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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寒暄幾句,言歸正傳。


    李首生道:“久聞金陵六朝古都,風流繁華之地。何官人千裏來此,風土飲食,可還適應麽?”


    何必聚笑道:“實不相瞞,俺雖為南人,這多年來,為討口飯吃,走的地方不少。遠到嶺北,西至甘肅,那安南、高麗也曾經去過,山東更是來往多次。你聽俺這口音,可曾有半分不像的味道麽?”


    這最後一句話,他用山東話說的,聽入耳中,像模像樣。


    李首生微微一笑,心知他既能兩次出使山東,替朱元璋擔負起窺伺虛實的重要任務,這一次更有長期停留的架勢,沒些過人之處,顯然不可能的,說道:“俺自詡走南闖北,也是見過世麵的。與何官人一比,小巫見大巫,哈哈。”


    他頗有感觸,接著說道:“唉呀,這蒙元雖然暴虐,細說起來,卻也並非一無是處。這南北一混,天下一統的局麵,我漢唐之舊疆,自宋以來,三百年未曾見過了呀!何官人年不過三旬,而竟然已經走遍了南北山川,人生之快事莫過於此,著實令人羨煞!”


    李首生來前,曾對何必聚做過研究,通過不多的情報,綜合對此人的性格得出了一個大致的判斷。“人生之快事莫過於此”,九個字正搔著他的癢處。


    何必聚哈哈大笑,頓時談興大濃,兩個人話題扯出去。一個興致勃勃,一個刻意湊趣,說一會兒嶺北的大漠、黃沙萬裏;講一講甘肅的綠洲、星星點點;時不時談及燕趙的慷慨悲歌之士,種種流傳當地的傳奇故事;共同的語言,當數江南的小橋流水、人物風流。更有那安南、高麗,以至色目的異域風情,說到隱晦處,會心一笑。


    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為人處事,不可隻說廢話,卻不可一句廢話不說。適當的、合適的廢話往往有助拉近彼此的關係,東拉西扯多時,他兩人再看對方,感覺就不同了,熟絡許多。


    李首生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


    “有何可惜之處?”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何官人講的這些南北風情,俺聽了,委實不勝神往。可惜,如今海內大亂,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清明的景象,這大好的山川,各地的風土,也不曉得俺還有沒有機會,去看上一看。”


    “李官人春秋正盛,何出此言!現下雖烽火遍地,大小群雄紛紛割據一方,然而俺敢給你打包票,十數年內,天下必定!”


    “十數年內,天下必定?”何必聚口出豪言,嚇了李首生一跳。他從沒聽人敢這麽有把握地說出這麽一句話,心中一動,壓抑住驚疑不定,故作不信,說道:“何官人此話?……,在下愚鈍,願聞其詳。”


    何必聚倒也實誠,他道:“俺直言相告,這話不是俺說的。李官人久處江浙,當聽說葉兌葉先生的名字吧?”


    “葉兌?何官人說的,可是四梅先生麽?”


    葉兌,浙江寧海人,字良仲,號四梅先生。李首生冒充江南來的,對江南的人物,自然做過一番功課,因此知道。


    何必聚點頭稱是,道:“葉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曾與俺家主公上策書一封。策書中的內容,俺位卑人微,未曾見過。嚐聞大官人們閑談,若以葉先生之策,天下大勢,十年之內必然可定。”


    李首生跌足歎息,道:“可惜!”


    “李官人又為何可惜?”


    “能叫貴行省大官人們如此讚歎,可見此策中內容定然高談闊論、驚天動地。俺盡管是個商賈,一心敬重有才德的儒士,可惜何官人不曉得葉先生所上策中的內容,若是知道,便算是叫俺聽個隻言半語,也心滿意足。”


    何必聚一笑,道:“要說這策中內容,算不得秘密。我江南行省中人,多有知曉。江浙文人士大夫裏,對此事也多有傳聞。李官人真想知道的話,下次再與江浙做買賣的時候,留心打聽就是,不難知曉。”


    葉兌上策,是以布衣之身。他是浙江人,本屬方國珍的地盤,他瞧不起方國珍,偏跑到金陵,獻策之後,朱元璋奇其言,挽留他,想用他,他力辭而去。朱元璋身邊的文人儒士,多為江浙人,這件事傳的很廣。


    何必聚所言“多有傳聞”雲雲,倒也不虛。


    不過,有句話“知易行難”,知道很容易,做起來就難。葉兌之策,可概括為一綱三目,大略為定都金陵,北絕察罕,南並張士誠,指出了方國珍的首鼠兩端,並及如何攻取福建等地的方法。


    雖然,後來朱元璋平定天下的方略次序,也的確大致如他所言,但就當時看來,言辭固然雄偉,以大多數人的眼光判斷,不一定可以做得到。簡而言之,沒有經過烈火的燒鍛,真金怎會脫穎而出?


    這也是何必聚為甚麽對此不怎麽重視,會把它當成談資的一個原因。此外,他之所以大言炎炎,稱“十數年天下必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顯示他的見多識廣,話裏隱含的意思,無形中抬高朱元璋的地位。


    因為,他也有事想找李首生幫忙,要不然,憑借他的身份,豈會有時間坐在這裏,陪個小小的商人磨牙說嘴?


    他頗有城府,說完了,不急著轉入正題,留意下李首生的神色。李首生果不其然,做出副驚訝、受到震動、若有所思的樣子。何必聚笑了笑,撩起錦袍,換了個二郎腿兒,移開話題,說道:“李官人本在哪裏發財?那天酒席,俺隻記得了是在江浙,卻忘了何處城邑。”


    “城邑?做買賣的,江浙各地都也曾經來往過。主要沾東家的光,走動在蘇杭之間。”


    “蘇杭?好地方!”他掐指計算,“四年前,還是五年前,……,是了,至正十四年,六年前了。俺曾去過杭州。正是暮春的季節,城內城外,垂楊處處,滿城花香。這蘇州的橋,可是真多。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嗬嗬,名不虛傳。”


    何必聚識得兩個字,到底不通詩文。杜牧的這一首詩,講的是揚州,他記錯成了杭州。李首生也是個不懂文墨的人,沒聽出來錯處,笑道:“可不是麽。大小橋梁,何止百數。原來何官人去過杭州?薦橋可曾去過麽?”


    “怎沒去過?前宋奸相賈似道的養樂園,不就在薦橋麽?俺特地想去看看,不料裏邊住的淨是迴迴兒,色目人,毫沒了半分園林的秀氣,好生無趣。”


    杭州城很大,眾族雜居。地方官衙專門劃出來的有異族居住區,薦橋附近住的都是迴迴。何必聚瞄了李首生一眼,問道:“薦橋邊兒,有座柳橋是麽?俺記得那裏有個八間房,住的都是迴迴有錢人家,可對麽?”


    李首生心中一動,不露聲色,說道:“何官人卻是記差了。八間房不在柳橋,也在薦橋,且就在薦橋側首。”


    薦橋側首有八間高樓,俗稱八間房,皆富實迴迴人所居。何必聚沒記錯,他故意出言試探,聽了李首生的迴答滴水不漏,心中微微放鬆。他歎了口氣,說道:“時日太久,許多地方都記不清楚了。不爾歌舞百萬家,昔日杭州之繁榮,兀自曆曆在目。有朝一日,待天下太平了,俺還得再去看看。要說住呀,還是蘇杭最好。”


    “何官人有所不知。今日之杭州,非比昨日之杭州了。至正十六年,誠王之弟,三平章張士德攻取杭州,隨即為苗酋楊完者所敗,那些個苗人一個個茹毛飲血,入得城中,肆意掠人錢財、婦女。所擄得男女,老弱、至容貌醜陋者皆殺之,壯者蓄以為奴,不如意亦殺之,一言不合,即抽刀刺殺,與之相處,能到暮無恙的,無不竊喜自賀。


    “其種種殺戮無數,兇殘至極的情形,一言難盡,聞者無不惻然。直到十七年,誠王二度入杭州,城中百萬人家,幾乎因之毀於一旦。至今杭州尚有民謠,何官人可曾聽聞?”


    “不曾。”


    “死不怨泰州張,生不謝寶慶楊。”


    何必聚喟然,道:“生當亂世,人如豬狗。江南自古繁華地,幾經戰亂,凋敝一空。李官人折迴北地,來到益都,可也是因為此麽?”


    “正是。”


    “年少有為。……,李官人剛才提及,你的東家,卻是何人呢?”不等李首生答話,何必聚一拍腦袋,道,“想起來了!那日酒宴上,李官人提及過,……,蘇州府、財神爺、沈萬三!對麽?”


    “不錯。”


    “難怪,難怪。兵荒馬亂的,還賺的好大一筆家當!俗雲:樹大好遮陰,哈哈!”


    “東家吃肉,俺不過喝些湯水,‘好大一筆家當’,實在不敢當。要說樹大好遮陰,哪裏比得上何官人,江南朱平章,赫赫有名,才是真正的明公。前兩日,見到一個南邊的海客,聽聞青田的劉先生也應了朱平章之邀,即要赴金陵而去?”


    “噢?這俺倒還不知道,你也知道,俺來山東有兩個月了,一心伺候小毛平章的飲食,與江南的聯係不多,很多事兒,消息並不靈通。……,青田劉先生,劉基劉伯溫麽?既然南邊海客講的,或許不假。我家主公的確邀請過他幾迴。”


    李首生觀望何必聚的神情,淡淡的,好似對此不太感興趣,有點奇怪。要知,劉基的名聲極大,遠過適才說到的那個葉兌。他旁敲側擊,道:“朱平章麾下文武濟濟,恭喜恭喜,又得一大才也。”


    何必聚點了點頭,不願多說。究其心底,他對劉基的興趣,還真不是太大。


    他出生草莽,敬慕的關羽、嶽飛,講的是義薄雲天。劉基從至元二年入仕,二十多年裏,幾經宦海沉浮,雖然任的官職一直不高,但紅巾兵興以來,他多次向江南、朝廷的重將、高官上書言論討賊諸事,殺的“寇賊”數目著實不少,可謂雙手上沾滿了義軍戰士的鮮血,其中不乏何必聚走江湖時熟識的朋友,他怎會對劉基有好感?


    堂外腳步輕響,侍女過來換了新茶。


    何必聚往外瞧了瞧,日色漸高。他與李首生兩人,性子有相似之處,都是表麵上看來溫和、十分麵慈,而上午的陽光映入堂內,光柱到處,可見隱隱的灰塵其中,正如他們的微笑之下,各懷鬼胎。


    何必聚咳嗽一聲,重又把話題從自己身上拉走,轉迴李首生身上,他說道:“劉伯溫,俺不太熟悉。但與他同科的進士中,有一個人,俺卻認得。此人與貴東家一樣,同為蘇州人氏,李官人來往蘇杭,也許或有聽聞。”


    “噢?誰人?”


    “施彥端。”


    李首生皺了眉頭,尋思片刻,搖了搖頭,道:“沒聽說過。”


    “那麽,他有一個別號,叫做耐庵,聽說過麽?”


    “施耐庵?……,有點印象,他寫了一本什麽什麽書,對吧?”


    “《江湖豪客傳》,講述前宋梁山泊好漢的故事,不過還沒寫完。俺當年與他有過一麵之交,此人雖為進士,極有豪氣的,俺們言談甚歡。惜乎一別,匆匆數年,未曾再有過謀麵。聽說他現今在誠王幕府,深受重用,不知真假。”


    李首生仔細想了會兒,驀然間想到一人,道:“他在不在誠王的幕府,俺不知曉。不過,他有個學生,名叫羅貫中的,的確才入了誠王幕府,與我那東家,頗是交好。”


    去年,海東商隊的頭目陳哲在金州遇見了一個沈萬三的家人,適逢倭寇之亂,帶了他一起突圍,迴去雙城。那人在海東住了些時日,後來鄧舍打下平壤,海路一通,他就迴去了。但是,兩下裏依然常有聯係,這些事情,都是從那人口中聽聞的。


    何必聚道:“李官人的東家,不愧江南第一富家的美譽,果然相識滿天下。”他豔羨不已,“富可敵國,堪比王侯。……,李官人,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說。”


    “俺今日與你相談甚是暢快,眼見李官人也是性情中人,咱倆氣味相投。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貴東家相識滿天下,何某不才,平生卻也是最好交接朋友的。‘官人’的稱唿,實在在外。若是不嫌冒昧,咱倆換個稱唿如何?”


    他的示好,來的水到渠成。正合李首生之意,慌忙起身,道:“何官人這話哪裏說起?承蒙不棄,哥哥在上,受弟弟一拜。”


    何必聚與之對拜,兩人自此改了稱唿,彼此哥、弟相稱了。


    拜畢,二人對視一笑,分別落座。何必聚接著說道:“在江浙,你有貴東家的蔭庇,做事自然無往不利。來了益都,人生地疏,難免遇到困難。俺早來了山東些時日,關係也是有一些,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但凡力所能及,哥哥必不推辭。”


    “多謝哥哥厚意。小弟口拙,這番深情厚意,銘記在心。”


    何必聚意甚歡暢,大笑,道:“好,好!今日喜得一友,不可無酒。李兄弟,你來山東有些日子了,蘇州菜怕是很久沒吃過了吧?天將近午,你且稍坐,哥哥親自下廚,給你炒兩盤好菜,咱倆一醉方休。”


    他拔腳就走,李首生有心配合,借此進一步拉近兩人的關係,奈何下午有事兒,不可多留,伸手攔住了他,道:“哥哥心意,俺領了。俺才來山東,立足未穩,也不瞞哥哥,下午已經約了有人,不得不去相見。改日可好?……,明日,明日晚間,俺親自來請哥哥,咱去一品居,小弟做東,不醉不歸!”


    “噢?有事兒?哈哈,也好,也好。”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李首生提出告辭,何必聚親自送出府門之外,依依惜別。他兩人才見麵第二次,再意氣相投,也不至於如此的深情厚誼。李首生離開之後,細細品味,很顯然,何必聚有求於他。


    街道上,人流擁擠。


    李首生沿著街角,走了幾步,猜出此中的玄虛。何必聚幾次話題的轉換,不離蘇州、沈萬三。沈萬三富甲天下,有錢倒也罷了,最重要的,他借助張士誠的勢力,掌握了許多江浙等地重要貨物的流通、壟斷,醉翁之意,定然在此。


    李首生迴頭望了眼已經離得遠的何府宅門,嘈雜的人聲中,他說出了今天的第三個可惜。可惜,他隻是拉著虎皮做大旗,何必聚注定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明晚酒宴,想來他肯定會轉彎抹角,再說起此事。到時候,該怎麽敷衍?


    李首生心想:“得好生琢磨琢磨,不可叫他看出破綻。”


    順著人流走了段距離,二月中的午日,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李首生暫時放下了這樁心事,打起精神。人潮湧動裏,他不引人注意地往身後、左右看了看,走沒幾步,轉入了路邊的一條巷子。


    巷子兩邊,擺的也有鋪麵,賣些糕點、小吃之類。


    相比大道,這巷子冷清不少。行人不多,有幾個鄰近的小孩兒,蹦蹦跳跳地玩耍其間,一個不小心,撞上李首生,仰起頭,怯生生瞧了瞧他。這小孩兒很髒,鼻涕橫流的,蹭了他一腿都是。


    李首生也不惱怒,含笑摸了摸他的頭,避開過去,穿出小巷,轉了幾個彎兒,來到一處酒肆。酒肆門外,挑起個青旗,上寫著四個字:劉伶不歸。


    他中午約的人,見麵地點便在此處。


    ——


    1,張士德。


    張士誠的謀主之一,小字九六,因為張士誠的三弟,人稱三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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