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天賜還隻是楚家十二爺的時候,在皇都已是唿風喚雨的主兒,前唿後擁一起荒唐的哪個不是貴胄子弟?他就是這群“公子黨”的頭,整日惹是生非招搖過市,所經之處無不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百姓們聽見他的名字就逃得遠遠的,就連哭鬧的娃兒乍聞“楚天賜”這三個字都會被嚇得忘了怎麽哭,你說他折騰不折騰?


    自從做了蕭家的女婿,身份愈發顯赫,乖張的行徑收斂不少,又是當今太後的弟弟,深得太後寵愛,廟堂上平步青雲,頭上的烏紗手中的權力那是日日膨脹,朝中沒有一個官兒不畏懼他三分,原先跟著他吃喝**賭的二世祖沒少也隨他得道升天了。


    本以為如今的天賜遠非往日的紈絝,做事必是成熟穩重了,畢竟官場上打滾的哪能不精明,沒料今兒個他就起性子做起了糊塗事。他也不想想自己現在什麽身份,蕭家的女婿,蕭家的副相,一言一行都跟蕭家掛上勾,哪能出城來迎接司空家的人,當今天下誰不知道兩家矛盾大著,現在還在打仗!


    司空長卿眯了眯眼睛,顯然也有點玩味。


    我掀開垂簾走出馬車,遠遠便瞧見官道羊腸,長亭前人影憧憧,旌旗飛揚於一方藍天之下,那少年一騎在先,紫衣裘馬,快意風流,正與我遙遙相望。


    出格地來接人就罷了,還擺這麽盛大的陣勢弄得這麽高調,他是深恐別人不知道他在做什麽,恨不得把自己往刀口浪尖上推是不是?


    我當下沉了臉,怎麽就教出這麽一個恣意妄為無法無天的弟弟來!


    天賜見我出來,忙下了馬大步朝我走來,走路的模樣四平八穩倒是有點官威,但此刻的步伐顯得過於急躁,還沒近我十丈就忍不住歡喜大喊:“悅容姐!”步子更急了,索性換成跑的,一下子蹦到我的麵前,喜形於色:“你終於來了,我等你等得花都謝了海都幹了心肝都碎了,真是好辛苦!”


    瞧瞧,這哪是他這身份該說的話,他當這是在萬花樓哄姑娘歡心來著?這個沒長進的小畜生!我黑著臉正要怒斥,又聽見他說:“從早上等到現在也沒白忙活,可算把你給盼來了,前些日子接到你的書信說今日要來,我都高興得好幾日睡不著覺呢。”向來娟狂的麵容竟出現了奇異的紅暈,靦腆地抓著後腦勺子,憨憨笑著。


    我怔怔看他被太陽曬得熏紅的臉,小時候的他一股腦從眼前晃過,調皮的,胡鬧的,可愛的,貼心的……那麽惹人憐愛,不知不覺都長成眼前這出色的少年郎了。


    怒火頓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柔:“天賜,姐姐也天天盼著見到你。”


    動起情來想上前擁他,卻被司空長卿一把從後頭拎住衣襟,橫眉道:“光天化日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我嘟囔:“他是我弟弟,你計較什麽?”


    司空長卿哼道:“楚在劫不也是你弟弟。”


    我心頭一慌忙向天賜瞧去,見他無甚表情地站在那裏,好似沒聽出什麽,這才暗暗安心。我和在劫之間一點就破的曖昧恥於在他麵前提起,是害怕他會看輕我。不由對司空長卿惱怒起來,他怎麽能把所有人都想得不堪,更讓我當著自己弟弟的麵兒難堪!


    司空長卿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安撫著來拉我的手,被我冷臉拂袖甩開了,場麵頓時尷尬起來。


    他讓我難堪,我可不能讓自己的丈夫太難堪,男人哪個不好麵子的?深深吸了口氣,麵容一整又堆起笑容,也不去看司空長卿一眼,對天賜道:“沒個禮數的孩子,還不快跟魯國公打聲招唿。”話一說出口,我又懊惱了,該怎麽打招唿?畢竟我們家的輩分關係有點亂,司空長卿雖是我的夫婿,也是他的舅舅,喊得不對口,豈不是更加尷尬?


    天賜倒坦坦蕩蕩,朝司空長卿抱拳笑道:“姐夫,好些時日不見了,你越發精神了,聽說司空家的槍法橫掃千軍,哪天跟弟弟切磋切磋?對了,我那個小侄兒呢,怎麽不帶來讓我瞧瞧,可愛不可愛?脾氣可別太像他娘才好,不然姐夫你就任重道遠,前途坎坷了!”暗示性地向我擠著眉眼。


    心知天賜是有意活絡氣氛,我撅嘴怒視迴去,敢情這兩人是在擠兌我?


    司空長卿的眉峰雲霽開來,拍著天賜的肩膀連連笑道:“好,好!小夥子夠性子,我喜歡。”又說孩子就在後頭的馬車裏由奶媽子帶著,這會兒正在睡覺,稍會自然見得著。


    一路結伴往皇都走去,兩人都相談甚歡。


    司空長卿來握我的手,我記恨想甩開,卻被他抓得更牢,指腹一下下在我手指上摩挲,像在一遍遍地說著抱歉,見我不說話,悄悄挨在我耳旁說:“我發現天賜這孩子啊確實不錯,娶了蕭家那刁蠻三小姐可惜了。”我冷眼瞟過去,瞧他一副人模人樣壯士斷腕的遺憾狀,想當初還不是被他給逼的!唧唧哼哼道:“你不是不待見我的弟弟麽,怎麽就對他刮目相看了,難道隻因為他叫了你一聲姐夫?”司空長卿居然毫不掩飾地點點頭,想起那一聲聲的“姐夫”就笑得有點得意忘形。我翻了翻眼,索性不說話。


    期間有意無意地說了天賜幾句,著實不該這麽張揚地來接人,就算要來也該低調點,免得落人口實。


    他笑著聽我把話訓完,才輕輕道:“沒什麽該與不該的,我先是姐姐的弟弟,再是蕭家的女婿。”


    就這麽一句話將我堵得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進了皇都,天賜探尋問我要在哪裏下榻:“是要迴我們的家,還是去姐夫的天涯海閣?”


    乍聞“我們的家”心頭頓時抽痛,柔腸翻滾,想也不想就說迴楚府。司空長卿知道我思家情切,也沒反對。


    天賜並沒有親自送我去楚府,說是朝中大臣們在萬花樓設了宴,就等著給魯國公洗塵。司空長卿推脫不掉,而今與蕭家戰事吃緊,與朝中大臣們自然是要拉好關係,又聽說曲慕白也在那裏,便知這宴並不簡單,也就應了下來。天賜讓那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跟班楚成玉和李孝義將我照顧好,又連連說了好幾聲抱歉。


    在朝為官往往身不由己,我並沒有在意,隻是乍聞萬花樓不由晃了神,心緒惆悵起來。


    想當初我就是在那裏第一次遇見子都的,而今故人不在,空餘萬花樓,依舊燈紅酒綠笑語燕歌。方覺人事休休,年複一年,再也找不迴過去那張相同的臉了。


    天賜會錯了情,以為我不喜他帶司空長卿去那種地方,挨過來笑道:“悅容姐,你放心吧,不會為姐夫叫上姑娘的,要是他敢在那做對不起你的事兒,我就像當初打趙子都那樣打得他見不得人!”我的胸口又一陣窒悶,一迴到皇都,過去刻意不去想起的事情總不受控製地湧出心頭,一陣陣絞痛著,抬頭看見天賜一副恨不得咬斷自己舌頭的懊惱表情,便強笑起來:“行了行了,跟你姐夫忙你們男人的事去吧,捏好分寸別過了頭。”迴頭對司空長卿道:“別念著我了,該盡興的就要盡興,酒啊……還是少喝的好。”兩人點點頭,被錦緞華轎抬著離開了。


    在楚成玉和李孝義的引路下進了楚府,撲麵而來的熟悉景物讓人懷念起來,隻是再也不複往日熱鬧。楚慕北迴歸東瑜之後,楚家已經舉家遷移去了東瑜,聽說還在那裏建了行宮,人走茶涼,這裏不免顯得冷清清。


    一路走著,我漫不經心地問:“蕭家三小姐呢?”這麽稱唿自家弟妹,連我也覺得生疏了,又改了口:“晚燈呢?”


    楚成玉道:“迴姑姑的話,小嬸嬸不住這兒,城東那裏建了都督府,她都是住那裏的,有時候去蕭家的柳蔭別館住著,小叔叔不喜歡她來這裏。”


    我腳步一頓,問:“他們倆平日裏的感情好麽?”當初蕭晚燈嫁的是在劫,後來換成了天賜,就怕她心裏抵觸。


    李孝義在一旁陰陽怪氣道:“好!怎麽能不好,天天好得熱火朝天!”


    聽出話中的怪味來,我蹙眉問:“什麽意思。”


    楚成玉推了李孝義一把:“小姑姑,是這樣的,他們小兩口就是性子對口,喜歡拌拌嘴。”


    看他那模樣,估計是天賜交代了什麽不讓我知道,冷笑道:“拌嘴拌得熱火朝天了,那不叫拌嘴,叫吵架!”


    李孝義收到了楚成玉的眼色,忙改了口:“姑奶奶,也不是這麽迴事的,爺平日裏雖然不喜歡被夫人管著,但每次夫人大鬧萬花樓找爺,爺都像魔障了似的乖乖聽話,一聲不吭地跟她迴家,所以說他們的感情還是不錯的。”


    我沒說話,進了淵瀾院往自己的閨房走去,心中琢磨著該跟天賜說說了,聽那兩小子的口風可以料想,天賜平日裏多是半步也不讓著蕭晚燈的,蕭晚燈的脾氣我也見識過,刁蠻起來讓人難以消受,小兩口生活這麽棱角對棱角的怎麽行?天賜在外頭哄姑娘的本事不是厲害著,怎麽到了自家娘子身上就吝嗇起來了?還有老是往萬花樓尋歡作樂也不是個事,若是官場上的應酬也就罷了,就怕他存心讓這門親事不安生。日子可不是這麽過的,再說蕭家也不好得罪,我得私下裏好好提點一下他。


    一踏進房門,就怔住了,屋內一塵不染,所有擺設還跟以前一模一樣。


    楚成玉說:“小叔叔每天都叫人來這邊打掃,尤其是姑姑的房間,說要像你沒有離開一樣。每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經常會來這裏坐坐。”偷偷睨了我一眼,小聲道:“姑姑,你別怪侄兒多嘴,小叔叔現在看著風光,心裏頭其實藏著說不出的苦,有一次他在這兒喝醉了,就哭了,哭著說自己沒本事,對不起你。今兒個你迴來了,他才笑得開心起來。”


    後來楚成玉和李孝義怎麽離開的我都沒有注意,怔怔站在窗口看著院子裏扶疏草木,影子似的在眼前晃來晃去,心裏頭冰冰涼涼的。


    到底是誰對不起了誰?


    讓丫鬟和家奴們將行李安頓好,在皇都裏還是要住上十天半個月的。哄睡了稷攸和懷影,囑咐奶媽子照顧好,才剛迴到房內準備小憩一番,便有家奴來報,有客人請見,遞上一封拜帖。


    一見拜帖,我嚇住了,上頭印著紫色的六瓣菱花,不正是蕭家的家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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