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那熟悉的容顏,我的唿吸一滯,前世種種如鏡花水月,觀之遙遠,思之錐心,我本以為還有恨,卻發現世界變了,連恨也變得陌生,眼前這個神態略帶蒼亂的男人,不過是跟張影長得相似的陌生人而已。


    經天子屏退房中侍婢,撲倒在常昊王臥榻前,毫無君王形狀,“朕的好堂弟,這次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常昊王附拳唇前佯裝咳嗽,口中說著“聖上折煞臣弟”之類的話,人卻紋絲不動地依靠榻上,任由一朝天子跪於膝前而無動於衷。


    見常昊王咳嗽,經天子一改語態,關心詢問他的身體安康。常昊王抿嘴虛弱道:“臣弟隻是偶染風寒,卻是近日心有鬱結,故而病得久了,皇上不用擔心。”平淡的口吻,沒有一絲責怪,卻早已責怪了千分萬分。


    經天子聽了後,不由幹笑:“都是朕的錯,朕不該錯聽大司馬之言冤枉了你,讓臣弟鬧心了,愚兄給你賠不是。”說完朝常昊王彎腰作揖。


    常昊王口中喊著:“聖上,這怎麽使得!”人依舊老爺似的塌坐著,一副十分識得的模樣。經天子賠笑,說屋內隻剩彼此兩人,便無君臣之分,隻有兄弟情誼。常昊王佯作感動狀,兄弟二人執手淚眼,屋子裏一時感動無限。


    我在屏風後頭看得一清二楚,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經天子呆滯稍許,結舌道:“這……這屋內有啥聲音?”常昊王麵不改色道:“是臣弟養的一隻小貓兒,淘氣的很。”為了證明說得可靠,指著自己的破了皮的嘴角,笑道:“聖上請看,方才還咬破了臣弟的嘴,你說淘氣不淘氣?”


    經天子附和:“淘氣,淘氣!”


    又說:“觀臣弟之態似對這畜牲十分歡喜,想必是十分可愛的小東西,朕倒想見見了。”


    什麽畜牲?你才是畜牲呢!我心裏暗罵。


    常昊王仿佛聽見了我的心聲,忍不住大笑起來,也不怕被天子拆穿病態,道:“是啊,這貓兒的確可愛至極,叫臣弟恨不得將她關在屋子裏不讓任何人瞧見,就這麽被臣弟一人所眷戀才最好。”


    我在後頭聽得耳紅心跳,經天子強笑道:“那……那朕便不看了。”而後將話題拖在戰事上,“臣弟你看,眼前這危機該如何是好?”


    常昊王先是左右他言,對經天子說得話避而不談,逼得一朝國君快要眼淚嘩嘩往下掉的時候,這才說道:“燕山王和史延仲打的是‘清君側’的名號,隻要聖上治罪大司馬以平天下之憤,也就沒有造反的理由了,否則便是亂臣賊子,他們還承擔不起曆史的罵名。”


    經天子一臉為難,唯唯諾諾的說著大司馬這都是為他好,不過是一時手段激進了。偏袒之心昭然若揭。


    常昊王冷冷一笑,“那微臣也無能為力了。”


    經天子慌張不已,緊緊攥著常昊王的衣袖,哀道:“臣弟,你不能這樣狠心,朕知道你心裏惱朕,朕也知道錯了,可你就算是心有不平也不能拿大經國的萬裏江山賭氣啊,別忘了你也姓趙,也是皇家的子子孫孫,身負國之大計,萬萬不能這樣啊……”說著說著,竟真哭了出來,孩子似的一邊拂袖抹淚,一邊抽抽噎噎。


    常昊王睨了他良久,眼底稍露輕蔑,歎了一聲,道:“那請聖上將虎符賜還微臣。”


    經天子一聽大喜,忙從袖口中掏出純金打造的虎狀兵符,邊遞邊道:“應該的應該的,這本就是臣弟所有。”不迭地說著謝謝之類的話。


    常昊王接過虎符沉默半會,道:“若要真正徹底地平定叛亂,須得國內上下一心,群臣和睦,共度難關。”經天子點頭稱是,常昊王又說:“臣弟昨晚秉燭夜讀《史記》,閱至八十一卷廉頗藺相如列傳,對將相之和頗有感慨,不知何日在我大經國內有此美事,也好萬世流傳。”


    經天子平日雖然糊塗荒唐,遇到大事了也算得上半個聰明人,一點就通,頷首道:“朕明白,自會還臣弟一個公道。”又似掏心挖肺似的說了無數好話,囑咐常昊王養好身子,好即日出戰平定叛亂。再三關照之後,才迴宮去了。


    我從屏風後頭走出,常昊王將虎符放在掌心把玩,一臉似笑非笑,抬眼與我對視,嘴角揚起深意。我朝他欠了欠身,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常昊王眉梢微揚,打趣著問:“哦,喜從何來?”


    我道:“經此一事,大司馬在朝中地位將一落千丈,王爺就此立下赫赫軍功,又掃諸位王侯貴胄心口怨氣,其威望必將如水漲船高,往後朝野權傾,勢必無人所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常昊王眼角精光乍現,轉眼即逝,溫溫和和地笑了笑:“本王不過是食君俸祿,為君解憂罷了,從來不貪圖功祿,悅容言過了。”


    是的,不貪圖功祿,貪圖的隻是江山而已,猶記得他動情時曾對我說,將把整個天下送到我的麵前。


    我沒有戳破,笑吟吟地問了一句:“王爺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常昊王問:“什麽話?”


    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常昊王愣了半會,忽而捧腹大笑起來,“好吧,便遂了悅容的心,讓那兩隻整日圍在你身邊打轉的雞和犬隨本王一起升天去吧。”


    我掩嘴笑了笑,跟聰明人說話真是一點兒也不累。隨後嘟起嘴巴佯裝生氣,“不許你這樣說我的弟弟們。”


    常昊王訝然咦了一聲,叫屈:“這不都是你自己說得嘛,我的好悅容。”


    我被他逗得笑彎了腰。


    真正的歡喜,卻是來自內心的盤算。


    在劫天賜,姐姐必為你們鋪出一條錦繡前程!


    翌日,皇都內呈現了一道奇觀,引來全城百姓圍觀。大司馬赤身胳膊從大司馬府出來,周身捆綁著粗繩,背上負著荊條,一路從大司馬府跪到常昊王府,口中喊道:“廣成昕居高自傲,為一己私氣罔顧國家利益,實屬不該,特來向常昊王請罪來了!”


    常昊王從王府裏快速走出,將廣成昕攙扶起,感慨道:“大司馬,你這是何必,何必呢!來人,快給大司馬鬆綁!”後又將廣成昕熱情地迎進王府。


    城中百姓無不誇讚常昊王心胸開闊,有王侯將相之風範。我在人群中掩嘴偷笑,這趙子都也真是一隻狐狸,不僅奸詐狡猾,還如同狐狸愛惜皮毛一般愛惜自己的名聲。這會兒他不僅整治廣成昕給自己出了口惡氣,還名利雙收,受萬民稱頌,也不枉費前段時日所受的委屈——或許這一切的一切,早在他的計劃之中。


    我深深看了一眼廣成昕,頗為意外,是個出奇年輕的男人,不過三十出頭,橫眉星目,長得一臉正氣。可惜了,是個奸臣。


    當晚宮中傳來聖旨,封楚在劫為左郎將,楚天賜為右郎將,即日起隨常昊王北上平亂。


    楚幕北大喜,此刻能與常昊王親近,毋庸置疑是踏著青雲直上。想來楚家被先皇設計留在皇都已有二十餘年,名為皇恩榮寵,實為幽禁監視,一舉一動處處受到牽製。縱然楚幕北暗中招兵買馬,廣納食客,但長此下去,將與東瑜家臣日疏,他日亂世乍起,何以能與其他三家爭天下?今日既有此良機,借助常昊王之口重迴東瑜屬地便不無可能,楚幕北內心自然歡喜不已,遂偕同在劫和天賜前往祠堂叩拜先祖,望列祖列宗保佑子孫早立軍功。


    第二日,我為在劫和天賜備好衣物,臨行前親自為他們著上鎧甲。雖然心知有常昊王那百萬雄師在,此番平亂必然大捷,但戰場無常,還是忍不住為弟弟們擔憂,他們……還那麽小,都是第一次上戰場啊!再三囑托,小心小心,說著說著,眼淚潸然落下,三人全都紅了眼,抱作一團不住抽噎。


    我道:“你們……千萬要保重,別讓姐姐擔心,早日凱旋而歸,姐姐在家等你們!”


    兩人為我抹淚,鄭重允諾:“縱然馬革裹屍,也要迴來再見姐姐。”


    我忙捂住他們的嘴,叫他們休得胡言亂語。兩人握住我的手覆在唇前許諾:“姐姐不要擔心,弟弟不會讓你失望,必然鞍前馬後,建功而返!”


    一人手持天戟,一人背負神弓,再道一聲珍重,雙雙策馬去了。


    遠處傳來一聲詩號:“我自大笑出門去,且看風雲出我輩!”是豪情,是自信,是堂堂七尺男兒雄鷹展翅的胸襟。


    獨留我佇立原地,吹著細風蕭瑟,殘餘在掌心的溫度,灼熱了我的的身,我的心,眼淚一抹,也策馬追了過去。


    登上城樓,千軍萬馬,旌旗飄揚,席卷在一片肅殺之下。


    在劫和天賜便座駕在常昊王身旁,少年裘馬,英姿勃發。


    軍中傳來嘹亮的歌喉,撕裂天際: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消罷,迴音不止,每個人的臉上都感染了熱血的豪情,包括在劫,也包括天賜。


    常昊王驅策赤血寶馬,從腰際嗆然拔出寶劍,怒指蒼穹:“誓滅亂賊,複我山河!”百萬之師群起響應,整座皇都一時地動山搖。又見他劍鋒一轉,指向另側,正是皇宮金鑾殿正方,亦是我所在城頭方向。


    我心頭一悸,恍若與他隔著千軍萬馬對上視線。


    聽聞他高亢嘶喊:“與子成約,不死不休!”


    眾將跟著齊聲呐喊,金鑾殿上空升起旌旗,吹響號角。


    我揪著心窩痛得難以自已,心知這是他允我的承諾,一種豁出生命一般沉重的承諾——我,該如何去承受,他所說的天下?


    仿佛感受到了我的視線,他微微一笑,廣袖在凜冽的北風中一揮,遠處旗風獵獵,雄兵百萬,是何等風流!


    一聲出發,黑壓鐵騎,卷著席天幕地的黃塵,慢慢地蜿蜒行向天際盡頭。


    淚眼中,我靜靜地目送他們遠去,這三個與我生命息息相關的男人,踏上了征途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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