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有匹孤馬策來,那侍衛滿麵土灰,背上猶且插著一支翎箭,到來後勒緊韁繩,馬嘶聲人立,將他滾到司空長卿腳下。有人上來攙扶,他不顧傷勢,忙朝司空長卿下跪,自報身份乃是常州城南門守將,從腰際掏出竹筒恭敬奉上,神色倉皇:“魯公大人,常州告急,卑職奉曲將軍之命前來求援。”後又奉上曲慕白調兵遣將所持的令箭。


    司空長卿既見令箭,不疑有他,接過竹筒推開頭蓋,取出裏麵布帛快速閱讀,臉色微變,很快恢複如常。


    再與門將一番詢問,方知蕭晚月召集七路諸侯率長川軍包圍常州城,卻久不攻城,在太陰河上遊撒毒,毒水源慣城而過,城中百姓將士皆不能飲。又有細作混入城中,於各大井口投毒,雖及時發現立地處斬,已有過半井水染毒,僅存餘下之水供全城百姓及上萬將士飲用,尚撐不過兩日。


    水為生命之源,人可斷食三日,亦不可斷水,蕭晚月率重兵將常州城包圍得密不透風,有意拖持久戰。縱然金陵軍兵強馬壯糧草充足,隻待常州水竭,將士脫水乏力,又有何懼?曲慕白縱有攻城略地揮斥方遒之才,然將帥無卒,也徒然無用武之地。


    沒想到蕭晚月平日裏一副不沾塵土的翩然仙態,戰場用兵卻是如此老成毒辣,我暗自心驚。


    常州一旦失守,不利金陵久安,事態嚴重,司空長卿不得已拋下迎親隊伍,趕去救援。調遣兵馬儲備水源,臨行前囑咐我先去五裏外的洛口縣等候,最遲三日必來與我會合,後率三萬兵馬滾滾而去,餘下兩萬兵馬聽候周逸差遣,路上護我周全。


    我本欲與他同去,被他嗬斥罔顧腹中骨肉安全。我也知他的心事,之所以不帶走所有兵馬,又留下一員大將,是因蕭晚風至今沒有現身。


    蕭晚風這個男人,就像潛伏在黑暗中窺視的狩獵者,可能臉上還帶著慣有的冷笑,讓人擔驚受怕心有不安。


    或許這也是他最擅長的心理戰。


    周逸策馬在行軍前頭,我已從花轎換乘馬車,吹吹打打的儀仗被我不甚厭煩地撤去,倚在馬車的軟榻上沉思,不知何故,眉眼總在跳動。


    兀地睜大雙眼,大喊一聲不好,忙掀開馬車垂簾,讓陪侍官請來前頭的周逸。


    不稍半刻,周逸驅馬行於車前,尚不及開口詢問,我搶先焦急道:“周將軍,大事不好,長卿他中計了!”


    周逸神色微變,隨即收整,忙安撫我不要驚慌,將事情細細說來。


    我道:“事有蹊蹺,有兩處疑點。其一,蕭晚月將常州城包圍得如此嚴密,那守將如何從城中逃脫前來求援?其二,早前便知常州城混進蕭家奸細,曲將軍如此謹慎之人,若當真要向長卿報信,則必派親信,為何會讓區區常州一個南門偏將前來擔此大任?”


    方才隻識令箭,不及深入思考,細想下來,令箭或許為真,求援或許也為真,而那個真正前來求援的將士,此刻多半已經身亡,被人李代桃僵了!


    當頭棒喝,周逸神態瞬息萬變,不愧是文將百戰之身,臨危不亂,很快便冷靜下來,停住眾軍行程,一聲聲喝令重新編排將士。他執意遵照司空長卿的命令,要將我送去洛口縣,將餘下兵馬一分為二,他自己率領一萬前去搭救,餘下一萬則命其麾下副將帶兵為我護送。


    那時突然有道靈光從我腦海中閃過,我怔了半晌,換位思考,原來如此!


    趕忙喚來周逸,在他耳邊快速說了一句,他抬頭看我,麵有遲疑:“這……”我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用眼神逼他答應。他不堪凝視,別過臉微微點頭。


    迎親隊伍再次分散,周逸率一萬兵馬朝東北方向的常州趕去,紅豔華蓋馬車則快速駛向洛口縣。


    天色已近晌午,日頭高照,在道上投下一條條橫斜的光影,分割坎坷道途。


    周逸率領大軍北上,不出三裏,便在峽道遭遇埋伏,滾石從四麵八方落下,又有箭雨從天而降。周逸下令保持隊形,避開自亂陣腳,命步兵亮遁,成三方品字,掩護弓箭手還擊。


    奈何伏擊去了一波又一波,久不消停,又趨地勢之弱,由下克上實屬不易。


    眼見一萬金陵軍節節敗退,眾將士漸生頹跡之時,山頭忽而傳來高喝,便見碧瓊藍天之下,連綿青山之上,不知從哪裏冒出另一批金陵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了山頭。軍士如林,搖旗呐喊,將埋伏的暗兵殺得措手不及。


    周逸解圍,立即揮兵從夾道攻上,雙向夾擊,將餘孽誅殺殆盡。


    將士讓出道來,我著一襲偏將鎧甲,從其後走出,一路踏著血跡斷箭和屍體,停在周逸身旁,仰麵微笑:“周將軍,今日我救你一命,別忘記欠我一個人情,以後要還的。”


    周逸看我,微微晃神,隨即笑起,抱拳正色道:“夫人無愧女中豪傑,料事如神,卑職由衷欽佩!”


    “是不是料事如神,待會便知。”


    我迎風站在山頭俯首望去,蒼茫大地,延綿出萬裏山河。周逸靜立在我身旁,與我共看幅員遼闊,一派蕩氣迴腸之景,頓覺江山如畫這四字形容得再貼切不過了。依稀記起初次與周逸相見時,曾問過他江山美還是美人嬌,他的迴答,男兒當建功立業誌在四方。


    突然傷感起來,如嬌江山,競教英雄折腰,哪堪我這女子之心,隻求一個溫暖胸膛,安能容下他們的雄心壯誌?


    屆時,有一將士自山下跑來,抱手道:“啟稟夫人將軍,探子來報,前往洛口縣的迎親隊伍在縣門半裏外遇襲,馬車已被敵軍劫走。”我問:“其餘人有沒有受傷?”姹紫嫣紅便在迎親隊伍裏頭。將士迴道,傷亡十餘侍衛,其他並無大礙,我這才安心。


    果然一切如所想那般,乃是蕭家刻意安排,其目的是分化司空家的兵力:趁著司空長卿娶親之際圍攻常州,司空長卿為了我必然留在皇都,則必派遣曲慕白率兵前去守城,此為第一次分化;待迎親隊伍出了皇都,又設計引開司空長卿,此為第二次分化。敵明我暗,敵弱我強,蕭家便可將金陵軍各個擊破,既可久戰攻下常州,又可暗道伏殺司空長卿,最後還可將我帶走,為一箭三雕之計。


    那人如此精密部署,步步為營,設計連環巧妙,幾乎毫無破綻,城府之深,可想而知。


    是蕭晚風,還是蕭晚月?


    無論是誰,我都不能讓他們殺了司空長卿,現在還不是時候,絕不能讓蕭家贏得如此輕鬆,否則我為在劫悉心安排的成王之路必然夭折。司空長卿現在還不能死!


    “夫人,你真乃再世諸葛,事情果然如你所料!”周逸眼中閃過一道奇異光芒。我迴過神,瞪了他一眼:“少提這再世諸葛,你情願在日後被我氣死,我也不情願聰明絕頂,早跟你說過了,禿頭很難看的。”周逸愣了一下,隨後明白我話中意思,噗嗤笑了起來。


    從山上撤軍,對周逸道:“我尚有身孕,不能孤身騎馬,你載我同去吧。”單人騎於馬鞍之上,雙腳須得跨開,如此顛簸,對腹中胎兒影響甚大,大夫再三囑咐過,我已有一次小產跡象,再也經不起第二次胎變。


    周逸聞言,神色微窘,是避嫌男女之嫌,唯恐授受不親。


    我惱怒罵道:“你堂堂兒郎,胸襟坦蕩問心無愧即可,何須瞻前顧後做小女子之態,若是耽誤時間不及救你家主公性命,誰來擔當?”


    周逸乃血性男子,二話不說將我打橫抱起,放於馬背,翻身上馬執起韁繩,將我箍在雙臂之間,啞著嗓子道:“夫人坐好,我們要上路了。”


    我嗯了一聲,側身而坐,緊摟著他厚實的腰身,深唿吸,睜眼道:


    “出發——我們去救長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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