充其量兩三千可戰之軍馬。末將倒要請問元帥大人,倉皇鼠竄之際,他有何餘力在半路上設伏?”


    “這?”


    “元帥大人久在關北,要說關北苦寒之地,所產盡皆勇士。卻怎麽元帥大人的膽量?當真士別三日,刮目相待。哈哈。哈哈。”諸將一力要求,想要追擊關保。張歹兒默然不語,隨便他們諷刺,就是不肯下令。


    當此關鍵時刻,後軍陣上,又三兩騎匆忙奔至。馬蹄聲敲打夜色,動人心魄。來人是後軍的監陣官,滾落下馬,叫道:“元帥!後軍續繼祖聽聞關保夜遁,不聽末將等諫阻,執意孤行,私下引了軍馬,轉去追趕了!”


    “續繼祖?”


    續繼祖新投之將,急切立功。他又先見郭從龍輕鬆破取文登,後見張歹兒一戰克複萊州,對關保部有所輕視。並且,他更自以為熟悉地形,有地利之得。故此,一聽說關保遁走,當即引了軍馬,不聽海東監陣官的阻攔,擅自脫離陣地,抄近道試圖繞前截擊。


    有他的例子在前,平壤諸將不再與張歹兒多說,紛紛撥馬轉走,便要各引本部,齊往前去追擊。這要是各營散開,任其自行其是,不用關保設伏,也必然自亂陣腳。張歹兒無奈,隻得下達軍令。


    “留三千人入城。餘下各軍,用平壤軍為前鋒,以關北軍為後陣。追擊關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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