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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東初次的攻城,直到入夜方才宣告停止。


    兩方的傷亡都不小,各有一百多人。益都是守方,相比之下,吃了點虧。鄧舍鳴金收兵後,諸將歸營,依照慣例做戰後之總結。攻城的時候,鄧承誌的表現很搶眼,鄧舍非常高興,緬懷左車兒之餘,狠狠地誇獎了他一通,向左右將校說道:“此我之黃須兒也。”


    諸將都說:“虎父無犬子。”


    鄧舍喟然感歎:“惜車兒不能見。”可惜左車兒看不到了。當即傳命,賞鄧承誌銀餅、明珠,並賜戰旗。


    鄧承誌現任遼左金、複州翼元帥府元帥,此一職務原本乃左車兒擔任的,左車兒戰死,鄧舍特別開恩,轉由鄧承誌接任。本來多有將校不服,視之為“紈絝”,以為全靠左車兒的餘蔭,經此一戰,人人心服口服,對他不由另眼相看。


    鄧承誌道:“今日之戰,孩兒雖僥幸先登城頭,實非孩兒之功,皆賴諸位將軍用命,並及士卒奮勇。父王賞賜,愧不敢當,願分與金州將士。明日之戰,孩兒請為先鋒。”居功不自矜,很有禮讓的風範。


    鄧舍大喜,連道了兩個好字,說道:“便如你所請,來日之戰,就由你金州軍打頭!”


    鄧舍用人,向來隻看賢愚。鄧承誌名為金、複州翼元帥,實則本來之軍權,多為麾下老將控製。如今得鄧舍此言,等同徹底落實了他翼元帥的身份,從此之後,他就是名正言順地一翼軍隊之主將了。


    次日一早,海東軍又再攻城。益都城池到底堅固,激戰半日,依舊不能破之。從第三天起,鄧舍改變了戰術,不再每日都攻,而是隔一天打一次,也不再隻拘泥白晝,包括夜攻在內,也發動了一兩次。


    趙忠的天氣預報真的很準,隨著戰事的越演越烈,淅瀝瀝的細雨,也開始下個不停。


    雖然雨小,初時對攻城的影響不大,但時日一久,地麵難免泥濘,城牆濕滑,逐漸不利攀援。並且天氣潮濕,火銃等物也好多用不成了,更別說火攻,愈發難以使用。這攻城戰,不能用火攻,就等於少了一大利器。而且城外有一些地方,地勢較低,營中積水,行走、屯駐不便,短時間內,士卒還可忍受,時日若長,雨水如果一直不停的話,必有怨言。


    戰局獲勝的天平,似乎緩慢地在向著益都方向偏移。好在,這幾天裏,山東各地的軍馬基本沒有來援的。除了三兩支小部隊之外,凡屯有重兵的所在,比如濟南劉珪、高唐王達兒等人,一個也沒有出現。


    益都城頭。


    田家烈已經記不清楚這是他第幾次登城觀陣了。接連派了三四個信使往去河間府,王士誠一直沒有消息。他好幾天不曾閉眼睡覺,自前日起,海東軍射入城中的書信,忽然有了個轉變,不再用鄧舍的語氣,而改用了小毛平章的口吻,且信中的內容,也從招降轉向了造謠。


    就其信中所講,王士誠已然被其擒獲,不日便可運至城下。若城中文武知趣早降,尚可免死,執意頑抗者,待城破之日,則必滿門抄斬。語氣一天比一天酷烈,隻差“屠城”兩個字沒有威脅出來了。


    當然就田家烈來說,他是絕對不相信海東所講之話的。


    王士誠帶的軍馬有一兩萬人,縱然變生不測,足有自保之力,豈會輕易落入敵手?就算他果然被擒,為何濟南等地卻沒有投降?前日還有軍報來說,援軍不日就至。很明顯,鄧舍此計,無非在造謠言、以動益都軍心。


    可是,他不信,不代表軍中士卒不信,謠言止於智者,智者沒有幾人。三人成虎。就連些中級的將校,也漸漸對此半信半疑了。


    守城,關鍵不在城內,而在城外。有必援之軍,方有必守之城。一旦陷入孤立無援、與世隔絕的狀態,那麽,困守城內部隊的軍心士氣必然日久生亂。田家烈遙望東南、又轉望西南,濟南等地的援軍怎麽還沒到呢?


    “田大人。”


    “哦,續元帥,你也來了。”


    “劉珪怎麽迴事?每次咱們催他,他都說援軍將至。到現在卻還遲遲不見!”


    田家烈默然無言。盡管他多日不曾好生休息,精神十分亢奮。濟南距離益都不是太遠,劉珪的援軍要來,早該到了。是呀,卻為何至今遲遲不見?此中的原因,田家烈早有分析。不外乎眼見強敵壓境,又兼群龍無首,所以自保觀望而已。但他不願把自己的判斷講出來。


    “劉珪老行伍了,也許他在等一個機會。所謂不動則已,一鳴驚人。”


    “圍城五六日,城中謠言四起,軍中的士氣一日不如一日。對了,田大人,往去河間府的信使,今日有沒有大王的迴信送來?”


    “沒有。”


    “這該如何是好?”


    “將乃軍中之心。元帥身為一軍之主將,大王把坐鎮益都的任務交給你,越是危急的時刻,越不能彷徨猶豫呀!元帥,‘如何是好’之類的語句,以後可千萬不要再說了。”田家烈指了指城下,胸有成竹,道,“城圍至今,不但我軍士氣不振,海東軍築營雨中,依吾看來,彼之軍心,更不如我軍。我的破敵之計,或正該用在此時了。”


    “何計?”


    兩人說話間,忽聞三聲炮響。諸人一驚,以為鄧舍又要攻城,卻見城下營中,敲鑼打鼓、旌旗颯颯,數百軍卒簇擁著一人騎馬奔出。那人年歲不大,十來歲,端坐馬上,冒著降雨,繞城一周。一邊走,一邊有大嗓門的傳令官高聲往城上喊話。


    續繼祖道:“小毛平章又來招降。”


    也是從前天起,鄧舍開始用小毛平章親自出營喊話,招降益都軍校,每天兩遍,雷打不動。隨在田家烈左右的章渝,皺了眉頭,插嘴說道:“鄧賊此計,端得狠辣。”可不是狠辣?益都乃毛貴打下來的,王士誠盡管自立為王,名義上依然小毛平章的下屬。一省之主來招降,降還是不降?


    要換了別人,田家烈也許還可以出頭露麵,大罵迴去。罵小毛平章行麽?即使如今彼此敵對,軍中不少毛貴的舊部,像高延世,沒有毛貴的賞識,哪兒有他的今日?且,小毛平章又是個小孩子,怎麽去罵?要罵,也隻能罵鄧舍。


    無奈何,隻得隨他。他說甚麽,諸人聽甚麽就是。


    田家烈使個眼色,章渝整了整衣冠,清清嗓子,邁步往前走了幾步,扶著垛口,大聲道:“海東鄧逆,本為馬賊,似仁實奸,性比老瞞。欺世盜名,萬夫所指。不以為愧,沾沾自喜。以奸猾之計,誆騙我主,取我平章。小毛平章,年隻十餘,今陷其手,吾心憂憤。明言相告,彼爾豎子,今我平章既陷你手,敢不善待,來日定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番迴罵,罵了鄧舍一個狗血噴頭。


    他那邊痛罵,這廂續繼祖與田家烈繼續接著話題,往下細說。


    “田大人的破敵之策,請問為何?”


    “海東軍來五六日,吾觀其輜重,來時帶的並不多,料彼糧秣已將用盡。這兩日,多有東來的車隊,絡繹不絕,如吾猜的不差,必為其後續之糧餉。早先,吾曾與元帥商議,待時機成熟,不妨遣一上將,引軍抄彼糧道。今其時也。”


    “城圍甚嚴,且有女真騎兵環伺城門左右,大人之計雖妙,抄襲糧道的軍隊卻怕難以出城,如之奈何?”


    “人多難出,人少可也。”


    “噢?”


    “吾觀敵陣多日,海東主力大多屯駐東西兩門間,鄧賊放在我南北兩門間的兵力並不多。連日陰雨,一入夜,伸手不見五指。元帥可先選一將,詐出東、西城門,以之吸引住鄧賊之視線,然後再選一將,走南北城門,不須率多人馬,數百足矣,趁亂出走,定可成功。”


    “我記得田大人前番說,欲劫賊糧道,需三千精銳。現在又說數百足矣,夠麽?”


    “此一時,彼一時也。吾前番說時,未曾下雨,故此需要三千。如今陰雨綿綿,已有數日。城外道路少有石板,早就泥濘不堪,鄧賊的糧車載重多,肯定行走艱難。我用騎軍,靈活機動,大占便宜,因而數百足矣。”


    “如此,何時動手為好?”


    “事不宜遲,便今夜即可。打一個勝仗,也好振奮下軍中士氣。”


    續繼祖思忖了下,表示同意,轉顧身畔,問道:“諸位,孤軍出城,抄其糧道,是極其危險的。你們誰願往之?”


    陳猱頭挺胸而出,步子還沒跨出,衣襟被人一帶,前後腳險些拌在一處,摔倒地上。他大怒扭頭,見拽他之人肩纏綁帶,腿裹棉布,拖著根烏黑馬槊,好像見了什麽好東西怕人搶似的,目不斜視,躍步跳出,衝到了他的前頭,挺胸抬頭,叫道:“俺願往之!”卻是高延世。


    “高將軍?……,此行責任重大,危險重重,你身上有傷,如何去的?”


    高延世擺開馬槊,當著諸人的麵,在城頭上舞動一迴。步伐矯健,虎虎生風,渾不似有傷的模樣。


    他雄赳赳、氣昂昂,慨然道:“一點小傷,算的甚麽!當日俺隨毛平章與董老賊大戰南皮魏家莊,連中韃子四五箭,不也輕輕鬆鬆砍了那老董的頭麽?”說完了,趁人不注意,悄悄拿手揉了揉腿上的傷處,疼的他後背直冒冷汗。


    董老賊,即董摶霄。亦曾為義軍名將之一,以儒生起家,轉戰各地,頗有功名。至正十八年,並與其弟董昂霄,一起戰沒毛貴軍中。


    抄襲糧道,非勇將不可為之。續繼祖看了看諸將,目前城中眾人,也隻有陳猱頭與高延世合適。陳猱頭,他不舍得派,萬一戰死,損失太大。數來數去,還就高延世合適。他微一沉吟,許了高延世的請命,說道:“高小將軍真豪勇也。不虧今之羅士信。這樣吧,本帥再調劉果與你之副手。陳猱頭,……。”


    “在。”


    “今夜五更,先由你率軍出東西城門佯動。”


    “喏!”


    “高延世、劉果。”


    “在。”


    “即刻下城,返去營中,選精悍五百人,無論盔甲、抑或兵器皆用黑色漆之。也是今夜五更,待東西城門外大亂,你二人即趁亂出城,尋機抄彼糧道。若成,則等我軍獲勝,頭功就是你們兩個的!”


    “誓不辱命!”


    高延世接連在郭從龍手下吃癟,大約因為心理作用,近日裏,覺得軍中將校士卒們瞧他的眼神都有不對,似乎帶了點不屑與嘲笑,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既搶著出城抄糧道的重任,殺氣騰騰,鬥誌昂揚,咬緊了牙關,發誓一定要勝利完成任務,重新奪迴益都騎軍第一將的光榮名譽。


    ——


    1,與董老賊大戰南皮魏家莊。


    至正十八年,二月,“癸酉,毛貴陷濟南路,達魯花赤愛的死之。河南行省右丞董摶霄與毛貴兵戰於南皮之魏家莊,死之。


    “董摶霄將赴長蘆,謂人曰:我去,濟南必不可保。至是濟南果陷。摶霄方駐兵南皮縣之魏家莊,適有詔拜摶霄河南行省右丞。甫拜命,毛貴兵已至,而營壘猶未完,諸將謂摶霄曰:賊至,當如何?摶霄曰:我受命至此,當以死報國耳!因拔劍督兵以戰,而賊眾突至摶霄前,猝問為誰,摶霄曰:我董老爺也。眾刺殺之,無血,惟見有白氣衝天。是日,昂霄亦死之。事聞,贈摶霄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國公,諡忠定;昂霄禮部尚書,追封隴西郡侯,諡忠毅。


    “摶霄早以儒生起家,輒為能吏。會天下大亂,複以武功自奮,其才略有大過人者;而當時用之不能盡其才,君子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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