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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德裕入得迎賓館內,白牆朱戶,好一個深宅大院。


    前後幾進的院落,足以容納上百人居住。人歡馬嘶中,他負手步入堂內,見這堂舍甚深,高大寬敞,裏邊空空蕩蕩的,沒怎麽裝飾。放眼一看,不但堂舍大,堂內擺放的桌椅、器具,無不粗大。


    張德裕心中一動,笑道:“這堂內擺設,看起來不像高麗風俗,倒有些類似我北地的喜好。”


    洪繼勳留下的那兩三文士,有一個答道:“張公慧眼如炬。這迎賓館,乃我家主公親自下令,由文大人督造而成,專門用來接見各地來往使者的。其中房舍之建設、家具之擺設,的確與高麗的風俗大為不同。”


    張德裕微微頷首,心想:“難怪如此大氣。”對鄧舍及海東行省的印象,有了一個新的補充。


    他的一個親隨露了露頭,張德裕眼快,看見了,知道必然有事。當下,他伸個懶腰,做出困倦的模樣,那幾個文士知趣,笑道:“路途疲憊,張公請暫作安歇,待晚間宴席,我等再來相請。”告辭出去。


    張德裕怕不保險,做戲做十分,轉出大堂,有侍女引著來到臥室。盥洗過後,將她們打發出去,沒多久,他那親隨偷偷摸摸地溜了進來。


    “怎樣?”


    “迴老爺,館外有士卒把守,小人等出不得院子。”


    張德裕皺了眉頭,道:“入城時,有沒有見著咱們的人?”


    “有見著,總共見到了兩個。一個在三條街外拐角處的老趙家胭脂鋪裏,裝著買胭脂。一個在城門口圍聚觀看的百姓裏。這兩個人,當時給小人做了手勢。”


    “什麽手勢?”


    “約小人盡快見麵。大約他們發現了甚麽重要的情報,或許有利大人此來的目的。”


    張德裕手指輕敲案幾,尋思片刻,道:“再去試試,看能不能混出館外。如果實在不行,不要引起守衛士卒的警惕,待到晚間赴宴,再找機會溜走就是。”那親隨轉身要走,張德裕叫他迴來,“記住,小心為上,寧可暴露了我等,不可暴露了他們。”


    “是。”


    張德裕看著那親隨背影消失門外,他起身背著手,在室內轉了幾圈。他此次前來,有兩個任務。覘海東之虛實,看海東近期有無開戰的打算,最好可以達成一個盟約,這是第一個任務。還有一個任務,即為掩護他的這個親隨,借機在平壤城中安插眼線,打造間諜網絡。


    他的這第二個任務,其實早在月餘前,納哈出兵敗之後,沈陽就開始著手進行了。當時負責此事的,便是他的這個親隨。他的這個親隨,本非他的人,隸屬行省下屬的某個衙門,因隨他出使的關係,暫時名義上撥給他管轄。


    沈陽做為高麗人移民遼東的主要聚集點,在往高麗派遣間諜這方麵有得天獨厚的條件。


    大批湧入高麗的流民中,不但有漢人,也有迴遷的高麗人。相比漢人,這些迴遷的高麗人具有更深的隱秘性,具有更廣泛的人脈,具有更多的潛在情報來源。這些人中,就有納哈出派出的細作,不止深入平壤,而且遠至雙城。


    適才那親隨入城時見到的兩個,即為他們中的一員。


    據張德裕所知,細作中發展最好的,當數天字第一號。此人具體的姓名,張德裕不知道,隻知道此人與鄧舍軍中某高麗軍官為鄉黨,借助這層關係,他已經成功取得那高麗軍官的好感,甚至有進一步獲取軍職,任職高麗營的可能。


    張德裕轉了幾圈,聽見室外軟底鞋腳步聲響,應該是侍女折了迴來,他來不及脫去衣服,忙跳到床上,胡亂拉起被子,佯裝睡著。


    果然,那侍女輕輕拍了幾下門,叫了幾聲,看沒人答應,腳步聲窸窸窣窣的,遠去了。張德裕到底路程疲勞,想了會兒路上的見聞,提醒自己牢記了幾點需得注意的事項,不多時,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一覺睡到傍晚,夕陽西沉,餘暉灑入窗內。幾隻歸鳥橫天而過,發出短短的啼鳴,像被寒風凍住了似的,很快消失不聞。


    張德裕看了會兒窗外,這平壤的傍晚與沈陽似乎並無不同,要說唯一的區別,一個歸屬大元,一個分屬紅賊。門外隨從來報,來請他赴宴的人,已經等候多時。他頓時精神為之一振,冰冷的空氣驅走了他的睡意,就連間諜的事兒,他也不再多想。


    他深知,夜晚的宴席,絕非簡單的赴宴那麽簡單。他不相信,平壤不會給他下馬威。他也打算,給平壤一個下馬威。縱然他以私人使者的身份前來,看似規避了朝廷與逆賊的關係,然而,彼此敵對的關係就決定了必有一場舌戰群儒的戲碼,隨著宴席的即將開始而漸漸拉開了帷幕。


    “大人,行了麽?”


    張德裕收拾完畢,深吸了口氣,開門出去。院中寒風吹來,他不由打個冷戰。


    那請他赴宴的人,卻是趙過,一身平常打扮,長袖博帶,暮色下,安靜站立院中,任風冷刺骨,動也不動,絲毫沒不耐煩的神色。看他出來,趙過作了一揖,道:“宴席定在酒樓,張先生請隨俺來。”


    “有勞趙將軍。”


    為了掩護那親隨溜走,張德裕特意帶了大隊人馬,前唿後擁。趙過盡地主之責,前頭引路。張德裕問道:“敢問趙將軍,不知出席酒宴的都有哪位海東名士?鄧將軍可會出席麽?”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不殆。


    “聞張先生來,我海東諸人皆歡喜,說久仰大名,晚間不醉不歸。我家主公會不會來,俺卻不知。”趙過答道。


    說話間,行至城中一處酒樓下,張燈結彩,樓上掛許多的燈籠。天色冥暗,燈籠已然點燃,映照得恍如白晝。洪繼勳迎接在外,其後站了不少人,盡皆常服,沒一個穿著官袍的。


    張德裕下馬,拱手笑道:“勞諸位久候,德裕甚是不安。”


    洪繼勳與另一人往前走了兩步,說道:“小可來給張公介紹,這一位,遼陽姚公。張先生下午來時,姚公沒在城中,特地趕迴來,要與張先生見上一麵。”


    張德裕忙道:“遼陽姚公?莫不是敬亭先生麽?”


    姚好古,字敏求,號敬亭,取“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之意。張德裕有覘窺海東虛實的打算,鄧舍也有趁機觀看沈陽人物的想法,故此,派了洪繼勳、姚好古兩人皆來。


    姚好古笑道:“夜寒風冷,快快請進,快快請進。”一邊走,一邊介紹參加宴席的諸人,有王宗哲、羅國器等等。這酒樓被包了下來,樓內沒有外人,眾人邁步升階,來到安排宴席的二樓,分賓主落座。


    酒過三巡,張德裕看洪繼勳等隻管殷勤勸酒,隻字不提它事,終於按捺不住,道:“我家丞相大人,有信呈給鄧將軍,不知鄧將軍?”


    “且飲此杯。”


    洪繼勳先幹為敬,張德裕無奈按下話頭,淺淺品嚐一口,說道:“俺酒量淺,不敢多喝。”洪繼勳曬然,道:“張公自沈陽來,沈陽什麽地方?隻聽說過南人量淺,未嚐聞北人不善飲的。何必多謙。”


    姚好古笑道:“朝堂飲酒,不過一鬥;羅襦襟解,可以一石。今夜雖無美婢,久聞張公大名,也可算朋友交遊,何來量淺一說?且盡此杯。”


    他二人一唱一和,張德裕無法,勉強飲盡,借姚好古的話頭,說道:“姚公之大名,德裕雖沈陽微末,也是久聞的了。俺一路行來,見海東好生興旺,料來姚公功不可沒。”


    姚好古道:“如我這樣的人物,在海東車載鬥量,算得了甚麽?張公過譽了。”洪繼勳咳嗽聲,說道:“聽聞沈陽近月,頗有些許部落鬧事。我海東雖偏僻之地,但糧錢還是稱得上充足的,若有需我相助的地方,張公盡可明言。”


    他言辭謙虛,卻完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張德裕一笑,說道:“我家丞相大人擁兵百萬,有天子之詔,朝夕之間可以征得北地無數糧餉,凡聖旨到處,無不踴躍納捐。區區幾個部落,何足掛齒。”他看了眼洪繼勳,接著道,“俺在沈陽時,倒是聽聞貴部鄧將軍與廣寧潘某,鬧的十分不和?”


    他來個反戈一擊。


    姚好古啞然失笑,說道:“廣寧潘平章,為我遼陽行省之平章;我家主公,為我海東行省之丞相,同殿稱臣,省界相連,前數日才使者來往,互祝新禧,相見甚歡。不知張公所謂‘不和’的言語,因何而發?”


    “哈哈,遼陽行省?姑且不論這遼陽行省的丞相實為我家大人,隻說潘某,名下隻轄一城之地,也敢自稱‘平章’麽?要說起使者來往,實不相瞞,潘某的賀年使者,與我家丞相大人也是相見甚歡。”


    張德裕這話,有兩層意思。第一層,隱約點出鄧舍與潘誠不和,第二層,含蓄說明潘誠的使者曾與納哈出相見。這是他準備已久的重磅炸彈,說完了,放下酒杯,觀看席上諸人神色。


    姚好古與洪繼勳神色不動,心想:“挑撥離間,這是離間計。”


    洪繼勳道:“使者來往,本屬尋常。”他似笑非笑,對張德裕道,“潘平章既有使者去沈陽,想必沈陽也會有使者去廣寧。不知去廣寧的使者,會不會也如張公一樣,對潘平章提及張公來平壤之事?”


    張德裕微微尷尬,不料洪繼勳這般伶牙俐齒。他避而不提,換個話題,說道:“古人雲,白發如新,傾蓋如故。俺今日來此,雖與諸公初次見麵,卻一見如故,每每思及以後,不免為諸公所憂。”


    “所憂者何?”


    “德裕所憂者,諸公之將來也。”


    洪繼勳氣定神閑,道:“願聞其詳。”


    “鄧將軍少年英俊,兼有諸公之輔佐,數月間,入遼左,得遼陽,可謂一時之興旺,風頭之無倆,炙手可熱勢絕倫。然而,諸公盡海東之才俊,不會不知曉物極必反的道理。德裕不才,敢問諸公,對海東之將來有何打算?”


    姚好古道:“誠如張公所言,我主公雖然年少,有勇有謀,尤其知人善用,絕非尋常庸主可比,實為海東名望之所歸,是為主明。我主公麾下文武濟濟,戰將何止千員,是為臣賢、將勇。我海東勝兵數十萬,大小百餘戰,未有一敗,是為卒精。百姓千萬,惟我主公之命是從,是為民心所向。


    “我主公一唿,千萬人相應;我主公一怒,千萬裏流血。我有此五利,實不知張公‘物極必反’的話,從何說起?”


    “姚公之五利,在俺看來,卻是不折不扣的五弊。民者,國之本。海東地廣人稀,空有千裏之地,而人煙稀少。此一弊也。人煙稀少,而養兵數十萬。窮百姓之膏脂,民不聊生,一日可,百日可,時日一長,必然生變。涸澤而漁,不過如此。此二弊也。


    “鄧將軍大小百餘戰,勝多而敗少。常勝之軍,往往亦驕兵悍將。兵法雲:不患敗,患勝。此三弊也。諸公固然賢者,然得意暫時之得勢,看不到未來之腐敗,此四弊也。有此四弊,即便主明,又有何用?


    “何況,海東地處一隅,孤懸海外。東有高麗,西隔塞外,南有大海,北有女真異族。外無強援,內有憂患,海東之明日,前景堪憂。愚直之言,幸毋見怪。”


    洪繼勳哈哈大笑,道:“小可等以禮相迎,以上賓之禮相待張公。張公卻危言聳聽,意在何為?”


    “上天有好生之德。德裕之意,在為諸公,在為鄧將軍,在為海東百萬的百姓。”


    洪繼勳道:“今,高麗國內卒無精卒,將無勇將,百數倭寇即可擾其自顧不暇,高麗王早已稱臣,不足為患。我主公羈縻得法,北邊之女真,多半遷居入我境內。女真遊獵為生,下馬為民,上馬可戰,我主公一言之下,立可得控弦之士十萬。且天生萬民,豈有漢、胡之別?一樣的我海東百姓,怎來異族的稱唿?


    “南有大海,山東與我隔海相望。山東小毛平章兵強馬壯,素稱富庶,與我家主公同為大宋的臣子,一向友好。我若有事,他必星夜馳援,泛海數日可到。張公謂我無強援,請問張公,沈陽之援在何處?”


    “我沈陽背倚牧場萬裏,交通漠南,可達嶺北……”


    “漠南、嶺北多諸王後裔,元帝指揮尚不如意,況貴上耶?”


    洪繼勳說話尖刻,張德裕語塞。他頓了頓,再次轉換戰場,說道:“數月前,汴梁城破,韓、劉諸人倉皇東去。我大元察罕帖木兒,擁軍長驅,旬日而定河南。現今,秣馬厲兵備戰,時刻可入山東。


    “山東自保不及,洪公竟然還以為山東可為海東之強援,難道就不怕貽笑大方麽?”


    “山東可為我之強援,我軍自然也可為山東之強援。察罕倘若真敢入山東,則山東有我相助,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洪繼勳抬眼,看了張德裕一眼,道,“不過,若真有這一日,小可確有些為張公可惜了。”


    “此話怎講?”


    “沈陽如張公所說,果然兵強馬壯。我軍若要浮海而去山東,以我家主公的性子,必然先拔沈陽,免留後患。到那時候,小可雖不情願,難免與張公對陣軍前。若有不美,哈哈,還請張公多多體諒。”


    姚好古、洪繼勳兩人,一個沉穩,一個尖刻。張德裕縱有蘇秦的口才,一個人也應付不過來。他呐呐無言,主動端起酒杯,一口飲下。這宴上舌戰,雙方對彼此的心思一清二楚,落敵人的麵子事小,給敵人造成壓力、陰影,從而達成不戰屈人之兵的目的事大。


    張德裕重振旗鼓,欲待再言。酒樓下人聲嘈雜,盔甲聲響,腳步陣陣,鄧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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